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从哪儿说起好呢?”友竹智惠子用打火机点燃烟,狠吸一口,享受似的把烟吐向天花板,就这样保持不动,眯缝着眼睛,沉默半晌,好像是在回忆往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如果从出生时说起,不知要讲几天几夜。这也可以么?”
她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摁灭了烟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利落地折弯烟身,放在烟灰缸中。烟灰缸里沾着口红的烟头,已经有三根了。她面前的录音机,正记录着她说的话。
“十五年很长,太长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出生之后的十五年,似乎更加漫长,直到初中毕业那年……”
智惠子再次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友竹智惠子是所谓的私生女——非婚生子女。
1967年9月1日,她出生在群马县桐生市——自己母亲的老家。桐生市位于关东平原的西北端,背靠的山脉绵延至赤城山,冬冷夏热,环境恶劣,古代因为丝织品而繁荣,现在仍然随处可见过去的影子。
智惠子母亲的父亲——即智惠子的外公——丰岛一太郎,在老城的一家酒厂当酿酒师,地地道道的工人脾气,在家里奉行大男子主义,从早到晚都板着脸。虽然是酿酒师,他却不爱喝酒。他常说,一旦自己沾了酒,就闻不出酒的味道了。据同事说,他本来喝酒很厉害,但年轻的时候,因为酒后斗殴,打伤了对方,从此便戒了酒。
外婆松是外公酒厂里打杂的女佣,在那里认识了丰岛一太郎。外婆性格温和,却能灵活地操控着顽固不化的丈夫。
两人养育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女儿,智惠子的母亲清子排行老二。
从当地的初中毕业后,清子就前往东京,在荒川区的纺织工厂里打工。在那里干了五年,直到二十岁,因为身体吃不消而辞职。工厂的原前辈,推荐她到赤羽的夜店上班。
“凭你这副脸蛋儿,一定能赚下不少钱。”
当时清子急需用钱,但又不想麻烦乡下的父母,于是就答应了。
“如果工作不顺利的话,辞职就是了。”
清子轻信了前辈的这句话。
但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她不擅于言辞,但却善解人意。再怎样沉默的人,她都有本事让对方张口。听到值得同情处,她也会跟着潸然泪下,但她几乎从不透露自己的事情。
来店里专门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多,她很快就成了店里的头牌,这遭到了介绍她来这里的前辈的嫉恨。但清子是那种罕见的不记仇的性格,所以,压根也没有放在心上。
手头宽裕后,清子在赤羽的商业街附近租下公寓,开始在那儿生活,而且也有了心仪的男人,据说那人是炼铁厂老板的独生子。
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清子本人从未提起,只是有人背着她,传这样的闲话。智惠子认为,那人八成是自己的生父,她很想弄清真相,向母亲求证,清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沉默以对,于是,智惠子断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清子当然没有同那个男人结婚。男人的父亲经营的炼铁厂倒闭了,家庭四分五裂。直到男人不再上店里来之后,清子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尽管当时还能堕胎,但清子没有这么做。她无比珍视对那个男人的回忆,将肚子里面的孩子,当成是至爱留给自己的纪念。
清子的肚子明显隆起来以后,店里的人才察觉,她已经有孕在身。店里当然不需要孕妇,于是立即解雇了她。对清子来说,留在店里就必须应酬喝酒,还要被迫吸大量二手烟,她也不想再做这种对孩子不利的工作。
到了这一步,她只好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父母。
接电话的母亲松说:“你赶紧回来吧。就算你爸爸生气,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父亲一太郎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女儿,什么都没说。尽管可能很生气,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一太郎就是这样的性格。
住在老家的时候,清子尽量避免刺激父亲,她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交出来,但母亲说:“这些钱留给孩子用。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担心。”
当时,清子二十五岁,姐姐已经嫁到了前桥市,妹妹也在高崎的公司里找到了对象,正准备结婚。清子觉得,姐姐和妹妹,都无法继承家业,这也是父亲接纳她的理由之一。
“没办法,咱们这样的家境,是没有人愿意入赘的。”母亲叹息着说。
“因为面子上挂不住?”
“咱家又不富裕,别人瞧不上,你就留在家里,照顾你爸爸吧。”
“嗯,好。”清子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说是我的孩子得了。”
这种事情,清子万万做不出来。
尽管清子经历坎坷,但女儿回娘家生孩子,那是常有之事,邻居们也没有刨根问底。
生智惠子的那天早晨,清子开始出现阵痛,附近的产婆被叫来接生。当时在农村,由产婆接生并不罕见。清子没受多少罪,就顺利产下了一名两千八百多克的女婴。一太郎给孩子取名为“智惠子”。
一太郎那天一反常态,很早就回家了。他心里应该乐开了花吧,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绷着脸,叫孩子“智惠子”。
智惠子。清子对此没有意见。
一太郎特别宠爱外孙女智惠子,平常感情极少外露的他,抱着智惠子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眯缝着眼睛,“智惠子、智惠子”地叫个不停。
就这样,智惠子集外公外婆的千娇百宠于一身,渐渐长大了。
清子继承了外公的工作,在酒厂的门事店里当售货员。智惠子上当地小学时,有人来向她母亲求婚。对方是酒厂的顾客,在门事店只见过清子一面,便坠入了爱河,坚决要求同清子结婚。
对方知道清子以前的经历,也清楚清子有一个孩子,但还是提出了结婚请求。但问题是,对方已经四十岁,而且离过婚,还有两个年纪与智惠子差不多的孩子。两家找机会谈了一次,清子想答应,但一太郎不同意。
“你嫁过去只会吃苦,不但要照顾他的孩子,还要照顾公公婆婆,日子肯定不好过。”
不爱说话的一太郎出言相劝,松也帮腔道:“与其过去吃苦,不如继续待在家里。”
清子犹疑不定,智惠子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结婚的念头。
“那些孩子打我,捉弄我。”
对方的孩子趁大人谈话没留神,偷偷地捅了智惠子,还踢了她。
“我同外公外婆留在家里,妈妈自己嫁过去好了。”
智惠子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孩子,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积极地从事班长的工作。她深知母亲无法结婚,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大包袱,所以,尽管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说起话来却像个大人一样。
对女儿的心情,清子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的她,最终拒绝了对方。
其实,在上班的地方,清子有喜欢的人,但对方有妻室,自然无法同她结婚。
几年过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清子同自己暗恋的男人一起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男人的妻子气冲冲地上丰岛家大哭大闹,家里人才知道他们私奔了。
“你们家的女人,把我老公勾引跑了!”
