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即将迎来黄昏。太阳降至水平线上。大海被染成血红色。血海。现在即使是直接望着太阳,也不用闭上眼睛了。
她睁开眼睛,环视车内。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列车仍然在向北前进。
由于是工作日的午后,列车里的上座率只有五成。她坐在车厢中部靠左侧的窗边。她望一会儿窗外,又看一会儿车内,心情始终不得平静。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新潟见到丈夫的身影后,她慌忙逃了出来。
坐出租车来到新潟火车站的时候,她问自己:接下来该逃往何处呢?是乘上越新干线去东京,还是北上?抑或南下?……
她深知,要逃亡的话,铁路是首选的交通工具。如果乘船去佐渡,抓捕自己的人,只要在港口守株待兔,自己就将无处可逃;从新潟机场坐飞机也很危险,只要警察在目的地张开罗网,自己就断无逃脱之理了。
这样一来,只有走陆路了。铁路是最快的,而且也容易藏身。特快、慢车、上越线、羽越本线、越后线、上行、下行……可供选择的线路和车次多种多样,对追踪者来说,铁路无疑是最棘手的。
新潟车站内,查看大屏幕上的发车时间,最近一班到站的,是开往秋田的特快列车“稻穗七号”。它将在二十分钟后发车。即使洋司发现她逃掉后,追到新潟站,他也不可能坐上这班车。
去窗口买票,她担心售票员可能会对她留下印象,于是,她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前往酒田的自由席特快车票。她认为与其一直坐到终点站秋田,还不如在途中的酒田下车。
“稻穗七号”特快列车由六节车厢组成。她坐在第四节车厢中央附近,观察有无可疑人员。没问题。没有人追来,没有人在快要发车时跳上来。
确认没有人跟来之后,接着要考虑的问题是,洋司在找到她的公寓以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她记得房间没有上锁。这不应该,但在当时分秒必争的情况下,这实属无奈之举。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没有反击洋司的手段。
此外,还必须想一想,为什么洋司会找到她的所在。是谁将自己在新潟的消息,偷偷告诉洋司的?洋司似乎首先去的是武田服装店,而不是“红玫瑰”俱乐部,而这么一来,告密者就只可能是胜七郎或者胜七郎的母亲。很难想象胜七郎会干出这样的事,那必然只可能是他母亲所为。
站在胜七郎母亲的立场上看,智惠子以店员的身份,同胜七郎交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但要做她家的儿媳妇的话,就有点来历不明了——出身地不清楚,父母也早已过世。胜七郎母亲八成觉得,儿子是结识了什么夜店里不三不四的女人,然后带回店里来的吧。
胜七郎的母亲与胜七郎前妻交恶。在母子两人构成的家庭中,母子之间相互依存的程度很高,外人进来后,极容易遭到排斥。胜七郎母亲表面上对智惠子很好,但背地里,肯定也在不怀好意地观察她。在店里一起工作的时候,智惠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每一个表情,她都看得真真切切的,经常收看电视节目的她,自然起疑一一不是疑心,而是一种直觉。
为什么胜七郎的母亲没有报警,而是直接通知洋司呢?智惠子推测,必然是金钱作祟。她是冲着赏金去的吧?尽管不确定洋司是否做过悬赏承诺,但在电视上或许会弄出这样的噱头。
如此想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哎呀,真是险啊!
可是……可是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扑了个空的洋司,回到武田服装店,会同武田的母亲说些什么呢?
当然是商量报不报警。结果当然是报警。房间里到处都可以采集到智惠子的指纹。警察力量强大,应该会将她乘坐的特快列车,作为她可能利用的逃亡手段加以调査。
智惠子得出这一结论时,特快列车抵达了山形县的鹤冈。车票上的目的地虽然是酒田,但她觉得,提前在鹤冈下车更好,于是带着行李下车了。
她必须迷惑追踪者——假装去远处,实际上却藏在近处,借此躲开追捕。洋司或警察会认为,智惠子可能乘上越新干线到东京,然后,从羽田鸡场坐飞机飞往冲绳的那霸或是北海道的札幌。
鹤冈会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智惠子完全没有概念。通过检票口时,车站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异样的表情。她将自由席特快车票交给工作人员,由于目的地是酒田,工作人员允许她中途下车。
走出冷清的车站,来到外面。她觉得,如果被毛巾蒙住了眼睛,突然被带到鹤冈站前,然后突然摘掉毛巾,无论是谁,都认不出这儿是日本的什么城市。
空气中某种冷冷的东西,让人隐约觉得:这儿应该是本州东北。
她只在早上吃了一片烤面包,却没有感到饿。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寻找合适的餐馆,打算再吃点什么。她发现了车站对面有一家咖啡店,在一座杂居楼的第二层,可以俯瞰车站,这点她很中意。
店里没有客人。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三明治和咖啡。透过窗户可以观察车站周边。目前没有任何异常。
现在这个时间,或许最适合办理旅馆入住。她很想看看电视,了解一点情况。
车站前有好几家商务旅馆模样的建筑,但她全都不感兴趣。因为从新潟乘特快不足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这里,倘若警察得知,她在新潟并外逃的消息,那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能追到这里。她是不是应该继续逃下去,直到抵达今天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呢?
她将盛着咖啡的杯子举到嘴边。
“再给您来一杯吧。”五十岁上下的老板娘对她说,她这才意识到,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了。
她有点神情恍惚,必须打起精神。她应该避免给这个女人留下印象。一定要表现得足够自然。
“不好意思,请问附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旅馆吗?”
“商务旅馆?”
“是的。女人能放心住的旅馆。”
“那去后面的车站旅馆就不错啊。”老板娘热心地把写有旅馆名的火柴盒拿来,“要不要帮您预定房间?”
“啊,不必了,我直接去预约吧。”
如此一来,倘若警察来此地调查,就会根据老板娘提供的情报判断,有个神秘的女人在鹤冈待过。
智惠子结了账,离开咖啡店,然后返回车站,査看发车时刻表。下一班下行特快列车,是开往青森的“白鸟号”,一个多小时后才发车。在此之前,有五点九分发车的、前往酒田的普通列车,她决定乘坐这班车。
她已经虚晃了好几枪。首先诱导了警察往错误方向追查,然后,又在咖啡店设置了陷阱,警察肯定料不到她会乘坐慢车。
她还在观赏日落时分的日本海的景色,列车就已经到达了终点站酒田。下车后,她立刻确认下一班特快列车“白鸟号”将在约五十分钟后进站。她暂时通过检票口,在自动售票机上,购买了前往青森的自由席特快车票。她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车站工作人员,对她的行为留下印象。
她走进候车室,买了一份当地的晚报,翻到社会版阅读。万幸,报纸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字牵扯到她的案子。
她紧张的心情稍有缓解,走进车站前的一个书店,买了一本本州东北地区的旅游指南。今天就去青森或者弘前吧,尽量远离新潟。
她回到酒田站,进入候车室。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无疑已经摆脱了警察。下一班特快列车“白鸟号”,是从大阪而来,途径新潟,所以,乘车时必须留意。
智惠子在特快到达前五分钟进入月台,登上从行进的方向,开始数的第二节车厢——即八号车厢,那里是自由席吸烟车厢。天色已暗,智惠子的身影,在列车中应该很不显眼。
由于是在工作日,自由席车厢的上座率只有三成,她挑选倒数第二排靠左的座位。
“白鸟号”按时发车。智惠子身体疲劳至极,但精神却髙度警惕。
特快列车在途中停车,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远处不时有光束射来,那是正在海面作业的渔船发出的。水平线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在智惠子的眼中,仿若死去的人们的灵魂。随着列车的行进,渔火常被楼房和城镇遮住,但很快又会出现。
如果要问,愿意回忆的过去,和不愿意回忆的过去,究竟哪一面更多,那答案自然是后者。
但最多的是未来。它比过去漫长得多。当然,她完全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凄惨地死去。
离时效到期还有十四年。不,不满十四年,应该是十三年零三百多天,但不论怎么算都太长了,长得无法忍受。自己必须像已经过去的一年那样,绷紧神经,继续逃亡。
她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不用提心吊胆地,度过那地狱般痛苦的漫长岁月了。
晚上八点多,“白鸟号”准时抵达秋田。这里必须留神。她凑到窗前,观察上下车的旅客。没有谁看她,甚至都没有人觉察她的存在。
列车内的广播中,一个淡淡的声音宣告,特快列车“白鸟号”,将经过东能代、鹰巢、大馆、弘前,于二十二点四十七分抵达青森。
就去青森吧,她拿定了主意。
抵达青森时,车站里很冷清。虽然这里是县政府的所在地,也是本州北部门户,但在这个时间进出站的列车都很少。
车站内的住宿咨询窗口早就关闭了,智惠子只好来到车站外。出租车还有不少。紧挨车站的市场已经歇业,转盘对面的商店,也都大门紧闭。还在营业的只有餐馆。
她提上行李,昂首挺胸,迈开步子。若在这么晚的时候东张西望,肯定会遭人怀疑的,说不定派出所的警察,还会叫住她进行盘问。
走上主干道,她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没有穿习惯的鞋子紧紧的,勒得脚尖生疼。
她边走边寻思哪里可以住宿,这时,她发现了一个比较大的旅馆,但住宿费似乎很高。虽然手头的现金还充裕,可她想尽量节约。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接着往前走。
在从主干道转入另一条街的拐角上,她发现左侧靠里的位置,有一家名叫“北方归宿”商务旅馆。前台很窄,但还亮着灯,一个穿黑西装的男办事员站在那里。
她决定就选这儿了,推开玻璃门,男人抬头看着她说:“欢迎光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还有空房间吗?”
“还有单间。”
“那我要一间。”
终于解决了今晚落脚的问题,她稍感心安。
她在登记簿上写上武田智子的名字,和她念过的东京高中的地址。她提前付了住宿费,五千日元,一晚住宿加早餐。前台旁边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她买了年糕片和啤酒,登上电梯上到四楼,进入404室。
迷信的人或许不喜欢这个数字,但她觉得最后只有这间房空着,404应该成为她的幸运数字。
房间似乎好几天都没人住过了,空气浑浊,还能闻到霉味。窗户只能打开五厘米,但一打开,新鲜空气就进来了。
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过了许久,也始终没有与智惠子有关的报道出现。智惠子松了口气,浴缸里放满水,慢慢将身体浸入水中。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
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在同胜七郎在老城大街的西餐馆吃饭,然后,就回到了公寓,胜七郎抱住了她。仅仅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为什么感觉却像很久之前发生的呢?
胜七郎的母亲,最近常拉着她问东问西,原来不是为了了解未来的儿媳妇,而是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杀人犯。现在看来,那个老太婆肯定直接联络了洋司,而没有报警,否则,智惠子现在应该被警察逮住了。
扑了个空的洋司,会不会报警呢?不可能。洋司一定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对武田的母亲说实话。
“谢谢您专门通知我,但非常遗憾,那人并不是智惠子。”洋司肯定强忍着怒火,如此告诉胜七郎的母亲吧。同洋司生活多年,智惠子熟知他的思考方式。
可是……明天智惠子不去上班的话,胜七郎母亲会怎么想?公寓里人去楼空。能换来赏金的人不见了,她自然会感到可惜。
“我突然不见了,胜七郎先生会怎么想呢?”
