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半掩着,周桃儿的手搭在门环上时,脑子里涌出两个应对的法子,互相叫嚣在打架。
一是买件新衣堵住周梅儿的嘴,二是破罐破摔将辛苦攒下的钱摊在明面上。
前者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迟早为了堵嘴将这些钱耗尽。后者她或许能将这些钱攥在手里,但往后再想在阿婆眼皮子底下攒钱恐怕就难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她已经有了更好的说法。
“那是阿婆前几天给的押金,让下次去绣铺的时候多拿点料子回来。”虽然数目对不上,但周梅儿怎么说都是个不知事孩子,理直气壮一点应该能糊弄过去。
踩过地上的碎瓷,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情形。
先看桌上的针线簸箩,一如她出去之前,静静躺在透窗斜洒而入的阳光里,不像被翻找过的样子。再看坐在床沿将手背在身后的周梅儿,略显凌乱的床褥和明显心虚游移的眼神,周桃儿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不疾不徐地转身,蹲下收拾门边的碎瓷。
趁她背过身,周梅儿赶紧将手里的钱袋子丢在一旁,将握紧拳头的手收到袖口里:“阿婆给你的钱你不收好,我要去找阿婆告状。”
说完挤到门边,一溜烟跑了。
周桃儿看了眼她跑远的背影,放下手里的碎瓷片,起身去茅草棚里拿扫帚。将地上的碎瓷渣扫干净后掩上门,去床边拿起床褥上红底绣福的钱袋。掂量了两下,将里头的铜板倒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数。
少了两文钱。
入了冬就等过年了,年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愿意买些红艳喜庆的小玩意儿博个好兆头。特别是今年风调雨顺,秋收过后手头宽裕,不光城里的大街小巷热闹,连挑着担子在各村走动的货郎都多了几个。
绣铺的生意也好,从小儿的虎头帽和虎头鞋到各类吉祥纹样的手帕和香包,全都不愁卖,顺带着掌柜放出来的活也多了不少。
周老太盘算着给夫子的年礼和来年的束脩,再有院试也不远了,手头的银钱吃紧,想添点押金让周桃儿赶趟多赚点钱回来。
这钱不需要藏着,周桃儿随手压在床褥下面了。
周老太管钱管得紧,虽然不会时刻看着周桃儿,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去绣铺问问行情,该拿回来多少钱心里门清。周桃儿钱袋子里的钱可不是耍滑私藏的,她自认没本事在她阿婆眼皮子底下挪钱,是求掌柜帮忙免了押金攒下第一笔钱后才慢慢滚起来的。
绣铺里付多少押金拿多少活,这都是有定数的,少了两文钱数目就对不上了。
周桃儿拿出簸箩里的灰麻钱袋,倒不至于天真得拿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去帮周梅儿填窟窿,而是把钱袋子藏进贴身的内袋里。
刚刚那一遭可把她吓懵了,不敢掉以轻心。正好前段时间将一大串铜板换成了碎银,这些天新攒下的铜板不算太多,贴身藏着也不显眼。
窗里映下来的日光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暖和,周桃儿放下手里的针线,听了一下厨房的动静,将手边绣了福字的钱袋收到袖袋中,推门去厨房帮忙。
虽然周老太不分活给她干,但是家里这么多口人,干活的就周老太和胡氏两个,那是怎么都忙不过来的。周桃儿若真的除了绣花什么活都不干,周老太是不会放她安生的。
前段日子撒的麦种发芽了,胡氏去田里拔草,今日是周老太在灶台前忙活。
“阿婆,我来烧火。”
周老太用火钳在灶膛里搂了一下,趁火猛去锅前倒油炒菜。
“这里用不着你,手里的活忙得怎么说?”
沾水的菜叶进了热油锅,顿时爆出“嗞啦”的声响。
炒菜需要大火,周桃儿坐到灶膛前,往里面添了一把草秆,大声答:“这次要的绣样精细,日子稍微有点赶。”
“那你还来磨蹭什么,赶紧回去。”周老太眉头皱起来,撂下锅铲赶她走,“去去去,中午饭一会儿让梅丫头端过去给你。”
周桃儿没动,往灶膛里添柴,冲周老太笑笑,火光熏粉脸颊,当真似春日的桃花一般俏丽:“来得及。就是绣久了眼睛花,出来换换眼睛。”
“就你金贵,哪有这么讲究,别误了交货的日子。”周老太对她的关心仅限于此,在锅里炒了两铲子发现她还一直在添柴,心火跟灶膛里的火一样腾起来,骂道,“还添什么柴,过冬的柴给我省着点用。菜都糊了还添,不知道怎么生的,脑子笨得跟打了结一样,全随了你那亲娘。”
烟气和火光熏得眼睛又热又胀,周桃儿只当没听见,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烧成炭的枯枝。
“脑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除了绣花什么都干不好,这样下去哪有人愿意娶你,难道还想在家里赖一辈子,你爹可丢不起这脸。”周老太一边炒菜一边念叨。
这些话周桃儿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左不过就是想贬低她,让她觉得离了这个家就活不下去。