智惠子清晰地记得,那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年龄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披头散发,宛如幽灵。
―太郎认识女人的丈夫,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鞠躬致歉。
这时,智惠子放学回来了。
“哎呀,你妈抛弃你自己跑了,真可怜!”女人歇斯底里地笑道。
“你回去吧!这孩子又没有错。”
一太郎见可爱的外孙女,也被卷入了纷争,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抓住女人的肩膀,把她朝玄关外推。
“你们全家都不是人!”女人哭号道,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邻居都知道了清子与人私奔的消息。虽然丰岛一家守口如瓶,但是,经人不断地添油加醋后,话越传越难听。
智惠子在学校里,也因此被同学欺负,但她个性刚烈,对流言蜚语总是严加驳斥。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了。
智惠子表面上假装平静,但内心却深受创伤。每晚钻进被窝后,眼泪总会浸湿枕头。尽管十分伤心,智惠子仍然相信母亲。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收到母亲的来信。
结果,母亲音信全无。但听说与母亲私奔的男人家里,收到了离婚协议。那男人本来就是入赘女婿,在强悍的妻子和岳父母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样的生活,他不想再过下去了。
智惠子小学毕业后,顺利地升入了当地的中学。外公一太郎退休后,全家都靠他的退休金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母亲一直没有消息,就连她在日本的什么地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智惠子在初中里,也是成绩优异,但她很清楚:自己家并不富裕,外公外婆日渐年老体衰,所以,她打算初中毕业之后,就出去找工作,让外公外婆安度晚年。
智惠子念到初三的时候,外公一太郎因脑溢血病逝了。葬礼上,智惠子的两个姨妈来了,将清子大致的下落,告诉了智惠子。清子虽然同父母亲没有接触,但偶尔会联络姐妹。
然而,姨妈只是说,清子住在东京板桥附近,过得很幸福,让智惠子不要担心。还说清子始终惦记着智惠子,总在念叨自己让孩子遭了罪,是得不到原谅的。
但智惠子是爱母亲的。虽然母亲弃她而去,但她却由衷地希望,能再次见到母亲。她也爱外公外婆,但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任谁也无法替代的。
母亲最终也未能在外公的葬礼上露面,因为两位姨妈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外公一太郎过世后,智惠子只好同外婆相依为命。
“啊,真累。”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转了转脑袋。
“我已经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这个人之前是话痨,不让我说话,会把我憋疯的。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管住自己的嘴巴。现在,沉默是我保护自己的武器。”
友竹智惠子想着,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你没有考虑过,继续读书吗?没钱的话,可以申请奖学金啊,解决的办法有很多。”
“我没想过。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要去工作了。班主任老师知道后,连连叹息‘太可惜了啊,你去工作太可惜了。’”
“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的学生,说自己不想上高中了,班主任老师听了,一定很痛心。”
“当时的高中升学率如何?”
“大概百分之九十五吧。比现在低,但绝大部分人都能升学。我向老师说明了,我家中的困难情况——家中只有我和外婆两人,靠外婆的退休金勉强度日。”
“你外婆在你升学的问题上,究竟有什么看法?”
“外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说‘对不起我’。还说,我母亲当年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当时没让她继续升学。本来打算供我把书读完,结果却无能为力,实在太可怜了。”
“你最后还是升学了吧?”
“我本想去读实用性更强的商业高中,但高昂的学费,让我望而却步。我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普通高中的夜间部,但夜间部要四年才能毕业。正当我忧烦不已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亲自上我家问外婆:‘如果不用交学费的话,智惠子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你们没有想到,还有‘私立高中’这条路可以走吧?”
“是的。我听了也大吃一惊。”
“桐生悠学馆高中。现在是相当有名的学校吧?”
“我读书那会儿,它可以说是差等生收容所。不过,新上任的理事长,为了提髙升学成绩,引进了免费生制度——就是将优秀的学生选拔出来,组成一个特殊班。因为聪明的孩子,都会去公立名校,为了争夺生源,学校不仅免除了优等生的学费,还每个月向他们发放一定的奖学金。听说这个消息后,老师把我推荐了上去。”
“你的外婆有何反应?”
“外婆喜极而泣。我也很高兴。”
“但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吧?”
“嗯。不错。”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伸手拿杯子时,手在微微颤抖。
友竹智惠子是桐生悠学馆髙中特快八班的第一期学生。学校不仅免除了她的学费,每个月还给她两万日元奖学金。虽然招生宣传中说,这个班由三十名尖子生组成,但因为学校的声誉实在太差,很少有学生自愿入读。
智惠子很高兴自己能够升入高中。她打算继续学习,努力考入大学。国立群马大学的工学部,就在桐生市内,她小时候经常骑自行车,去大学校园里玩耍。大政时代到昭和初期修建的同窗会纪念馆,风雅别致,她憧憬着能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学习。
她刚好念的是理科,如果能考进这里,每天从家里步行来上学就可以了。如果在大学里,也可能拿到奖学金,再找个地方打工,就可以减轻外婆的负担了。
可是,高中那个班问题多多。学校是首次设置特快班,还没有经验。优秀教师稀缺,课程安排拙劣,学生的水平也不高。智惠子的两个成绩中下的扨中校友,很不幸地也在这个班上。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从一开始就很轻松。当然,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特快班成败与否,只有通过首批毕业生的髙考成绩来检验。只要有一人考上知名的国立大学,学校就可以在招生时大肆宣扬,吸引更多的优秀生源,从而实现良性循环,逐步提升学校的档次。
不过,万事开头难。成功总是在不断失败、改良之后才能获得。
校园生活十分乏味,可以说是无聊透顶。学校不许特快班的学生,参加俱乐部的活动,严令他们不能同别班同学接触,交流仅限于班级内部。特快班仿佛从高中一年级隔离出来了似的。
智惠子算不上漂亮,但身体发育得比同年级的学生早,所以,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用她自己的话说,自从走进校门起,靠动物本能生存的低素质人群,就不停地骚扰她,让她在学校里一刻也不得安生。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女生较少,她自然遭到别的女生嫉妒,孤立无援。但她心中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尽量不去理会外部的干扰。
忍耐三年就能上大学了——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
高二暑假的时候,外婆松过世了,智惠子的人生计划,被彻底打乱,命运也迎来了重大的转折。
“你外婆还不老吧?”
“已经七十二岁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我正在房间里学习。当时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已经下降到班上的第三名了。因为放学后,我得去外公以前上班的酒厂打工——我想尽量补贴点家用。外婆劝我不必这样做,可我没听她的话。我不想当个吃闲饭的。”
“你是去酒厂干体力活儿?”
“不是搬运之类的工作,而是在酒厂的门事店卖酒。要干到晚上八点。尽管工钱不多,但提供晚餐,我觉得还算挺值。但一天忙下来,确实太累了。我一到家,倒头便睡,没有时间学习,但我的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我是不是很勤奋呢?”
“暑假期间外婆过世了?”
“那天,我刚好不用去打工,留在家里学习。我发现厨房里的煤气一直燃着,觉得很奇怪,叫外婆也没有回应。于是,我立刻关掉火,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小片菜地,种着茄子、西红柿、黄瓜等,足够我俩吃了。”
“你外婆怎么了?”
“外婆趴在种黄瓜的那片地上。她平常从不生病,身体健康得很,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无法相信。我以为外婆只是在故意吓我,因为她最喜欢开玩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事情绝对是这样的……”智惠子用指尖抹去眼泪。
“你当时肯定不知所措吧?”