智惠子泡了很久澡,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睡魔忽然来袭,将所有的不安都驱散了,她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我用‘逃亡者的特殊心态’这样的表述,或许不够恰当,不过,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呢?”
智惠子放声大笑:“秘诀?这个词真讽刺,也不恰当。简单地说,要尽量避免引人注目,不要到处乱走,尽量住在一个地方。但是我没有身份证明,不能住普通公寓,只好找到工作之后,让雇主充当保证人。”
“你好像很喜欢青森吧?”
“谈不上喜欢。那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前面再无地方可去,我便住了下来。”
“北海道呢?”
“北海道虽然广阔,但还是比本州小,不利于逃亡。札幌那样的大都市还好说,但别的城市人口密度低,反而难以藏身,很快就会暴露的。如果被逼到机场或者火车站,就只能束手就擒,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实际情况怎样,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要尽量住在一个地方?”
“不错,这样最不容易暴露,而且,四处逃窜的话,身体也吃不消。当然,精神方面的煎熬是摆脱不了的……”智惠子叹息道。
“安冈警官,警方是否知道,智惠子曾在新潟?”
“不,完全不知道。”安冈留吉不舒服似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钢管折叠椅的连接部分,发出剌耳的嘎吱声,“一点都不知道。警察提供赏金的办法,过了很久才有,以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友竹洋司也没有正式宣布,自己愿意提供赏金,只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随口一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多。”
“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智惠子的案子,很快就被遗忘了吧。”
“不错,人类是善于遗忘的动物,只要发生了新案件,就会把之前的案件抛诸脑后。不论什么话题,热度顶多持续两、三个月,即使十恶不赦的凶案也如此。智惠子逃跑的那一年,还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和由奥姆真理教策划的地铁沙林毒气案,但即使这样巨大的天灾,和前所未有的大案,过一段时间,也随风而逝。不过,我们仍在普通人不知道的地方,勤勤恳恳地进行搜查。”
“你认为很快就能抓住友竹智惠子?”
“当然。通缉照片发到全国各地,她身上又没有带多少钱,我乐观地认为:她迟早会投案自首的。”
“但事与愿违?……”
“是啊,我想错了。”安冈留吉长叹一声,伸手拿烟,“我本来打算,在抓到友竹智惠子之前都不抽烟的……”
“算了吧,都已经这样了。”
“谁说不是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冈警官自嘲地笑了笑,抽出一根烟,但没有点火。
“怎么了?”
“这些年来,我偶尔会头痛。头痛起来,就什么都记不住了,似乎是旧伤留下的后遗症。我就像梦游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身子骨就快不行了吧。”
在青森期间,友竹智惠子应该更幸福吧?
到达青森市的第二天,她确认了电视新闻中,没有关于她的案件的报道。世人对于发生在新潟的事情浑然不知。友竹智惠子这个人,被人们彻底遗忘了。狭山本地的人或许还对她留有印象,但在青森,应该没有人记得,智惠子一年前从医院脱逃的事情,她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友竹智惠子?谁啊?”人们一定是这样的反应。
她同洋司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他的心理有一定程度的把握。他不会报警。他想亲手抓住她,然后偷将她杀死。他相信利用黑社会关系网,就能够找到她。可是,这个网络现在没有发挥作用。黑社会的触角没有伸到青森。
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你抓住?
十五平米大小的旅馆房间,狭窄破旧,但她的身体陷入床中,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疲劳就会大大缓解。与精神上的困顿相比,肉体方面的疲劳更严重。
用早饭的地方在一楼的前台旁边,那里也卖点心。她选空位坐下,一位穿着罩衫的五十岁左右、身材稍微发胖的女人,端着盘子上前来:“您的套餐。”
米饭、豆腐酱汤、竹荚鱼鱼干、鸡蛋、紫菜。食物简单,但她却像出生以来,头一次品尝美味一般。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了。
女人机灵地问:“再来一碗饭吗?”智惠子点头。
“不好意思,请问有旅客长期住在这儿吗?”当女人把第二碗饭拿过来的时候,智惠子问。
“嗯,有人住一星期或者一个月的。”“来这儿就像回到家一样啊。”
“我们就是要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女人喜形于色,“但我们这儿没多少客人。”
“是么?”
“您是来出差的?”
“嗯,不错。我是卖化妆品的。”
“真好。做销售的是不是经常到处跑啊?”
“是啊。我这次来到青森,还想顺便去弘前和八户走走,所以费不着租公寓,索性一直住旅馆得了。”智惠子措辞严谨地说道。
她对自己的能说会道感到惊讶,这全得益于之前,在工作中培养的口才。说着说着,她就觉得自己假扮成化妆品推销员也不错。快三十岁的女人,独自在这种地方住这么久,必须为此找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理由。
“我去前台帮你问问。”智惠子知道女人的殷勤,是发自内心的。
“希望可以便宜些。”
“好的。交给我吧。”女人用津轻口音说,拍了拍胸口。
吃完饭,经过前台时,前一晚打过交道的男人叫住了她:“您好,听我妻子说,您打算长期投宿?”原来两人是夫妻。
“住一周含税两万八千日元,住一个月十万日元,早餐免费,不过……”
“不过?……”智惠子心头顿时闪过一丝不安。莫非他察觉到什么了?
“不过,您得提前付款。”干瘦男人不好意思似的说,“眼下整个日本的经济都不景气……我们也是靠家族经营,才勉强维持。”
“这个啊,没问题。那就拜托了。”
不用出示身份证明,这点求之不得。租公寓住的话,不仅要多支付一笔礼金和押金,还必须找到身份保证人。如果只要十万日元,那还不如在这儿住上些时日。她现在手头的现金有五十万日元左右。在“红玫瑰”挣来的钱,加上在武田服装店赚的,扣除房租和每天的伙食费之后,就剩这么多了。此外,还有母亲清子给她的银行卡,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动用那上面的钱。她打算出去打工,在维持生活的前提上,尽量保证不耗费如今的这笔现金。
离时效到期还有五千多天。如果一直想着这件事,心情就会忧烦不己。与其这样,还不如珍惜每一天、扎扎实实地生活下去。如果被发现,那是命;如果被抓住,那也是命。命由天定,她只能坦然接受。
“绝不能大意,要抱着适度的紧张感生活!……”这句话,她铭记在心。
“你认识一个叫作友竹智惠子的女人吗?”
神崎时枝回忆往事般点点头:“嗯,认识。”
“1996年9月26日,她第一次入住你的旅馆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当她进来时,我丈夫有点惊讶。男人这么晚投店倒好说,但对于女人来说,那就太危险了。我们经营的虽然名义上是商务旅馆,其实只是将原车站前五层楼的旅馆改建一番,入住的多数是工程队的或者跑销售的,还有就是想省点差旅费的上班族。条件只比给行商住的旅店好一点。不过,我们这儿住宿费便宜,服务也不差,房间虽然不怎么样,但至少干净整洁。我们一直在努力让客人满意,希望他们能再次投宿。”
“她平常都是什么穿着打扮?”
“她说自己是卖化妆品的,所以总是打扮得很漂亮。见她这么年轻,工作却这么认真,我同丈夫都很佩服,觉得如果她是我们的儿媳妇就好了。我们儿子二十岁的时候,就奉子成婚了,真可惜啊。如果她能够嫁到我们家来……”
“她有没有用于伪装的道具?”
“有,她有一个大包,她说那里面装着要卖的商品。”
“如果是长时间投宿的话,房间的卫生怎么做?”
“起初每天都打扫,但她特爱干净,房间压根儿不需要打扫,所以,她同我丈夫商量,三天打扫一次。”
“打扫她房间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一次我发现她晾着枕套,一摸还是湿搭搭的。问她本人是怎么回事,她说:‘想起了悲伤的事,忍不住哭了出来。’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却在为难以言说的过去烦恼,我也跟着留下了眼泪。其实,我有个应该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但后来夭折了。我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很想好好地照顾她。”
“还有什么发现吗?”
“我提议她去恐山散散心。”
“她去了吗?”
“嗯,不久就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投宿后的第三个星期。她说要去陆奥市办事,就顺便去了恐山。刚好是恐山秋祭的季节。”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湖面平静,瘴气从水面升腾。在我看来,这个地方离地狱不远了。
智惠子一大清早,就坐上了从青森到大凑的直达列车,朝下北半岛的北部前进。老板娘向她推荐了恐山,她决定去看看。
进入10月已经十多天了。照理说,应当是红叶遍山的季节,但下北一带却寒冷异常,让人感觉漫长严酷的冬天,似乎就要来临了。下北半岛的陆地,犹如细长的走廊,附近不远处就是大海。尽管陆奥湾远离狂暴的外海,却依旧波涛起伏。
智惠子坐在列车行进方向的左侧靠窗户的位子上,凝视着大海。浓黑的海水,铅灰的天空,两者之间的界限,都已经变得模糊了。海面上泛起的白色泡沫,被推上海岸。看着看着,恐惧感油然而生,仿佛就要被大海吸进去一样。
在下北站换成私铁下北交通,然后在田名部,坐上开往恐山的公交车。今天刚好秋祭,车里人很多。从地图上看,恐山的海拔并不髙,但感觉却像进入了深山一样。没走多久,就进入山道,看不到人家了。公交车在茂密的落叶树森林中盘山而上。
终点下车后,智惠子忽然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她在地藏堂抽签——“中吉”。将一百元硬币投入香钱匣,她双手合十,默念祷词:“保佑我不要被警察抓到,不要被洋司发现。”
她将签绑在树枝上,走出山门。外面有几个帐篷似的东西,人们排成了几列。据说那里正在举行招魂仪式。每逢夏、秋两季大祭,人们就会到这里来,通过女巫与死者交流。
智惠子经过帐篷,朝宇曾利湖走去。路上硫磺味浓烈,就像是通往黄泉一样。
走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小路,来到湖岸。岸边插着许多信徒留下的风车,是为了悼念流产的婴儿吧。冷风拂过湖面,风车猛烈地转动起来。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突然,智惠子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啊,是流产后的那种痛。在洋司的拳脚下,肚子撞到了家具,小宝宝就这样没有了。
“我恨洋司!……”
然后,她想起了被自己杀害的林田浩之。同智惠子缔结交换杀人协议的林田亮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嘎啦嘎啦……
风车转个不停。一名中年妇女面对湖面,双手合十祈祷。她的孩子也流产了吧。
智惠子冲动地对那个女人说:“不好意思。”蹲着的女人抬头望着智惠子,眼睛满含泪水,“什么事?”
“您的孩子过世了?”
“嗯。”女人站起来,撑着腰说,“十年前,我女儿在交通事故中过世了。”
“这样啊。”
“刚上小学二年级。都怪我打发她出去跑腿,我后悔得不得了。”女人说话不带东北腔。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儿的吧,“你呢?……”她反问智惠子。
“我流过产。撞到了肚子。”
我恨洋司!……
“哎,真可怜。”
“谢谢。”
“您只有一个孩子?”
