私塾中午就散学了,周桃儿去周叔公家接人时,周耀宗一反常态,不像往常一般领着叔公家的孙儿们追鸡撵狗,而是捧着本书在院门口的榕树下摇头晃脑地读。
“冷不冷,怎么没在屋里读?”
许是太专注了,他一点儿都没听见周桃儿的脚步声,还被她的说话声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册差点飞出去。
“天不早了,进去跟叔公叔婆说一声就走。”
周桃儿没注意看他慌张的神色,径直进了周叔公家的院门,听身后一直没动静才回头:“阿犬,想什么呢,是不是夫子检查你的文章了?回去的路上慢慢看,再晚赶不上牛车了,你先去收拾书箱。”
“不、唔,都说了别叫我阿犬。”听到夫子就想到私塾,周耀宗额上瞬间就冒出冷汗,怕周桃儿看出异样强装镇定。
老话说贱名好养活,周老太盼孙子不知道盼了多久,生怕留不住人,特地掏钱请村头的赵瞎子算了个好名字,叫阿狗。周善是读书人,觉得阿狗这名字太不文雅,和周老太商量后改用这个犬字。
犬听上去文绉绉的,但归根究底还是狗。周耀宗上私塾后知羞懂耻,不愿意听别人喊他小名。
“忘啦,对不住,下回一定记住。”毕竟喊了那么多年,成了习惯,周桃儿是一时说顺了嘴,“去吧,天阴下来了,说不定要下雨。”
“好。”冷风吹散了周耀宗没什么底气的声音,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缩脖地跟在周桃儿身后。
趁他去收拾书箱,周桃儿跟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叔婆道别。
叔婆待人客气周到,见周桃儿进来,把手里折好的干草塞进灶膛里,起身要去给她倒水拿果子:“饭马上就好,炒两个菜就行,你们留下吃晚饭再走。”
“叔婆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她是小辈,哪能等着叔婆给她倒水,抢到前头自己倒水喝掉,轻擦着唇角的水痕笑道,“阿婆想孙子,肯定在村口等着接耀宗回去吃晚饭,这次就不能尝叔婆的好手艺了,不过下回来我肯定提前跟阿婆说好。”
回去得一个时辰,留下吃晚饭的话今晚肯定回不成家,添的麻烦就大了。周桃儿当然不会把客套话当真,寒暄了几句就带着背着书箱的周耀宗往城门赶。
“是不是文章没写好,还是最近课业落下了?”
有周老太心肝肉似的疼着,周耀宗很是调皮,少有安静的时候。一路上没听见他开口,再想到他在榕树下用功的模样,周桃儿自然而然想到课业上去。
“嗯……”周耀宗眼神闪躲,声音低弱。
周耀宗是调皮,不过没有坏心思且个性天真,前两年一直以为周桃儿也是胡氏生的,不像周梅儿小小年纪就分得清周桃儿和他们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在周梅儿的提醒下,知道周桃儿不是胡氏生的后还关上屋门哭了好久。虽然知道真相后不像从前一般黏人,但还是会别别别扭扭地对周桃儿好。
感情是相互的,周桃儿待他也比待周梅儿更亲厚。拍了拍他耷拉着的肩膀,鼓励道:“知道不足及时补上就好,家里有爹在,趁这次旬休多学学就行。”
毕竟才九岁,心里藏不住事,周耀宗犹豫着开口:“姐,我……”
可惜已经到了城门口,牛车上相熟的婶子喊他们:“桃子,带阿犬坐牛车吗?快跑过来,到出发的时辰了。”
“好咧,这就来。”周桃儿扬声应话,拉着周耀宗往牛车处跑,“有话回家再说。”
今日赶牛车的是赵家二哥赵勤,周桃儿和他打了声招呼后掏钱帮周耀宗托着背后的书箱,等他上车后松开手准备要走。
“要落雨了,车上还有空位,你也一道回去吧。”周赵两家离得近,赵勤清楚周老太的作风,叫住她,压低声音道,“不收钱。”
“不了,赵二哥。我不急着回去,阿婆照应我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买。”周桃儿摆手拒绝。
一文钱是小事,但这牛车做的是熟人生意,今日不收你钱,明日不收他钱,都是乡里乡亲的,真攀起关系来,他家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赵勤牵着牛,看了眼天色:“那你快去,我们在这儿等你。”
“还要等多久啊,时辰不是到了吗?再不走赶不上晚饭了。”
“是啊,天这么冷,脚都冻僵了。”
“桃子快上车。”
他家这牛车的买卖做了几年,往返都有固定的时辰了,车上有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听赵勤还要拖延抱怨起来。
“上车吧,我来给钱。”
竟然没注意到胡富文也在车上,这下周桃儿更不肯坐牛车了。
他的钱是胡氏给的,胡氏的钱是周善那儿拿的,周善的钱是从周老太那儿来的,周老太的钱又是周桃儿这边熬眼睛绣花赚的。