“我没有时间不知所措。我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明明只是外婆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但似乎我的人生,就此也要终结了,我拿起外婆的手,确认是否还有脉搏。我想将外婆的遗体运走,但太重了,我搬不动。我那时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只有四十公斤上下。我发现,人死之后,会突然沉重很多,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
“你傻啊?就是那个时候啊——我犯案的时候。”智惠子不耐烦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继续说。”
“我将外婆拖进了屋里。我是下意识地,得出‘尸体很重’的结论的吧。我好不容易,才把外婆放在厨房的地板上,累得筋疲力尽,然后,突然发起疯来——最初是歇斯底里地大笑,继而放声痛哭,最后嘿嘿傻笑。邻居觉察到了异样,来我家查看,外婆去世的消息,便在街坊邻里迅速传开了。”
“葬礼的情况如何?”
“办得同外公去世时一样匆忙,我想不起来太多的情况,只记得两个姨妈,都来筹备葬礼了。”
“外婆去世后,亲人们是否召开过家庭会议,商讨你今后的生活和出路?”
“喂,当然。两个姨妈都是外婆的亲女儿,我是她们的外甥女,她们似乎讨论过,由谁来领养我的问题。”
“你母亲那边还是消息全无?……”
“因为没有联系方式啊。电话、具体住所都不清楚。”
“两个姨妈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大姨妈住在前桥,有两个分别读高中一宇级和二年级的儿子。我不喜欢那两个兄弟,跟他们住的话,不知道这两个小阿飞会怎样欺负我。小姨妈住在琦玉的熊谷,有一个即将面临中考的女儿,她希望我能当她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也不喜欢那个表妹。我对两个姨妈说,我谁家都不想去,就想留在这里,一个人生活。我不能转学,毕竟费尽周折,才读上了特快班……然而,问题是我还没有成年。无论我有多么坚强,姨妈们都不同意,让我一个高二女生,独自住一座房子,因为太危险了……”
“奇迹出现了吗?”
“不知道能不能叫奇迹。从某种意义上,更像是地狱之门朝我打开了……”智惠子淡淡一笑。
“葬礼那天,两个姨妈暂且留宿我家,打算第二天再同我谈一次。就在这时,我的母亲回来了。”
“我回来了。”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玄关玻璃门被嘎吱嘎吱地拉开了。
客厅里总共坐着四个人:智惠子,智惠子的两个姨妈,还有表妹。四个人面面相觑,但两个姨妈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客厅的拉门被打开,进屋的女人,正是智惠子的母亲清子。
“哎呀,你们也来啦?”
清子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身体曲线凸显。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香水味,与葬礼刚结束的氛围极不相称。
清子的目光捕捉到了智惠子,然后,投向临时搭起的供桌。当看见黑相框中母亲的遗像时,清子不由得发出一阵呻吟。
“哦,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清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遗像前,瘫坐下去。
“清子,我老早就想找你了,但苦于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姐姐。我前两天梦到母亲,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就想回来看看……”清子用手绢蒙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清子姐姐,你把自己的孩子硬塞给母亲,这可是不孝哦!……”小姨妈没能忍住,怒斥清子道。
“哎呀,肝火别这么旺嘛,一定是母亲的灵魂,把清子叫回来的——只能这么解释。”大姨妈对着母亲的遗像,双手合十道。她可能是在感谢佛祖,一个问题终于解决了。
这当然是指智惠子如何处理的问题,既然智惠子的母亲回来了,那照顾外甥女的义务,自然就不用落在自己身上了——大姨妈一定是如此盘算的。
“清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事?过得还好吧?”大姨妈轻声问抽抽搭搭的清子。
“对不起,我尽给大家添麻烦。”清子就地转身,对在场的四人鞠躬道。
“清子姐,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智惠子哦!”小姨妈还是压不住怒火,“你知道智惠子上高中了吧?她凭自己的能力,获得了奖学金。”
“嗯,我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说着,清子才将目光投向智惠子,“对不起。”她说着低下了头,“妈妈这次回来,可能是应了外婆冥冥之中的召唤吧。我现在生活宽裕了很多,原本就打算跟外婆谈谈,把你接走。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清子凑到智惠子身边,紧握住她的双手,“智惠子,对不起。离开这儿,跟妈妈一起过吧。”
母亲清子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智惠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一刻也没忘记母亲,但眼前的女人,跟她想象中的母亲相差太远。就算岁月在母亲的脸上刻下了皱纹,但这个女人,也同她朝思暮想的母亲判若两人。
“你还在夜店做事?”大姨妈质问道。
“我早就不在那儿干了。我现在是美容师。”
“你住在什么地方?”智惠子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板桥区一个叫大山的地方。我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店。”
“清子,你真的有能力照顾智惠子?”大姨妈问道。
“嗯,不错。”
“你让智惠子住哪儿?”
“二楼有个房间,尽管很小,但智惠子可以在那儿学习。”
“但有一个现实问题:智惠子还在这里的学校上课,不可能从东京那么远跑过来。”
“转校就行了。”
“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才赢得奖学金,丢了太可惜了。”
大姨妈又改变了主意:“智惠子跟我住前桥的话,就可以到桐生悠学馆髙中上课了。我可以照顾她到毕业。”
智惠子只有两个选择:去有两个表兄弟的大姨妈家,或是转学去母亲小店的二楼。
两个地方她都不想去,但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当然是跟母亲住。虽然眼前的母亲,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但到底是她有生以来,最思念的人啊。可是,她又非常想留在现在的学校,寄宿到大姨妈家的念头,始终未能打消。
这时,小姨妈插话道:“智惠子的想法最重要,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因为智惠子不可能由自己领养了,小姨妈看上去松了口气,她的意见简洁明了。
“说到底,就是看智惠子选学校,还是选妈妈。”
小姨妈说得很直白,但智惠子的确必须在这两者间做出选择。母亲和两个姨妈,都注视着智惠子的反应。
智惠子必须当场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选择。当然,在以后的人生中,她还会被迫做很多艰难的选择。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智惠子下意识地揉搓着制服的下摆,紧咬着嘴唇,抬头说:“我想继续读书。”
她想上大学。
“这么说,智惠子是选择去大姨妈家了?”熊谷的小姨妈问。智惠子摇头。
“那是跟妈妈走?”母亲重新打起精神。智惠子同样摇头。
唉,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当时看是这样。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次‘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问题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复杂,一次比一次难以解决。我可能还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一一不,是一定会经受。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那你最后选择了母亲?……”
“我只能如此。现实是,一个高二女生,不可能独自住在一座房子里,我需要监护人。”
“你转校到东京去了?”
“刚好碰到放暑假,很顺利就办好了手续。母亲在家里住了一周,同学校方面交涉。班主任老师查到东京的私立髙中,9月份举行插班考试,给我写了推荐信。”
“你适应转学去的学校的校风吗?”
“原来学校的校风就不好。我所在的班,就像被隔绝出的‘圣域’一样,我们就是一群受保护的动物。我转学去的是所女子高中,名义上,为升入国立大学的文科院系,设置了课程;但实际上,从没有人考上过国立大学,水平也非常低。我在家里自习的话,效率更高,但旷课就拿不到毕业证,而且没资格参加高考。”
“你同母亲的生活如何?”