“还有一个孩子,今年九岁了。但我有事把她托付给外婆了。”
这件事很复杂,极其复杂。
“我也离婚了,孩子跟了丈夫。现在十岁了吧。我到这儿来后,心情放松了些。总算听到死去孩子的声音了。”
“您找女巫招魂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没打算去。”
死者的灵魂啊。
“我马上就要去参加招魂仪式。你也试试吧。”女人劝道。
但智惠子还是摇头。跟面前这个女人的女儿不同,流产掉的孩子,连身体都没有长成形,招魂没有意义。
死者的灵魂。被她杀死的林田浩之的灵魂呢?把他的灵魂招回来,他肯定会通过女巫之口痛骂自己吧。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突然刮来的冷风扬起沙粒。风车拼命旋转,几乎就要散架了。她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向谁祈祷?……
林田浩之的灵魂?不对。按照交换杀人的协议,她必须杀他。他出现在面前时,她觉得自己根本杀不了他。但他却反过来攻击自己,她奋力反抗,失手杀了他……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罪责。
宇曾利湖被八座山包围着,导游板上说,宇曾利湖是火山口湖。她绕着硫磺味弥漫的这个世界的“地狱”行走,再次祈祷:“我虔诚地围着这灵地走上一圈,请賜福于我吧。”
从恐山乘公交车返回田名部站的路上,智惠子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途中在野边地站的售货亭,买了一罐啤酒,随后在车上喝了起来。车厢里十分昏暗,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
头发是不是又长长了一点?如果不注意修剪,自己的模样,就会与通缉照片越来越像。眼睛也得找个时间去整整形。她向来讨厌自己的单眼皮。母亲清子明明是双眼皮,为什么自己却是单眼皮呢?肯定是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姓甚名谁的父亲的遗传吧。
晚八点二十分抵达青森站。尽管有点疲劳,但她喝过酒之后,心情爽快了不少。
看到车站内的公用电话时,她忍不住想跟人说说话:
“新潟的武田胜七郎先生,你现在怎么样了呢?肯定对我的不告而别,百思不得其解吧。
“追踪我到新潟的洋司,你没有抓到我,肯定懊恼不已吧。
“母亲,自从您帮我脱逃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同您说过一句话。您认为我在什么地方呢?您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我凭记忆能记住的电话号码,只有新潟武田服装店的、母亲的以及洋司的。等等,我还记得林田亮子的电话号码。”
她把五个十日元硬币,投入电话机,拨打了亮子的电话号码。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可能己经不住在那个地方了。
冋铃音响起,但没有人接。五次、六次、七次。到十次都没有接。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对方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是亮子的声音。
智惠子想说话,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儿似的,发不出声来。
“喂,请问是哪位?”
电视的背景音乐,从听筒里传出。有人在电视里笑。
“真奇怪。是不是打错了。”这时,-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是谁?……”
五十日元的通话时间到了,因为付费不足,电话在发出警告音后自动切断。
她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尽管只有短短一个字,却剌激了她尘封的回忆。再多听几句就能确定,但通话戛然而止,她的记忆之线也随之中断。
“林田亮子女士,你接听到这通电话的时候,认为是谁打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打错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车站内广播的声音。”
“什么车站?”
“听得不太清楚,似乎在说,列车已经抵达了青森站。”
“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记得这通电话?你一定接听到过许多恶作剧电话或者推销电话,为什么对几年前的这通电话,印象如此深刻?……”
“车站广播的嘈杂声,烙进了我的脑子里……而且,当时我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所以我会记得尤其深刻。”
“那个男人是不是问了声‘谁’?”
“是的,然后,电话就一下子切断了。不是对方主动挂断电话,而是通话时间到了,自动切断的。”
“原来如此。你没有想到,这是友竹智惠子打来的吗?”
“没有,完全没想到。”
“明白了。最后一个问題,当时在你房间的男人是谁?”
“你说呢?……”
从恐山回来后不久,智惠子开始在药店打工。她走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了药店的招聘广告。
那时她手头的现金耗费了不少,她有点不安。每月必须向旅馆支付十万日元,只出不进,钱铁定会越来越少。她决心不动用母亲的银行卡。母亲的钱是危急时刻的保障,是她最后的筹码。只要这笔钱还在,她就能安心地生活。
打工只需要提交简单的履历表即可,雇主不会深究雇员的来历背景。智惠子留的住所,是旅馆的房间号,电话则是旅馆的前台电话。光看住所是看不出那里是旅馆的,雇主也不可能给旅馆打电话。
她其实很想租一间月租四五万日元的便宜公寓,旅馆的住宿费,都能在东京近郊,租一间说得过去的髙级公寓了,但她找不到身份保证人,所以只得安于现状。现在还没有条件奢望。
旅馆的老板娘,有时候心血来潮,会做晚饭给她吃。没有人可以交流的智惠子,对此十分感激。智惠子住在旅馆的近两个月时间里,时枝可能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从不探究智惠子的过去,只是同她闲话家常。
智惠子在青森过着平静的生活,画淡妆,戴眼镜,头发长了就剪掉。
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平凡女人。早上,她将商品摆在瓦楞纸板上,陈列在门前。配药只能由拥有药剂师资格的人来做,她负责收款和产品介绍。尽管收入微薄,但她可以不动脑筋。工作能打发时间,忘掉不开心的事。
早上十点工作到晚上八点,然后在便利店买外卖,回到旅馆吃饭。隔一天洗一次澡,累了就睡觉,早上被闹钟叫醒。如此周而复始。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但这反而同通缉照片相差更远。
她同药店里的人的交往,都仅限子工作,从未向任何同事吐露心声。店里打工的人居多,流动性很大,这对她来说,十分有利。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1997年的2月,她已经体验过了青森的冬天,那是一个艰苦漫长的冬天。但正是因为冬天艰苦,她才得以忘记自己正在逃亡。
药店距旅馆很远,时枝不知道她白天在那里打工,她应该一直以为智惠子是化妆品推销员。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过得更快些就好了,智惠子想。如果人生能有快进键,我一定会一直按个不停。单调的生活,单纯的重复,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谁都不知道她是友竹智惠子。友竹智惠子这个人,己经被世人遗忘了。
接着又过了几个月,1997年8月。她按下了记忆的快进键。不论怎么工作,她就是存不下钱。所有的收入都用在食宿上面了。去夜店上班挣钱更快,但她现在根本没有这个意愿。对客人阿谀奉承,千方百计地劝他们喝酒,这样的生活,她在新潟已经受够了。胜七郎先生那样的好人,在这里是遇不到的吧。
漫长的逃亡生活,让她愈发厌世。即使成功逃亡了十五年,以后的人生,还会剩下什么?
时效到期时,我己经是四十三岁的女人了。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吗?要是生病了,她无法使用健康保险证,但幸运的是,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健康问题,从没有去看过医生。
在青森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市内举行了睡魔祭,但跟她没有丝毫关系。祭祀期间她照常上班,挥汗如雨。下班后,她穿过观看完祭祀的人群,回到旅馆睡觉。就这样简单地重复着。
1997年9月1日,是她三十岁生日,但对她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人祝贺她,自己也压根儿没打算庆祝。
“生日?还有这种事?”她的心理就是这样,兴趣全无。这一天无足轻重,连人生的一个经过点或者说节点,都算不上。
然后是秋来冬至,年末到正月都在忙碌中度过。每天往返于旅馆和药店之间。药店全年营业,假期都是轮休。
1998年1月。在青森的第二个冬天……
新潟的雪多,这里的雪也很多。和新潟市一样,青森的市区的降雪较少,可一旦来到郊外,雪就相当深,这让智惠子意识到,这里不愧是本州的北部边境。
历史成绩优秀的智惠子,联想到平安时代坂上田村麻吕的远征。望着城市外的原野,她心中涌起了怀古的幽思。
她在高中念的是特快班,一心想考入知名大学。作为优等生,她被免除了学费,还有希望凭奖学金上大学,但外婆的突然过世,让智惠子的人生,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她的回忆如脱缁的野马,任意奔驰。
她并不想责怪母亲清子。要怪只能怪自己,进入东京的高中后,自己没有努力读书,也没有抵抗住同学的诱惑,整日游乐,荒废了学业,最后只能退学。之后的人生,更是乱成一团麻。她感觉自己这十年里,把人生所有倒霉的事情,都经历完了。如今,她真的想给自己这乌七八糟的人生,画上休止符,前往另一个世界。
她想死。来青森的第二个冬天,这个念头钻进了她的大脑。
2月,市内交通因暴雪而瘫痪,她步行到药店,一个客人都没有,店员也大都没来。她在冷清的店里,无聊地发呆的时候,忽然想要去死。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第一次考虑,结束逃亡生活,心里明确描绘出死亡的愿景。
她向新任店长请假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希望能早点走。得到许可后,她回到旅馆。
她很累,没有食欲,也没有力气洗澡,径直躺在了床上。
她的身体火热,就像在燃烧一样。她的感冒可能恶化了。就让我这么死了算了,不用自杀,就这么病死。“北地归宿”,这名字真好,就让我默默无闻地,在这个地方孤独地死去吧。Good Bye!永别了,友竹智惠子。
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这里,如今看来,这一“成就”微不足道。按下快进键。前往另一个世界……啊,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身处全白的房间中。令人目眩的光芒射进房间,感觉暖洋洋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毛巾,白色的被褥……医院。这里是医院?
脖子疼,全身无力。想扭扭头,身体却不听使唤。记忆一下子完全恢复了。在昏迷之前,她按下了时间的快进键,她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她好像弄错了。她按下的是倒带键。她又回到了那一天,也就是从医院脱逃前的那个时间。过去不是有过这种“时间倒流”题材的电影么?
尽管主人公在绝望中努力奋斗,试图改变历史的流向,但不论尝试多少次,都会返回相同的时间点,从而陷入更大的绝望。智惠子觉得,自己也陷入了这样的死循环。
她不得不再次摆脱看守她的女警察、护士和刑警,从医院逃走;不得不再次潜入神社旁的独居老人家中,叫母亲来把她接走,不得不再次剪掉长发,换上衣服逃往新潟;不得不再次到“红玫瑰”俱乐部上班,结识服装店店主,发展为情侣;不得不再次到服装店工作,店主的母亲会再次怀疑她,并向她丈夫洋司通风报信;不得不再次逃脱洋司追捕,从新潟站乘坐特快列车逃往青森:不得不再次找到一家商务旅馆,长期投宿;不得不再次去恐山,再次上药店打工,再次经历大雪……
就像高速运行的旋转木马一样,不停地循环,循环……你以为它要结束了,却又再次回到起点,重复相同的事情。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现在躺在被警察看守的医院病床上。看守她的女管官,多半就在病房的什么地方盯着她。这次如果她毫不懈怠地监视智惠子,智惠子就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松脱逃。
她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还有男女的交谈声。一个是年长的男人,另一个是……
安冈刑警进来了吗?
