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竹智惠子没有了消息之后,又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夜里,安冈在家中自斟自饮时,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每隔几年,电视台就会播放一次“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友竹智惠子是通缉犯之―。她从医院脱逃的“有趣”经历,以及身为女人、却屡屡躲过警察追捕的离奇“事迹”,的确吸引了大量观众的眼球。但随着时效到期的临近,人们对她的关注程度,想必也会越来越高。
她能否坚持到十五年时效到期的那天呢?虽然她是杀人犯,但她身上,却具备了引发民众同情的要素。
逃亡前的照片、整形手术前的照片,以及想象中的整形后的照片——这三者并排在一块儿,不用说女人,就连男人,也对她最终变成了什么模样,充满了兴趣。实施手术整形的医生,提出悬赏五百万日元;搜査本部所在的狭山东警察署,也悬赏一百万日元,奖励向警察提供有力情报协,助抓捕的人。如此一来,赏金共计达六百万日元。
安冈刑警认为:大多数日本人都会同情弱者,希望智惠子能够坚持到时效到期。如果这真的实现,媒体多半又会大肆炒作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杀人犯智惠子,被民众奉为悲剧中的女主角,她的不幸遭遇,饱受大众同情。
可是,她杀了人,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安冈决不允许她熬到时效到期,否则将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在凶杀案层出不穷的当下,如果让逃犯躲过了追捕,警察势必会颜面扫地。安冈对智惠子的逃脱负有责任,他在这一点上,认识尤为深刻。
每年的9月15日,都是他苦涩的纪念日。退休之后,他总是独自喝闷酒,默默度过这一天。虽然搜查本部保留了下来,但人员却逐年递减,而且,再无专人跟进,只是兼顾而已。
友竹智惠子仍在潜逃,却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时效到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尽管2005年之后,杀人案的追诉时效,延长到二十五年,但她的追诉时效,仍然只是十五年。可能的话,他希望新的标准,能应用在智惠子的案子上。
“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她落网,最好由我亲手抓住她,这是我的梦想。可是,这肯定无法实现了。”
饮酒的时候,安冈总会发一些牢骚,虽然没有人听得见,但他还是自言自语下去。最近,这种现象越来越频繁了,可能是一种衰老现象。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安冈坐在供桌前,双手合十,对着亡妻的遗像说话。
妻子过世时,安冈五十七岁,离退休还有两年。某天早上,安冈在上班,妻子却倒在了玄关里。死因是脑溢血。她走得很平静,没有经历多少痛苦。
遗像使用的是妻子快五十岁时拍的照片。遗像中的妻子,尽管也在微笑,却是一副疲态,仿佛已经厌倦了人生。
遗像是由小女儿大学毕业时,抓拍的照片放大而成。葬礼前,殡葬人员请他提供一张往生者的照片,他这才发现,妻子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最后还是女儿从自己的相册中,取出了一张,尽管照得不是多么清晰,但经过殡葬人员出色地调整,放大成遗像。
当警察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事。两个孩子都是妻子在管。后来两个女儿都搬了出去,相继结婚成家。
大女儿在盂兰盆节和正月时回家,给母亲献花上香,不过夜就回去了;小女儿则几乎不回家。她们都在忙着过自己的生活吧。见识了父亲这个反面教材,她们肯定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家庭。
哎,随她们去吧。安冈早就释然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凄凉。
“只要我死的时候,她们祭奠一下我就可以了,”
“喂!……你怎么了,老公?”
闭着眼睛,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睁开眼,是妻子在对他笑。
“啊,是你啊。”
“你怎么一脸疲倦的样子?”
“我想起我从未给你做过什么事,心里很愧疚。”
“你突然这么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以后都能像这样陪我说说话吗?”
“你说什么呢?咱们是夫妻呀!”
“谢谢!……”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那是自言自语罢了。”
“混蛋!到底是什么事?……”
“唔,就是那个流窜犯,最近又突然消失了。”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说明你的巡逻起效了啊。”
“是么。真没劲。”
“老公,难道你认为出了案子才好?……你的想法太奇怪了。立不了功就无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哇?……”
“唔,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这人可真怪哦。”
远远地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安冈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即使退了休,过去的职业本能,他却没有丢。
“抱歉,我出去看看。”安冈离开供桌,朝玄关走去。
“错失了抓住智惠子的绝佳机会,你一定追悔莫及吧?”
友竹洋司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唉,我后悔死了。那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捶胸顿足啊。”
“她可能要等时效到期后,才会再度现身。到时候,你还会想杀掉她吗?”
“现在说不准。只有到时候再看看了。”
“你想见到她吗?”
“想。她毕竟是我的‘好前妻’嘛。”
“她应该不想见到你这个暴力狂丈夫吧?”
“哼,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
“你想在时效到期之前见到她?”
“不错。”
“你认为,她从你手中逃脱之后,会去哪儿呢?”
“我手上有存折,能大致掌握她的行踪。她一取钱,我就能通过存折上的信息,知道她是从哪儿取的。所以,我并不急于找她,而是静静地等待其变。只要她按捺不住,去银行取了钱,我就会赶去,把她揪出来。”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找她?”
“智惠子逃亡后,有两年音讯全无。后来,她终于在仙台和盛冈取了钱。看来是逃到本州东北去了。我通过她留下的痕迹,就能顺藤摸瓜。”
“你为什么没有通知警方?”
“通知了会被指责知情不报的,更何况警察没什么用。我曾打匿名电话,告诉警察,智惠子在青森——啊,那是1998年9月的事吧。我那样做,是为了看看警察有多大能耐,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安冈刑警与智惠子,住在同一个旅馆,却仍然让她逃掉了。”
“你认为,她在音讯全无的两年里,身处何地?”
“这我哪里知道?……不可能知道。不过……”友竹洋司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我曾经差点见到她。”
“哦……在什么时候?”
“在2006年。”
“也就是说,2002年10月,她在林田亮子的公寓,摆脱了你之后,又过了四年……”
“不错。”
“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你都相信自己能识破?”
“我同那家伙生活过那么多年啊。不是吹的,我们只要对视一眼,就能互相认出对方来。在新大阪车站,她与我相隔两条轨道,我照样发现了她。但我的反应慢了几秒,让那家伙逃掉了。”
“就是她做了整形手术、从新大阪前往福山那次?”
“正是。但2006年的情况,跟新大阪那次完全不一样……”
“请你务必详细介绍介绍一下那年的情况。”
对友竹智惠子来说,2002年11月16日夜间,同林田亮子和丈夫洋司的直接对决,是她逃亡生活的最高潮。她在那一役中,耗尽了精力,此后只能像冬眠的蛇一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那种生活不能用“恍如梦境”来形容,但她整日浑浑噩噩,感觉就像磕了药一样飘飘忽忽。
与其四处亡命,不如一直待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但没有剌激的日子很难熬。
她有时候会出远门,其中最让她开心的旅行,是重访那些曾与她结缘的地方。她去那里,是为了感谢那些在她逃亡过程中,帮助过她的人。不过,直接向他们致谢的话,有可能会被举报,所以,她只想远远地观看他们,在她走后过得如何。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应该是新潟吧。武田胜七郎先生,真的是个温柔的好人,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他,命运或许会大为不同了……不,这不可能!如果没有那个案子,我就不可能去新潟,也就不可能认识他。我这个人,命运女神几乎从来没有眷顾过。”
“不,你是个相当幸运的女人。你在逃亡之中,都会获得身边的人的喜爱,这说明你的性格很好。”
“是这么回事么?”友竹智惠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一只大黑蜘蛛,正在天花板上慢慢爬行。她慢慢地将右手挪到腿上,揉了揉膝盖,疼痛让她想起了自己被诅咒的命运。
……
智惠子的腿剧痛起来。那是右膝曾被撞伤的后遗症。
那年从林田亮子的公寓里脱逃时,她不慎摔倒,右膝盖被狠狠撞伤。当时她满脑子都想着逃亡,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受了伤。到第二天才感到疼痛,膝盖肿得都快把裤子撑破了。虽然没有骨折,但看来骨头可能摔出了裂缝。
她没有健康保险证,无法去看医生。就算有保险证,一看到上面她的本名,医院就会报警吧。如果支付现金,反倒会被怀疑“事出有因”,引起医院的注意。另外,在候诊室里,还可能会被其他病人认出来。虽然她变换了容貌,但在原居地,还是有不少熟人,刚好撞上一、两个也不稀奇。
即便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必须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被抓住的话,一切就完了。
如果逃了十四年又三百六十四天,但在最后一天被捕,那她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对逃亡功亏一篑的结果,她无比惧怕。
现在走路的时候,她的右脚有点跛,倘若情报公布出去——通缉犯友竹智惠子右腿负伤,行动不便——那她无论逃到哪里,都有可能会被人发现。
全国应该有许多人知道,抓住她,便可获得六百万日元的赏金。专门为这笔赏金而去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少,要躲过他们贪婪的搜寻目光,简直难如登天,所以她很少外出。
不过,对饱尝逃亡之苦的她来说,偶尔进行的长途旅行,能让她放松心情,甚至在旅行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幸福感。
2006年的晚秋,她重新返回新潟市;前一年,即2005年,凶杀案的追诉时效,从十五年延长到二十五年,但她的案子,仍然是十五年。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年。在这段时间内,她心情抑郁,神经麻木,甚至害怕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如果看到了,一定会被自己形销鹘立的模样,吓一跳吧。
她碰到一个机会,可以乘车离开东京。她首先想到的目的地就是新潟。沿着关越自动车道,就能直达新潟,不用担心中途走上岔路,对于向东远行的人来说,相当方便。
驾驶证放哪儿了呢?对,在警察手上。警察在林田浩之被杀的现场,发现了她的驾驶证,但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遗失的了。那东西还在由警察保管吧。不过,应该早就失效了。
11月中旬,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东京正是红叶时节,满街的银杏漂亮极了。空气清冷澄净,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蓝天了。
汽车驶上了关越自动车道,不一会儿,便清晰地看见富士山,矗立在西边的天空下。左侧是奥武藏,秩父的群山连绵起伏。行至熊谷附近,富士山被秩父群山所遮挡,但正西的妙义山、正面的榛名山、右侧的赤城山,又陆续赫然入目。
她己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过赤城山了,尽管高二就离开了故乡桐生,但自己毕竟是沐浴赤城的山风长大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她从狭山的医院逃脱后,是坐夜里的列车,前往新潟的,所以,根本没有看到山。如果看到了,她说不定会在新干线上,潜然泪下。
她裹着厚纱巾,但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滑落到膝上。看到后视镜中自己丑陋的容貌,她再次默然泪流,最后禁不住呜咽起来,身体随之震颤。
“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她在哭,镜中的她也跟着哭。如此反复,脸形都哭得皱了。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年,你还撑得下去吗?”镜子里的自己问。
“嗯,既然走到今天这步,怎么说也要坚持下去。”
“时效到期之后,你首先想做什么?”