“很快乐。虽然她把我扔给了外婆,自己跑掉了,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开了一家小店?”
“是的。母亲起早贪黑地经营着那家美容院。我早上七点起床,五点放学,十二点睡觉。我同母亲只有晚上,才能见面。母亲开美容院的钱是借来的,为了还债,她拼了命地工作。但是,只要想到母亲,能够同我在一起,我就很安心。”
“和你在‘桐生学园’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零用钱了。只要说想买参考书,母亲就会给我钱。我经常去池袋,因为学校就在池袋边上。上课相当无趣。我成绩好,老师都重视我,但那些家伙也没什么意思。我没有参加俱乐部,一放学就直接回家。都市生活充满了刺激,乡下长大的孩子进城后,自然会被染上都市的颜色,眼里尽是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智惠子说着,抹了抹眼泪。
“啊……你没事吧?”
“我说得有点累了。你就这么想听,我这无聊的人生吗?”智惠子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
安冈留吉听友竹智惠子本人,讲述了她髙中时代的情况。即使在警察的审讯室,问及那个案子,智惠子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安冈必须在拘留期限内让她认罪,以便提起诉讼,所以面对现状,不由得开始感到有点不安。
“智惠子不想谈论那个案子,我只好通过与她闲聊,来促使她放松警惕。只要她习惯了交谈,就会自然而然地讲出来。据我多年的经验,保持缄默的嫌疑人,也不会排斥闲聊。对那些因为想不开,而走上犯罪道路的人,聊聊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问问他们母亲是什么样子,就会勾起他们美好的回忆。心情放松下来,嘴也就没那么硬了。我这种老刑警,经常用这一招。当然,也有嫌疑人一说到案子,就立刻又闭上嘴的,这些家伙相当难对付。”
“智惠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基本上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十分擅长撒谎,乃至自己有时都区分不了真假。我努力寻找她话中的破绽,但她始终没有给我机会。一谈到案发前后的事,她就会谨慎地闭口不言。但撬开她的嘴,是我的工作,我只好从别处入手,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她的童年时光上。说到动情之处,她就会数次流泪。我很理解她在‘桐生学园’,与外婆相伴的那段日子。她的经历中,的确有特别令人伤心的部分,我自然产生了同情,甚至有时也陪她垂泪。”
“智惠子在东京的高中生活如何?”
“她在班上交了朋友。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并非无药可救。对方也是个孤僻的孩子,两人志趣相投,立刻就成了好朋友,还在放学后,一同去池袋的游戏厅玩。她母亲对她放任自流,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都不会生气。但她自制力超强,六点就会回家,一个人做饭吃,然后开始学习。池袋之行刚好相当于放松休息。”
“智惠子的母亲清子,将女儿扔给了自己母亲后,她在大东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同人私奔后,又被对方抛弃了。迫于生计,她又重操旧业,在池袋的俱乐部里做女招待,不久就又勾搭上一个男人,男人替她买了一套高级公寓。尽管这段关系,最后也无果而终,但作为分手费,清子得到了那套公寓。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清子将房子转手卖掉,然后又如法炮制,到别的俱乐部上班,找到另一个为她掏腰包的男人。如此循环往复,不停地积攒财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去当美容师,于是,她一边去美容学校念书,一边在晚上继续做女招待。她脑子特别好使,可以说天生具备商业才能。她是男人喜欢的那种肉嘟嘟的女人……智惠子也继承了她的才能,或者说才智。这或许是清子吸引男人的魅力所在吧。”
“她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店?”
“中间还经历了不少周折,但总之,店是到手了,她的心思也不再一味扑在赚钱上了。这时候,她想起了老家的父母和孩子,刚好又梦到了母亲,于是就突然想回去看看。清子觉得非常对不起母亲,后悔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她决定将女儿领走。当着姐姐妹妹的面,她也只能这么做。这里面,当然还有向女儿赎罪的意思。”
“清子是否知道智惠子的成绩很好?”
“当然。清子希望女儿能进一所好大学。如果是私立大学的话,只要去上辅导班,稍微用一下功,智惠子就能轻松地考取。但私立大学学费高昂,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智惠子决定去考国立大学。她的目标是当学校的老师,起码也要上茶水女子大学。那里离家也近。”
“打乱这一人生规划的,是一场停学风波吧?”
“不错。智惠子是无辜的。那个总跟她一起活动的孩子,在饰品店偷了东西,智惠子没有看到。当两人走出店门时,店员栏住她们。尽管智惠子什么也没有干,但看到同伴畏缩惊惧的样子,她决定与同伴共担责任。毕竟她只有这一个朋友。饰品店将这件事情通报了学校,学校下达了停学一周的处分。后来,智惠子的朋友承认,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与智惠子无关。”
“清子是否相信女儿的清白?”
“我认为清子是信任智惠子的。她在母亲面前说了实话,但如实告诉学校的话,反倒会被责备为什么撒谎,停学处分也不会取消。虽然清子负上连带责任,无可厚非,但这件事之后,智惠子学习的热情就降低了。”
“她退学了?”
“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向学校提出了退学申请。学校这下慌了,智惠子是有能力考上有名高校的尖子生,有她在,学校提高升学成绩才有指望……于是,学校转而好言挽留,但是,智惠子已无心上学。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智惠子哭了,一定是忧愤已久了吧。”
“智惠子接下来怎么办?”
“她从高中退学以后,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可是,一旦放松的弦,很难再次绷紧,她通过了资格考试,但也止步于此,她最终未能考上大学。用她自己的话说,她那时候的状态,接近于现在所说的‘枯竭综合征’。我发自内心地同情她,她苦笑着感谢了我。”
“趁此机会,你有没有尝试,把话题往凶杀案的方向引?”
“没有,还不到时候。我不能在这个地方顺水推舟,必须首先夯实彼此间的信任基础。只要我们能有内心的沟通,就不愁她不松口。”
安冈留吉叹息一声。
“可是,她看穿了我的图谋。我知道,那家伙最擅长察言观色。所以,很遗憾……”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安冈刑警。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多年,最后却因为那个案子,而名誉扫地。我完全理解他有多么仇恨我友竹智惠子。
“我的青春时代乏善可陈,但在审讯过程中,他却表现得感同身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感激他,尽管他的真实目的,是诱我招供。”
“他是真的同情我,即使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
“如果你去了大姨妈家,那会怎么样呢?”
“我人生的第一个选择,就是错误的,运气不好。倘若我去了前桥,或许就能进入群马大学教育系,现在应该已经走上教书育人的正道了吧。不过,我这个人很难说,或许即使去了前桥,最后照样也被证明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大姨妈家有两个臭名昭著的坏蛋。在我看来,我那两个表兄弟,都没安什么好心。大姨妈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也许我会被整得很惨,最后不得不从高中退学。其实,当时大表哥就已经退学了,整日游手好闲,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智惠子伸手去拿水杯。
“总之,我就是不走运。无论我选择哪条路,都没有好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一次次地面临这种二选一的选择。向右还是向左?我犹疑不定。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赌博,只是无论我做何选择,结果都不正确。我去前桥的话,结果可能比选择跟母亲走更糟。”
“但你选择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亡命天涯。这是事实吧?”