“哎呀,你醒啦?”听声音就像母亲一样,“北方归宿”的店主夫妇来到她身边。
智惠子连忙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啊,你别动。”
这里是青森的旅馆。得知历史并没有重复,她放宽了心。
“不好意思,我……”
“你烧得很重,昏过去了,所以才把你转移到我们儿子的房间里来。”
“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
“你就待在这儿,直到痊愈吧。”店主神崎说。
平常智惠子同店主只进行简单的交流,从未亲热地对话,但他现在却像慈父一样,和颜悦色地对她点头。他似乎是直接从前台赶来的,还穿着黑西装。
“但是……”智惠子还想推辞,老板娘时枝拍了拍她的肩。
“咱们是老交情了,你又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你就安心疗养吧。”
“真过意不去。”
神崎返回前台后,时枝对智惠子说:“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
智惠子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从未觉得别人的好意,如此令自己感动。
新潟的武田胜七郎,是因为同自己是恋人,所以才对自己好。现在这对夫妇,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尽管有把自己当成是已过世的女儿的成分在里面,但还是让她备感欣慰。
“可是,一旦他们得知,我是逃犯的话,对我的态度一定会天差地别吧。”
这是一道绝不可逾越的红线。尽管心怀感激,智惠子仍然要承受着保守这个重大秘密的痛苦,并为自己欺骗了他们而深感愧疚。
虽然感冒加重了,但还不至于住院,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果神崎夫妇大动干戈地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的话,她的身份之谜,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既没有健康保险证,也没驾驶证之类的身份证明。神崎夫妇将因此开始怀疑她,并最终知晓她拥有无比阴暗的过去。
“如果他们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她,迟早会发觉她是逃犯。”
一周后,智惠子病情好转。第十天,她已经能够站起来了。老板娘时枝说,药店的人打来过电话。
“直接打到了前台。询问你为什么没有通知他们就不去上班。你不再卖化妆品了吗?”
“是的。东京的公司说我不用再去上班了。”
“啊,所以就去药店打工?”
“喂。我喜欢上了青森,不想就这么回去,所以找了份新工作。”
“你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们呀。我们可以给你介绍好点儿的工作。”
“我一直旷工,说不定已经被炒鱿鱼了。”
“我告诉店长你病倒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但就算没有被炒鱿鱼,她也不想再去上班了。
药店的工作,只会消磨个性,让她沦为毫无存在感的三十岁女人,跟任何人都无法深入交往。那里打工者居多,人员流动大,没有任何人留意她。她在职期间,就换了三任店长。常被指责销售业绩不佳,工作又这么繁忙,谁都干不了多久。这就是她能不引人注目地,从事这份工作的最大原因。
“我想辞职不干了。”
“这样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时枝像家长对孩子一样,慈样地笑了。于是,智惠子下决心,暂时安心休养一阵。
1998年9月。
智惠子手头的现金就快见底了。这年春天,她依旧去原来的药店上班,但新上任的店长,同她性格不合,于是她7月份便辞了职,开始悠悠闲闲地混日子。讽刺的是,因为没有工作,她得以参观了这一年的睡魔祭。
交了9月的住宿费后,她手头的现金,只剩下几万日元了。她第一次动了使用母亲银行卡的念头。
银行卡的开户行,在车站前就有一家。由于是全国都有分行的都市银行,她去取款应该没多么显眼。9月中旬,她去了银行。白天人很多。在银行的一角,放着十台自动取款机,人们正排队等候。监控摄像机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尽量不让自己的举动和态度看上去可疑。
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却紧张起来。站在机器前面,按下了“取款”键,机器要求输入密码。
密码。母亲没有告诉她。可能说过,但在当时混乱的状况下,她可能听漏了。
身后还有一串人,在这儿磨磨蹭蹭下去,就会引人注意。要不装作忘记带卡的样子,直接走掉算了。还是说,试着按几个数字?
四个数字。母亲的生日?或者电话号码的最后四位?机器提示:密码输入错误。听说连续三次输入错误,卡就会被机器吞掉,以防止银行卡失窃后被滥用。
她感觉额头上冒出油汗。接下来怎么按?正打算输入电话号码最后四位数字时,屏幕上显示出一条警告:为防止密码被盗用,请不要用电话号码或生日做密码。
又不行。智惠子感到身后,有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看来只好作罢,回去给母亲打电话,把密码问清楚。
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们。”是银行的女职员。
智惠子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她觉得所有排队的客人,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耳垂也发烫了。
“我没问题。”但是,问题其实很大。
她颤巍魏地输入了自己生日:0901。
屏幕上出现了新提示:“请输入您要提取的金额”。
“啊?不会吧?母亲竟然用女儿的生日做密码!不过确实,用女儿的生日做密码,即便被小偷盗走,也没有那么容易猜中密码。”
“谢谢。我想起密码来了。”智惠子鞠躬道。
女职员露出放心的笑容离开了。
先取三十万吧。但不知卡上是否有这么多钱。
机器平稳地运转,吐出三十张一万日元的钞票。交易凭条上显示:剩余金额是七十万五百四十五日元。多出来的零头,可能是活期存款的利息。
智惠予走出银行,全身紧绷,但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身子一外几乎瘫倒。
“我刚才的丑态,肯定以近留在大家的记忆中了吧。”她已经逃亡三年多了,从未忘记时刻保持警惕。但是,对已经发生的事,就算一直后悔也没用。
回到旅馆后,她把钱重新数了一遍,确认是三十万日元。
“从密码设成我的生日这点就能看出,这笔钱里包含了母亲对我深深的爱。谢谢母亲!账户上还有七十万日元。这部分钱也能自由使用吧。
“如果母亲发现,存金额发生了变化,就会知道,我在日本的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
“我对不起母亲。母亲也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吧。”
这些年来,母亲和智惠子互相伤害着对方,给对方难以承受的痛苦。到底谁更对不起谁呢?
“首先,是母亲对不起我。她生了我,却将我一把扔给了外婆,自己跟人私奔了。外婆过世以后,她虽然接走了我,却导致我高中辍学;与母亲同居的男人,还让我怀了孕。
“另一方面,我也对不起母亲。我让母亲把我的女儿,当成她自己的女儿养;我被洋司虐待,跑回娘家,把母亲当成了挡箭牌;我从医院逃脱后,把母亲叫来帮我逃跑,母亲还把自己的银行卡送给了我。虽然姓氏有别,但母亲却因为有一个杀人犯女儿,而遭到了世人的白眼。或许,母亲现在还不知道,但她很可能已经遭到了监视。
“母亲对不起我的地方,和我对不起母亲的地方,不相上下。”
就这样,智惠子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用起了从银行卡中取出的钱。
友竹智惠子逃亡三年多之后,警察才得到她藏匿在青森市的情报。
安冈留吉刑警已经五十八岁了,离退休还有两年。在任内亲手抓住友竹智惠子,就是他的夙愿。
然而,这几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智惠子的情报。头一年还有几条消息传来,但结果证明都是误报。
由于情报的缺失,搜查本部的人员也减少了,只剩下两个人,组成了专门的搜查班。“专门”这个词,会让人觉得,他们只负责一个案子,其实不然。狭山东警察署人手不足,他们必须同时负责多起案件。
“友竹智惠子是潜伏在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了、早已化为白骨?……不,她不可能死了。那个走了点狗屎运的女人,能突破医院的严密看防,又躲过事后的层层检查,成功脱逃,是不可能就这么横死他乡的,更是百分百不可能自杀。”
尽管毫无情报,安冈却没有放弃搜査。他时不时地就会查探智惠子的母亲和丈夫的动静。清子没有异常,洋司只是去了一次新潟,但当天就回来了,除此之外也无异常;他去询问洋司此行的目的,他给出的答案是“突然想吃日本海的新鲜海鱼了”。
就在山穷水尽时,突然传来“智惠子藏在青森”的匿名情报。举报者用的是东京池袋站内的公用电话,声音低沉,分不清是男是女。
安冈突然觉得豁然开朗。这是常年的警察生涯,培养出的直觉。青森位于本州的最北端,逃犯很自然会前往那个地方。智惠子也许就在那个城市的什么地方工作,比如某家夜店。他认为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番。拿着这个情报,去向上司申请出差,应该能得到批准。
于是,安冈带着年轻的部下——坂田良一刑警,向青森市进发。
“过了三年,你才获得友竹智惠子的情报啊。”
“就算是误报,我也不管了。她不在就算了,在就逮捕她——就这么简单。但我感觉,或许这次有门儿。那个女人已经逃亡了三年,是该露出马脚了。尽管不知道情报来源是谁,我还是愿意信他一回。”
“你手上的照片是哪儿来的?”
“智惠子的母亲和丈夫洋司提供的。还有警察掌握的资料。”
“你调查的是饭馆?”
“差不多。提到不需要身份证明,就能够入职的行当,首先就是夜店。我们准备在青森待三天,我打算同部下分头行动,拿着智惠子的照片,去商业街挨家挨户地询问,用整整两天时间调査夜店。还要调査餐馆一一食堂、荞面店、拉面店……看她是否在那里刷过盘子、打过工。旅馆也不能放过,她很可能在情人旅馆中做保洁员。总之,我们准备将这些行业,作为重点调査对象。”
“住宿怎么解决?”
“差旅费肯定不够,我们只好尽量找便宜的地方入住。情人旅馆什么的当然不能去,行商住的廉价旅店,最适合我们。六千日元就可以住一天,还包两顿饭。车站附近的小巷里,有家商务旅馆叫‘北方归宿’,这名字让人想到都春美的歌,我很中意,于是就选择到那里投宿。”
1998年9月18日,安冈留吉和坂田良一两名刑警,乘早上七点多出发的东北新干线,离开东京上野车站。当时,新干线的终点在盛同,他们在那里,换乘开往青森的特快列车“初雁5号”。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他们抵达了青森站。
两人打算将行李放在旅馆后,分头行动,由于事先没有决定投宿何处,两人只好在车站附近,随便寻找合适的旅馆。这时,安冈发现了“北方归宿”——一座五层楼高、表面有点脏的商务旅馆,看起来应该比较便宜。
推开狭窄入口的玻璃门,走进旅馆,前台站着一个穿黑西服的、六十岁上下的男人,非常干瘦,脸色也不好。询问今天是否有空房,答说有一间双人房。因为比两间单人房便宜,他们决定就选那间房。
因为办理入住手续还早,安冈他们把行李寄存在前台,就出去调查餐馆了,但没有一点收获。下午六点,他们回到旅馆。办理入住手续后,他们决定调整心态,继续调查。
在旅馆登记簿上签字的时候,安冈向前台的男人,表明了警察身份,并向他出示了友竹智惠子的照片,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男人满脸疲惫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没见过。”
两人暂且进入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到车站前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调查青森市内夜间经营的饭馆。
9月18日,距离她杀害林田浩之己经过去整整三年,她隐隐意识到这点。
那天,智惠子去很久没去过的美容院剪了头发。稍不留神,头发就长了不少。
七点多回到旅馆,前台的神崎的样子有点怪。他是个感情不易外露的人,但这次一看到她,就露出困惑的表情。老板娘时枝从账房走过来,脸色大变,说:“要找你的人住进咱们这儿了。”
智惠子首先想到的是洋司:“找我?”