她才没那么傻,不管周老太怎么说她都没有动摇过对自己的看法,她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正走神的时候,听见院子里传来骂声,她歪着身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是下田的胡氏揪着周梅儿的耳朵回来了。
摸着袖子里的钱袋,周桃儿提醒周老太:“阿婆,娘回来了。”
周老太停下手里的动作,听了一耳朵外面的声音,也跟着骂起来:“一天到晚疯得看不见个人影,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会干,不知道养你们有什么用处,全是赔钱吃干饭的。”
在她眼里,儿子和孙子才能光宗耀祖,女儿孙女都是拖后腿的。
这样的贬低周桃儿听了很多年依旧不能接受,默不作声地咬牙消解心中愤懑。
“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进来帮手!”周老太吼了一声,把人从院子里吼进来。
胡氏一进来就接过周老太手里的锅铲:“这里有我,娘去歇歇。”
周老太能管家这么多年,不是因为胡氏软弱,相反胡氏的脾气算烈,只是因为周桃儿的钱全在周老太手里,胡氏又带着个每年花销不算小的胡富文,这才不得不低头。
农家就是这样,谁手里有钱谁声音大。
不过即便如此,胡氏也鲜少对周老太如此恭敬。娘这个称呼,周桃儿长大后就没听过几次。
余光看了眼蔫头耷脑站在门边的周梅儿,应该是为了她吧。
有娘真好啊。
胡氏干起活来也不含糊,三两下把锅里的菜炒好盛出锅,把菜端上桌的时候看见周老太使唤周梅儿摆碗筷,顺手接过周梅儿手里的碗替她摆好。
“瞎忙活什么,快把饭菜端过去。”周老太催她。
周善整日闷在屋里读书写文章,一天里除了出恭难得露面,三餐都得送到他手边,吃完的碗筷也得有人去收。
今日菜里有肉,周梅儿早流口水了,看周老太把肉全挑进她爹的碗里,立刻伸手拿碗,自告奋勇道:“我去送。”
“啪”一声,周老太拍开她的手:“毛毛躁躁,把碗砸了小心的你的皮子。”
胡氏看出周梅儿是馋这口肉了,把碗放进她手里,叮嘱她:“仔细脚底下。”
周梅儿端着碗,看了眼被打得发红的手背,深吸了口碗里冒出来的肉味,抬起下巴对着周桃儿,告状:“阿婆,她早上把碗打了。”
做了亏心事还不懂夹着尾巴,胡氏瞪了不知深浅还在幸灾乐祸的周梅儿一眼。
家里的东西周老太扫一眼就知道少没少,当即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赔钱货,这个家迟早被你们败光,连个碗都拿不稳,爪子是摆设啊?”
“天冷,手僵没拿住。等交完这批绣活拿到钱,我去集上买一个补上。”周桃儿懂得此刻呛声一点用都没有,将事情扯开才是最恰当有效的。
“补什么补,你当家里多富贵啊,以后没碗吃饭就在边上看着,等都吃完把碗洗了你再吃。”周老太最忌讳就是她动了自己支配银钱的心,“我心里有数,该拿回来多少就拿回来多少,一个铜板都不许少。”
周桃儿从灶膛前出来,掏出袖子里的钱袋:“对了阿婆,我闲着点了点钱袋里的铜板,阿婆是不是算漏了,少给我两文钱。”
“别耍花样。”周老太眉头挤成山,夺过钱袋,把铜板摊在手里仔细数。
周梅儿看清她手里的钱袋后吓得一惊,手里的碗差点翻了。
胡氏及时把碗接过来,冲周梅儿使了个眼色:“你阿婆最仔细,肯定不会算漏,是不是滚犄角旮旯里没注意到。”
她太清楚周老太对钱的精明,没想着把这两文钱的错漏安在周老太头上。
“现在就去找,找不到这饭你也别吃了。”周老太冲周桃儿发火。
给的钱肯定不会少,不管是私藏了还是真丢了,都必须补上。
“桃丫头赶紧去找找,你这两天又没出去,在家里就丢不了。”
虽然从来没翻到过,但胡氏一直笃信周桃儿身上藏了不少钱。
那两文钱已经变成麦芽糖和糖人到了周梅儿的肚子里,想拿也拿不出来。胡氏心存侥幸,打算趁着周老太发火把事推到周桃儿身上。
“我是没出家门,但是早上我去厨房喝水的时候,看见梅儿……”从始至终周桃儿就没想着替周梅儿把这两文钱圆过去,听胡氏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直接把话挑明了。
周老太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知道周梅儿偷钱还得了,胡氏赶紧打断她的话,态度也强硬了起来,说话不怎么好听:“就你能偷懒,趴地上找个铜板能把你累死啊。我去找,你赶紧把饭菜给你爹送去。”
把碗往周桃儿手里一放,头也不回地拉着周梅儿往她们房里去。
“这不是在这嘛,眼睛跟瞎了似的。”
半盏茶的工夫传来喊声,周老太听见脸色总算好看了点,敲周桃儿的头警告她做事要细心。
胡氏拿自己的钱贴补,饭桌上脸色阴得厉害,周梅儿缩着肩膀闷头吃饭,筷子都不敢往菜碗里伸。
“坐好吃饭。”声音里还带着火气,一筷子夹走菜里零星的肉沫,放到周梅儿的碗里。
周梅儿那边时不时飘来怨恨的眼神,周桃儿坦荡得很,面不改色地吃着碗里的饭。
她是姐姐,不是菩萨。
没有娘疼更得自己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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