“唔,确实是这回事。可是,就算我去了前桥,最后可能也得逃命。我这种窝囊废,只能走上这条路。”
智惠子自嘲似的笑了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唔,我该从哪儿说起呢?首先谈哪一个选择呢?”
“不如从重要的杀人场面开始谈吧。能不能说说,导致你逃亡十五年的那起案子呢?”
“晤,关于那件事啊……”智惠子双臂抱胸,仰望着天花板,“我不愿去想。如果非逼着你说,你干过的事,你也不情愿吧?”
“现在不是讨论我的时候。”
智惠子沉默了……
友竹智惠子缓缓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注视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她的眼前飘着一层雾——不,那是男人抽烟吐出的烟幕。
男人屡次请她抽烟,她都拒绝了……
“怎么样?想说吗?……”安冈留吉问,智惠子漫不经心地琢磨,这是他的第几次提问。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今天是友竹智惠子被捕后的第七天。
已经一周时间了啊……
一开始她招了供,但很快又翻供,随后保持缄默,出乎意料地顽固。
距离拘留期限还有差不多两周,时间绰绰有余。
再过些时候,她就会焦躁,无法像现在这样对待嫌疑人。这是他基于以往的经验,做出的判断。他同难对付的嫌疑人打过交道,有九成都招供并遭到起诉的。
剩下的只有一成——不,没有那么多,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在狡猾的嫌疑人当中,甚至有人会说是刑警逼供、强迫画押的。在律师的唆使下,他们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干。这些家伙会捏造事实,妄图脱罪,最后连自己都相信,那些谎言是真的。如果遇到串供,就更麻烦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嫌疑人呢?
友竹智惠子,二十八岁。她杀死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她跟被害人素不认识,没有杀人动机。证据有留在现场的驾驶证,和一根毛发,以及空威士忌酒杯、高尔夫比赛奖杯、玄关门把上的指纹。而且,她也没有凶案发生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明。
看到驾驶证后,安冈刑警和另一名年轻刑警——坂田良一,一齐迅速地赶到了友竹智惠子的公寓,在房间外,他们发现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她就是友竹智惠子,穿着破旧的灰色女装,呼吸急促。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她只有二十八岁,从外表上看,她特别苍老。
在安冈的警察生涯中,他特别看重给对手一个出其不意,趁对手未加防备时,突然发动袭击,对方就会动摇,从而将真实的感情全部暴露出来。
安冈静静地靠近智惠子,从她背后冷不防地说道:“友竹智惠子吗?我们是警察。”
智惠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超市购物袋,倏地落到了脚边,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安冈觉得她已经动摇了。这家伙很古怪,就像刚杀完人回来一样。
“刚才手忙脚乱的。”智惠子瑟瑟地说,将购物袋拾起来,“啊,蛋都打烂了!”那听上去就像在惨叫,声音中透露出情绪的波动,“怎么办呀?刚买来的。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向安冈投来求助的目光,眼里噙着泪水,“都怪你突然跟我讲话!”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你吓了一跳。”安冈刑警瞟了一眼坂田刑警,苦笑道。那些蛋似乎是抢购来的特价品。
女人捡起装鸡蛋的塑料盒,拿到过道的灯下查看。盒子里的十个蛋,至少有六个壳破了,蛋黄都流了出来。
“怎么办呀?你得赔我!”智惠子失去了理智,泪水涟涟地望着安冈刑警。她突如其来的愤怒,让安冈有些措手不及。
“是你自己失手打烂的。”安冈争辩着说,尽管没有明说是对方的责任,却暗示了自己不会赔偿。
“有人要杀我。”智惠子悲痛地说,当场蹲了下去。
安冈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已经渐渐掌握了凶手的心理。在犯下杀人这样的重罪之后,难免会有短暂的精神失常,导致反应过激。提出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有人要杀你?……怪不得你会这么激动。”安冈说。
“真的有人要杀我。”
“唔,是谁呢?”
“就是那个人。所以我……”
智惠子将衬衫下摆撩起来,掀开内衣,露出背上一个乌青的痣一样的痕迹。类似的痕迹,身体别处也有,而那些红黑色的小圆点,似乎是烟头杵在身上形成的。此时此地,她的这一举动太反常了。
“我丈夫经常虐待我。所以我……”
“你丈夫?”
“嗯?”智惠子猛然回过神,眨巴着眼睛问,“您刚才说什么?”
“要杀你的人是你丈夫?”
安冈刑警话音刚落,室内就传出了电话声。
“是……是那个人打来的。”智惠子怯生生地低声喃喃说道,并对安冈说了句“稍等”,然后进了屋。
坂田刑警连忙一脚伸进门缝里,让她无法关门。但她原本就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径直就朝电话走去。
“是老公啊?……啊,对不起,刚才有人来找我。”安冈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一个小时后回来……不麻烦……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智惠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放下听筒,她瘫坐在地,双手盖在脸上。
“友竹小姐,你没事吧?”安冈刑警问她,智惠子抬起泪眼婆娑、痛苦扭曲的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这就去警察署,什么都说出来。”
安冈还没提出,要将她带回警察署协助调查,情况却起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不管原因如何,友竹智惠子主动提出,要去警察署接受调查,这让安冈放下心来,他以为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解决。
凶杀案发生在狭山市的一座公寓楼内。9月15日下午六点半刚过,狭山东警察署接到报案,称距离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步行不过数分钟的公寓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报案人声音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
现场是狭山GRANA MAISON公寓楼的605室,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区中,这座已经落成十年的六层建筑,显得还是那样的整洁雅致。
安冈刑警同其他警员一起赶到现场,发现605室大门紧闭,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按下门铃,无人应答。为谨慎起见,安冈又敲了敲门,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
“林田先生在家吗?”他又询问了一句,然后才推开门。
厨房里亮着灯,一个男人趴在地板上,明显已经死了。当时即将七点。
报案人据说是同一层的住户,但向各家确认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莫非报案人就是凶手本人?……这种贼喊捉贼的例子屡见不鲜,很可能这次也不例外。
被害人是金融业者林田浩之,四十三岁,模样与衬衫口袋里驾驶证上的照片一致。林田的妻子亮子,二十八岁,是西武线所泽站附近,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娘,除周日外,每天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零点。亮子接到消息后,乘出租车赶回家,一看到面目全非的丈夫,顿时放声痛哭。
负责验尸的医生推断,林田的死因,是后脑勺遭到击打,而造成的脑挫伤。尸体被运去解剖后,鉴定班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搜査。
在客厅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打开的红黑色皮夹,里面的驾驶证上,贴着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照片,典型的日本人的脸,单眼皮,算不上美女,但很有肉感,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女人名叫友竹智惠子。
审讯室里,安冈刑警坐在友竹智惠子的对面。
当时她在公寓楼里六神无主,主动提出去警察署接受调查,现在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不过,她仍然在挂念丈夫,数次问安冈刑警“有没有同那个人联系上”。
安冈向友竹智惠子出示了在现场发现的驾驶证,她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怎么会落在那儿?老早就丢了,我正打算去补办呢。”
“你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杀了素不相识的人?”