“是警察,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
“警察找我?”
她佯装不知,但对能否骗过神崎夫妇没有把握。倘若他们把警察叫来,就彻底完蛋了。
“他们住在二楼。现在出去了,还会回来的。”时枝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也猜到智惠子是杀人逃犯。智惠子死心了。
“对不起,我……”
“明天一大早你就从这儿走吧。我们会守口如瓶的。”时枝一筹莫展地说。
“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现在就走。”智惠子立即转身。
“那些人这会儿正在满城搜查呢。你们有可能中途撞上,还是明天一大早走更安全。我们不会告发你的,你放心好了。”
时枝注视着智惠子的眼睛,点了点头。智惠子向两人深鞠一躬,走楼梯来到四楼。
她的心脏狂跳不已。尽管她宁愿被警察抓住,也不想落入洋司之手,但得知警察跟着自己,就住在青森的同一家旅馆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束手就擒。那个五十多岁的刑警,肯定就是安冈吧。
神崎夫妇照顾了智惠子两年。尽管她剪短了头发,但通过动作表情,还是能够发现,她同警察出示的通缉照片的相似点。他们做了这么久生意,看人的眼光,说不定比警察还准。
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虽然她想马上就走,但此时去青森站,确实风险太髙。明天一大早,趁警察还在熟睡的时候,偷偷溜出旅馆去车站,乘第一班特快列车逃走一一她只能这么办。
她不能睡觉。两层楼下就是刑警的房间。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喊着她的名字,敲响房门。事已至此,她只能相信神崎夫妇不会出卖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她陷入了绝望,但又拼命思考着逃跑方案。逃出这里后,再去什么地方呢?是南下日本海沿岸,还是坐东北本线回东京?抑或乘津轻海峡线,直接跨海逃去北海道?
南方,绝对要去南方。去北方的话,警察也会尾随而至。如果自己被逼到津轻海峡的港口或者机场,那就无处可逃了。到时候,自己就会像被包围的绵羊一样,凄惨地倒毙在北地的荒野之中。相反,南方可以逃亡的地方,反而接近于无限。
她想查一查列车时刻表,但房间里没有,只能去车站查看。于是她从楼梯下到一楼,正要去前台的时候,她听到了争吵声。偷偷一看,原来是神崎夫妇。他们脸色严峻地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事。
“还是说了吧。”听上去是神崎。
“不行。我们不能背叛那孩子,都答应好了。我们这不算是知情不报,毕竟还没有确定不是?”时枝极力劝说丈夫。虽然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的谈话,但他们似乎发生了意见分歧。
智惠子判断: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她折返回房,迅速将行李塞进手提箱,在笔记本上草草写下一行字:“谢谢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锁上四楼的房门——如果警察上来查房,这会耽搁他们一会儿。她没有去前台,而是朝建筑外的应急通道走去。她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下金属阶梯,从与旁边建筑的缝隙中钻出来,由旅馆后面的道路,绕远前往车站。
走进车站,便能看见大屏幕上的时刻表。奥羽本线上行特快“日本湾4号”,目的地大阪,发车时间晚七点四十三分。一看手表,已经是七点三十二分。前往盛冈的特快列车“初雁28号”刚刚出发。
还有九点零五分发车的、前往东京上野车站的特快列车“白鹤号”,八点五十四分发车的、前往大海对岸的函馆的特快列车“初雁21号”。此外,奥羽本线和东北本线的普通列车也有许多,但唯独前往大阪的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打动了她。她决定就坐这一班。
大阪。智惠子没有去过,不如上那儿待一段时间吧。
她来到售票窗口,说:“买一张去大阪的特快列车车票。”她若无其事地瞟了眼身后,没有人注意她。
“全是卧铺哦。”售票员说。
她这才知道“日本海4号”是卧铺列车,都是硬卧,还有空位。她要了一张禁烟车厢硬卧,然后到售货亭,买了啤酒和下酒菜,穿过检票口。尽管她的心里怦怦乱跳,但仍然强装镇定。
背后没有人跟上来。
列车从函馆驶来,刚刚到站。或许是淡季的缘故,车内空荡荡的。她坐到了自己的下铺上。
晚七点四十三分,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按时从青森站静静驶出。她走到靠月台一侧,确认没有异常情况。
稍感安心,她返回下铺,拉上帘子,打开啤酒罐,送到嘴边。冰冷的啤酒,通过火热的喉咙,恐惧随之消散。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再见了,青森。”她与自己干杯道。
晚上十点多,安冈刑警他们返回旅馆。他们几乎查遍了旅馆和夜店,但没有找到半点同友竹智惠子有关的情报。受访者几乎都众口一词地说:“不知道。”偶尔有女招待说:“感觉好像见过。”但再问下去,对方又否认道:“应该认错了。类似的人在这一带的夜店里多得是。”
看来,明天还得跑一天腿。
在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了点东西回到旅馆,经过前台时,安冈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六十多岁的旅馆老板,和个子矮小的老板娘相对而立,两人之间好像飘着火药味儿。察觉到安岡他们来了,老板和老板娘吓了一跳,连忙换上一副笑脸。
“欢迎回来。”老板说,语气有点生硬。老板娘慌慌张张地回里屋去了。
安冈拿过钥匙,正要登上古旧的电梯时,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唔,您有空吗?”
“什么事?”
安冈转过头,这时,老板娘从里屋走出来,拉住老板的西装袖子:“老公,不能说。”
“不行,我不能隐瞒下去了。”老板将视线从老板娘身上挪开,摇了摇头。
“混蛋,怎么了?”
安冈他们返回前台,旅馆老板说:“是这么回事……”周围明明没有别人,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刑警先生寻找的那个人,就住在我们这里。虽然不能断定,但有七八成把握。她同通缉照片上的长相相差很远,但给人的整体感觉却很像……这么多年的直觉,不会骗我。”
安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之前得过狭心症,不由得用手摁住了胸口。老板娘似乎放弃了,没有出言阻止。看来事情是真的。
“她住几号房?”
“404号间。”
“现在就在房间里吗?”
“是的。”旅馆老板点头道。
终于找到友竹智惠子了!终于可以出出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了!她此刻近在咫尺。真是走运,自己竟然选择了同一家旅馆。
“请带我们去。”
“如果弄错了怎么办?”老板娘厉声质问。
“道歉就是了。”
安冈催促老板快走,年轻的坂田刑警走楼梯,安冈和老板坐电梯。
安冈他们抵达四楼时,跑上楼梯的坂田刑警,己经站在404室前。这一层总共有六个房间,其他房间好像都是空的。
安冈示意老板敲门,老板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敲了下门。
“武田小姐,你在吗?”
她是用武田的名字投宿的?里面无人回应。
安冈亲自用力敲门:“友竹智惠子,你要是在的话,就出来吧。”
依然没有回应。贴在门上倾听,可以听到房间里有电视的声音。
“老板,请用备用钥匙把门打开。”
“好。”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了其中一个,插入锁眼。
锁开了,门朝外打开。房间里亮着灯,电视的声音更大了。
终于可以逮捕友竹智惠子了。在三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中,安冈可能还是第一次如此兴奋。
“友竹,我们进来了。”
为了防止意外坠落,房间里的窗户只能开一条小缝。友竹智惠子无处可逃。安冈第一个冲进狭小的单人间。床铺理得规规矩矩,上面有一处人坐过的凹陷。电视中播放着搞笑节目,观众被无聊的笑话搞得捧腹大笑。
但房间里没有人。浴室和橱柜中也没有人呢。
“安冈警官,你看!”坂口刑警指着枕边的笔记本说。
上面留有给旅馆老板的一行话:谢谢胃,给你们添麻烦了。武田智子。
“哈哈,这下够你们忙活了吧。”
“疲惫一扫而空。智惠子意识到危险,提前逃跑了。我们立刻赶往车站,当时己经十一点多了,我觉得我们来迟了。”
“安冈警官,你觉得她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青森是本州北部的交通枢纽,东南西北,四通八达。首先是北海道,可能去了札幌,也可能潜伏在函馆一带。但也有可能往南逃。到盛冈乘新干线,可到仙台或者东京。从日本海沿岸走的话,可能的逃亡地是秋田和新潟。根据旅馆老板的供述,她或许在两、三个小时前就离开了。”
“通过铁路逃跑的可能性很高?”
“从智惠子的角度来说,铁路是最佳的交通手段。我们来到青森车站的售票窗口,想询问晚六点到十点期间,有无三十岁前后的女人购买车票。”
“有没有发现嫌疑对象?”
安冈留吉打开当时的发车时刻表,懊恼地翻着页:“尽管是淡季,青森毕竟是交通枢纽,旅客照样有不少。售票窗口本应有五名售票员,但我们抵达车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售票的电脑已经关机,售票员也全都回家了。查看时刻表,发现今晚发车的列车,有前往盛冈的上行特快列车‘初雁28号’、前往函馆的下行特快列车‘初雁21号’、前往大阪的卧铺特快列车‘日本海4号’、前往上野的卧铺特快列车‘黎明号’和‘白鹤号’,此外,还有奥羽本线、东北本线、津轻海峡线的慢车——这些列车的车票,可以通过自动售票机购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我们调查起来,就有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旅馆里的指纹检査结果呢?”
“第二天检査结果就出来了。就是友竹智惠子留下的。”
“你当时觉得,她会逃去什么地方?”
“她应该会逃到离青森尽可能远的地方。当然是大阪。”
“乘坐卧铺特快车‘日本海4号’吗?”
“这是我的直觉。但不能仅凭直觉,就分派人手。她可能坐新干线,也可能去北海道,可能性有很多。”
“但你可以联系相关部门,请求帮忙确认,友竹智惠子是否就在从青森出发的‘日本海4号’上。”
“这只是‘事后诸葛亮’的想法。那是卧铺列车,旅客都已经入睡了。当天从青森上车的旅客,足有三十多名,把他们一个一个叫起来查验,就太大动干戈了。坂口刑警认为,友竹智惠子多半去了函馆,但特快列车‘初雁21号’,那时己经抵达函馆了。”
“原来如此。”
“我们通过搜查本部,请求JR配合调查,但有车票销售数据的电脑,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启动。”
“一旦到了早上,卧铺车的乘客都会起来吧?‘日本海4号’上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列车早上七点多抵达福井,早起的人,在这时候就醒了。但别忘了,这班卧铺特快,只是众多选项中的一个。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智惠子坐的是这班车,我们就不会又费那么多周折了。”
“友竹女士,你知道你从‘北方归宿’商务旅馆出逃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后来通过电视和杂志上的报道,得知了相关情况。真是千钩一发啊。如果我就那样在旅馆里睡着了,第二天才出发,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幸亏我偶然觉察到,前台的气氛不对,当机立断跑掉了。我不会责怪那对夫妇的,因为我给他们惹了不少的麻烦。”
“离开青森之后,你就去了大阪?”