辛苦赚钱的人还得偷偷想法子攒钱,攒了钱还不舍得花。他倒好,心安理得地天天来回两趟牛车。
周桃儿不乐意搭理他,对赵勤说:“不是钱的事,真的得给我阿婆去买东西,赵二哥先走吧。”
说完转身往城里走,拐进一条巷子里挑了个避风处等了一会儿,探头看牛车已经走了她才出来。
从县城回村里的路她走惯了,不觉得多累。哼着欢快的小调走在回去的路上,因为走得快出了些热汗,寒风刮面也不觉得冷。
其实不仅是身上热乎,她心里也热乎。隔着厚袄子都能摸出钱袋子的形状,这次她又攒下了不少银钱,畅快得很。
虽然铜板多了贴身藏不住,还得另外找地方把钱袋子藏起来,不过这种因为有钱而滋生的烦恼她很喜欢,一点都没影响好心情。
以前不够成熟,常因为爹的忽视和阿婆的偏心生闷气,总想着攒够了钱就离开家一个人过快活日子去。只不过那时候绣技不够精湛,钱攒得很慢,她晃晃钱袋子听听铜板碰撞声就能兴奋半天,闷气自然也就散了。
后来绣技愈发纯熟,钱袋子也越来越满,她反倒不想离家。因为她看透了,爹也好阿婆也罢,别当他们是亲人,把他们当成住得很近的邻居,不抱期望就不会失望。有瓦遮头,有饭饱腹,何必因为怄气出去辛苦讨生活,毕竟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至于攒下的钱嘛,就如娘临终前说的那样,有钱就有底气。等有一天她懒得应付这些和她有血亲的邻居,这些钱就是她潇洒离开的底气。
好笑的是,从前她还没有离家的念头时候,只要一个人静下来脑子里就会不自觉地构想离家后的美好生活。
想过去刘掌柜隔壁盘个小铺面,和刘掌柜合伙做买卖,到时候她就是远近闻名的西施绣娘;也想过她亲爹其实另有其人,是个富贵老爷,寻到她后对她呵护备至;还想过她娘其实是天上的仙女,飞天时忘了带她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所以才来晚了……
诸如此类不切实际的想象很多,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先不说她娘是不是仙女了,就说她和她爹相似的脸模子,还有她手里的钱只够盘铺面的几片瓦几块砖……想得太美的时候她自己都忍不住会笑自己。
不过她不是只会想些虚无缥缈的,在知道胡氏的打算后,她认真思考过离家后该如何过日子。
若真离家,大到屋舍小到油盐,处处都要钱,所有这钱肯定不能挥霍,能省则省。
村后的山里有座庙,因为山里闹大虫荒废了十年,她小时候跟她娘去庙里拜过,记得那庙后面有两间厢房。左右好几年没听见虎啸传出,大虫估计早跑到别的山头了,她觉得可以暂时住到那里。
只是还没等她下定决心,这个看似靠谱的规划就被突然出现的陆骁打乱了。
他回乡不回家,一个人进了山林一待就是一个月,像是要在山里安家。
要说这陆家在水原村那是最风光富贵的人家,结果他好屋不住好床不睡,偏来跟她抢地盘。周桃儿想着山里那那么一处地方能住人,心里都快怨死他了。
想什么来什么,正想着陆骁,他就大步从周桃儿身边过去了。
“喂,陆……”刚刚正在想不该想的东西,转眼他就出现了,周桃儿跟偷东西被逮住似的,脸红口干,发出的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清,更别提她怔愣时已经走远的陆骁。
说起来,他一个多月前就回水原村了,但是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也多亏他脸上那道长疤才确定是他。不过这疤……也没小鱼说得那么可怕嘛……
暮色四合,薄雾轻遮,陆骁挺阔的背影渐渐模糊,周桃儿的脸红得跟春日枝头熟透的桃子没什么两样。
哪有女郎不怀春,十六七的年岁,会想象当了西施绣娘后遇见的温润公子,也会想象被富贵亲爹寻到后原来有桩娃娃亲,还会想象仙子娘给她相看的俊逸仙君……
所以怨过陆骁占她地盘后,自然而然就开始想象他们分住庙中两间厢房后日久生情的场景。
诚然,在这之前她都没见过陆骁,但她实实在在觊觎过他,甚至方才他在她眼前走过的时候,她正在觊觎他。
真是,真是羞煞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感谢在2022-11-02 17:57:18~2022-11-04 03:1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今天也好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兜儿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