“是的。”
“是为了盗取財物?”
“不。我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
“杀死素未谋面的人?”
“我虽然跟这个人素未谋面,但我认识这个人的夫人。”
“你同死者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过去同在一个地方上班。在池袋的俱乐部,我同她共事了半年左右。后来,听说她同客人结婚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第一次见到被你杀害的林田浩之?”
“我见过他的照片,但今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然后,你就杀了他?”
“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但他很强壮,我起初还以为杀不了他。但那家伙见我是女人,放松了戒备,于是我瞅准时机,猛击他的脑袋。”
“你是用什么东西打的?”
“威士忌酒瓶。”
“酒瓶放在什么地方?”
“桌子上。”
“你们从未谋面,他为什么会答应见你?”
“是林田先生的夫人介绍的。我是人寿保险推销员,我向他表明了来意,他就开门了。”
原来如此,保险销售员登门拜访客户,是常有之事。趁对方不备,用酒瓶发动袭击。案情就是这样吧。
逐渐平静下来的友竹智惠子,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刑警:“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有人报案说,公寓房里死了人。你离开房间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锁门?”
“我没带钥匙,锁不了门。”
“我们赶到现场,发现你遗留的驾驶证。”
“报案的是公寓楼里的人?”
“不清楚。问过了公寓楼里的住户,但没有找到报案人。是怕受到牵连吧?”
这时,友竹智惠子猛地抬起头:“啊,那人难道是……”
“是谁?”
“林田先生的夫人,就是她委托我行凶的。”
惊人的逆转。
据友竹智惠子称:委托她行凶的,是被害人林田浩之的夫人亮子。林田亮子被立即带到警察署接受讯问。她同友竹智惠子不同,五官端正,模样秀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浓妆艳抹,穿着高档衣服。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香水味。
“笑话!……我为什么要委托她杀害丈夫?……为了骗保?……丈夫死了,我也只能拿到五千万日元。按照现在的标准,这笔钱也算不了什么吧?房子的贷款用强制加入的团体保险就能还清。”
“你认识友竹智惠子吗?”
“嗯,这我不否认。过去,我们一起在池袋的俱乐部里上过班,最近我才知道,她也住在狭山市内,于是我就同她取得了联系。我们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聊保险的时候,她说我丈夫的保费太低,应该提升保额,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我怎么会委托她去杀死我丈夫呢?即使我想杀人,也会去找专业的杀手——唔,我是说如果——但这种杀手,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中吧。”
林田亮子突遭丧夫之痛,憔悴不堪,但一听到自己被怀疑买凶杀人,立刻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友竹小姐真的说,是我委托她杀人的?”她怒不可遏,摇头道,“我真冤枉啊!”
“你见过友竹智惠子吗?”
“见是见过,但是,是对方提议见面的。”
“为什么事见面?”
“我说过了啊,就是为了推销她的保险。我说我丈夫有糖尿病,很难买到保险。她说,可以使些手段办下来。说着说着,我们就聊到了彼此的家庭。她说她受到丈夫的虐待。”
“你同情友竹智惠子吗?”
“嗯,我觉得她很可怜。”
“友竹智惠子见过你丈夫吗?”
“应该没有。”
“听说你的丈夫,是你上过班的那家夜店的客人?”
“我们是在池袋的俱乐部认识的。结婚以后,丈夫出钱,让我在所泽开了一家小酒吧。”
“您丈夫做什么工作?”
“他是做金融的。身体不好后,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家里,向部下发号施令。”
“可是,友竹小姐也做过女招待,可能见过你丈夫。”
“我后来又去了别的店,并在那里认识我丈夫,跟友竹小姐上班的那个店没有关系。”
“那友竹小姐与你丈夫素未谋面,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这我怎么知道!”林田亮子忽然用力摇头。
“既然友竹智惠子的驾驶证,落在了你的公寓里,那你们见面的地点,应该就是在客厅吧?”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是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见面的。”
友竹智惠子听安冈刑警转述了林田亮子的话,难以置信似的用右手猛敲了桌子一下。放在刑警这一头的烟灰缸弹了起来,烟灰撒得到处都是。
“她在撒谎!”智惠子气得涨红了脸,“明明就是她提出的要求!我只是同她商谈保险的事,压根儿没提杀人。”
“林田小姐没有杀死自己丈夫的动机。”
“我也没有杀死不认识的人的动机。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假设你所言属实,那你一定在期待杀人之后,得到某种回报。你想要多少报酬?”
没有动机就无法锁定凶手,但友竹智惠子慌乱中,将驾驶证遗落在现场,立即遭到警察的怀疑。倘若没有那本驾驶证,友竹智惠子的罪行,可能不会这么早就暴露出来。
安冈刑警断定,友竹智惠子不可能一直撒谎下去。在他看来,她的话支离破碎,漏洞百出。
“能不能让我同林田亮子说话?”友竹智惠子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刑警,“只要我们能当面对质,您对我的误解就会消除。”
“你是嫌疑人,我不可能放了你,更不可能把她叫到审讯室来同你说话。”
“请您务必通融一下。”
“不行就是不行。”安冈刑警断然拒绝道,“话说回来,你承认是你杀死林田浩之的,对吧?……威士忌酒瓶上,留下了你的指纹。”
“这我不清楚。”智惠子执拗地摇头道,这句“不清楚”成了智惠子大翻供的开端,“我没有杀死林田先生,威士忌酒瓶上的指纹,是我倒酒的时候弄上去的。”
“那奖杯呢?那上面也有你的指纹。”
“奖杯是我……”智惠子欲言又止,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安冈刑警和坂田良一刑警,决定前往友竹洋司的公司了解情况。来到那家距离狭山市站不远的房地产公司后,安冈他们被领入店铺里面的接待室。
友竹洋司三十四岁,脸上棱角分明,目光睿智柔和。他担任社长的房地产公司,是他父亲创建的。三年前,父母在海外旅行时,遭遇交通事故身亡,于是他便继承了家业。
看他健壮的体格,安冈猜,他在大学时代,应该是橄榄球俱乐部的会员。果不其然,橄榄球和球棒俱乐部的集体照,陈列在橱柜里——他一定十分珍惜那段回忆。
“我妻子这次犯大错了。”友竹洋司深鞠一躬,请安冈他们坐到看似价值不菲的皮沙发上。
主动提出回警察署协助调査时,友竹智惠子表现得十分惧怕丈夫,但那可以解释为:是杀人后的某种歇斯底里状态。
安冈无法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使用家庭暴力。他是在外面友善和睦、在家里动辄施暴的男人?怎么可能?
来到这儿之前,他通过到处走访,打听到友竹洋司的一些情况,受访者几乎众口―词地称赞他是“给人良好印象的青年实业家”。
据说,他在附近的几个车站前都有店铺,并管理着众多的公寓楼和停车场。从公寓内部的装修,就能窥见他的家底有多殷实。然而,他的妻子智惠子,为什么那么寒酸呢?安冈想起了智惠子拿着的超市购物袋里的特价鸡蛋。
“我没有监督到位,没有及时察觉妻子的不满,我现在十分后悔。”
“这么说,你认为你妻子真的杀了人?”