“我感觉大阪那里,或许有希望,在车站的大屏幕上,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去大阪的那班列车,我感觉宿命好像在向我招手。”
友竹智惠子异常兴奋。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她感觉全身的鲜血,顿时都澎湃了起来。她将啤酒一饮而尽,但血脉贲张的她,却没有丝毫醉意。
卧铺里备有睡衣,但她没有穿,而是和衣倒在床上,拉好帘子,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乘务员来查票的时候,她从帘子的缝隙中伸出手,出示了特快卧铺车票和乘车票。
“对不起,我在换衣服。”她致歉道。乘务员应该不会奇怪,车上常有女乘客这么做。
厕所她也没上,就这么躺在自己的卧铺里,将身体交给有规律地晃动的列车。
列车在弘前、大馆、秋田停靠,但之后的站名,她就听不明白了。晚上十点过后,车内广播停止播放。几乎再没有旅客上车。沉重的疲惫感,带她不知不觉间坠入梦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列车已入站停靠。打开帘子查看站名,是直江津。进入新潟县了吗?看看手表,快到凌晨四点了。她起身去上厕所,与一名穿着车上准备的睡衣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
上完厕所,智惠子在盥洗台上,看着自己的脸——双眼红肿,头发蓬乱,素面朝天。
她忽然觉得镜中的脸,同通缉照片很像。警察拍的那张照片上,自己也没有化妆,除去长发这一点,简直就跟此刻的友竹智惠子,一模一样。如果被警察撞见,肯定立马就认出来。查票的时候,乘务员没有看见她的脸,但下车的时候,就很可能打照面。
回到自己的卧铺,智惠子取出化妆盒,化了一层浓妆。她是大圆脸,脸上缺乏凹凸,但通过化妆,就能大为改观。智惠子觉得不能大意。她将自己的脸从“友竹智惠子”变成了“随处可见的三十岁女人”,总算放心了一些。
她在青森生活了大约两年,平静单调的生活,已经让她多多少少丧失了一些警惕。她的各种样子,神崎夫妇都已经见过——工作劳累的样子、月经疼痛的样子……神崎夫妇在看到警察出示的照片的那一瞬,毫无疑问,已经将她同照片上的人划上了等号。
但是,这两个人对她很好,时枝还想帮她逃跑。神崎也是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痛下决心的。她不能怪他。
智惠子再次躺下,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列车已经停靠在了富山县的高冈。
她爬起来,从帘子缝隙中,观察着车窗外的景色。天越来越亮,进入石川县的时候,天己经大亮了。
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响,车内广播重又开播:“早上好,本次列车即将抵达金泽,下车的乘客,请不要遗忘自己的物品。”
这个时间,如果警察发现,她上的是这一班车,那在这一站,就可能会有警察上来。智惠子连忙收拾好行李,做好逃跑的准备。话虽如此,车内无处可逃,她很快就会被抓住吧。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不必要的——列车在停靠金泽期间,没有一个人上车,车内也一切如常。
列车重新又开动了。在上午九点五十六分,将抵达终点站大阪。去终点站怎么样?危险。那前一站新大阪呢?也很恐怖。京都也危机四伏。虽然置身于大都市当中,容易隐藏自己,但在那里,警察也更加容易相互配合。倘若在车站安排了大量警察,守株待兔,那她就插翅难飞了。在那之前的两站是福井和敦贺,但智惠子不熟悉这两个地方。
七点多,列车即将抵达福井。保洁员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开始整理卧铺。智惠子决定在福井下车。如果那儿也有警察的话就完了,但她决定听天由命。
七点二十三分,“日本海4号”抵达福井。有几名乘客下车,智惠子跟在这些人身后,朝阶梯走去。车站的电子显示屏上说,开往大阪的“雷鸟36号”将在七点五十八分,也停靠入站。智惠子对这班开往大阪的列车产生了兴趣。
显示屏上还说,开往米原的特快列车“加越4号”将在八点三分出发,她决定坐这班车,然后在米原下车,再换成新干线。经过这一番折腾,应该就能躲过警察布下的搜查大网。
她没有走出检票口,特快车票也没有被没收。她径直前往旁边的月台,在候车室坐了下来。目送上行的特快列车“雷鸟36号”离站后,她迅速登上了“加越4号”。
那时,她还没有决定去什么地方。然而,漫无目的的换乘迷惑了警察,结果对她有利。
“安冈警官,你在青森,差一点就抓住友竹智惠子了啊。”
“虽然十分不甘心,但事实就是这样。媒体对此并没有多大热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一直追她到什么地方?”
“我请求京都方面支援,在车站进行监控,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那家伙,当时还不能确认,购买了前往大阪的车票,又中途下车的女人,就是友竹智惠子本人。直到那天下午,从卧铺提取指纹比对后才知道,智惠子曾经就在这班列车上。”
“那么,‘日本海4号’的乘务员,是否见过她的脸?”
“没有。査票的时候,她说自己正在换衣服,只是从帘子的缝隙中递出了车票。乘务员的记录本上,写着她的目的地是大阪,但也不能排除,她在京都前的什么地方,下车的可能性。多半是福井或者敦贺之类的地方吧。”
“又把她跟丢了啊。”
“嗯,是的。她比我们棋高一着。听上去或许像在辩解,但我们确实考虑到了,各种逃亡的可能性,大阪就是其中之一。但也不可能请求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的警察,都来予以协助。札幌和盛冈就有人盯防,但结果却一无所获。”安冈懊丧地叹息道。
“神崎时枝女士,你有没有认出友竹智惠子?”
“没有,当时一点也没有认出来。她是个特别好的人,根本看不出会干那种事。一般来说,交往了那么久,人的性格都能暴露。干我们这一行的,整天迎来送往,见的人多了去了,看人还是比较准的。”
“她有没有同你聊过自己的苦恼呢?”
“她有时候看上去非常孤独,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我以为,是失去亲人造成的,所以劝她去恐山走走。后来,她向我透露说,自己遭到了丈夫的虐待,还流过产,我这才知道,她身世果然好可怜。”
“你觉得她是杀人犯吗?”
“我不相信。就算她杀了人,也是逼不得已。我想帮她逃走,我丈夫却向警察告发了她,不过,站在丈夫的角度来说,说出来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我夹在当中,相当痛苦。”
“如果你再见到友竹智惠子,你想对她说点什么?”
“我会让她逃,赶紧逃。我不讨厌她,反而觉得她跟自己很亲热呢。”
眼皮内侧。就像是有刻刀在划刻似的,这感觉真奇妙。
“痒痒,停手。”
感觉明明已经麻痹,眼皮却在被拉伸,被划刻……
她在睡觉,在做梦。不,这不是梦。睁开眼睛,特快列车正在海岸边行驶。暖和的阳光撒在海面上,有如万点碎金。朝阳的光辉。啊,又一个崭新的清晨。
“我现在……”她看见大海上的陆地。是岛吧?佐度岛?但那岛离本土太近了。海面平稳,两艘小渔船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不对,这儿不是海。是湖边,特快列车中的广播说:“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米原了。”
琵琶湖。对,就是琵琶湖。从福井出发的特快列车“加越4号”经敦贺、沿琵琶湖南下,上座率只有五成。
但她睡过去了。睡着了身体就动不了,完全麻木了。特快列车放慢速度,准时在九点十一分抵达米原。再不起来,车站工作人员就会来叫她了。一旦引起特别关注,就会给对方留下印象。
但她的身体就是动弹不得。无论手上怎么用劲,全身就像死鱼一样,躺在卧铺上。她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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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智惠子正独自坐在,好像是公园长椅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卧铺变成了椅子。坐在木椅上,她感到腰痛。揉着酸痛的脖子,她抬起头,微微隆起的山上,看得见城池的瞭望楼。
这是什么地方?公园里的游人熙熙摟攘。眼前有一个日本式庭园,池子对面,是纯日本式的房屋。她站起身,随人流朝出口走去。
迈入昏暗的林阴道,走下斜坡,就看见一个写着“彦根城后门”的牌子。这里是滋贺县的彦根?
交了入场费,登上几段陡峭的石阶,终于来到了瞭望楼所在的广场。进入瞭望楼内,攀上坡度极大的楼梯,来到最顶层。透过纱窗能看见琵琶湖。碧绿的湖面上,浮现出一个小岛。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这会不会是梦呢?”
她在脸上掐了一下,感觉就像捏到了布一样。奇怪。用两手抚摸身体,全身似乎都用绷带裹起来了一样。不会吧,有没有搞错?
游客远远围观着她。大家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一一这女人是怎么了?太恶心了。脑子不会有问题吧?跟弗兰肯斯坦一样。
她羞怯难当,急匆匆地走下楼梯。逼仄阴暗的楼梯中,缠在她脸上的绷带松开了。
她头晕眼花,一个趟趄,差点摔下楼梯,幸亏及时抓住了木扶手,才得保周全。
睁开眼睛,她的头被罩得严严实实。闻气味,这里应该是美容院。
“您好,您是来旅游的吗?”
说话的人语带关西腔,听起来怪怪的。店主是一个爱说话的中年女人。
“是的。”
“您从哪儿来?”
“东京。”
“第一次来彦根吗?”
“嗯,来旅游的人很少上美容院吗?”她反问道。
“偶尔会来,因为头发被吹乱了,或者想换个造型。”
她的膝盖旁放着女性杂志。哗啦哗啦地翻阅娱乐新闻的时候,她看到了广告页上的美容整形广告。
整形?
做完头发,望着镜中的自己,智惠子觉得,自己应该去整形。就算警察没有自己的照片,根据“北方归宿”老板夫妇的证言,也能轻松地制作合成照片,或者头像素描吧。最近,头像素描比合成照片,更多地应用在抓捕中。
千万不能大意。她决定马上去整形。
美容整形广告中,有一家大阪的医院,她将医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牢牢记住。
她喜欢彦根这个城市给人的感觉。以彦根城为中心的街道一一即过去的井伊家的城下町——都被保存了下来,但却没有一般旅游城市的浮躁虚华,非常适合生活。她在北地的新潟和青森生活了三年,自然被这座面湖而建的城市,传递出的温暖明快感所吸引。城市虽然不大,却全然没有冷清寂寥的感觉。
她筋疲力尽,投宿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商务旅馆。长途旅行造成的肉体疲惫,和甩掉追踪的警察后的精神愉悦,顿时交织在一起。
她将温水放进浴缸,尽情伸展着双腿。长时间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精神上的疲劳也随之消解。
头靠着浴缸边缘,她静静地闭上眼睛,睡魔袭来。逃掉了真好,没有被安冈刑警抓住真好。
……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白色房间里。这儿是医院?
