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浓雾弥漫在整个盆地上空。打开公寓的窗户,窗外乳白色的雾便涌入了屋子。路上经过的汽车,也全都开着前灯。
智惠子一开始,还惊讶于雾的浓度,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喜欢上了这种雾。雾能隐藏秘密,将她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在雾里,时间能无声无息地流逝过去。
自从逃离青森后,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她来到这里,过上了祥和宁静的日子。只要不浪费,她就不用担心金钱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地方。
然而,离时效到期还有九年。十五年真的好漫长啊。简直就像是天文数字。一想到才熬过六年,她就忧郁不已。但是,只要专注于享受眼前的生活,她就能忘记等着她的漫长岁月。至少这三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上午七点,她打开窗户,将手伸出窗外,白雾缠绕在她的手臂上,感觉凉丝丝的。然后她又去睡了一觉。九点半过后,她再次起床,先前的浓雾,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下雨或刮大风的日子,一般不会起雾。一年之中,没有雾的日子可能占多数。对她来说,庄原就是一座雾城。
智惠子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1998年10月1日。她先从大阪逃到福山,在一家情人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她开始考虑接下来去哪儿。是乘山阳本线前往濑户内海沿岸的城市——比如三原、竹原、尾道呢,还是稍稍往回走,去冈山县的笠冈呢?抑或乘新干线去九州?
她觉得要看了路线图才能决定,于是起身前往福山站。
路过一个公交车站时,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到站,车上的牌子写着“开往东城”。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登上这辆车。
她不知道这个“东城”是什么地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名怎么念。偶尔做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不也挺好的么?本来来到福山就纯属偶然,而去东城也是一时兴起,有什么不可以?在时效到期前,还不知道将有多少事等着她。
反正都是一次茫然懵懂的旅程,不如索性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空白的地图上,勾勒出路线来吧。
她在车门口拿了一张车票,坐到司机背后的位子上。车上贴着行车路线图,沿途都是她不认识的地名。从公交车的行进方向来看,多半是往北方去的吧。
上午七点十五分,公交车开动了,从山阳新干线和山阳本线的铁路下穿过。她本想去车站北侧的福山城看看,但公交车没有停车,径直通过了。她恐怕再也不会来这个城市了吧。
福山的市中心在南部,朝北行驶的公交车,很快就穿过了市区。随着地势越来越高,人家也越来越稀少。她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公交车有节奏的晃动,让她感觉很舒服。
“这位乘客,您好。”
智惠子忽然醒转,发现中年司机正在后视镜里,望着自己。
车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您要去哪儿?”
“啊,不好意思。我要去终点站。”她连忙挤出一个笑脸。
“坐过了就糟了。还有三十分钟到东城。”
公交车在山中穿行,经过了一个叫做“吴之巅”的地方后——那里多半是这条路线中,海拔最高的地点——车便开始下坡。一看手表,离开福山已经两个小时了。
这里是中国山地的深山,她感觉自己仿佛到了一个偏远蛮荒之所,但中国地区的山并不险峻,山势平缓而柔和,公交车就沿着山麓,蜿蜓前行。
公交车的电子报站声传来:“下一站是神龙湖。”她觉得“神龙”这个名字,听起来特别气派,忍不住跟着念了一遍。
“司机先生,我要在神龙湖下车。”
“下一趟公交车,要三个小时后才会来哦。”
“没关系,请在下一站让我下车。”
两个小时的车,坐得人十分疲惫,而且,她也想上厕所了。
公交车离开后,她开始朝休息区走去。那里有个观景的平台,似乎能从那儿看到湖。
可是,一到观景平台才发现,卖土特产的商店还没有开门,一个游客都没有。
这里名义上虽然叫做“湖”,但其实只是水坝,而且,现在水位降低,发白的地表裸露出来,山上的红叶,也还要过段日子才适合观赏。
她后悔自己下了公交车。她应该一直坐到终点站的。不久,一对五十岁左右的男女,乘车来到这里。智惠子下定决心,上前询问站在瞭望台的两人道:“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要去东城吗?”
“不,我们只到庄原。”头发花白的男人说。
“庄原离这儿远么?”
“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吧。”
“我正打算坐JR去那儿呢。”
“那里火车不到,也没有公交车。你是游客?”
“是的,我不熟悉这一带的路。”
“反正顺路,不如坐我们的车去吧。你也同意吧?”男人非常热心,对他的夫人说。
“我觉得可以。”
庄原那地方,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不可思议的命运之手的指引下,智惠子以搭便车的形式,突然来到了庄原。
正午刚过,车就开到了庄原。这是一座位于广岛县东北部、中国山地盆地之中的城市。那对夫妇将她送到了车站,智惠子给老夫妇告诉她的一家便宜旅馆打去电话。对方报价说,单间一天四千八百日元,最好下午两点以后入住,但现在过去也可以。
从车站出发走了五分钟,便找到了那家市区中的旅馆,名叫“庄原商务旅馆”,是一座五层髙小楼。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智惠子用的是竹村初子的名字,地址留的是神奈川县川崎市麻生区中町。
她的房间在二楼,虽然小,但却有一个可以洗澡的卫生间。早上什么也没有吃,可她一点食欲都没有。想倒在床上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前途问题,她就惶惑不安。
“这个城市是否适合藏身呢?……或许冈山、广岛那样的大城市更适合些。但是,既然来了,就先看看这儿的状况吧。今天暂且住下,明天再考虑怎么办。”
冲了操,换了衣服,再化了点妆。脸上的肿胀还没有消退,右眼旁的伤口刚结痂,还很显眼。看到她这副模样,刚才那夫妇有什么想法呢?
入夜以后,智惠子决定在庄原这座城里走走。
卡拉OK餐吧“裕子”,是庄原市中心的一家小店。白天提供套餐和咖啡,晚上五点过后,就变成了快餐。智惠子现在就在那里上班。
老板娘泷泽裕子四十八岁,体形丰满,开朗外向,为人厚道。来庄原的第一天,智惠子偶然发现了这家店,便进来用餐。她想喝点东西。啤酒加下酒菜,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当时她手头的现金,只有十五万日元。
“裕子”店面不大,放着三张四人座的桌子,吧台还能坐六个人。最深处有一个小舞台,可以在那里唱卡拉OK。店里只有一个客人,正在吧台最远端,独自喝着啤酒。
她刚一进门,吧台后面的老板娘,就打招呼地说:“欢迎光临。”
智惠子坐在吧台前,与那名男客人相隔三个位子,要了杯啤酒。吧台上的大盘子里有熟菜,她点了一份。
她拿起中号啤酒杯,尝了一口生啤。凉凉的,很好喝。
“哇!……爽!……”她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用筷子夹起看上去像筑前煮的东西吃起来。
“啊,好吃!……”她由衷地赞叹道。肚子突然就感到饿了,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精光。
“你吃得这么香,我看着都开心啊。”老板娘朗声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庄原?”
“是的。”
“工作原因?”
“唔,差不多。”智惠子含含糊糊地说,“我已经入住旅馆了,想出来喝喝酒、散散心。”
两人就这样开始聊开了,智惠子又要了杯啤酒。她好久没有喝过这么甘甜的酒了,心情好,人就容易醉。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在卡拉OK的店门前握着话筒。
上次在别人面前唱歌,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二十岁出头、当女招待的时候,她曾同客人合唱过。
唱着《津轻海峡冬景》,她不禁想起了在青森的岁月。从下北半岛看到的津轻半岛,两个半岛间的陆奥湾的白色浪花,在狂风中晃动的柴油列车……这一切,都生动地重现在她的脑海里。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但她却像在追忆往昔一样,热泪盈眶。
她饱含感情地认真唱完了这首歌,像歌手一样,对台下深深鞠躬。掌声四起,不知何时,店里又来了不少客人。
她忽然害羞起来,低着头回到吧台前的座位。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宫下先生送的。”老板娘指着坐在吧台远端的男人说。
智惠子微鞠一躬道:“谢谢!”