“我妻子情绪不稳定,得了所谓的‘躁郁症’。上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消沉低迷,感情起伏剧烈。”
“你认为人就是她杀的?”安冈刑警追问他。
“我不相信妻子是凶手。不,准确地说,是我不想相信她是凶手。我很想同妻子见上一面,亲口听她把话说清楚。”
“你妻子拒绝同你见面。”
实际上,丈夫已经数次提出与她见面的申请,但智惠子完全没有反应。
“为什么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友竹洋司微微瘪嘴。
“你有没有对妻子使用暴力?”安冈直言不讳地问他。
“暴力?……什么暴力?”
“家庭暴力。”
“啊?……怎么可能!”友竹洋司豪爽地大笑起来,“你说我使用家庭暴力?”
“不对吗?”
“不可能。我是疼爱妻子还来不及呢。”
“你这么有钱,却还让爱妻上班?”
“干保险推销员的工作,是因为她喜欢才做的。我觉得,让她整天憋在家里不好,所以没有反对。但那种工作非常辛苦,很难拉到客户投保。”
“你妻子打扮得很朴素啊。”安冈步步紧逼。
“我们家崇尚的就是节俭踏实。我生意的状况时好时坏,家里不能过得很奢侈。一且经济不景气,公司不知什么时候就倒闭了。”
“你同你妻子是在哪里认识的?”
“池袋的俱乐部。她是女招待,我是客人。开始交往之后,我就让她从那一行跳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配合。”
“她如果说想见我,我随时都可以去警察署。倘若我妻子就是凶手,公司的声誉肯定会蒙受巨大损失的。但我坚信,妻子是无辜的,她不会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友竹洋司说要请律师,但智惠子固执地拒绝了。安冈刑警对友竹洋司的印象并不坏,相反地还特别好。
室内灯的光芒直射在友竹智惠子的脸上。她背靠钢管折叠椅,望着灯光照不到的昏暗的天花板。明亮的灯光,让她眼睛直眨,她稍稍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恢复了几分镇定。
“那时我认为自己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决定。”智惠子缓缓开口道,“唔,人生究竟要做多少次决定呢?每一次都比前一次重大。就像是虽然抗生素杀死了病菌,但能抵抗抗生素的病菌,又会产生一样。我的人生之中,重大决定接连不断,难度也越来越大。我一次次被迫做出艰难的选择。”
智惠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然后她停下来,歇了口气。或许是口干了吧,她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用舌尖轻轻濡湿嘴唇。
“人生最重大的决定?……”
“是的。那时我又被迫做出,人生最重大的决定。即使我一直待在这里,否认罪行,他们也会以杀人罪起诉我,把我送上法庭。”
“但实际上就是你干的,对不对?”
友竹智惠子沉默片刻,给出一个简洁的回答:“这个话题太沉重,现在我不想谈。”
“同你攻击林田浩之后,做出逃跑的决定相比,哪个更重大?”
“对我来说,逃亡是更重大的决定。考虑到随后漫长的十五年,难道不是吗?”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逃亡是几乎没有出路的吗?”
“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失败——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但是,即便只有不足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赌上一把。为了获得自由,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获得自由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找那家伙报仇。”
“那家伙?……”
“不错,你应该心里有数吧?就是陷害我的林田亮子……”
“有警察看守,你逃得掉吗?”
“我必须逃掉。这的确十分困难,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不足万分之一。”
友竹智惠子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
“我第一个念头是,从厕所窗户里逃出去,我听新闻报道过,有嫌疑人想从警察署的厕所里逃跑,但我没有那么傻。窗户上都是铁栅栏,只有老鼠那么小的东西,才能钻出去。而且……”
“还有什么脱逃的方法?”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看过不少推理小说的。虽然很早之前,就有许多逃狱故事,但全都荒诞无稽,根本不可能实现。拘留室里有铁窗,就算看守忘记了上锁,拘留室外的拘留所,肯定也上了锁。就算两道门锁都突破了,接下来的困难更大。从警察署往外走,得躲过多少双警察的眼睛啊?装作来办理证件的普通人,也是白搭——我穿着拖鞋和宽大的衣服,必定会惹人注目。何况,门口还有站岗的警察。思考从警察署脱逃的方法,只是浪费时间。”
“偶尔也有从警车中逃跑的嫌疑人吧?”
“那是刚抓住嫌疑人,押往警察署的途中发生的吧?巡逻的警车,一般只配两个警察,一个警察开车,另一个警察不可能同时从左右两边押住嫌疑人,嫌疑人这时只要瞅准空当,就能逃掉。这是可能的吧?……不过,押送的时候,嫌疑人肯定被戴上了手铐,逃脱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即使逃掉了,也很快会被抓回来……这些人大多数是盗窃犯,行动敏捷,思考周全。”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来想去,机会全都十分渺茫,所以干脆放弃了。我被绝望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都不想做,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力气。每天从早到晚,审讯都没断过。我觉得安冈刑警也开始急躁起来。”
“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的话,可能用不了十五年就出狱了。”
“这种话就别说了吧,只是马后炮而已。当时我脑子想的,只有否认罪行。”
1995年9月27日,距拘留期限仅剩十天,酷暑难当。那天审讯开始后,友竹智惠子依旧保持沉默。和前些日子一样,她不排斥闲聊,可一旦触及关键问题,即那个案子,她就会立刻闭嘴。
几天以前,她开始绝食,只在必要时喝点水。
午饭时间,审讯暂时中止,安冈刑警叫外卖,送来一份猪排盖饭,在自己的桌上匆匆吃完。一杯暖茶灌入胃中后,他突然觉得非常恶心。
“你吃东西放慢点吧,细嚼慢咽。像你那样,风卷残云一般,对身体可不好。小心脂肪哦。”
妻子总是这样告诫安冈,但警察这种工作,根本容不下“悠闲”二字。最近他特别忙,睡眠不足,精神困倦,想打个盹儿却睡不着。他已一连几天没有回家了,澡也没有洗。
猪排里的脂肪对身体不好。味道甜甜腻腻的,他感觉很怪,就要吐了。他赶紧从同事那里要了胃药吃。
下午一点,他进入审讯室,坐到友竹智惠子面前时,她嘟哝了几句话。
“嗯,你刚才说什么?”智惠子盯着安冈。
“对不起,我走神了。”
安冈按住胸口,想要止住恶心的感觉,但此举就像是摁下了开关似的,未消化的猪排涌到喉咙,他不由得又想吐了,鼻子眉毛挤到了一块儿。他连忙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温茶,把上涌的酸液,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是我……”
“你怎么了?”