“回故乡给外婆扫墓吧。”
“你要向她汇报自己成功逃脱?”
“也有这个意思,然后,我打算过平静的生活。”
“你也算是话题人物,很难过不受打扰的生活吧。不怕遭人白眼吗?”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何况,我觉得时效到期前,自己就可能心力交瘁而死。”
“喂,你怎么变得这么怯懦啊?”
“没办法。”
“话说回来,十五年可真是长啊!……”
“嗯,太长了。身体崩溃前,或许精神就会错乱。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腿也痛……”
驶过高崎后,高速公路两侧的山峰,拔地而起,山上层林尽染。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愈发萧瑟,隧道越来越多,她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车前方。
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车便进入越后,但她完全没有,川端康成的《雪国》中的那种感伤。经过浦佐,一片辽阔的平原,豁然呈现在眼前,她的意识猛然返回现实。
1995年9月末来这儿的时候,越后平原上刚结束秋收,现在看到的,却是茶褐色干裂的土地。也许是焚烧秸秆的关系,地表附近,飘浮着雾霭般的白烟。
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九十五公里的时速行驶,经过长冈,抵达新潟市时,已过正午。
房间己经预定好,投宿在万代桥旁的旅馆里。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故意订了双人间,而不是单人间。用的名字是片桐由美,费用也用现金支付。
反正今天会留宿,车和行李都交给旅馆看管,自己则去餐厅里悠闲地用午餐。两点后,她办理了入住手续。见她拄着拐棍,旅馆的工作人员都很客气。她被领到八楼,进入一个可以近距离俯瞰万代桥和信浓川的、位置不错的房间。
“我还没有住过这样的旅馆呢。”她自言自语道。
万代桥周围,一切依旧,但河口那边,建起了髙楼大厦。
她躺在床上,睡意油然而生。躺在这么这么柔软的床上,简直像做梦一样。但睁开眼睛以后,会不会发现自己身陷囹圄呢?
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她当然没有进监狱。
太阳西斜,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落山。她拿上房间的钥匙,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上了车。
“当年我来新潟后,首先上班的地方是‘红玫瑰’俱乐部,在那里当女招待,住在妈妈桑租给我公寓里。我的名字叫由美,武田胜七郎先生是我的客人。当时他只有三十五岁左右,同母亲一起,经营着服装店,生意兴隆。”
车驶入老城大街东端,她首先寻找“红玫瑰”俱乐部。
“啊……转过那个寿司店就是。看,就在那儿。”
“红玫瑰”俱乐部在一个杂居楼的第三层,至今仍在营业。已经过去十年了,女招待不知换了几茬儿。
当时的妈妈桑,是老板雇来的,现在多半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同自己一起去白山神社,做新年参拜的美佐子,现在怎么样了呢?她知道片桐由美与友竹智惠子是一个人吗?
“她应该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早就出来报告了。妈妈桑也应该不知道,手底下来来去去的女孩子那么多,每个人干这行都有自己的苦衷,她才没工夫逐个详查呢。”
汽车从冷清的杂居楼前驶过,开往武田服装店。那个店,位于距老城商业街不远的安静小巷中,但因为有固定客源,经营得有声有色。
然而,她在那个地方往返了数次,都没发现武田服装店。她绝对没有弄错,因为她对附近的两个大众西餐馆还有印象。服装店的原址上,现在是一座五层高的杂居小楼。
“真奇怪……”智惠子嘟哝着下了车,站在楼前。一楼是拉面店,二楼是酒馆,三楼以上是普通住宅。
智惠子将拐棍放在车上,跛着右脚朝西餐馆走去。当年这个餐馆就在这儿了,但她从来没有进去过。推开门,餐馆正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柜台后站着一个四十多岁老板模样的男人。
智惠子上前询问:“以前旁边有一家武田服装店,现在关了吗?我之前受过店主照顾,今天路过这里,特意来打听一下。”
“啊,那家人卖掉土地,当上了那座楼的管理员。”
“管理员?”
“不错,年轻的店主心灰意冷,服装店经营不下去了,结果只好卖地。”西餐馆老板说,“武田家卖地后,得到了楼里的一个房间,从此当上了管理员。”
“听说胜七郎先生是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吧。我自己并未亲见,但据说胜七郎先生的结婚对象,某天突然失踪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肯定是把他甩了吧。”
“都是我的错!”智惠子想,她没有告诉胜七郎先生任何理由,就突然离开了新潟,这件事,成了她莫大的心结。
但现在,她还是不能把离开的理由告诉他。西餐馆的老板,似乎也不知道胜七郎先生的结婚对象是通缉犯,否则,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如今的智惠子,与所有公开过的她的照片都不一样。脸颊消瘦,身体瘦了一圈,跛着脚,还有点驼背,同健康时期的友竹智惠子,判若两人。唯一没有变的是声音,以及右眼旁边的伤痕,看起来仿佛是水疱留下的疤痕。
“武田先生现在就同他母亲住在那儿?”
“嗯,同他母亲好子夫人一起住。”
智惠子谢过老板,从西餐馆返回停在楼前的车里。正要开门上车,楼口走出一个弯着腰的女人,手拿笤帚和簸箕,将路人丢弃的垃圾扫起来。停下来伸腰的时候,女人将目光投向了正要上车的智惠子。
空洞的眼神,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长裙处,罩着朴素的淡茶色衣服。一个厌倦人生、静待天命的女人。虽然刚七十岁出头,看起来却老朽不堪。
坐上车的智惠子,正迎上胜七郎母亲好子,茫然无神的目光。对方可能正在追溯记忆,彷徨良久。她们的视线,纠缠在一起,都不肯望向别处。好子挺直身,朝智惠子走来。汽车终于发动了。看着后视镜中摇摇晃晃地追上来的好子,智惠子的脊背上,突然泛出了冷汗。她没有想到,如此孱弱的老太婆,竞会让她感到恐惧。
抵达旅馆停车场时,智惠子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或许会被抓住!
她知道最好立即离开旅馆,但她的身体却不听话。她强打精神,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那时,武田胜七郎的母亲,是否认出了你?”
“应该是吧。看那双眼睛我就明白——无精打釆的眼睛中,陡然发出光芒。我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肯定被认出来了。我后悔重返新潟,被抓住也不足为奇。我回到旅馆,却没有力气逃跑。身体动不了了。”
“警察没有出动吧?”
“是啊。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好子没有报警。不过,就算她那么做了,警察也会认定她的话,缺乏可信度。问她对方开的是什么车,她也不清楚,答不上来;问她为什么认为你是智惠子,她也只会说‘感觉像是’之类的。”
“是啊。警察只会把它,当成是老太婆的疯言疯语。很多人为了赏金,都提供了不实的目击报告。”
“不过,能确认武田服装店变成了什么样,也总算收获。”
“是的,我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友竹智惠子在床上长叹一声,“啊,真想喝酒啊。”
……
新潟市内,“红玫瑰”俱乐部。
“请问,您是武田胜七郎先生吧?”
“嗯,是的。”
“我想向您了解一些友竹智惠子的情况。”
“友竹……智惠子?……啊,就是那个通缉犯吧。我在车站和派出所,看到过通缉她的海报。”
“请问,您眼中的友竹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呢?……啤酒我请了。”
“不好意思,那我就喝了。”武田胜七郎饮下杯中的啤酒,“我眼中的友竹智惠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年前,您曾同一个女人认真交往过,对吗?”
“离婚后我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你说的是哪一位?”