叫宫下的男人羞涩地笑了,他年纪大概三十五岁上下,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看起来相当优雅。
“是点心店的大少爷。”老板娘悄悄告诉智惠子,“非常害羞。虽说是老字号的公子,但现在还单身呢。真可惜。”
宫下身边的位子还空着。智惠子挪了过去。摆脱了警察和洋司的兴奋,让她没喝多少就醉了,精神劲儿特别足。
“和我―起唱歌吧。”智惠子指着卡拉OK电唱设备说,“就当是回礼。”
“谢……谢谢。”宫下十分尴尬地说,但似乎挺高兴。
两人唱了首《银座恋爱故事》。智惠子听到台下,又有人拍手喝彩。再次清醒过来时,吧台前只剩她一人了。
“就要打烊了。”老板娘说。
智惠子站起身,正要掏钱包,老板娘又说:“宫下先生已经替你付过账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宫下先生那么开心。如果你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的话,常来坐坐吧。”
时间已过零点。智惠子脚步轻飘地走回了旅馆。
接下来的三天,智惠子都去了“裕子”餐吧。她同老板娘性格相投,向她适当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说自己被丈夫虐待,从横滨一直逃到了这里,想通过旅行,治疗受伤的心灵。她脸上的伤极具说服力,老板娘对她深感同情。
说着说着,老板娘忽然提议道:“不如你就到我店里打工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原来打工的人,上个月辞职了。这份工作跟女招待有点像,只需要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白天可以自由安排,只需要晚上来帮帮忙。”
智惠子受宠若惊:“但我没有地方住,又不能一直待在旅馆里。”
老板娘说,辞职的人的房间空了出来,智惠子可以去那儿住。对于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来说,租房子很困难。如果不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她只能找一份夜店的工作,通过夜店的人做担保去租房;或者找一个有钱的男人,被男人包养。
从那以后,智惠子就一直在“裕子”餐吧上班。
餐吧的常客宫下智明,是车站附近老字号点心店的大少爷,据说一直没有结婚。他是个腼腆、内向的人,尽管数次向智惠子示好,但她严格将彼此的关系,控制在客人和女招待的范围之内。
庄原是一个人口三万的小城。这里当然也有银行,但她不会再犯从居住地银行取钱的错误。她在白天赶往广岛市,从都市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钱来,以补充所剩不多的现金。洋司会根据她的取钱记录,查出她的所在地,而她已经识破了洋司的伎俩,于是将计就计,一次就取出了数十万日元。
后来,为了扰乱洋司的视线,智惠子又屡次利用白天的闲暇时间,前往广岛、冈山、神户、大阪、福冈等地取钱。她猜洋司肯定以为,智惠子又再度现身,于是在各个城市间,东奔西跑,忙得不亦乐乎吧。一想到这儿,她就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感。
她还给林田亮子打过多次电话,提醒她,协议尚未得到履行。这也是为了让她知道,这案子还没有了结。
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些举动,激起了对方的反扑……
“友竹智惠子逃亡后,第五年你就退休了?”
“嗯,很遗憾,这是规定。我在2000年3月就退休了。”安冈留吉紧咬嘴唇,一脸不甘地说。
“虽然我把这个案子,托付给了同事,但人员削减了,又迟迟没有得到有力的情报,逮捕智惠子,看来是遥遥无期了。喜新厌旧的媒体,早就不报道这件事情了,普通人连案子的内容都忘了。当然,所有悬案都是这种结果,不光是智惠子的案子。”
“你退休之后,自己还在一丝不苟地进行搜査?”
“与其说是搜查,不如说是自愿追捕。我的工作,就是找出那家伙,然后通知警方。当然都是义务劳动。我老伴在我退休前两年,得脑溢血过世了,我一直给她添麻烦,却没有为她做一件事情,这让我悔恨不已。但不可否认的是,老伴的过世,也使我了无牵挂,可以全身心地寻找智惠子了。”
“你知道友竹智惠子从青森逃跑后,又去什么地方了吗?”
“不清楚。我联系了她母亲和丈夫很多次,但都没有消息。我觉得她应该在关西。”
“那你去关西了吗?”
“没有。怎么说都不现实,我不可能一个人,把大阪周边都调查完,毕竞不是组织的一员了,单枪匹马能量太有限。但我想,智惠子早晚会回去,找她母亲或者丈夫。这是职业造就的直觉。智惠子的亲生女儿,就寄养在她母亲家,她一定想见女儿吧。她对友竹洋司满怀仇恨,一定很想复仇吧。所以,我在狭山市内的住宅区里,租下房子住了下来。”
“你真是比牛还犟啊,执念太深了。”
“随你怎么说。不过,在我家附近,发生了古怪的案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流窜犯连续伤人案?”
“嗯!……”
“这有什么古怪的?”
“我作为当地居民,和大家一起,积极参与了巡逻。”
“你没有注意到,歹徒遗留下来的东西吗?”
“当然注意到了。歹徒在被害人旁边,留下了友竹智惠子的东西——缝有‘CT’字样的手绢,‘CT’是友竹智惠子的首字母缩写。”
“于是,你认为友竹智惠子回来了?”
“不,我感觉这是凶手故意所为。如果友竹智惠子是歹徒的话,她绝不会将自己的东西,故意遗失在现场。以常识判断,这只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手绢上也没有指纹……”
“你认为歹徒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觉得是有人想引智惠子现身。”
“啊……是谁?”
“跟智惠子有私仇的家伙。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件事背后不简单。那家伙肯定有什么阴谋。”
“你调査过智惠子的丈夫和母亲了吗?”
“当然,但他们全都否认,自己做过这种事。”
庄原的人们都很友善。在友竹智惠子看来,她在庄原的这三年半,是逃亡生涯中“最平静的时期”。她一度认为,这种平静能持续下去,但这只是她美好的愿望罢了。
与其在大城市间四处辗转,不如在小地方,与世无争地生活,这样才能避人耳目。然而,只要外部发生了一件事情,在连锁反应的作用下,就像是雪球引发雪崩,或者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般……
第一件事情,来自于报纸上的一小则报道,这则报道,是智惠子偶然看到的。
2002年4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智惠子提前来到餐吧,用老板娘交给她的钥匙开门,在开店之前扫扫地,擦擦吧台和桌子。她当时已经深得老板娘的信任了。
那份报纸放在吧台的角落里,可能是餐吧的常客宫下智明留下的吧,她一时兴起,翻开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但当她看到社会版角落里,贴着一小则报道时,手不自觉地停住了。
埼玉流窜犯案件中的疑点埼玉县县警巳经注意到,发生在该县南部的流窜犯无差别袭击案,有一个共通点,即现场遗留物,均属于七年前,从狭山市医院逃脱的杀人犯……县警认为,该逃犯可能返回原地,再次作案,并据此展开了搜查……
报道只有区区数行,如果不留神,就很可能看漏。天可怜见,她才得以无意中看到。
“不会吧?……”她在空无一人的店内,差一点叫出声来,“我在这里!……我这三年半都住在庄原啊!……我的确去大阪和福冈的银行取过钱,但从没有去过大阪以东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意将她的物品,放在现场,以图栽赃?报道中没有写明,遗留物具体是什么,她对这点耿耿于怀。
若问谁会陷害她,她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一林田亮子。智惠子数次打电话给亮子,催她“赶紧杀掉洋司”,“遵守交换杀人协议”。林田亮子怀恨在心,于是,故意将对智惠子不利的证据,放在现场。
不,等等。亮子把智惠子的东西弄到手的可能性,是不是太低了?而从这方面考虑,洋司的嫌疑最大。智惠子有许多东西,都留在了同洋司生活过的公寓里。
洋司对智惠子摆脱他的追踪,一直耿耿于怀。那人蛇蝎心肠,逮住了智惠子以后,必将除之而后快。
她偶尔会做噩梦,梦到洋司在新大阪站的新干线月台上,拼尽全力愤怒追赶“光123号”列车的情形。
她忘不了隔着车厢玻璃,不到三十厘米,那双满含憎恨的眼睛。后来,智惠子又四处取钱,挑衅洋司。洋司绝对也去过福冈、广岛、冈山和神户。他的搜查屡屡无果而终,怒火越燃越旺。他不是傻瓜。几经谋划,他于是精心设计了一个大陷讲——通过栽赃陷害,激怒智惠子,诱使她重返狭山,自投罗网。
“不行。我不能上他的当。警察也不会相信这些伪造的线索。”智惠子为自己差点上当感到羞愧。在识破洋司的诡计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这一连串古怪的案件,吸引了媒体的注意。进入5月,某家民营电视台,播放了一档三小时的特别节目,名叫《你身边的通缉犯》……
同电视台的制作人S先生,在赤坂的事务所里。
“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S先生,您每年都会策划几期,追踪通缉犯的节目吧?