与安冈刑警在审讯室的时候,她昏了过去,被送往医院。那个病房跟这儿很像。不,这就是那个病房。时间又倒转了。
我又要重复一遍逃亡的过程吗?新潟、青森,卧铺特快“日本海4号”……时间又退回到三年前,播放键被再次被按下。
我想要按暂停键。床边放着电视,枕边就是遥控器,她按下了开关。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三点十五分。窗帘紧闭。分不清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
打开电视,正播放着熟悉的电视节目。下午三点多,她正欲起身,脸上却传来一阵剌痛,就像要裂开了一样。双手摸上脸颊,那里缠绕着纱布。
“原来我……”
她在彦根住了四天,第五天,她乘车抵达大阪站。距她逃出青森巳经过了五天。给广告上的美容整形医院打去电话,对方称手术很快就能做完,没有必要住院。
医院位于天王寺站附近。她在大阪站下车,乘地铁从梅田前往天王寺。据说医院就在近铁的阿倍野桥旁。她中途迷路了,只好无奈地往回走,结果又迷路了,到了一个很偏的地方,就像是地球的尽头一样。
她走投无路,只好向别人问路,但眼前的公园中,全是无家可归的人,她只得作罢。她的手提包里,放着从天王寺站前的银行,取出的五十万日元。
取钱前,她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秘密地查看着余额,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百万日元。因为是银行卡,看不到交易明细,但应该是母亲察觉,卡上被取走了三十万日元,于是又增补了上去。
这五十万日元至关重要,绝不能被人抢走了。她紧紧抱住手提袋,避免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仿佛袋子里装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她看到了一条私铁线路,沿着这条线路,快步往北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块写着“美容整形医院”的招牌。
但那儿并不是她要去的地方。仔细查看,招牌上写的是“桥元美容整形医院”。建筑外墙脏兮兮的,旁边还有一家性病诊所。
她累得不行。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她还没决定当天住哪儿。就在这儿做了算了。她想早点接受手术,今天就返回彦根。于是,她推开美容整形医院的玻璃门。
出人意料的是,和外面相比,医院里面干净得多。
“你打算对哪些地方做整形?”
“首先是眼睛。第一目的是拉个双眼皮。我因为单眼皮的原因,已经自卑很久了。虽然有人说,这样有日本味儿,但我一直渴望,能拥有双眼皮。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千载难逢,以后不会再有了,所以,我下决心冒一次险。就算脸被割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关系。不过,我不喜欢眼皮肿肿的样子……”
“你就没有考虑过微调吗?”
“那个时候,微调手术还不普及。就算有,我也不会选这种半吊子手术。我要来一次真正的整形。”
“当天就从大阪回来了?”
“起初是这么打算的。同医生交流后,我决定采用全切开法。这种手术比较大,还要拆线。我想把鼻子也整了,但因为鼻子本来就很髙,做不了手术,而且,我手上的现金也不够。”
“那么,你住院了?”
“是的。手术费加一周住院费,总共五十万日元。我不知道这样的金额,是高还是低,但也只能咬牙给了。如果我住在医院附近,那肿着一张脸还能忍受,但如果手术后,不等恢复就离开,走在大街上,肯定会特别引人注意。所以,我就把住院费当成旅馆的住宿费了。住院期间,医院负责饮食,还能避人耳目,其实也挺划算。”
“为你整容的医生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胖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没有睡醒一样,但我还是不得不让他给我动手术。我没办法要求更换主治医师。”
“那么偏僻的地方的医院,你难道不担心么?”
“等待手术的时候,我问护士:‘为什么把医院建在不显眼的地方?’护士回答说:‘道理跟情人旅馆一样。如果建在显眼的地方,客人就不方便来了。别看这里位置偏,女人反倒认为,方便她们偷偷前来。’据说许多女招待和艺人,也是他们的客户,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家在整容圈内部,颇有名气的医院啊。”
她闻到酒的味道,然后听见有人说:“啊,糟了!”然后是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兮兮的气氛。
“谁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交给我来处理吧。”
这句话后,又听见男人的谈话声,感觉就像是一对父子在交谈。亦真亦幻,仿佛就漂浮在云端。
她睡着了。
她感觉眼皮被拉扯,手术刀伸入眼皮。尽管上了麻药,她还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什么地方被动了刀子;她还隐约听见对话声,但那可能只是梦中的幻觉。
醒来时,她躺在病床上。即使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两手是自由的,她摸了摸脸。除了口鼻之外,整张脸都缠着绷带。
这里不是那家医院病房,她没有被警察监视,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倘若这里是那家医院,我又不得不将一切重来一次。逃亡只是一个梦,新潟和青森的生活也是梦,因为明天出院之后,我肯定会被带回警察的审讯室……
啊,这家整形医院的病床,是反复重放的噩梦的终点。她总算安心了。
住院后第七天的早上,一位自称院长的、六十五岁上下的男人走进病房,语调明快地说:“您今天出院,辛苦了!……绷带可以解开了。”
“好的。”智惠子说。
绷带在医生手中缓缓脱落,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的时候……
“脸变了。”友竹智惠子苦笑道。
“你接受了美容整形,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这个意思,是整形失败了。”
“手术失误?事故?……”
“应该是失误。院长态度诚恳,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如果我不是逃犯的话,肯定会找他们赔偿的。”
“具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男人可能不懂,但女人应该都明白。双眼皮的眼线歪了,左右不对称。我做过女招待,比一般人更注重化妆,所以,对这方面很熟悉。而且,眼梢旁还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向割伤,感觉伤口很深。”
“你要求赔偿了吗?”
“没有。我被院长的花言巧语迷惑了。我当时还拿不准,那就是手术失误。院长骗我说,肿还没有消,伤口会结疤瘌,以后疤瘌掉了,就看不出来了,他让我放心。”
“当时就没从镜子里发现不对劲?”
“有过疑问,但我只能相信院长的话。整张脸都是肿的,我以为是手术后,都会这样。我毕竟是第一次做整形手术,什么都不懂。”
9月30日下午三点多,智惠子从桥元美容整形医院出院。离开诊疗室的时候,她同一个戴口罩的胖男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视线甫一相交,男人就慌忙望向别处。她认出此人,正是自己的主治医师,刚想打招呼,男人就慌慌张张地迈着笨拙的步子,朝走廊深处走去。
智惠子来到前台,付完款,几乎身无分文。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再去银行取钱?账户上还有大概五十万日元。
走出医院,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脸上传来一阵刺痛,仿佛皮肤被撕开了一样。一摸就知道,脸还是肿的。戴着眼镜,微微低着头走路。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前方有一个大型百货商店,就在天王寺站那边。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座建筑上,她停下脚步。眼前正是那座她本来想去,但找了半天,却没找到的医院,比她住的那家医院更大更漂亮。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头不禁一阵苦涩。那家医院的护士,说常有艺人,悄悄去他们医院做整形手术,那肯定是骗人的。
艺人应该都会选择,这家更漂亮的医院吧。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谁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交给我来处理吧。”手术中,两个男人的对话,重又回荡在了她的耳畔。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手术失败了?
路边有一家眼镜店,她走进去查看自己的脸。必须找什么东西,掩盖脸上的肿胀和伤口,店里刚好卖带点粉红色的墨镜。她选一副戴上,一照镜子,眼睛周围的伤口和肿胀都被遮住了。刚要迈出店门,她整个人都定住了。怎么又碰上这种事?算上新潟那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路上走来一人,正是智惠子的丈夫友——竹洋司。
“你知道友竹智惠子,就在天王寺站附近?”
“不错。我的确掌握了情报。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抢在警察之前抓住她。”
“但是,在大阪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抓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不会。只要我叫一声‘智惠子’,那家伙就会吓得动也动不了,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我们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已经好好教育——或者说调教过她了。我的可怕形象,已经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脑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智惠子身处何地的呢?”
“这次的情报源保密。不过,你或许猜得出来。”
“你在天王寺很快就发现她了?”
“我转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她。最后一天,我放弃了。我告诉自己,机会一定会来的,我下次一定会抓住她。”
“你相信自己一定就能认出她?”
“她的脸我看了那么多年了。就算她耍小聪明去整了形,我也相信自己能识破。听警察说,她留了短发,还戴了眼镜。我请求安冈刑警,给我看过了头像素描,似乎全国的警察署,都收到了那份素描。”
“安冈刑警知道她在天王寺附近吗?”
“不知道。安冈刑警在青森,又与智惠子失之交臂了。他们太没用了。我只好自己动手。”
“那不会影响你的生意么?”
“我将生意交给了能力出众的部下,就算我不在公司,也不用担心。我的公司我说了算,明白吗?……”
“但你找到她,却不把她交给警察,你自己也会有罪的。”
“我打算背着警察,将智惠子杀掉,然后埋在箕面的山里。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那儿,路比较熟。那家伙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我必须让她受到相应的惩罚。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我在追踪她。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捕捉狐狸的猎人。”
智惠子和丈夫洋司,仅仅相距十米。从有顶棚的人行道,朝车站走的是智惠子,从车站走过来的是洋司。如果保持原来的行进方向,两人不久就会擦身而过。
智惠子想装作在看橱窗的样子,但这是一个远离主干道的普通商业街,没办法通过橱窗玻璃,观察洋司。如果拔腿就跑的话,反倒会因为行为反常,而引起他的注意,那个男人有着猛兽一般敏锐的直觉。就算不看她的脸,仅凭身型也能认出她。
她动不了。不,她能动,但只能向前,因为她无处可逃。看见她整形后浮肿的脸庞,洋司一定会猛地抓住她的手,狂笑不止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蠢货!……以为变丑了就可以骗过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米、三米、两米……两人越来越近。她陷入了绝境。
“吾命休矣!……”她想,索性摘下墨镜,展露出真实的模样。
同洋司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她张嘴笑了一下。
洋司从她身旁经过时,面容扭曲,仿佛看到了恶心的东西,朝地上吐了口痰。智惠子全身紧绷,僵立原地。他会在什么时候,将手搭在我肩上,喊出我的名字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能动了。但刚迈出步子,一只手就放在了她的肩上。
智惠子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颓然站在那儿,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光了一样,脚也如同生根了似的,动不了了。
“你怎么了?”
是女人的声音。智惠子就像定身咒被解除了一样,转过头来。
“没事吧?到我们茶馆里休息一下吧。”
一个六十多岁的圆脸女人,关切地望着智惠子,看样子好像是旁边茶馆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有点头晕。”
“别客气了,进来吧。”
女人抓住智惠子的手腕,请她走进茶馆,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把圆椅上。智惠子低下头,接过女人递上来的一杯绿茶。
随着茶水缓缓地滑下喉咙,她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她将女人端上来的馒头,放入口中咀嚼着,甘甜的滋味仿佛传遍了全身。她决定就在这儿坐会儿再走。
“被坏男人打了?……家庭暴力?……”
女人口中说出“家庭暴力”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别扭。她肯定是看到智惠子的肿胀的脸,才做此判断的吧。
“嗯,是的。”
“从家里逃出来的?”
“让您见笑了。”
“别说傻话了。快逃吧。”
“谢谢!……”
“你是东京人?”