“由美小姐。您认识这位女招待吧?全名片桐由美。后来,她到您的店里工作,租住在附近的公寓里。您经常上她家里去,您母亲也认可了你们的情侣关系。”
武田胜七郎的面部,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猛地放在吧台上。
“来戳我的旧伤,你想说什么?……我差不多都快把她忘了。”
“请问,您眼中的由美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不好意思,我刚才唐突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由美小姐和友竹智惠子是同一个人的?”
“通过电视节目知道的。我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虽然她整了形,但看那眼睛和嘴角,绝对没有错。”
“在交往的过程中,你没有发现她是谁?”
“嗯,没有。我真的打算同她结婚。”
“结婚的话,需要居民卡和户籍复印件等文件,她是怎么解释,她的情况的?”
“她说,自己被人追踪纠缠,逃到新潟。如果让家里把文件寄过来的话,就会暴露行踪。”
“她是迟迟不肯结婚吧?……实际上,她那时还没有离婚,推托婚事也情有可原。”
“唔,确实如此。”武田胜七郎边喝边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又点了一杯兑水威士忌。
“1996年9月,她突然失踪,您对此有何感想?”
“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不知所措。母亲对我说:‘你是被甩了啊。不知根底的女人,就是这副德行。’我总觉得,母亲与此事有关。”
“您不知道她离开的具体的原因?”
“嗯,半点头绪都没有。”
“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非常沮丧,无心工作。后来,看到电视上出现她的照片,母亲指着屏幕大叫:‘我早就知道这女人有问题!当时要是抓住她就好了。’”
“您母亲知道她是谁?”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的这双手,曾经拥抱过杀人犯。”武田胜七郎一边说着,摊开手掌,久久凝视。
“母亲为了赏金,通知了智惠子的丈夫。”
“那老太婆她没有联系警察吗?”
“说出来真的很丢人。母亲一心想拿赏金,所以,只告诉了智惠子的丈夫。”
“她丈夫来新潟了吗?”
“直接来到店里,向我母亲打听到智惠子的公寓。”
“但是,最终还是没抓住?”
“是的。据说只有一步之差,再早两、三分钟到,就赶上了。”
“您希望她当时被抓住吗?”
“开什么玩笑!……她逃了才好。就算我当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干涉她逃走。”
“您母亲得到赏金了吗?”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只是在妻子从医院脱逃后,面对镜头随口说了一句:‘谁能找到我妻子,我一定重金相谢。’但这只是戏言。何况,他也没有抓到智惠子,当然不会给赏金。”
“警察出动了吗?”
“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早就找我问话了。母亲没有报警,智惠子的丈夫也没有。”
“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明白母亲的想法。如果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儿子与通缉犯谈过恋爱,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智惠子的丈夫也不报警,而是自己一个人来新潟。那家伙必定心怀鬼胎。”
武田喝下了杯中的啤酒。
“您还发现别的问题没有?”
武田摇摇头。
“如果又想起了什么事,请及时联系我。”
“对不起,没别的事了。”武田胜七郎的右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晚上八点半,友竹洋司乘车抵达新潟站。三小时前,他接到了新潟的武田好子的电话。
只要有智惠子的情报,洋司就会二话不说,放下手头的工作前往。这应该说是一种扭曲的执念吧。
在旁人看来,他的行为,或许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在时效到期之前,不亲手结果了那家伙,自己的内心,就得不到安宁。
我一定要杀了智惠子,让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虽然屡屡扑空,他却坚信,自己早晚会找到她。
十年前,武田好子也联系过他。那时只差几分钟,就抓到智惠子了,好子记下了洋司的联络方式。
以前服装店所在的位置,现在修起了一座小楼,武田母子就住在第五层。据说儿子外出喝酒了,洋司决定直接去问好子。
房间中乱七八糟,空气浑浊。虽然未满耄耋之年,眼前这个女人,却形销骨立,看起来命不久矣。但她的目光依然犀利,似乎在精心盘算着什么。
好子招呼他进门,但他却不想落座,决定直接站在玄关里问话:“我问你,智惠子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但我确实看到她了。”
“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座楼前面。那个女人坐车来的。估计是来嘲笑我们的吧。”
“什么车?”
“白色的车。”
“什么牌子?”
“我怎么认得出来?……我又不会开车。”
“生产车的公司叫什么?……国产车还是外国车?”
好子摇头道:“再问也是白搭。我对车一窍不通。”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智惠子?”
“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看到我也吓了一跳。”
“真拿你没办法。我回去了!”
时间又被浪费了,洋司急不可耐地抽身就走,但好子叫住了他:“给我五万日元,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那女人可能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不给钱我就不说。”好子忽然别过身,“我去告诉大阪,那位整形医生算了,他看上去给得起这个价。”
“那你去说好了。不过,若不能提供,直接抓捕智惠子的情报,你给他说了,他也不会给你赏金。你以为,谁会听你这个贪财老太婆的疯话?”
“那三万日元好了。”女人乱了阵脚,降低了要价。
“你去告诉警察怎么样?……到时候,警察就会仔细盘问你,为什么你会认识智惠子。”洋司的手放在了门把上。
“好吧。那就一万日元,说不定你借此就能找到智惠子,想不想听随你的便。”
洋司见好子已上钩,就从钱包里取出一万日元。好子一把就抢了过去。
“那个女人又是来骗胜七郎的,所以,我猜他们现在肯定在喝酒呢。”
“在哪儿喝酒?”
“一个叫作‘红玫瑰’的俱乐部,那个女人以前打工的地方。我不会报警的,你放心去找她吧。”
说着,好子将俱乐部的位置,告诉了洋司。刚刚九点多,俱乐部光线昏暗,此时混入,那家伙或许不会察觉。
“好的。如果真找到了那家伙,别说五万日元,十万日元我都给你。”友竹洋司笑嘻嘻地飞跑下楼。
俱乐部位于老城大街尽头的一座杂居建筑中,走路花了七、八分钟。洋司预感到,自己一定会找到智惠子。
看见“红玫瑰”的红招牌,他激动万分,心脏狂跳。
推开沉重的大门,店内的喧嚣涌了出来。这家店很大,播放着熟悉的爵士乐,女招待的娇声和客人的淫笑,交织在一起。
女招待们没有发现他,倒是吧台背后穿黑制服的酒保,对他说了一句:“欢迎光临。”洋司的目光,因此被吸引到吧台的方向。
“找到了!”他忍不住叫了起来。终于找到了!智惠子正在背对着吧台的座位上,与一个男人认真谈论着什么。那男人定然是武田胜七郎。
洋司静静地靠近吧台,尽量不进入智惠子的视野,坐在与她相隔一个座位的位子上。智惠子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继续同男人聊天。洋司要了杯啤酒,仔细倾听两人的谈话。
“我爱智惠子。”男人说。
女人没有作答,只是将盛有琥珀色液体的杯子,端到唇边。
“如果让我在六百万赏金和智惠子之间二选一,我绝对会选智惠子,我现在仍然爱着她。”
这个女人无疑就是智惠子。洋司将杯中啤酒喝掉一半,无声无息地移动到智惠子的邻座,将手放在她肩上。
“好久不见,友竹智惠子小姐。”洋司故意怪声怪气地说。
女人满脸错愕地转过头。这个女人,友竹洋司从未见过……
林田亮子心神不宁地看着电视打发时间。
猜题节目里,弱智的艺人给出的答案,驴唇不对马嘴,但她一点都笑不出来。平常她都会捧腹大笑,今天却觉得索然无味。
晚上十点多,电话终于响了。九点的时候,友竹洋司打过电话来说:“我预感这次一定会抓住她。”他打算接下来,前去智惠子的所在地。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叮嘱了一句:“小心。”只要智惠子没被抓住,亮子心中的石头就落不了地。虽然她想尽可能,让警察去抓智惠子,但洋司认为,这太便宜她了。洋司说,只有亲手杀了智惠子,才能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电话在响。她以为是洋司打来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亮子按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几乎就要蹦出来了。
“亮子小姐,好久不见呀。”然而,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却是友竹智惠子可恶的声音,“怎么啦?……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啦?”
“你是从哪儿打来的?”亮子终于开口道。
“新潟,从新潟打的哟。”对方轻快地说。
亮子正要按下录音键,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说不定,她会谈到不适合让警察听到的内容,倘若警察得知洋司暗自行动就糟了。
“我差那么一丁点儿,就与洋司碰上了。”
“……”林田亮子无话可说。
“对洋司来说,真的非常可惜啊。”
“你说什么?”