“嗯,那种节目特别受欢迎。有时候,节目正在播出,目击报告就来了,有的甚至最后抓到了逃犯。我上次亲自制作的那期节目,就逮住了两个逃犯。其中一个是男性连续抢劫杀人犯,原来还当过警察呢。我太兴奋了,收视率也一路飙高……在警察的全面协助下,常会有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真的很有意思。”
“我知道。那期节目播放中,就有人报告,凶手此刻就在弹珠店,对吧?”
“不错。警察立即展开行动,结果抓到的正是凶手。那一次我兴奋了好久。”
“选择友竹智惠子做节目,这是您的决定?”
“是的。我偶然看到了报纸上有关她的报道。狭山市发生了流窜犯连续伤人案,现场发现了友竹智惠子的物品,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刚好人们就快把她给忘了,想当初,她闹出的动静可不小——杀了人,还从医院里逃走了。我觉得,这家伙值得报道,肯定会引发街头巷尾的又一轮热议的!”
“安冈刑警作为嘉宾登场?”
“不错。那位先生觉得,自己对友竹智惠子的逃亡,负有不可推卸责任。他已经退休,言论上不再受到束缚,所以,我们把他请来,以资深警官的身份,回忆智惠子当年脱逃的情形。”
“后来还播放了智惠子的电话录音?”
“是被害人的妻子提供的。就是遇害的林田浩之的夫人。听了那段录音,就会对友竹智惠子这个女人,印象深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节目播出后,反响相当强烈。”
啊哈哈哈……好险好险,我得挂了。被警察追踪到我在哪儿就糟了。别忘了杀洋司哦。拜托啦。
“警察没有追查到,她打电话的地点,但林田亮子女士,将友竹智惠子的电话录了下来,对吧?”
这档节目播出的时候,友竹智惠子正在“裕子”餐吧工作。2002年5月的下旬,庄原附近的山野刚披上绿装。智惠子为包厢的客人们,兑好了一杯威士忌酒,递了过去。在卡拉OK的舞台上,一名常客正在演唱《废物》。
宫下智明一如既往地坐在吧台右端,面前放了一台小电视,他边喝酒边看。这台电视是老板娘裕子专用的,没有客人的时候,老板娘也会看看电视找乐子。当时,她正在吧台后面做下酒菜。
智惠子发现宫下一个人在那儿,于是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悄悄问道:“喂,宫下先生,您想喝点什么?”
智惠子靠近宫下,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这种程度的亲热,是对客人的一种服务,但最近智惠子也乐在其中。宫下羞怯地往右挪了挪身子。他并不讨厌同智惠子接触。也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智惠子才把脸贴在他肩上,把手搭在他背上。
“宫下先生,您身上的味道真香。”
“是么?……呵呵呵呵!……”他看起来很高兴。
这时,吧台背后的老板娘笑了:“宫下先生,您别这么害羞嘛!初子也喜欢宫下先生。你们是彼此都有好感……”
智惠子在这里用的名字是“初子”,她已经习以为常。
“不行,我还没走出失恋的阴影呢……”
“又不是离婚,而且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能拿来当理由。”老板娘调侃道。她总是这样,喜欢口无遮挡地开玩笑;而智惠子则有节制地一边给客人斟酒,一边与他调调情,保持适当的距离。
“初子,下次你同宫下先生开车去兜兜风怎么样?”老板娘说。
“这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宫下说着,摇了摇头,“不……不是有金字塔吗?”
“金字塔?”智惠子大叫道,“是主题公园什么的吗?”
“不是,真的金字塔,就在这附近。”老板娘说,一边朝宫下使了个眼色,“就让宫下先生给你介绍一下吧。”
“金字塔?……我在这儿待了三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啊。”智惠子注视着宫下。
“据说,这附近的金字塔的建造年代,比绳纹时代还早。”
“不会吧?”
“嗯,听起絲以置信,但确实值得一看。遗迹在山上,要去的话只能步行。”平时沉默寡言的宫下居然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去探险。那时候路还没有修好。我可以说是披荆斩棘,才艰难地登上山的。”
“啊,那种地方我喜欢。别看我现在这样,高中的时候,理科成绩可棒了。”
“金字塔跟理科可是不搭界哦。”
“啊,对啊,应该是历史范畴。”
正谈说着,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大笑。智惠子霎时动弹不得,恐惧使她全身都僵硬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位子上都是男客人,还有人在唱卡拉0尺,店内充斥着各种杂音,这笑声是从电视里发出来的。
我的声音,友竹智惠子的声音。
这时,电视中显示出智惠子的头像,老板娘和宫下都看到了这一画面。
“观众朋友们,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谁长着这张脸,请拨打下面的电话号码。此人身高一米五八,皮肤白皙,体形丰满,单眼皮,垂肩烫发……”名叫美浓川史郎的六十多岁的自由主持人,面容凝重地说,“接下来看另一个案子。”
画面切换,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的面庞,迅速出现在屏幕上:“大家一起,都来搜寻通缉犯吧。接下来的案子,是两年前名古屋的连续强奸案。两年过去了,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他身高一米六五,中等身材……”
智惠子心脏狂跳,双手颤抖。电视上播放的是一档名为《你身边的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她记得,自己以前也看过这种节目——将通辑犯的特征公之于众,呼吁见过凶手的观众,直接联络节目组或者警察署。节目中会逐一播放多个通缉犯的信息。
“现在己收到大阪方面的情报,据说在弹珠店,发现了一个面容相近的男子。”
有的案子有了目击者报告。
放在宫下背上的手不住地颤抖。冷静,没事的,一定要冷静!智惠子反复暗示自己,但手却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
她的手就像是用黏合剂粘在了宫下的背上一样。她好不容易,才将手从他身上挪开,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初子?……脸色这么难看。”老板娘问,“身体不舒服的话,到后面休息一会儿吧。”
“我没事儿。有点儿感冒罢了。”智惠子故意用鼻子哼了两声,挤出一个微笑,心情随之平静下来,转换话题道,“对了,宫下先生,接着给我讲讲,刚才提到的金字塔吧。”
“啊,那个啊。”宫下支吾着点了点头。他有没有察觉刚才智惠子的异样呢?
“我想去看看。您能不能带我去?”