“嗯!……”
“父母还在吧?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你健健康康的。”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智惠子起身告辞,离开了茶馆。查看商业街左右,确认已经看不到洋司的身影。她以不会引起行人注意的速度,快步前进。大阪人都健步如飞,她很快融入了越来越多的人流当中,朝天王寺站匆匆赶去。
大阪危机四伏。尽管地广人多,容易藏身,但洋司也来了,她绝不能留在这个城市,该坐JR呢,还是地铁呢?或者是私铁南海!逃亡路线有好几条,但她选择了JR。当然,坐JR的路线也很多,是环状线的外圈,还是内圈呢?或者是阪和线呢?她选择了环状线中,最早到达的一班列车。
以防万一,她在发车前几秒,才跳上环状线外圈的列车。她没有发觉,有人跟踪的迹象,也没有看到洋司。
她在大阪站下车,在车站旁的银行,又偷偷地支取了二十万日元,然后前往新大阪。她要从那里乘坐新干线,尽量远离大阪。她打消了乘东海道新干线,往东去的想法。
西方——对她来说,西方是未知的区域。初中旅行时去过的京都和奈良,就是她所踏足的最西端。
这次,既然到了大阪,那接下来……去哪儿好呢?……是乘在来线去鸟取、松江方向,还是坐新干线到冈山,然后前往四国?……
这就像是在玩游戏一样——在一个接一个的分岔点上,一次又一次地做着选择,仿佛无穷无尽的“选择游戏”。
她上新大阪站的厕所解手,在盥洗台前,看见镜中自己的脸庞时,惊讶得差点仰面倒地。自己丑得吓死人。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洋司在二十厘米的距离内,都没有把她认出来。
摘下墨镜后的那张脸,真个不是友竹智惠子的,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眼睛被埋在肿胀的眼皮下,像极了戴护目镜的土偶;右眼眼梢旁,有一条横向的割伤,刚结了一层痂;受肿胀眼皮的影响,整张脸都浮肿了,就像是被人暴打过一样。她现在也知道,为什么茶馆的老妇人会同情她了。洋司根本没有认出肿着脸的智惠子,甚至想避开这个丑八怪。
在对自己的丑陋,感到悲伤的同时,智惠子也庆幸,自己因祸得福,躲过了近在咫尺的追踪者。戴上墨镜,眼睛周围的肿胀和伤口,都被掩盖起来。她勇敢地抬起头,朝新干线的特快车票自动贩卖机走去。
她看着路线图,思索该去往何处。如果要往西的话……她的视线在冈山、广岛、终点博多这条路线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一个地方——福山,广岛县福山市。啊,就去那儿吧。
她购买了自由席特快车票和乘车票,来到第21号线——即新干线的下行列车月台。下一班开往博多的“光123号”,将在五分钟后的五点六分出发。她无意中望向两条轨道之外,开往东京的上行列车月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
“洋司。啊,我们还胜负未定呢。”
擦肩而过时,智惠子虽然没有被认出来,但恐惧又从胃底,一下子冒到了嗓子眼儿。智惠子用手按胸,拼命地压制住想呕吐的感觉。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本应竭力避免引人注意,结果却在众多乘客中最显眼。洋司无疑也察觉到了她。
“你没事吧?”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事。我好了。”智惠子说着,连忙站起身来。
新干线列车这时正好进站了。智惠子踉踉跄跄地,登上了三号车厢,坐在行进方向右侧靠窗的E席。刚一落座,她就听见了车门“咣当”一声关闭的声音。
友竹洋司在26号线,即新干线上行列车的月台上,等待开往东京的列车。这次他也很遗憾,他没有找到智惠子。但可以确认的是,那家伙六、七天前,就在这个地方了。一想到自己同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洋司的心里就一阵恶心。
不过,他的追踪,总有结束的一天。那家伙身上的钱用光之后,肯定又会露出马脚。又得重头再来了。猎人不能急躁,应该慢慢享受狩猎的乐趣。
想到这儿,他不经意地朝两条轨道外的月台上望去,一个女人正蹲在候车的旅客队列前。虽然隔了很远,目光犀利的他,看着她的侧脸,觉得似曾相识。自己最近见过这个人,是谁呢?
“唔,算了。我很累。在大阪……”
他忽然想了起来——是那个天王寺站附近的商业街上,擦肩而过的女人。脸上浮肿,而且结了痂,不知道是生病了还是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他不禁说出声来。他用力握紧右拳。混蛋,是那家伙!是智惠子!当时自己因为她丑陋的外表,而被偏过了头,但如果目不转睛地看她,应该就能认出来。
蹲着的智惠子起身时,下行的新干线列车进站了,智惠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车身的另一侧。
洋司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气恼不已,愤怒的矛头首先指向智惠子。不要像傻瓜一样呆站在这里,赶紧去抓她!他钻出旅客堆,朝阶梯跑去。
可恶!等等!在25/26号线月台的洋司,先后跑下两道长长的阶梯,然后爬上21/22号线月台的阶梯。他听见“扑哧”一声,是泄压阀在放气,随后车门关闭了。
迟了吗?混蛋!……
注视着缓缓开动的“光123号”的车窗,他终于发现了智惠子的脸庞。三号车厢。他朝车厢跑去,用力拍打车窗。智惠子惊讶地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块儿,彼此憎恶地望着对方。然后,,智惠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右手,露出嘲弄的笑容,对他挥了挥手。看她的嘴型,是在说:“永别了。”
“光123号”渐渐加速,洋司不得不跑了起来:“混蛋,你给我记住!……”月台上的人惊慌地躲开他。
可恶!近在眼前,竟然也让那家伙逃掉了!太没用了!他用右脚狠狠跺地,大声咒骂:“混蛋!……”
那家伙要去什么地方?那班列车是开往博多的,但新大阪和博多之间,有十多个站,智惠子会在哪一站下车呢?
刚才一阵猛跑,让洋司呼吸困难,他弯下腰,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突然传来了狠狠敲窗户的声音,眼前是就是洋司无比清晰的脸。智惠子惊恐万端,心想自己就要被抓住了,但万幸的是,列车已经开动了。她知道自己安全了,于是鼓起勇气,对窗外的洋司说了句:“永别了。”然后挥了挥手,硬挤出一个笑容。她知道,这会让洋司气得嗷嗷叫。
“GoodBye!禽兽老公。”
列车加速行驶,离开了新大阪的月台,智惠子后怕得全身发抖。要是洋司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他肯定会开心得翻来吧。但现在她羸了。机智和幸运,让她屡次化险为夷,及时地逃脱了这几天来,安冈刑警和洋司对她的轮番的渴血抓捕。
或许幸运比机智的作用更大一些。只要时间稍微有一点儿偏差,只要幸运女神对她稍有厌弃,那她铁定会被抓住。
洋司和警察明显没有联手。洋司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查到了她的所在地,却没有通知警方。倘若警察掌握了这条情报,很可能会在天王寺站周边,对她实施抓捕。
新潟那次也一样,洋司单独地前来抓捕她,警察多半也不知道,她就在新潟;青森那次又怎么解释呢?来的是警察,而不是洋司。是谁给警察通风报信的呢?到底是谁呢?
那人八成是通过银行取款信息,迅速确定她在青森和天王寺的吧。每次取款后,存折上就会打印出取款银行的信息,和取款的金额。
持有存折的是母亲清子。母亲确实有可能,联络警察或洋司。虽然是母亲帮助自己逃脱的,但她现在或许改变主意了,向警察透露了女儿在青森的消息,得知女儿逃脱后,她又向洋司透露了女儿在天王寺的消息。
但如此草率地下结论是危险的。也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母亲的存折落入了洋司的手中。
为了证实这一猜想,自己必须再次在什么地方取钱。现在她手头的现金,大概有十万日元。这些钱,只要在旅馆住上一周,就能花完,智惠子想。
一个小时以后,“光123号”抵达冈山。如果洋司将自己上了这班车的情报告知警方,那冈山车站里,就会有警察上车搜查吧。可是,月台上毫无异样,智惠子所在的三号车厢的自由席,走下了十名旅客,然后又上了十名旅客。
新干线列车重新又开动了,过了很久,也没有可疑乘客,从别的车厢过来。乘务员来査票的时候,表情也很正常。列车又运行了二十分钟,抵达福山。这时,己经是下午六点多,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从月台往车站北侧望去,一座大城隐约可见。智惠子看了看,从后面走来的其他下车的旅客,没有人表现可疑。目送“光123号”向博多驶去之后,她走下了阶梯,穿过检票口。
谁都料不到她会在福山下车。洋司肯定以为,她一路去了冈山、广岛,或者博多,但她不能大意。
査看车站内的交通指南后,智惠子找到了商业街的位置。商业街上有许多商务旅馆的广告牌,但她更倾向于选择没有打广告的小旅馆,于是决定,去小巷里找找看,很快她就有所发现一一“休憩商务旅馆”。睡一觉三千八百日元,住一晚五千日元。尽管名义上是商务旅馆,但看起来却像是情人旅馆。
入口极不起眼,尤其方便偷偷摸摸的情人进出。柜台背后,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六十多岁的老女人。
“我要住店。”智惠子说,对方没有丝毫诧异。看来这儿也经常有生意人投宿吧。
老妇人扫了一眼智惠子,说:“还有空房。”
智惠子拿过钥匙,乘坐仅有的一部电梯上到四楼,进入401室。房间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味道,一张双人床,占据了房间一大半的空间。
将行李放在椅子上后,智惠子一屁股坐上双人床。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设置好明早起床的时间,刚一躺下,就死死地睡了过去。她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声吵醒了智惠子。她睁开眼睛,却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将听筒凑到耳边,里面传来自动播放的声音:“该起床了。”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昨天把起床的时间,设置在了六点三十分。
智惠子在盥洗台前,查看着自己的脸,肿胀消散了一些,只是眼睛周围还有。右眼眼梢附近的疮痂很碍眼,但化妆之后,戴上眼镜就能盖住。
用热水洗了个淋浴,身体渐渐恢复活力的同时,对洋司的愤怒,也涌上了她的心头。
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人渣呢?自己之所以会有今天,究其根源,就是为了杀掉他,同林田亮子缔结了交换杀人协议。
“我杀掉了林田浩之,可却在亮子杀掉洋司前被捕了。给亮子打个电话吧。”
离七点没几分,智惠子离开旅馆,朝车站走去,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她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亮子,但那次,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她还记得亮子的电话号码。她先投下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拨出号码,回铃音只响了一下,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林田家。”电话那头是亮子的声音。
“喂,知道我是谁吗?”智惠子卖了个关子。
“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听不出来?是我啊。”
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屏住呼吸说:“难道你是……”
“嗯,不错。咱们好久没联系了啊。”
“你找我干什么?”
“有件事想拜托你。”
听得出对方提髙了警惕。
“什……什么事?”
“这次轮到你了。”
“什么轮到我了?”
“只有你最开心,对吧?……浩之死了,你拿着保险赔偿金,过得很舒服吧?”智惠子越说越气,“这次轮到你杀我丈夫了。明白不?……”
“别开玩笑了。我跟你达成的协议,根本就不是认真的,是你自作主张,杀了我丈夫。”
“真不厚道。我把这事儿告诉警察怎么样?”
“随便你。警察才不会相信什么‘交换杀人’的协议呢。”对方强辩道。
“我昨天见到洋司了。”
要求追加电话费的提示信息传来,盖住了对方倒吸冷气的声音。
“啊?在哪儿?”
“大阪天王寺。”
“不会吧?……你在大阪?”
“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你杀他的时候,自己问吧。杀他的方法你自己做主。这次轮到你动手了。”
“你别逼我。”
“如果你不做,我就会让你付出毁约的代价,听明白了吗?”
这时,一百日元的通话时间到了。电话被突然切断,就像神经“啪!”地断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