“我是说,洋司错过了抓住我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亮子说,这时正好手机响了起来,这回来电的是洋司。
“哎呀,是洋司打来的吧?”智惠子直觉敏锐,“那我就挂了。下次再联络。”
听见智惠子放声大笑时,亮子终于回过神来,按下了录音键。磁带上只记录下智惠子的笑声。后来,这作为智惠子最新的声音资料,在电视上反复播放。
挂断电话后,亮子接通了手机。
“妈的!”她听见洋司的咒骂。
沿日本海北上的旅行非常开心,脱离危险后,智惠子格外喜悦。这是对生命的喜悦。朝阳初升,天空万里无云,海面碎金万点。水平线上浮现出一个小岛——粟岛。左侧佐渡岛若隐若现。
《北归行》——这首歌对逃亡者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源义经也是沿这条路线逃亡的吧。车沿着国道北上,在山形县的鼠关海岸停下休息。右侧的幽幽群山中,应该就有羽黑山和月山。
“驾车悠闲的旅行也不错啊。”智惠子对后视镜中的自己说,“想在哪儿休息,就在哪儿休息,还可以自由地选择行进路线。旅馆也是随遇而安。真是太爽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友竹洋司鬼迷心窍般,要亲手向智惠子复仇,这在一定意义上,反倒对她有利。倘若洋司和警察携手合作,她这次绝对在新潟就被抓住了,因为他们有能力,搜查新潟市内所有的旅馆。
但洋司拼了命,也要抢在警察之前,亲手解决掉她。如果她先落入警察手中,洋司就鞭长莫及了。这次她能从新潟逃脱,纯属侥幸,下次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吧。
“时效即将到期,现在已进入倒计时阶段。”
“还有四年!……过去的十一年,真的好好漫长啊。要是让我从头再来一次,我不如就在附近投海自尽算了。我承受不了第二次折磨。”
“这剩下的四年里,要是被警察逮住,那可怎么办?”
“这问题很难回答。倘若苦熬了十几年,最后却还是要走上法庭,我想我一定会生不如死。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断掉,我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在审判中发疯。到时候,就算想自杀也不行,我或许会论为一具行尸走肉。”
车停在路边,智惠子微微放下座椅,闭上眼睛。
断断续续的回忆……接着想起来的,是从山形县进入秋田县的情景。
东方可以看见的是鸟海山。西方一如既往地绵延着发黑的日本海。她疲惫至极,不能再乘车旅行了。无论如何狭窄,如果能够躺下来,身体就能得到更好的休息。
于是,她住进秋田市内的商务旅馆,吃了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早早地入浴,看过电视新闻后便就寝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旅馆食堂中用过早餐,疲劳己大为消解。她在秋田站前的银行,取了十万日元,又泰车朝青森进发。
恢复气力后,意识渐渐清醒,她终于又想起了两天前,在新潟那晚的事。
“好久没这么剌激了。”她对这句陈词滥调,抱以两声苦笑,望了望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长了许多,就快接近当初被通缉时的长度了。
绝不能大意。在青森,还有“一件事”在等她。对未知的结果,她很害怕,同时也很期待。
然而,在经秋田县北上的过程中,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长途旅行的疲劳,再加上在新潟的精神疲劳,将她彻底压垮了,她只好遗憾地放弃去青森的计划,等体力恢复后,另找机会再去。
追忆之旅非常开心。一方面紧张刺激,另一方面又能与以前认识的人“重逢”,所以,沿日本海北上的旅行,对智惠子来说,意义非凡。
智惠子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甚至开始咳嗽了,咳起来胸就会痛。她猜可能是结核病,但又不能肯定。昨天夜里,狂咳一阵后,她用纸巾擦嘴,发现痰里混着血。
照这么下去,时效还没有到期,说不定,自己就已经病死了。
“时效未到,友竹智惠子就向病魔屈服了。”倘若报纸上出现这样的报道,那自己必将彻底沦为社会的笑柄,友竹洋司和林田亮子也会笑掉大牙:“友竹智惠子这出戏,终于唱完了!”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然后,兴髙采烈地设宴庆祝。
她决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智惠子一直保持着求生的欲望。如果丧失了生存下去的毅力,那就意味着死亡。
她无法去医院,这真要命。只要吃点抗生素就能治好,但她没有健康保险证,直接拿现金付款,势必引人怀疑。尽管也有可能浑水摸鱼,但她拄着拐棍的模样,就足以招来旁人关注。只好不去医院了。
为了补充营养,她特别注意饮食,保持蛋、肉、蔬菜的摄入平衡。可是,由于运动不足,她的腰腿都没有力气。
但她一定得活下来,不然,她坚持到今天,又有什么用?她想在时效到期之后,堂堂正正地同母亲和女儿相聚,一家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后,自己的体力就能恢复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入春以后,智惠子的病情,康复得差不多了。即使没有抗生素,只要有求生的意志,就能战胜病魔,自己就是最好的明证。她亲身经历了这一奇迹。
生病后的头两个月,她的意识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
尽管走路很痛苦,但有拐棍帮助,也能应付。
她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躺在床上,回忆往昔。如果让自己撰写“自传”的话,到高中退学后,就写不下去了吧。她找到电脑软件,开始写作,但写到高中退学时,她就怎么也敲不动键盘了。
逃亡开始后开心的回忆——
如果从2006年11月新潟之行后算起,那应该就是2008年秋天的恐山行。她那次也是乘车去的,途中壮美的山岳风景,将她心中郁积的愁闷,一扫而空。
她乘车沿东北自动车道,从东京北上青森。那天是10月10日。关东还没有进入红叶季节,但北上途中的山林,己经开始变色。车窗外依次呈现出那须连山、盘梯山、藏王连山、岩手山……山色各异,景致多变。
经过八户进入青森市内,她想起了以前住过的那家旅馆。1996年9月下旬,从新潟逃到青森的智惠子,走出车站,惴惴不安地穿行在深夜的城市中,偶然发现了一家名为“北方归宿”的旅馆。
当年,她谎称自己是化妆品销售员,白天去市内的药店上班,晚上则回旅馆歇息——她同老夫妇签订了长期住宿的协议。在因感冒而重病不起的日子里,她受到老板娘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青森的旅馆住了两年之后,1998年9月,警察收到了有关友竹智惠子就在青森市内的匿名举报。狭山东警察署派两名刑警来到青森市,开始进行市内搜查,没想到也住进了“北方归宿”旅馆。
在她后来看过的一期“搜寻通缉犯”的节目中,安冈刑警作为嘉宾,受邀登场:“那是偶然中的必然,我深切体会到了命运是何等不可思议。”安冈说。
刑警安冈向老板神崎出示了智惠子的照片。智惠子没有理由责怪神崎夫妇,如果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回到旅馆,智惠子察觉,神崎夫妇神色不对,心下起疑,立刻回房收拾好行李,逃往青森火车站,坐上了开往大阪的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她的直觉应验了。要是她继续待在房间里,铁定被捕无疑。
到2008年,她从青森逃走已过十年。这是她第三次来到青森。她在黄昏时分进入青森市内。虽然过了十年,但她仍然记得“北方归宿”所在的位置。车站前的商店、旅馆有所变化,但那条小巷,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是……
那座五层的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十二层的商务旅馆,名叫“青森城旅馆”。看来神崎夫妇肯定卖掉了土地和建筑,移居到别处去了。从年龄考虑,他们或许已经过上了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
那天,她没有联系入住的旅馆。她本不打算在青森歇脚,而是去了盛冈或八户一带投宿。尽管经营者已换作他人,但到这座青森城旅馆过夜,还是相当危险。
幸运的是,附近还有一家新商务旅馆。她临时决定,去那儿问问有没有空房,结果被告知,还有一间双人房。智惠子当即定下房间。在红叶季节的连续假日中,竟然还能有房间,自己真的很走运。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她在前台询问了“北方归宿”的事情:“我以前曾在那里投宿过多次,它是什么时候改建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呢?”
“大概五年前吧。”中年男人说。
“您知道原来的经营者,现在怎么样了吗?”
“老板已经身故,老板娘独木难支,只好放弃经菅,搬到郊外儿子家去了。您上那儿打听一下吧。”
原来如此。智惠子致谢后,拿过房间钥匙。她用的是“武田智子”这个假名,与当初到“北方归宿”登记时一样。
“真想见见他们啊。”智惠子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在我重病不起的时候,老板娘让我在她家休息,还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看护。这份恩情,让我铭记在心。后来得知我是友竹智惠子后,老板娘也仍旧袒护我。我在楼梯上听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争吵。真想找到老板娘本人,把当年那件事问个清楚啊……不过,哎,还是算了吧。”
智惠子躺在床上,在晚餐前歇息了一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智惠子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她将身体探出三楼房间的窗户,观察曾经长期滞留的“北方归宿”旅馆的周围。尽管完全看不到那座旅馆的影子,但她似乎还能在冥冥之中,感到它的存在。如果她在十年前的九月被捕,现在可能已经在监狱里服刑了。
她拖着脚上完厕所,望着镜中自己的脸。那不是真正的自己,只不过是映出的虚像。右眼旁边的疤痕留下来,但容貌却与被通缉时大不相同。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虽说岁月不饶人,但是……她用手拉平脸上的皱纹,但一松开手,就又恢复成原样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话:“被抓住的话,会判十五年徒刑吧?”
“你又自言自语了啊。”
“不会判无期徒刑吧。如果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说不定还能获得减刑,早点出狱。”
“出狱?……”
“是啊。里面是高墙禁闭的世界,外面才是自由的世界。一旦被抓,法院就会判我十五年。哇……等我出狱时,己经快到六十岁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花甲之年是何种模样。”
“都走到今天了,你也许能坚持到时效到期那天。”
“但愿如此。”
“今天,你是要去那个世界吗?”