“哎?去金字塔?”宫下犹疑不决地说。
老板娘连忙帮腔道:“宫下先生,这有什么不行的?……就带她去吧。”
“拜托了。”智惠子抓住宫下的胳膊摇晃起来,“我想去,我想去嘛。”
宫下咧嘴一笑,点头道:“车开到一半,就得下车步行,你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我最喜欢徒步旅行了。”
为了有意将大家的注意力,从搜寻通缉犯的节目上移开,智惠子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了。
节目从七点播到十点。中间有好几名逃犯被捕,但似乎没有关于智惠子的情报。
刚才电视中智惠子的笑声,是她给林田亮子打电话时发出的。那个女人把她们的电话录了音。经电视上这么一放,智惠子“无耻杀人犯”的形象,已经深深地根植于观众心中。
电视仍在小声播放。被捕的八个通缉犯的照片,显示在屏幕上,主持人正在做逐一介绍。
“现在收到了最新情报。大阪的某家整形医院报告说,四年前,一名颇像友竹智惠子的女人,在该医院接受了整容手术。尽管尚未确定,但她有可能已经整形。啊,很遗憾,时间快到了。观众朋友们,再见。”
节目是直播的,声音戛然而止,收尾显得很仓促。节目结束后,流动字幕显示仍接受观众举报,最后还公布了电话号码,接着便进入了广告时间。
智惠子想冷静一会儿,借口去了一趟厕所。站在盥洗台前,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自己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她基本上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尽管保留了短发,但双眼皮就快变回单眼皮,右眼眼梢附近留下了凹陷的伤症。都是那个庸医的手术失误造成的。
同通缉照片相比,镜中的智惠子,宛如另一个人,但声音不可能整形。播放那段录音的时候,老板娘、宫下和智惠子之间的空气,不是瞬间凝固了吗?
如果只是她多心就好了。老板娘和宫下,有没有察觉智惠子的动摇?她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返回店内,然后,若无其事地与其他客人唱歌喝酒……
打烊时已经凌晨零点。洗盘子和酒杯、擦桌子、扫地——做完清洁之后,她向老板娘告别,离开了餐吧。但老板娘像是在沉思什么事情,一句话也没说,智惠子有些担心。
外面一片漆黑。她在无人的街道上,慢慢地朝公寓走去。看到那样的节目之后,脚步难免沉重。平静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不经意间,过往的案件,被旧事重提。
怎么办?是不是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呢?外部的阴影,迅速侵入她的内心,她的心里也阴霾密布。
她发现店前的招牌旁有一个黑影。有人想伏击她。流窜犯?她立刻摆出防御姿势。
“谁?”
“啊,是我。宫下。”宫下走到街灯下。
“啊,吓了我一跳。宫下先生,您在这儿千什么?”
“唔,我想送你回家。”
“哎?真稀罕,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她觉得宫下的行为有点怪,但最好不要表现出怀疑的样子。
智惠子走近宫下,挽住他的手。生性害羞的宫下先生,不仅没有躲避,反而揽住了她的肩。
“没想到,宫下先生这么健壮。肌肉发达啊。”
“我经常去健身,还去山上徒步。”
“这样啊。您找我什么事?”
“刚才那件事……”
刚才那件事?莫非是电视节目?他果然听出来了。
该如何掩饰呢?智惠子“嗯”了一声,想挣脱宫下,但反而被宫下一把拉了过去,紧紧抱在怀中。
“初子,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
“啊?……”
“刚才那件事……金字塔啊!”
得知宫下原来另有所指,身体紧绷的智惠子,突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脚也一下子软了。宫下将就要瘫倒在地的智惠子搂起来。
“您要带我去?”
“嗯。”
“啊,太开心了。”
智惠子站起来,与宫下相拥。宫下将脸凑过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去我公寓坐一坐吧。”
或许是解除了紧张感所带来的兴奋所致,她请宫下走进自己的房间。宫下没有拒绝。
“搜寻通缉犯的节目很有效果吧?”
退休刑警安冈留吉很享受似的抽着烟:“嗯,我也没有料到,会那么顺利。如果我在职的时候,能做这个节目就好了。”
“友竹智惠子从青森逃脱之后,一直下落不明。安冈警官的直觉应验了,她果然去了大阪。”
“没有抓住她,应验了也没有意义。”
“她在青森并没有整形,为什么没有人认出来?”
“她变换了发型,头发剪短了,还戴上了眼镜,光这样做,给人的印象就大不一样。”
“你接受电视台邀请做嘉宾的时候,警察方面有没有对你有所叮嘱吗?”
“没有,他们让我畅所欲言。但我毕竟是退休刑警,知道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我尽量陈述了事实。主持人美浓川先生很会问话,在他的诱导下,我回忆起了许多事情,对我的调査很有帮助。”
“你是否期待观众中有人提供情报?”
“坦白说,我不抱太大期待。我只是认为,将这件即将被人遗忘的案子,重新挖掘出来的意义重大。后来,果然收到两条情报,称见过与智惠子容貌相近的女人,一条情报说,新潟市的某家服装店的店员与她很像。目击者是五、六年前看到她的,并且还记得那个店的名字。但节目组打电话过去一问,店主却断然否定:‘认错人了吧。我们店里从没有这种人。’搜查本部也派人去做了实地调查,结果证实,情报有误。还有一条情报说,智惠子在东京六本木的某家酒吧里打工。但后来一看,才发现不过是长得像而已,根本就不是。”
“你没有想到美容整形医生会打来电话?”
“当然。但我考虑过,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做了整形手术。”
“打电话来的是医生本人?”
“是的。就是他给智惠子操刀的。他手上有照片,经对比证实,那就是友竹智惠子。不过……”
“有什么问题吗?……”
“医院只拍摄了手术之前的照片,目的是为了向智惠子说明,将在哪些地方动刀子。问到为什么没有术后照片时,医生说肿胀未消,所以不宜拍照。
“他们原本想等消肿之后再拍照,但智惠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如此,对你们来说,这也是很大的进展吧?”
“是的。智惠子的脸,同通辑照片上的大不相同。女人只要一变发型,给人的印象就全变了。她那个样子,只要不注意看,就根本认不出来。”
“所以,后来的通缉令上,就有了友竹智惠子的两张照片?”
“不错。整形前后的对比照片。因为整形仅限于将单眼皮拉成双眼皮,所以,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智惠子整容后的模样。智惠子再想避人耳目就难了。”
“据你推测,她那个时候藏匿在什么地方?”
“我隐约觉得,她这次应该在西边,比大阪更靠西。但光知道是西边也没用,范围实在太大了。”
“那段电话录音,是被害人的妻子主动提供的吗?”
“是她主动提供的。据说之前,智惠子曾打过威胁电话,所以她做好了准备,再有电话就立即录下来。”
“电话里,友竹智惠子的笑声,给人的印象很深刻呀。”
“不错。既是对被害人家属的嘲弄,也是对社会全体的挑衅。这段录音对智惠子相当不利。我想,大多数观众都会情不自禁地咒骂:‘可恶!一定要抓住这个坏女人!’”
“你累不累?”
“嗯,有点。你觉得智惠子能成功逃脱?……不可能的!”安冈留吉苦笑道。
浓雾覆盖着整座庄原城。
透过公寓窗户往外看,就像浸没在云海之中。2002年5月26日,星期天。智惠子早上六点钟起床,开始做便餐。今天她要同宫下智明,一起去金字塔游玩。自小学参加徒步旅行以来,她可能还没有这样欢欣雀跃过。
不,上次心中这样小鹿乱撞,还是小学初恋的时候——那一天,她知道了男孩和女孩的不同。
现在,智惠子三十四岁,已经数次亲身体验过男女之间的关系,能发展到多么肮脏、混乱、血腥。可以说,她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女人。但尽管这样,她依然期待着像初恋一样,让她怦然心动的恋情。
这些年,她同宫下智明之间,就像一对情窦未开的小儿女一样,试探、闪躲、暧昧了三年半。明明彼此爱慕,却都羞于开口。她十分珍惜这段纯洁的感情。同宫下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
上午八点半,门铃响了。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正是宫下智明。
“啊哈!今天的雾可真大啊。我打小就生活在庄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雾呢。”
车子停在公寓前。智惠子坐到副驾驶席上,系上安全带,宫下打开车前灯,踩下油门。
“我来这儿快四年了,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雾。”
“虽然你只住了不到四年,却是咱们这儿的出色市民。”
“但我没有离开过庄原,不知道有什么旅游景点。”
“帝释峡?”