“那个世界?……”
“你听说过‘彼岸’和‘此岸’的说法吧?”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世界’啊。我曾经流产过一次,所以,比常人对‘死’更加敏感。所谓从‘此岸’到‘彼岸’,就是说‘死’吧。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
“当然,如果自杀的话,之前十多年的逃亡就白费了。开心的只有洋司。”
智惠子看着镜中的脸,麻利地给自己化好妆。
10月11日,恐山开始秋祭的日子。
上午离开青森市,在正午之前抵达恐山。包车或开车前来参加祭祀的团体和个人很多,她好不容易才在停车场里,找到了一个空位。
山门附近搭起了几顶帐篷,女巫们也来了。每顶帐篷里都人满为患。
“大家都是来聆听过世亲人的声音的吧。”
智惠子从帐篷前通过,朝宇曾利湖走去。她的腿脚不太好使,但旁边还有驼背的老太婆,在艰难地迈着步子,相比而言,尚属年轻的她,绝不能叫苦。
万里晴空下,湖面广阔无边。八座外轮山环绕在四周。岸边的水底是白色的,拂过湖面的风,带来淡淡的硫磺味。
她将体内郁积的恶气一吐而出,深深地呼吸起来。如此反复数次,她忽然感觉,自己仿佛能同过去诀别了,但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嘎啦嘎啦地转动的风车,因祈祷而堆积的石头……智惠子想起十二年前,在这里流产的孩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一瘸一拐地,沿着湖岸的参拜路行走,又绕回了原点。
嘎啦嘎啦……她脑中的风车不停地转动。她在安置着地藏菩萨的地藏堂前,虔诚祷告:“请保佑我在时效到期前,不被抓住。”
身边像是利用农闲时节,前来参拜的老妇人,瞟了智惠子一眼。智惠子最近养成了,将想到的话脱口而出的习惯。她转而默默祈祷。她抽中了“大吉”签,签文说,这表示“所求之事必能实现”。
倘若真能如此,就算让我把全部财产献给帮助我的人,我都愿意,把我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也没有关系。
“在寺庙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太唐突了。”她又自言自语起来,“如果……如果能逃掉的话,我宁愿坠入地狱。只要能从现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
这次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召唤与她有关的所有亡者的灵魂,但地点不在恐山的帐篷里。她打算将女巫请到今天投宿的温泉旅馆中,在那里举行招魂仪式。
离开恐山,前往今天的投宿地之前,她决定先去下北半岛北端的大间一趟。很久之前,她曾经站在津轻半岛的尖端,遥望屹立于强风之中的下北半岛的悬崖。这次她想反过来,从下北半岛眺望津轻半岛。
驾车沿着斧形半岛北部、濒临太平洋的海岸线缓缓行驶着,她来到了大间。土特产商店前有一个瞭望台,她从那里瞭望津轻半岛。冷风扑面而来,这个地方已经是冬天了。
目光向北移动,可以看到北海道的渡岛半岛。涛声阵阵,白浪滔天。她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旅馆位于下北半岛的山谷之中。正值恐山秋祭时节,乡间的温泉旅馆,全部爆满。浸入温泉,洗去旅途中的汗水。
返回房间后,旅馆的女佣告知智惠子,她等的人已经来了。
她等的是一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妇人,她以卓越的灵能著称。当一个腰弯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矮个子女人拉开隔扇,缓缓步入房间时,智惠子不禁担心起她的身体来。
“您好。”智惠子说。
老妇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道:“初次见面……”声音又小又嘶哑,很难听清楚,智惠子只能凭想象,将她的话补完。
担任老妇人“翻译”的女人,让智惠子随便提问,然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这边说的话,可以传给那边,但那边说的话,这边未必明白。”
召唤的是林田浩之的亡灵,即在智惠子手中丧命的人。
当时,她虽然抱着杀意去见林田,但见到本人后,却认为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轻易得手。林田向她发动袭击时,她竭力反抗,对方无意中丧失平衡,后脑勺撞到了饰品架的红木台上。智惠子操起桌上的空威士忌酒瓶,猛击昏迷的林田,然后逃离了现场。
该告诉女巫多少真相呢?虽然对方是耄耋老人,但得知客人竟是杀人犯的话,或许也会失声尖叫吧。
杀人犯召唤被害人的亡灵,这确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了。智惠子决定,以林田妻子亮子的身份,召唤亡灵。
拉上客厅中所有的窗帘,关闭拉门和隔扇,将黄铜烛台放在桌上,插上一根粗大的赌烛。尽管才下午四点,但感觉却像深夜里的降灵会。
女巫坐到上座,智惠子坐在她对面,身旁是那位翻译。
“我叫林田亮子。我的丈夫浩之,被一位叫作友竹智惠子的女人杀害了。他一定很不甘心吧。请您召唤亡夫的灵魂。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要让我做什么。”
智惠子取出报纸复印件。只有通过报纸,她才能摘到林田浩之被杀时的照片。智惠子将复印件放到女巫面前。
但她不知道女巫有没有看到照片,因为后者双眼紧闭,仿佛掩埋在皱纹之中。
女巫孤零零地坐在桌后,口中念念有词。蜡烛的火焰拉得很长,没有一丝晃动。
智惠子不安起来。在恐山的帐篷里,女巫必须连续不断地接待请她招魂的访客,她总能很快就唤来亡灵,向访客转达死者的话语。可是,眼前进行的仪式,却耗费了更多的时间。究竟哪种做法更正规,智惠子也不知道。
突然,蜡烛的火焰摇晃起来。明明没有风,为什么会这样呢?然后,老妇人像痉挛一般,全身颤抖,头向后仰。如果没有桌子的话,她早就倒在地上了。
接着,老妇人又向前弯身,肩膀耸动不止。亡灵似乎已经降到了老妇人身上。智惠子身旁的翻译点头道:“好了,请您提问吧。”
智惠子有些扫兴。她开始怀疑,亡灵是否会降到这女人身上。智惠子这次是冒充林田亮子,同亡夫浩之说话,假扮的身份,不可能招来真正的亡灵。
不,招魂仪式本身就非常可疑,虽然智惠子心存疑虑,但还是决定,先假冒林田亮子说几句话。
“老公,我是亮子。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老妇人低垂着头,没有作答,只是低声嘟哝着什么。
“老公,你听得见吗?我是亮子,亮子啊!”她继续假扮亮子大声呼唤。
老妇人突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痛……好痛啊……”
她准确地听到了这几个字,但之后的话,因为口音太重,或是含糊不清,她听得不是很明白。
“啊?很痛?……”浩之对此做出了回答,但她还是听不懂。林田浩之的话,用老太婆嘶哑的嗓音说出来,相当古怪。
这时,翻译插话道:“他在说:‘是的,很痛,很不甘心’。”
智惠子的怀疑仍未解除。老妇人只要看过报纸或电视,就能讲出这番话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替我复仇。”
“向谁复仇?”
“当然是那家伙。”
“友竹智惠子?”
“我就是被那家伙杀害的。”
老妇人声音低沉,而且带着浓厚的口音,智惠子听不分明,但翻译尽量用简单明了的语句加以转述。智惠子从老妇人的话中听出了“你”、“当然”、“那家伙”等词,可见翻译说的大体没错,但她还是觉得很怪。
“如果你真是林田浩之,那你面前的人是谁?”
“友竹……智惠子。”
这五个字发音虽短,但却十分清晰。智惠子大惊失色。眼前的老妇人——不,是老妇人召唤的亡灵——从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
“你是怎么死的?”
“被重击脑部两次致死。”
“胡说!……我只打过你一次。”
“你打了我第一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死。”
女巫的话匪夷所思。
“什么意思?”
“我又被第二次……”
老妇人突然垂下头,一动不动。
蜡烛的火焰摇曳―下后熄灭,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翻译“嗖”地站起来,打开拉门,拉开窗帘。
十月中旬的黄昏,来得比较早,这里又是山谷中的温泉旅馆,外面早已暮色沉沉了。
“结束了。”翻译说。
打开灯,老妇人眨巴着惺忪的眼睛,对智惠子咕哝了一句:“见笑了。”亡灵似乎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就像一具失魂的躯壳一样,弯腰离开了房间。
尽管整个招魂仪式,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钟,智惠子却感到无比疲惫。刚才是怎么回事?智惠子不相信神佛,但同老妇人对话时,她分明感觉,老妇人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鬼之物附体了。
智惠子抵抗不住倦意,让女佣铺好被褥,休息了一会儿。
这是友竹智惠子的最后一次旅行。她拖着困乏至极的身体,经过青森时,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全身无力,旅行结束后,一连多天都动弹不得。
“那次旅行结束后,我就像被抽空了一样,几乎快要死掉。”友竹智惠子躺在床上,大声叹息道,“不过,现在我也是半死状态,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可是,当时离时效到期还有两年,你的心境有无变化呢?”
“确实还有两年就时效到期了——准确地说,是一年零十一个月。但反过来说,还有一年十一个月要熬,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苦难结束那天。胸口针扎般地疼,我知道,病魔正在侵蚀我的身体。”
“对你来说,那场降灵会有何意义?”
“宛如梦境,我都不相信那是真的。可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你有何收获呢?”
“比如说?……”
“比如,附身在那个老妇人身上的林田浩之的灵魂,说了句有趣的话:‘被重击脑部两次致死。’”
“这有什么问题?”