“不知道。从福山来的路上,我乘公交车经过神龙湖,但随后就搭本地人的便车,来到这儿了,路上什么都没看到。”
“啊?……你是从福山过来的?”宫下试探性地问。
“是的。”
“老家是福山?”
“不是。你觉得我是哪儿的人?”
“听你的发音,像是关东那边的。”
智惠子注意到,宫下说她来自关东,而不是东京,于是随口应道:“嗯……差不多吧。”
宫下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
车穿过市区朝南驶去,但能见度极低,偶尔对面有车开过来,只有借助车前灯,才能看到它们。车只能沿着432号线的道路标记前进。随着道路,从盆地往山上延伸,车终于钻出了浓雾。宫下将车停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说道:“咱们先在这儿下车看看吧。”
山上晴朗,盆地却被浓雾覆盖着,仿佛笼罩着干冰挥发出的气体一样。
“庄原的早上,经常是这样,但身在城市中的人察觉不到。”
“如梦似幻,太漂亮了。”
“咱们去金字塔吧。”
又开车行驶了十五分钟,写着“日本金字塔”的路牌,便赫然映入眼睛。
“过去这儿什么都没有,但现在修了登山步道。”
将车停在停车场后,两人开始攀登山路。因为是周日,路上有零零散散的登山者。
宫下介绍说,昭和九年,有金字塔研究者,在这里发现了人工堆砌的巨石群,于是发表文章称,苇岳山上有世界上最古老的金字塔。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这里的巨石群,应该是很早之前用于祭祀的。
沿着缓缓的山路,走了大概四十分钟,就看到了牌坊和巨石群。苇岳山呈三角形,一路上的风光,并没有太大变化。抵达山顶后,景色也乏善可陈。
“唔,金字塔什么的,只是个噱头罢了。”宫下平常不善言辞,今天一路上却说个不停。
“宫下先生,你这人真有趣。”
“是么?”
“没想到你是这么开朗的人。”
“你也跟在餐吧的时候不一样。”
“啊?……真的?”
两人将一层塑料布铺在山顶的平地上,并排而坐。智惠子从野餐篮里,取出饭团和炸鸡块。
“请用吧,尝尝好不好吃。”
宫下拿起鸡块,咬了一口便赞道:“啊,真香。你还挺有厨艺的啊。”
“当然啦。过去我……”
“过去?……”
过去我结过婚——她没有这样说。
“嗯,我帮妈妈做过饭,自然记住怎么做了。”她敷衍道。
“啊,原来如此。”宫下似乎没有起疑,将饭团放进嘴中,继续问她,“你喜欢和客人打交道?”
“当然。我毕竟是在餐吧工作啊。”
“那你愿不愿意到日本点心店工作呢?”
“宫下先生的店?”
“刚去的话工资不高,不过,只需要白天上班,比较轻松。”
智惠子想起了在新潟服装店的往事。当初,武田胜七郎也是让她从夜店辞职,去他的店里上班的。
说起来,武田胜七郎和宫下智明都很善良,属于同一类人。可能是因为受够了洋司的暴戾吧,智惠子才会下意识地选择温厚的男人。
这时,有人突然喊道:“宫下先生。”两人转过头,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边挥手边朝他们走来。
“在约会呀,羡慕死我了。”男人呵呵地笑着,不时瞟几眼智惠子。女人则毫无顾忌地望着智惠子的脸。
“不好意思,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在‘裕子’餐吧工作。”智惠子连忙回答,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似曾相识。那就不多打搅啦。”男人催女人离开。两人越过山顶,选择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让你见笑了!”宫下嘟哝道,“他们家是生产豆馅儿的,同我家有生意往来。他们家夫人还认识我母亲……”
此后,两人的谈话便时常中断。见气氛越来越尴尬,三十分钟后,宫下站了起来。
“既然你己经见识了金字塔是啥样,不如就回去了吧……”
“好啊!……”智惠子只能顺从。
从走回停车场到坐进车里的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怎么谈话。
回到庄原,宫下将智惠子送回公寓,道别前,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好当心老板娘。”
智惠子正要细问,宫下却一踩油门开走了。
“宫下提醒你‘当心老板娘’?”
智惠子躺在床上,时而爆发出痛苦的咳嗽声:“我说……我的身体不大好。”
“别太勉强,适度回答问题就好。”
“是的,宫下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是对我的警告。老板娘虽然是个好人,但在钱方面,却把持不住。”
“你的工资是多少?”
“一天一万日元。扫地、洗盘子、接待客人,各种杂活儿包干。我觉得薪水对得起这份工作。”
“这么说,除了星期天,每周挣六万日元,一个月挣二十四万日元……这笔钱,足够房租和吃穿方面的花销吗?”
“房租五万日元。后来我又买了电视、冰箱和衣柜,都是便宜货。我尽量把钱节约下来。因为我无法办理存折,所以,存款都藏在了衣柜里。”
“三年来你存了多少钱?”
“大概二百万日元吧。餐吧里气氛随意,穿着方面不用太讲究,偶尔换一、两套就可以了。尽量避免浪费。”
“明白。咱们再谈谈‘当心老板娘’这句话吧。”
“宫下先生的意思,我多多少也听懂了些。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播出后,事态发展可以说急转直下。”
“你是指大阪美容整形医院的电话吧?”
“不错。那个庸医!……他手术失败了,还恬不知耻地出来说。我右眼旁边至今都留有伤疤,双眼皮也要变回单眼皮。这算哪门子整形!他绝对在手术前喝酒了,事后还让老爸出来,为他擦屁股。”
“有人悬赏捉拿你?”
“嗯,这太让我心痛了。提供有力情报协助抓捕的人,将获得五百万日元。五百万日元可不是小数目,普通人听了,眼睛都会瞪大,对通缉犯就在自己身边的人来说,诱惑自然就更大了。所以,我并不想指责老板娘,我觉得,自己也给老板娘添了不少麻烦。雇佣了我三年半,还租给我公寓住,她对我是有恩的……要知道,我可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者啊。”
智惠子是偶然发现,自己已经遭到悬赏捉拿了。被悬赏捉拿本身很不幸,但看到那档播放悬赏通告的节目,却是一种幸运。知道自己值多少钱,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搜寻通缉犯的节目播出大概二十天后,6月12日,智惠子觉得有点累,于是,睡了个午觉;她打算下午五点到餐吧,那时再做清洁也来得及。她迷迷糊糊地睡到两点,醒来后,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刚好看到那档新闻节目。
曾主持搜索通缉犯节目的主持人,居然也主持这档节目。他首先对一位知名女歌手的出轨丑闻,添油加醋地恶炒了一番。
接着,话题一转:“接下来是有关友竹智惠子的消息,她因杀人罪,正被全国通缉。现在,该案有了新进展。”
本躺在床上的智惠子,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正襟危坐地注视着电视画面。
“在我主持的其他节目快结束的时候,一名整形外科医生,提供了重要情报,称友竹智惠子在他所在的医院,曾经接受过整形手术。”
沟通后,屏幕上并排显示出两张智惠子的照片——警察提供的通缉照片,和整形外科医院提供的,她接受手术前的照片。智惠子全身都在发抖。
-个四十多岁、穿白大褂的胖男人出现在屏幂上,是那家伙,那个庸医。
“我深感自责。我为友竹智惠子做了整形手术,妨碍了搜査进行。所以,为了弥补过失,我宣布:如果有人能提供有助于逮捕友竹智惠子的情报,将获得赏金五百万日元。欢迎知情者举报。”说着,他神情诚恳地鞠了一躬。
在医院提供的那张照片中,智惠子留着和现在相似的发型,虽给人的整体感觉不一样。但如果仔细对比,就会发现,两者之间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鼻子、嘴巴、眉毛。再结合前档节目中播放过的电话录音,就算有人认在“裕子”餐吧工作的女招待,就是友竹智惠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今天去“裕子”餐吧,会不会太危险呢?……不,还是要去店里,看看老板娘的情况。她是一个老实人,如果对自己生疑,一定会在态度上表现出来。要是她没有识破自己的身份,那自己接着干下去就好了。
但要是识破了,该怎么办呢?……
智惠子苦想了很久,也没找到答案。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到下午五点,她决定提前去店里。
四点刚过,尽管尚未进入梅雨季节,天空却密云低垂,空气中饱含着水汽,让人觉得雨季近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自西向东有一场降雨。
“裕子”餐吧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小巷里,平日午后,基本没什么人经过。智惠子一般五点开门,然后打扫卫生,但今天不知何故,店门已经开了,拔掉电源的招牌上,搭着一块绿色垫子。智惠子走进店内,发现老板娘和一名中年男人正隔着吧台,神情严肃地商量着什么。男人背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觉察有人进屋后,他转过了头。
是那个男人——她同宫下去金字塔游玩时,在山顶遇到的那对夫妇中的丈夫。看见智惠子,他张开了嘴,目光四下游移。老板娘则开始用抹布擦吧台,动作极不自然。
“哎呀,你今天来得真早。”老板娘紧张兮兮地说。电视开着,放的是智惠子刚才看的那档节目。老板娘穿着轻便的牛仔裤和T恤衫子,也没怎么化妆。
“我有点不放心,所以就来了。”智惠子说。
“不放心?……”
“老板娘交给我的鱼糕和奶酪,我忘放进冰箱了。现在都坏了吧?”
“啊,是这件事啊。”老板娘假惺惺地笑道。
“上次真不好意思。”智惠子看着中年男人,热情地招呼道。
“啊啊……没事。”男人慌张地说,伸手去拿面前的杯子。他的手在颤抖,水截到吧台上。这一幕在电视中经常出现,但智惠子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
“初子喝水不?外面很热吧?……”老板娘指着男人左侧的位子,“就坐在立花先生旁边吧。”
“嗯,谢谢。”智惠子依言落座。老板娘打开冰箱,将塑料瓶中的水倒进杯子,递到智惠子面前。感觉跟平常不大一样。
指纹?他们是想取我的指纹吗?……
智惠子可不笨。在逃亡的过程中,她学会了一些反侦察的能力。即使不是从逃犯角度考虑,单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老板娘的举动也不合常理。
智惠子在池袋做过女招待,结婚后又卖过保险,她的职业,造就了她对客人的敏锐观察力。
立花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娘递过来的杯子。他是在等待智惠子将杯子拿起来吧。这时候拒绝,势必惹来怀疑,智惠子只好朝杯子伸出手。杯子里面是冷水,杯子外侧附有水滴。
这不利于指纹采集,反倒对智惠子有利。
他们出神地盯着智惠子的手。智惠子假装没有看见,径直拿起杯子,一口喝完,然后朝洗碗池走去。
“初子,不用洗。就放在那儿吧,我来洗好了。”
“哎?这样啊。”智惠子将杯子放进洗碗池。
“唔,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立花站起身,朝老板娘挥了挥手。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视线,智惠子全看在了眼里。
“欢迎晚上再来。”智惠子努力挤出笑容说。
“啊,有空一定来。”立花避开她的视线,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店门。
“这位先生是怎么了?这么慌张?……”为了试探老板娘,智惠子故意这么问道。
“立花先生是个‘妻管严’,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老婆不让他来这儿?”
“嗯,就是。”
说话间,已经五点了。智惠子开始做开店前的准备。她发现那个杯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我出去买点东西。”老板娘提着袋子出了门。
“我帮您去买吧。”智惠子说。
老板娘摇头道:“没事没事。都是些杂活儿。我六点就回来,店里就先交给你打理了。”说着,老板娘就走了。
智惠子确认老板娘绕过了转角,立刻关上店门,步行五分钟回到公寓。她将衣服和装现金的袋子塞进手提箱。她要从庄原埤跑,这时候只能选择JR,坐下午六点开往三次的列车,然后,在那里换车前往广岛,九点应该就能到达广岛。
接下来,是去冈山还是博多呢?
不过庄原站是一个很小的地方站,警察应该会第一时间猜到,她逃往了那里,所以去火车站相当危险。她也可以先到车站,再乘出租车飞驰到广岛,或者去福山。她身上的钱足够支付车费。钱不在这危急关头花,更待何时?
总之先去车站吧。拿定主意她打开门,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肩。智惠子“啊”地尖叫了一声。
“嗨!——别出声。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宫下智明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外。
“他应该也知道我是友竹智惠子了吧。”智惠子心种暗忖道。
“你要做什么?”
“这话我也想问你。”
“我有急事要出去。”
“去哪儿?”
“车站。”
“不行,那儿很危险。”宫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啊……好痛。放开我!”智惠子奋力挣脱宫下,朝车站跑去。不然她又能去哪儿呢?
走路去车站只需五分钟,跑去的话更快,这个时候,车站外应该停了好几辆出租车。
空气黏糊糊的,站着也汗流如注。智惠子尽挑小路走,手中的手提箱沉甸甸的。
她来到能看见车站的地方,才发现出租车停靠处,竟然没有一辆车,车站前站着两名穿西装的男人,她立刻意识到他们是刑警。她只好就地折返,往“裕子”餐吧的方向走去。
“如果刚才老板娘没有去报案,只是去买东西的话,那她回来之后,看到我不在,一定会很困扰吧。哎呀,我在想什么呢!”
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呢。回到可以看见“裕子”餐吧的地方,她发现本已关闭的店门又打开了,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背对她站在门前。她嗅出此人身上散发着与车站的那两个男人一样的味道。
男人转过身,视线捕捉到智惠子。智惠子的脚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虽然想转身逃跑,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但讽剌的是,当男人发出声音时,她的身体重又活络起来。
“你站住!……”男人连忙大声喝道。
智惠子一百八十度转身,沿小巷逃跑。她很想扔掉手提箱,但却做不到。里面装了两百万日元现金啊。可如果被抓住,这笔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叫你站住!”
她听见背后男人的怒吼。
她只有逃。逃到哪儿去呢?她完全没有头绪。突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金字塔。藏进日本金字塔所在的苇岳山,再伺机逃跑。但这只是异想天开。躲进苇岳山,她很可能死了都没人知道。
王陵中的逃亡者——这名头她实在不敢当。那座金字塔本身就很靠不住,逃到那里,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我在想什么呢?智惠子一泄气,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广岛县庄原市,“裕子”卡拉OK餐吧。
“这么老远赶来,你辛苦了。初子一定很恨我吧。啊……初子是那孩子在这儿用的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她。”
“你同她共事了三年半,在你眼中,友竹智惠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她从东京跑到我们这个地方来,我就知道她宵定遇到了什么事,但我并没有过问太多,我自己的过去也见不得人……”
“你不觉得她是罪犯?”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脸上有伤,我还以为是被谁打了呢。但我从未想过,她会是杀人犯。”
“看到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后,你马上就认出是她来了么?”