“你打了林田浩之几次?”
“与其说我打了他,不如说我撞了他。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头撞在饰品架的红木台上。他愤怒地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我就拿起酒瓶打了过去。见他倒在地上不动了,我就跑了。他已经死了啊。”
“根据警察的说法,林田是被两次击打致死的,与饰品架的撞击,另当别论。”
“难道有人在我之后,还给了他致命一击?”
“你有没有考虑过,林田亮子和你丈夫,狼狈为奸的可能性?……那两个人,可是老早就背着你勾搭在一块儿了。”
“这种事情,只有向本人确认过,才能弄得清楚,但现实又不允许我叫他们俩过来问话。”
“如果你见到他们,会不会向他们确认?”
“你傻呀!……即便真能见面,他们也不会承认的。我还没开口问,就会被他们逮捕起来。”智惠子闭上眼睛,“啊……算了吧。我累得要死了。”
安冈留吉继续从事着维持当地治安的自愿活动,作为退休刑警,因为突出的工作表现,他在地方自治会备受好评。
回到家里,他只能独自喝酒看电视。与其如此,他还不如去晚间巡逻,那样对身心更有益。同团友巡逻完后,只要没有暴风雨,他会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接着四处转悠,从晚上八点,一直转到十点。
十点回家时,必经过正要关门的超市,他进去购买大减价的食品。到家洗完澡,弄点下酒菜,独自晚酌。他一大早就做好了全天的饭,放在保温饭盒里。退休生活必须节约。
身体适度疲惫后,酒喝着就痛快,饭也能多吃两碗。零点前后舒舒服服地就寝。早晨七点起床,在自家的院子里,打打太极拳,吃点简单的早餐。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自从巡逻后,犯罪锐减,盗窃少了,色魔晚上也不出来了。但不能因此就放弃巡逻。他曾同自治会的朋友,参加过一次三天两夜的温泉旅行,结果期间就发生了三起进入无人看守的房屋行窃的案件。从此安冈就不再旅行,一心一意地扑在巡逻上。
安冈即将年近古稀了,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友竹智惠子逃跑的事件,己经过去十四年零六个月了。
再过半年,时效就到期了。虽然他很想把智惠子找出来,但仅凭一己之力,实在不可能。依靠警察组织,尚且无计可施,个人只能徒叹奈何。
但他会偶尔想起。为了忘掉那件事,他借酒浇愁,拼命地巡逻,可全不奏效。一旦歇下来,对案子的记忆,就会从意识的缝隙中浮现出来。
2010年3月中旬的某天。虽然已经入春,空气里却依然保留着一丝凉意,要过几天,櫻花才会盛开。
快到晚上十点了,安冈正准备回家。他每周会去友竹智惠子的杀人现场三次,就像参观遗迹一样,然后沿着智惠子的逃跑路线,亲自走一趟。他知道现在去那里,什么也找不到,但脚就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迈步。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最后会对当地治安,起到积极的作用。
安冈从车站出发,经过林田亮子的公寓,朝智惠子曾经躲藏的天满神社前进。虽然年近古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硬朗,不过,明显感到体力大不如前。
忽然,他听见有人奔跑的脚步声。
安冈停止骑车,侧耳倾听。住宅区中的街灯,虽然连成一线,但黑暗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几个晚回家的职员。
安冈觉得声音是从公园那边传来的,他蹬着自行车,飞速赶去。
安冈来到公园的围墙前,可疑的声音消失了。他绕着公园走了一圈,放好自行车,又来到公园角落里的公共厕所。被昏暗的荧光灯照亮的苍白空间中,飘荡着一股恶臭,没有一个人。
“难道听错了?……唔,那也好。”
安冈骑上自行车,朝家里进发。他绕了点远路,经过给他留下不良印象的那家医院,沿着智惠子逃跑的路线,前往天满神社。这时,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
是从神社里传来的。他将自行车靠在牌坊上,进入神社,他看见了两个黑影,一个正在追赶另一个。
“喂!你在干什么!”安冈大吼一声,两个黑影立刻逃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前殿背后。
看来自己是打草惊蛇了,应该在罪犯作案的过程中,将其逮个正着。不,人命关天,稍有犹豫,可能受害者就会没命。自己的选择没错。
神社是神圣的场所,里面没有灯,夜晚降临后,就笼罩在浓厚的黑暗中。安冈绕到前殿背后,打开手电筒,向周围探照,发现有东西在反光。-个年轻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揉脚。
“你没事吧?”安冈出声询问,“我是自卫团的,不是坏人。”
“嗯,没事。”女人掸了掸黑裤子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嗯。我看到一个人影,正想逃跑,黑影突然朝我扑来,我吓得放声尖叫。”
“那家伙跑了吗?”
“估计是的。”
“你有没有受伤?”
安冈用手电筒照着女人。她全身上下,都穿着朴素的服装,看起来毫不惹眼,但女人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约摸二、三十岁光景。
“可能是色魔。”安冈说。
“应该不是吧。你大吼一声,把他吓跑了。多半是想找我问路的吧。光线太暗,我也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就此告辞了。”女人向安冈鞠了一躬,就欲离去。
“啊,请稍等。我是退休刑警。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建议您还是报警比较好。”
“没事的。我没有受伤,也没受到侵害。只是个误会。”女人说着,快步穿过神社离开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唔,算了吧。反正什么也没发生。从预防犯罪的层面上看,安冈的行动是正确的。
带着些许不解和不甘,他转身返回牌坊,突然发现脚下,有一个红黑色的笔记本,捡起来一看,发现是驾驶证。
里面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刚才离去的那个女人,凝视着他。她看起来十分理智,但安冈总感觉,她的视线中,透露着绝望,正在向自己求助。
冷风吹过神社,仿佛尖锐的钉子一样,钻进了他心里的空洞。
户村由佳子轻轻地拉开隔扇,观察外婆的状况,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静静躺在那里。
走廊里放着一个装有垃圾的白色大塑料袋,虽然用橡皮筋捆好了,但仍闻得到各种腐臭混合在一起的恶心气味。说明书上说,成人尿片可以吸两、三次尿,但偶尔会超过容许量,弄脏被褥,所以每天都要清理。
大量脏东西洗完后,全都晾在院子里,但最近天气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在室内阴干。腐臭同洗好的东西所特有的气味,相互交融,一进屋就觉得很不舒服。
由佳子深切地体会到,照顾病人的艰辛,以此为职业的人,真的值得尊敬,我只是出于义务,不得不照顾外婆而已。
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外婆怎么办?比如刚才神社发生的那件事。倘若我有不测,谁来照顾外婆呢?一想到这点,由佳子就胸闷难当。她连忙用手捂住胸口,等待心跳平静下来。
就这样站了五分钟,心跳终于恢复正常,她向外婆道了声“晚安”,朝浴室走去。
刚才在神社,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右膝疼痛难当,裤子上也沾到了泥污。脱下裤子查看,右膝盖上渗出了淡淡的血迹,用力一按,她忍不住呻吟起来。撞伤外加擦伤。不过,幸亏没有扭伤。
她将受伤部位清洗干净,再做消毒处理,贴上创可贴。入浴时,注意不让伤口碰到热水。
洗完澡,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今天看得到晚霞,明天会是晴天吧。深呼吸时,她将视线投向附近佐佐野家的二楼。
窗帘大开,窗边站着一个男人的黑影,注视着由佳子。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全然不顾她是否会察觉。男人背后的房间亮着灯,由于逆光的关系,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轮廓清晰可见。由隹深感恐怖,连忙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刚才平复的心跳,又狂野地跳动起来。那男人一直都偷偷摸摸地,不敢现身,现在却大胆地威吓她,仿佛在公然宣称:我在监视你哦!
户田由佳子关掉房间里的灯,躺在床上,自己会不会是多虑了?那个男人可能只是为了换换空气,因此才打开窗户的?只是偶尔与自己开窗的时间重合了吧。但她必须留心那个男人。
第二天早上,天气难得地晴朗,前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由佳子将洗好的东西,全都抱到院子里晾晒。她瞅了眼佐佐野家的二楼,窗户紧闭。
她决定,忘掉昨晚那个男人的诡异举动。
把东西都晾好后,正要返回,她听到门铃响了,于是,沿着走廊,来到玄关。
“哪位?”她对着对讲机说。
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传来:“我是自卫团的安冈。户村由佳子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
“我是昨晚你在神社里见到的人。”
由佳子想起了昨晚在神社里,碰到的那个男人。当时没怎么看清他的长相,但听声音,应该是一位长者。他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呢?
“您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你走之后,我发现你把驾驶证掉在地上了。当时太晚,不方便送来,所以,今天早上来找你。”
由佳子大惊。她记得昨晚开车时,驾驶证像往常一样,放在衬衣的口袋里。以后发生的事情,虽然记不太清,但她觉得,驾驶证应该还在原处。刚才洗衣服时,她摸到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未能引起警觉。真是糊涂啊!
“不好意思。您就是昨晚我在神社见过的那位啊?”