“听见电话录音时,我就知道了。毕竟共事了三年多,那笑声太熟悉了,仅凭通缉照片还认不出来。我当下就起了疑心,再仔细看看那孩子的脸,跟照片真的有不少地方相似,我就更加惊讶了。”
“还有别的什么人察觉到吗?”
“吧台上放着一个小电视,当时看电视的,只有我和宫下先生。初子好像也在附近。”
“宫下智明先生也看出来了?”
“不清楚。但他同初子似乎正在交往。”
“你没有给电视台打电话吗?”
“当时还在营业,如果立刻打电话,肯定会打草惊蛇的,而且,我也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初子就是通缉犯。”
“节目结束之后,仍然可以联系电视台。”
“要是弄错了,会给初子平添困扰的。并且,如果她知道,我在怀疑她,关系说不定就会闹僵了。”
“那你后来决定报警,是为了得到赏金?”
“喂!喂!喂!……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犹豫了好多天,后来见电视上,又有人出了赏金,这时,一个人到我这儿来,说初子可能就是节目中的那个女人。我当即表示否定。”
“那个人能肯定?”
“那个人不是常客,只是偶尔来我这儿坐坐。但他见过初子,所以他就想了起来。话说回来,常客反倒不容易察觉,因为在节目播出的时候,常客都到我这儿来喝酒了,没有人看到节目……”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决定报警?”
“我不方便出面,于是让他去报警,严谨起见,我决定提取初子的指纹,并说服那个人相信,只有将指纹交给警察比对,确认是本人之后,才能拿得到赏金。但就在这时候,初子来了。我们都慌了,因为她那天来得比平常早。”
“那你们提取到指纹没有?”
“我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也许手法太拙劣,被她识破了吧。后来,我们把杯子交给警察。因为上面有水滴,提取不到清晰的指纹,但警察还是釆取了行动。”
“即便如此,仍旧晚了一步。”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条路逃跑的,但她确实逃走了。有传言说,她跑到金字塔去了,警察也搜了山,但初子还是从这座城市消失了。遗憾的是,在外人看来,我是因为贪恋赏金,才出卖了那孩子。要是能再见到她,我真想对她说句对不起……我并不想害她,但我不去做,别人也会那么做,我是没有办法呀。结果她逃掉了,赏金也泡了汤。这也好。我至今都不相信那孩子会杀人的,我猜绝对是哪儿搞错了。她身世那么可怜,却又在那么努力地生活下去。我想,其中必定有冤情。”“裕子”餐吧的老板娘一边叹息,一边喝着兑水的威士忌。
“你最后想对她说点什么?”
“初子,我希望你能成功逃脱。十五年很长,但我希望你能熬出来。这真是我的真心话。”
智惠子在逃亡。她将手中的手提箱扛到肩上,愈发感觉沉重,仿佛逃亡的岁月,都塞在里面一样。
但丢掉箱子的话,我就会被逮住——不对,我带着这个累赘,照样会被警察逮住。既然结果都一样,那还不如继续带着箱子逃。
智惠子喘不过气来了,但她绝不能停步。疲劳一点点加剧,脚步越来越沉,躲避追捕的强烈愿望,驱使着她在栖身近四年的庄原左突右奔。
逃离“裕子”餐吧后,智惠子自认为摆脱了追踪者,但总是感觉有人就在身后,并且,那人正一步步地逼近。
沉重的脚步,凌乱的呼吸。
“我就要被抓住了。我的逃亡大戏,今天即将落幕。谢谢你们,这六年多里帮过我的人。本来还要再逃亡八年半,但现在我就要被警察抓住了——唔,或许是被洋司。”
早知如此,还不如去金字塔算了。智惠子脑子里开始冒出,各种不着边际的想法。
她在城里转来转去,却总是回到原地。她知道,自己再不能这么没头苍姆似的跑下去了。转过下一道弯,她来到一个熟悉的地点。
她的公寓就在附近。警察刚才还在她家门口,现在却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是进房间搜查了么?不,看不见灯光,里面应该没有人。
她已经筋疲力竭,两条腿就像被灌了铅一样。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公寓走去。今晚就住那儿吧,最后住上一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刚迈出一步,她忽然察觉背后有人。
“别去。有警察埋伏。”一个男人一边说,一边将她往后一拽,“跟我来。”
不是警察。那就是洋司吧。
绝望感牢牢擭住了智惠子。与其被洋司抓住,还不如向警察自首。她正要尖叫,男人的大手却捂住了她的嘴巴。
“想都别想,我不会束手就擒的!”她用力咬住了男人的手。
“哎哟!”男人发出一声呻吟,随后,智惠子的腹部挨了一记重击,她晕了过去。
清醒后,智惠子发现自己处在黑暗之中。她似乎正躺在车的后排座位上。上半身压在垫子上,双腿像虾一样,不自然地弯曲着。
车行驶在柏油路上,转弯过大时,在离心惯性的作用下,她的头被甩向车门一侧。
她想伸伸腿,腹部却一阵剧痛,她忍不住惨叫起来。
“啊,你醒啦?”是宫下智明的声音,“对不起,我下手重了。但如果不那样做,你是不会听我的话的。”
“这是哪儿?”智惠子手撑着座椅,爬起来,“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下你确定我不是警察了吧?”宫下平静地说。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想对我做什么?”智惠子不知道宫下的意图,“是要把我绑架到什么地方去,还是直接拖进山里杀了埋掉?”
“我要送你走。”
“去金字塔?”
“怎么这么问?”
“你不是要找个地方埋了我吧?”
“别说傻话了。我们正在前往福山。”
智惠子的大脑一片混乱:混蛋,宫下为什么要送我去福山呢?
“我不愿看你落入警察之手。我想尽量帮你逃走。”
“从福山逃走?”
“到时你可以自由选择,乘新干线去任何地方。如果走在高速公路,三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阪。但现在路上安装了监控摄像。会把我们拍下来,反而很危险。”宫下热情洋溢地说道。
智惠子已经决定相信他了:“希望没给宫下先生惹麻烦。你这样帮我,会被当成协助我逃跑的共犯的。”
“我不会有事。将你送到福山后,我立即回来,就不会被发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智惠子惴惴不安地问。
“看电视节目时。不过,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视节目让你最终确信了?”
“可以这么说。我觉得,老板娘那时候,也发现了你的秘密。”
“我也给老板娘惹麻烦了。”
“我想,如果没有五百万日元的赏金,老板娘是不会向警察出卖你的。”
“我在店里,偶然遇到了我们在金字塔见到的那个人。”
“立花先生?”