“嗯,是的。”
“好的。”由佳子说着拉开了玻璃门。
一个穿着蓝色风衣、满头白发的男人站在门外。男人一见到她就说:“我是安冈。”然后像机器人偶一样点了下头。
“这个是你的吧?”他拿出一本驾驶证。
由佳子穿上拖鞋来到门外,关上玄关门,上前一看,正是自己的驾驶证。
“不好意思。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掉东西了。”
“幸亏被我捡到。倘若被坏人捡到,说不定会乱用。”
“谢谢。”由佳子边鞠躬边拿回驾驶证。
“昨晚你真的没事?”安冈没有离开,而是忧心忡忡地问,“如果你报警,我就能帮你。”
“我没事。您看,什么问题都没有。”
由佳子在安冈面前,踏步走了几下,尽管右膝隐隐作痛,但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昨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神社?”安冈目光敏锐。
“从车站回来,有一条捷径穿过神社。虽然偏僻危险,但当地人经常走。”
“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选择走那条路,实在太不安全了。那里没有街灯,一片漆黑,很容易遭人袭击。”
“我算不上年轻,都三十多岁了。”
“我不是强调你的年龄。我的意思是:女人独自走夜路,十分危险。”安冈教诲道,“这是我作为巡逻者,送给你的忠告。倘若我这老头子让你觉得哕嗦了,还请见谅。”
“哪里。今后我一定注意。”由佳子严肃地回答,深鞠一躬,“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
说完,由佳子就要转身回家。安冈却又发话道:“冒昧地打听一下……”
由佳子站定转身:“什么事?”
“这里以前住着一位老婆婆,她还健在吗?”安冈指着名牌说。
古老的木制名牌上用墨写着“矶野”两个字,但已经漶漫不清。由佳子同外婆住在一起后,在名牌上贴了一张纸,上面手写着“户村”两个字。
“您说的是我外婆吧。她还健在。”
“啊……是么。那太好了。”
“但她一直卧病在床,偶尔才清醒过来,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是这样啊。”安冈表情复杂。
“您为什么提到我外婆?”
“哦,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还在当刑警的时候,曾经来这里拜访过。”
由佳子吃惊地再次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啊……莫非您就是当年那位刑警?”
“嗯,不错。那时您府上,肯定很混乱吧?”
“我同母亲当时住在别处,对友竹智惠子潜入外婆家的事情,她不太清楚。母亲说,她刚好计划那天回娘家,如果碰上了逃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如此。”安冈点头道,看着主房说,“那件事后,你外婆就一直这样?”
“嗯,只要外婆还活着,这个房子就无法重建。”
“有道理。老年人很难适应新环境。”安冈感慨颇深地说。
“您要不要去看看她?”由佳子指着院子的方向,“从侧面的便门,就能够走进院子……”
“好,那我就去看一下。”安冈毫不客气地说。
由佳子推开便门,将安冈带入院子。户村家周围,环绕着柊树篱笆,南面与神社相接。
“因为我家同神社相接,所以,我就图方便,走了捷径。如果选择外面的路,就会绕很大一个圈子……我正在反省呢。”
“篱笆都枯蒌了呀,重新栽种为妙,这是我作为防止犯罪的专业人士,送给你的建议。友竹智惠子就是从神社逃进这里来的。”
“我听母亲说过。很早之前,这道篱笆就不管用了,偶尔还有在神社游玩的孩童钻进来。”
安冈的视线,停留在院子中央晾着的东西上:“你洗了不少东西啊。”
“是外婆的脏东西,其中也有我的东西。天气好的日子,我就会把它们拿到院子里晒晒。味道很大吧?”
“不算大。”安冈说,抽了几下鼻子,然后环顾院子一圈。
“那家是?”
“别老往那儿看,会刺激到他的。”
“什么意思?”安冈眼放光芒。
“不论住什么地方,附近总会有些变态。我这邻居,同他母亲住在一起,动不动就对母亲大吼大叫,十分讨厌。”
“那男人多大年龄?”
“应该三十岁左右,我不太清楚。”
“他有没有骚扰过你?”
“我的内衣,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没有证据表明,那就是他干的。”
“是么?……那我去调査一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随时联系我。我整天都有空,可能比警察来得更早。”安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这个你先拿好,有备无患。”
“太感谢了。这里就我同外婆两个人住,有时候会特别没有安全感。”
“不好意思,请问你母亲呢?”
“她再婚后搬到横滨去了,很少回来。有一次,迷迷糊糊的外婆见到母亲,竟然问:‘你是谁?’我和母亲都无比震惊呢……”
“这样啊。照顾卧床不起的病人,很不容易吧。”
“外婆有时候会恢复神智,谈论过去的事情。听这些老故事,是我的乐趣之―。”
“她说过友竹智惠子的事情吗?”
“噢,当时外婆正在一楼的房间睡觉,醒来后,还以为她是护士呢。”
“是啊。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你外婆从那之后,身体就恶化了?”
“当时外婆的意识还很清醒。只要外婆还需要照顾,我就不能结婚。”由佳子苦笑道。
“像你这样的美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觅得好夫婿的。”安冈第一次展露出和蔼地笑容。
“有事我一定联系您。这次真的非常感谢!”
“我每天都会到这附近巡逻一次。”
安冈从便门走到马路上,骑上自行车回家。由佳子瞟了一眼邻家的二楼,感觉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将自己的内衣藏在外婆的尿布当中,恰好在邻家二楼看不到的死角里……
友竹智惠子现在非常怀旧。她很想见见至亲,向他们诉说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但身为逃犯,无法自由地联络家人。即使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担心被警察追踪,也不能说多久。
逃亡的头一年,即1995年,手机还没有普及,但现在,几乎人手一部。通过电波,就能轻而易举地查出打手机的位置,对罪犯来说,手机反而是一种危险的道具。她有预缴话费的手机,但还是尽量避免使用。她只敢用车站或者商店的公用电话。
她最近总在思考时效到期时的事。还有半年,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在到期的那一刻,即2010年9月15日零点,她一定要听到报时的钟声,喝光庆祝的香槟酒。
她很想同家人一起,在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等待,但她害怕联络家人时遭到窃听,或因对家人的行动起疑,追踪者尾随而至,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在零点到来之前,自己必须慎之又慎。零点过后,再用手机联络母亲。要不要联络洋司,向他宣布“瞧,时效到期了”呢?
算了,这么做,很可能会被洋司杀掉。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时效。只要落到他手中,就会被带到深山或者海边,就地活埋或者推落大海中。他不会让人找到我的尸体。
但是,在时效到期之前,她非常希望,同与自己相关的人,分别见面,听听他们的声音。
“这能不能办到呢?”
她摸出了枕边的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感觉脸有点浮肿,头发蓬松散乱,上次去美容院,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她差点就快忘记自己是女人了。
真想让母亲给自己做一次头发啊。母亲现在应该还在当美容师,奈美江怎么样了呢?
晚上八点刚过,丰岛清子结束了工作。
美容师的工作,站着的时间比较多,对快七十岁高龄的人来说,实在太辛苦了,尽管雇了三名店员,但不少客人还是点名,要清子做头发,让她没空歇息。
她打算将美容院转让给他人,从此在家颐养天年。女儿奈美江已经大学毕业,今年春天,开始担任小学老师。埼玉县的教师录用考试非常难,毫无门路的奈美江竟能通过,实在很了不起。
户籍上奈美江是清子的次女,但其实是清子的外孙女——友竹智惠子的女儿。
清子还没有将奈美江身世的秘密告诉她,只说智惠子是她同母异父、年龄悬殊的姐姐,奈美江自己,好像信以为真。清子原本计划,在奈美江度过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后就坦白,但智惠子却鲁莽行事,葬送了合适的机会。
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杀人犯,奈美江必定会深受打击。倘若家丑外露,说不定,奈美江连参加教师录用考试的资格,都会被剥夺,与亲生母亲相比,同母异父的姐姐这种表面关系,要稍微强一些。
虽然家庭裁判所,批准了洋司的离婚请求,但在警察的通缉令中,智惠子保留了友竹的姓氏。没有让智惠子改回母姓,这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清子因此才能顺利经营着美容院。当地几乎没有人知道,清子是智惠子的母亲,不然,工作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电话响了。是奈美江吧,多半又是叮嘱,今天好好吃饭。
拿起听筒,听到对方的声音时,清子不禁全身发抖:“妈,好久没联络了。”是智惠子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但清子还是立刻听了出来。
“是你!……”
七八年前,智惠子曾打来过一次电话。记得当时只是草草交代了一下各自的近况。清子还提到,自己将存折交给了洋司……
这是智惠子逃亡之后,打回家的第三通电话,听起来,似乎不太有精神。作为智惠子的亲生母亲,清子心痛欲裂。
虽然智惠子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清子对智惠子也亏欠良多。
“如果不是我造孽在先,智惠子也不会犯罪在后。我才是万恶之源,”清子想。
“怎么啦?”清子说,一面在心里计算,距离时效到期的时间,但一时半会儿算不清楚。
“我有件事想求您……”
智惠子纠结的声音,令清子心如刀绞。我不配做母亲。智惠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
“什么事?只要妈能帮得上你……”事实上,她什么忙也帮不了。
“我能来您店里一趟吗?”智惠子出人意料地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我想让您帮我把头发剪短,就跟我出逃时一样。”
“但你来我这儿会被抓住的。警察可能一直在监视我。”清子认为智惠子丧失了理智,“你的案子离时效到期,还有多久?”