“对。他们俩正在商量什么事。”
“所以说,就算老板娘不做,立花先生也会报警的。我想,老板娘也是被逼无奈。”
汽车在山道上行驶,时速只有六十公里左右,宫下维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避免引人注意。车在路边停过一次,智惠子从后排移到副驾驶座上。
晚上九点多,车驶入福山市内。智惠子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新干线的运行状况,于是决定,搭乘最早到的一班列车。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以后怎么办,就靠你自己了。”宫下抓住智惠子的手,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过来,“我相信你。即使你杀了人,也肯定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被丈夫虐待,我很同情你。”
那是饱含爱意的拥抱。
“我不会辩解。但我逃亡是有理由的,我不能原谅丈夫洋司,我不想让那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明白。但请你不要再杀他。”
“就算我现在想也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光是顾着逃亡,都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我再也不能帮到你什么,只能祈祷你能成功逃脱。”
“时效到期时,我已经四十三岁,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妈了。”
十五年逃亡生涯结束后,女儿二十三岁,说不定有自己的小孩了,那样我就不只是大妈,而且是老奶奶了。
“怎么了?”宫下在昏暗的车中惊异地问。
“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所以,情不自禁笑出来了。”
“你的笑容真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容颜。”
智惠子探过身子,在宫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我得走了。”
“有缘再见。”
“就像电影中的分别场景一样。再见。”智惠子打开门,在福山站前的转盘处下了车。
车站里并不冷清。山阳本线的普通电车还在运行,智惠子看到不少上班族模样的男女,以及参加俱乐部活动后,回家的髙中生。
智惠子若无其事地观察着福山站内的情况,没有发现像警察一般模样的人。即使有穿便装的刑警埋伏,她也看得出来。毕竟已经逃亡六年了,她的直觉被磨砺得相当敏锐,几乎成了动物的一种防御本能。
智惠子看到了新干线的发车时刻表。下行列车中,有晚九点四十一分发车、开往广岛的“回声657号”;也有晚十点三分发车、开往博多的“光895号”;之后发车的三趙列车,都开往广岛。乘下行列车去广岛相当危险。
那就去博多?停靠的站点有广岛、小郡、小仓。抵达博多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一分,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
另外,上行的列车有两班,分别是九点十三分发车和十点十六分发车,都是前往新大阪的。停靠站点有冈山、姬路、新神户。抵达新大阪的时间,分别是十点二十二分和十一点二十五分。十一点十三分还有一班车,但却只到冈山。
在福山站待得越久越危险,必须尽快乘新干线离开。
若乘下行列车去广岛的话,警察肯定会在广岛站,等她自投罗网。经行广岛的新干线,被检查的可能性当然也很高。这样,就只能乘上行列车。最早的一班九点十三分发车,前往新大阪。智惠子一看手表,就在七分钟后。
她快步走到自动售票机前,想买从福山到新大阪的自由席特快车票。但忙中出错,如按到了旁边的“新神户”的键。由于没时间退票了,她只好将错就错。穿过检票口,登上新干线月台,这时开往新大阪的“光394号”刚好进站。
月台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乘客,她没有发现像警察的人。就在快要发车的时候,她来到二号车厢门前,装作与人道别的样子,但在广播通知即将发车、车门马上关闭的时候,她跳上了车。
确认列车开动之后,智惠子走进二号车厢,乘客稀稀落落的,她坐到靠窗的E席上。直到抵达下一站冈山的时候,智惠子的紧张才得以缓解。
在冈山站,下车和上车的乘客人数差不多,也没有警察模样的人上车。没问题的,她总算逃掉了。
这时,车内售货员推着小货车过来,智惠子要了一杯热咖啡。闻到咖啡香味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午饭过后,粒米未进,于是又要了一个三明治。她没有什么食欲,只是借着咖啡,将三明治冲下了肚。胃里容纳了该容纳的东西后,美惠子总算恢复了平静。她将买错车票,也看成是反复无常的老天的某种旨意,让她不要去大阪,而改为神户。
这或许也不错。没有固定目的地的旅行。她的旅行还要持续八年之久。
晚十点零九分,列车抵达新神户。她觉得应当尽可能远离新干线,于是决定乘坐出租车,前往神户的商业街。
她在三宫站前下车,换乘另…辆出租车,请司机介绍一家性价比髙的旅馆。可笑的是,她最后被载到了的新神户站附近的一家商务旅馆。
“宫下先生,有警察找过你吗?”
宫下智明坐在“裕子”餐吧吧台前的座位上,紧张地喝着咖啡。
“嗯,来过我住的房子。”
“不是去你的店里?”
“我的父母住在点心店的二楼,我住在另一幢房子里,相隔有一段距离。”
“你是怎么回答警察的?”
“警察问了我同智惠子之间的关系。立花先生肯定把在金字塔附近,见过我们的事说出来了。我告诉警察,我同她是客人和女招待的关系,我们之所以去金字塔,只是因为她偶尔提过,想去那里看看,我便答应了。我否认了我们之间,有更深入的关系,更不是什么男女朋友。”
“恕我冒昧,你同她是恋人关系吗?”
“唔……当然不是。我并不讨厌她,但顶多是逢场作戏而已。”
“她逃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多半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哦……不记得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警察都问了你什么问题?”
“刚才已经说过了,问我同她是什么关系,还问我,知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没有问我当时在哪儿。这是自然的,我又不是罪犯。”
“你认为她会去哪儿呢?”
“我老实交代了,同她去过金字塔的事,所以,我说她有可能藏到了山上。警察相信了我的话,然后回去了。”
“你认为,友竹智惠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她会是杀人凶手吗?”
“这个嘛……我跟她不熟,说不清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没有那么坏。看到电视上在通缉她,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呢。”
“你这人可真爱打听,居然找我调查友竹智惠子。”桥元美容整形医院院长桥元英树,坐在椅子上傲慢地说。
“请问,你为什么要悬赏捉拿她呢?”
“为什么?……是医生的良心,驱使我这么做的,因为我为她做的整容手术,给警察的搜查,带来了极大的阻力,我深感自责。”
“原来是你给她整了容?”
“是的。虽然我并不知情,但客观上,还是帮助了她逃跑。”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这么问?”
“只要顾客付钱,就算是罪犯,你也可以为其做手术。你并非有意帮她逃跑,应该不用承担责任,无需为此难以释怀的。”
“但我就是感觉自己有罪。我是个从不说假话的人,出了那件事,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在她脸上留下了伤啊?”
“毕竟是整形手术,当然会用手术刀切割肌肤。”
“为什么手术后没有拍照片?”
“关于这点,我己经向警察做了说明。我曾提醒过她,消肿之后,希望她来复诊,但她是逃犯,肯定不会再来,所以,我只有她手术前的照片。”
“五百万日元的赏金,是不是太高了?”
“以医生的良心而论,一点也不高。”桥元院长不快地吸了口洋烟。
“你给她动手术的时候,你还不是院长吧?”
“当时我父亲是院长,我是副院长。现在,我已经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医院。”
“你父亲对这五百万日元的赏金,有何看法?”
“他没说什么。我是院长,所有事项都由我决断。”
“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掩饰手术失败的事实吗?”
桥元涨得满脸通红:“喂,你怎么说话的!……我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见你,你居然怀疑我?……快给我走!……”
“手术的时候,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少血口喷人!滚!不准你再来了!……我没空见你!”桥元站起身,扬长而去,用力摔上院长室的大门。
“安冈警官,你知道庄原的事情吧?”
“嗯,太可惜了。那么多人围捕智惠子,结果还是让她逃了,警察威信扫地。我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肚子都炸了。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没资格指责人家。”安冈吐着烟圈苦笑道。
“在青森,你也照样没能抓住她。”
“你一指头戳到我的伤症了。确实如此,但当时我们只有两个人。这听上去是不是像在给自己找借口?”
“你有没有想过她就在庄原?”
“这怎么说得准?……我只是猜测,她可能在关西。”
“友竹智惠子离开庄原之后,你认为她会去什么地方?”
“一般来说,她最可能去广岛,然后从那里乘坐新干线,至于向西还是向东,我倾向于向东。鉴于狭山附近,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古怪的案件,我甚至认为,她会直接返回东京。”
“是那件流窜犯连续伤人案?”
“不错。友竹智惠子的东西,就落在受害者身旁。怪吧?”
“你认为那些都是友竹智惠子干的?”
“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返回逃亡的起始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呢?……这说不通啊。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想栽赃给智惠子,要不然,就是以犯罪为乐的愉快犯所为。”
“那凶手是谁?有没有被抓住?……”
“我怎么知道?……我是一名退休刑警,无法得知搜查的详细内情啊。”
“可是,正是因为你退休了,才可以不受约束,自由行动。”
“可以这么说。我作为一名退休刑警、一名市民,经常出现在现场附近,但是,我有一个老毛病——其实是旧伤的后遗症……”
“哦……是什么后遗症?”
“就像健忘症一样。在某些时候,我的记忆就会丧失。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我现在就有点……”
“安冈刑警,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