“五个月。”
清子闻言,靠在墙壁上,翻看今年的日历。那个案子是十五年前的九月十五日发生的,今年九月十五日零点,就会到期。今天是4月1日……
“妈,您希望我被抓住?”
这问题让清子很难回答。十五年前的那天,将从医院脱逃的智惠子,送到所泽车站时,清子认为,智惠子很快就会被抓住。她没有料到,女儿竟会成功逃亡了这么久。
“还是希望我坚持到时效到期那天?”智惠子继续发问。
清子答不上来。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妈您为难。”智惠子虚弱地笑了笑,然后狂咳起来。
这让清子深感不安:“你身体还好吧?”
“我无法去看医生。没有保险证,去医院会惹麻烦……”
清子全身发抖,胸口发闷,呜咽起来:“好……你来吧。不过,你确定没危险?”
“嗯,我坐车过来。”
“下周二休息,你到时候来吧。店员都不在……啊,奈美江也不在。”
“奈美江现在怎么样?”
“今年春天,开始当小学老师了。”
“啊?……真的?……太好了!……”
清子听见智惠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哭泣。清子也跟着哭出声来。母女俩就这样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
“奈美江像你一样聪明。为了不给我添麻烦,她考取了可以从家里直接去上课的埼玉大学教育系。后来参加了淘汰率极髙的埼玉县教师录用考试,也顺利过关了。”
“我想见见奈美江。”智惠子哽咽着说。
“还是不要见她为好。趁她去学校的时候你再来,妈妈给你理发。”
“谢谢妈!……那下周二下午一点行吗?”
“嗯,可以。”
电话就此挂掉。智惠子没有说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4月6日。智惠子下车时,发现自己的行动特别轻盈。她只需拄着一根拐棍就能走路。
车停在距母亲的美容院五十米的地方,从那里走过去,要是路上遇到警察盘问,她势必逃无可逃。倘若真是那样,她只能彻底认命,放弃抵抗。
她戴着一副淡红色边框的眼镜,穿着一条极其朴素的淡褐色连衣裙。这一身穿起来比较舒服,而且如此打扮,加上她走路的姿态,谁都会认为她是-个濒死的老人。
美容院的门上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玻璃门背后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智惠子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但她还是掘下了门铃。
窗帘被忽地拉开,门后闪出一个黑影,迅速打开了门。
黑影只字未发,将智惠子拉入店内,又快速掩门,拉上窗帘。然后,两人在门旁互相打量。
十五年的时间,犹如一道穿不透的厚墙,挡在两人中间。
“你……真的是智惠子?”清子隔了很久才问。
“我老了?”
“没有老,但异常疲惫。”清子说,接着,一把将智惠子拥入怀中,“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智惠子也抱紧了母亲,“你瘦成这样,简直皮包骨头啦。”
“妈妈,您也老了很多啊。”
“你这样还担心我呀。”清子松开智惠子,再次细细打量她,“你腿脚不好?”
“嗯,有点不好使……”
“你现在住在哪儿?”
“这可说不准。坐车四处漂泊……”智惠子含糊其辞。
“好吧。你快坐那儿去,我马上给你剪头发。”
清子让智惠子坐在中间的位子上,取出剪刀,开始为她理发。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溜走了。两人聊到了十五年间发生的各种事情。
智惠子想说的话太多了,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粗略地介绍了她在新潟、青森、广岛县的庄原的生活,还说自己在这些地方,都得到了好心人的照顾,但也曾有许多次千钧一发的惊险经历。
洗完头发、定完型之后,智惠子又盯着镜中的自己。长发被剪掉大半,整个人都变得清爽了许多。黑眼圈被化妆品遮盖起来,右眼附近的疤痕,也几乎看不出来。
“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谢谢您!”智惠子发自肺腑地说。
“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事。你喜欢我就高兴。”
“妈,如果你想报警的话,完全可以。”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因为我上您店里来了?”
“有这个原因。但另一方面,你现在被捕的话,我们也会倒霉……”
智惠子深知,这是母亲的真心话,尽管听上去让人心痛:“确实。我也不想连累奈美江。”
“就算学校知道,她母亲是你,也没有理由解聘她,但是……”
“作为罪犯的亲人,会遭到周围的人的白眼吧?”
“唔,这是免不了的吧。”母亲苦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回来,千万小心,别被抓住了。”
“我会的。今天见到您,我的精神好多了。谢谢!……”
智惠子又抱了一下母亲,然后拄着拐棍,缓步朝玄关走去。
“我送你去车站吧?”
“没事,不用了,车就停在附近。”
“好的,你要小心哦。好好保重身体!……妈妈会为你祈福的。我……”母亲泣不成声。
为了避免彼此伤心,智惠子一次也没有回头。打开门,观察道路两边,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路过。
智惠子慢慢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这时,一个身穿藏青色套装的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智惠子垂下视线,继续走路,与骑自行车的女子,擦身而过后,对方也没有叫住她。
好运还跟随着我。老天至今都在眷顾我。
丰岛奈美江与一个手持拐棍,走路的女人擦身而过。对方微微地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似乎是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妇人。
奈美江把自行车停在自家房前,美容院门后的窗帘拉开了,今天明明歇业,为什么会这样呢?……
奈美江打开门,往屋里窥探。暖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美容院所特有的湿湿黏黏的味道。
“忘拿东西了啦?”清子笑着转过身,但一见到奈美江,笑容立刻凝固了。
“妈,你怎么了?”
清子眼睛红肿,就像不久前还在哭泣一样:“啊,没事。”
“今天不是休息么?有人来了?”
“嗯,以前的一个朋友。”
“哦。”奈美江偏着头说。难道是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是谁呢,妈?”
“不是,不是你妈。”清子连忙否认,但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你说什么呢……妈妈?”
“哦……刚才我误会你的意思了。”
误会?我叫妈怎么会被妈误解?妈?
奈美江恍然大悟,谜题瞬间解开:“我出去一下!”
奈美江转身出门,飞快地骑上自行车。她要追上那个人。那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户籍上,奈美江是清子的次女。然而,奈美江知道,户籍上自己的姐姐智惠子。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初中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告诉她的。
这件事清子不知道。奈美江己经成年,本应该知道真相的。
“或许,外婆是怕告诉我之后,会伤害到我吧。”奈美江常常这样想道。
奈美江骑着自行车,朝刚才那个女人走的方向飞驰。照那个速度,女人应该走不了多远。两人擦身而过,还不到五分钟。可是,女人全无踪影。
奈美江骑着自行车,在那一带绕了一圈,然后朝车站赶去。这时,一辆所泽牌照的白色汽车,从路旁飞快地经过。车窗上贴着黒色薄膜,看不见司机长什么样。
难道女人就在车上?奈美江先将车牌记下来,以防万一。但正常情况下,多半不可能。女人可能去坐公交车了,也可能打出租车走了。
骑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入间市车站,但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女人的身影,奈美江只好作罢回家。
她推开店门,往里窥视,清子正神情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了,奈美江?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我没事。倒是妈妈您,明明今天休息,为什么要开店呢?而且……”奈美江想说“而且您还哭了”,但强行咽回了肚。
“没办法,来了一个怎么也拒绝不了的重要客人。”清子恢复了镇静,“对了,学校那边怎么样?”
“今天只是去跟大家见见面,参加了点培训。”
奈美江上班的地方,是邻市的小学校。因为什么都不懂,从头到尾都紧张得不行。学校还没有开始上课,她也没有同孩子接触,但不久就会开学,然后,就是一连串劳神费心的工作。
“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感觉有点恐怖啊,心脏怦怦直跳。”
奈美江说着,脱掉了上衣,坐在镜前的椅子上。上个月月末,她也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清子帮她剪了头发。
“你适合留短发,而且不能染发,那样看上去,才像一个纯真可爱的新教师啊。”清子说。
最近,除了一些常年的老客人,清子把业务全交由店员处理,自己只承担了“张嘴指挥”的工作,但奈美江的妆容发型,她都要亲力亲为。
镜前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眼生的褐色腰包:“咦?这是客人落下的?”
镜中的清子又慌乱起来:“啊,不是。这是我的东西。”
“妈妈,您用这种东西吗?”
“以前用。”
见清子反应可疑,奈美江起身拿过腰包,拉开拉链。清子来不及阻止。腰包里装着一个深棕色发夹、一把梳子、一个化妆用的小粉盒,还有一个古旧的护身符。护身符的紫色袋子上,印有“恐山菩提寺”的字样。
“妈妈,您别骗我了。我从未见过您有这东西。更何况,您什么时候去过恐山?”
“对不起,这是刚才那位客人留下的。”
“那还回去不就得了?”
“我想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了。”
“那邮寄过去?”
“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真奇怪。”奈美江边说着,边将护身符偷偷攥进手心。
清子目光飘忽,叹息道:“唉,我最近总是稀里糊涂的。”
奈美江从美容院上到二楼的家中,在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护身符,仔细査看。恐山。解开袋子上的绳索,往里一看,哇,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签。上面没有写寺名。签文显示“大吉”。
在纸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三个字: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