“是我干的,是我杀的林田浩之先生。”
“终于招了!”安冈想。“总算不负我跟她耗这么久。”恶心的感觉也忽然消退,“只要拿到她的证词,就能提起诉讼,这个棘手的案子,总算有了个交代。”
房间角落里,坂田良一刑警兴奋地看着安冈和嫌疑人。
安冈静静地坐在友竹智惠子面前,与她神情呆滞的视线相交。
“还不能大意,或许她只是让我空欢喜一场。我笑的时候,她心底可能在讥讽我是笨蛋。”
安冈面无表情,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智惠子的眼睛有点浑浊,就像死鱼似的。安冈回想起小时候,放学途中从桥上看到的情形——河面上漂着一条露出白肚子的死鱼,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摇摇晃晃地沿河而下,那时的自己,觉得死鱼应该是附近水田中的农药流入了河中所导致。
死鱼。
浑浊的眼睛。
不自然扭曲的尸体。
……
当安冈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有点扭曲的时候,智惠子已经闭上了眼睛。
正当安冈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体欠佳时,智惠子的脑袋猛然下垂,上半身顺擁倒,头撞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就像是石头砸到了桌上一样。安冈慌忙起身,坐着的椅子被推翻了,呕啷一声倒在地上。
“喂,友竹,你怎么了?”他绕到智惠子身后,摇晃着她肉感十足的后背,但智惠子没有苏醒。
知道智惠子不是在演戏。坂田刑警也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智惠子已经连续几天绝食,只靠喝水度日,再者,从早到晚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被接连不断地质问“是不是你干的”,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早就晕倒了吧,安冈想,本以为只有采取疲劳战术,才能逼她招供,但如今感觉更像是在折腾自己。
会不会做得太过分,适得其反了呢?
安冈又想吐了。虽然想吐,但显然不能吐在这里。安冈和坂田联合一起,将智惠子送到警察署的休息室,让她躺在床上,并叫来了熟悉医疗知识的交通课女职员,査看她的状况。
智惠子的脉搏异常微弱。事态危急,不容耽搁,安冈他们叫来救护车,立即将智惠子送往狭山市市内的急救指定医院——赤心狭山东医院。
诊断的结果,是低血糖造成的意识障碍,需要静养几天。安冈隐隐觉得,既然友竹智惠子住院了,起诉的日期,就会将住院的时间算进去。
适度延长吧……
睁开眼睛的时候,友竹智惠子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荧光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窗外的世界,也如同曝光过度的白色照片一样,所有的彩色都不见了。
这个世界……
对了,这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吧。自己不仅没有为死感到哀伤,反倒因为从麻烦中解脱出来,而心情舒畅。
一切都结束了!……
闭上眼,感觉眼泪流了出来。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文件凌乱地摊在客厅的桌子上,咖啡杯倒了,咖啡将纸染成茶褐色。地板上趴着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即使没有杀人经验,她也看得出来,林田浩之死了。这仿佛不是真的。尽管自己抱着杀意而来,但看到对方魁梧的身材时,她立刻就泄气了。
“绝对不行,我杀不了他。”
“那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林田噪音粗哑,态度威严,“我对买保险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我妻子推荐的,听听也无妨。”
他的手臂粗大多毛。左腕戴着看似价格不菲的手表,右腕戴着金色手链。背后的壁炉上,放着古老的葫芦形中国瓷器、艾米里·加利风格的台灯,和伊万里窑的大瓷盘,这跟他身上的名表、金链很不搭调,只是暴发户买来附庸风雅而已。
“我丈夫是个暴发户,粗俗下流,我恨不得他早点死。”一周前,林田浩之的妻子亮子这样说。智惠子记不清,自己同亮子在所泽站前的咖啡店里见面的时候,是怎么聊到这个话题的。
“离婚不就得了?”
“如果能离的话,早就离了。”
“为什么不行?”
“当然是因为钱。”亮子低声笑道,“这还用问?”
她向来患得患失。结婚后,在丈夫的资助下,她才得以在所泽市内,开了一家梦寐以求的酒吧。
“他死了就好了。明知自己有糖尿病,还经常喝酒,可是他就是不死,我都想不通为什么。你就比我幸运了,丈夫那么温柔体贴。”
“没这回事。那家伙对外装作好好先生,对我却经常拳脚相加。”
智惠子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将胸罩稍往下拉,洁白丰满的乳房上,露出一片红黑色的瘀斑。
“这伤够隐蔽的,典型的家庭暴力,比我丈夫还坏。”亮子放声大笑,笑声在店内回荡。
她连忙闭嘴,正色道:“智惠子,你干脆离婚得了。带着这些伤,去找婚姻咨询机构,说不定能拿到一大笔赡养费。”
“能离的话,我早就跳出火坑了。”
“我就像是被放养的囚犯!”智惠子暗忖。
“为什么离不了?”
“我丈夫特别难缠。如果我逃走,在确认我死之前,他会一直找下去。知床也好,宗谷岬也好,足折岬也好,与那国岛也好……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实际上,我有很多次,都差点被他杀掉。最近,我决定不再白费力气了。”
“看来,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丈夫死啊。”
林田亮子这句话,带给智惠子强烈的震撼,但她深知,这只是奢望罢了,实现不了。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别说梦话了。只能徒增无奈而已。”
“去找杀手怎么样?”林田亮子盯着智惠子的眼睛问。
“买凶杀人的话,买凶者的罪,比真正动手的人还重。”
“只要不被发现就行了。”
“什么意思?”
“比如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找杀手的话,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轻而易举啊。”智惠子说。
“不能找专业杀手,必须是非专业人士。”林田亮子扁嘴道。
“非专业人士?”
“非专业人士没有杀人动机,不容易遭到怀疑。比如流窜犯,与被害人之间没有关系,就很难被抓住,找非专业人士动手,也是同样的道理。”
亮子似乎还有话说,但就此打住了。
“别吞吞吐吐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吧。”智惠子急切地催促道。
“要不,咱们来定个协议吧?”亮子莞尔一笑。
“什么……协议?……”
智惠子想到的是人寿保险协议。她本月的销售业绩相当差,就算亮子答应买保险,智惠子也高兴不起来。
但接下来亮子说出的话,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
“‘交换杀人’协议。”亮子淡淡地说道,她那漠然的语气与惊悚的内容,顿时形成强烈的反差,让智惠子不寒而栗。
“我们分别杀死对方的丈夫。这样,我们就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绝不会暴露。”
“这计划行不通。电视剧里倒可能发生。”
“绝对可行。”亮子猛地探出身子,几乎就要趴在桌上了。智惠子不由得在椅子上往后一挪。
“喂,你怎么了?”林田浩之粗哑的声音,刺激着智惠子的耳膜,把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你是来卖保险的吧?要发呆的话回家去。我很忙。”
“啊,对不起。我失态了。”智惠子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你很年轻,又这么漂亮,跟男人共处一室,难道不觉得危险吗?”林田从沙发上探过身子,贪婪地打量着紧裹在职业套装里的智惠子的胸部和下半身。
高价皮沙发十分柔软,智惠子屁股都陷了进去,裙子的下摆上翻,露出雪白的大腿。林田放肆地盯着她的裙底窥看。
“你是要让我投保?”
“嗯,不错。”智惠子调了调位子,想坐高些,但身体的平衡被打破了,结果陷得更深,仿佛被蜘蛛网缠住了一样,无法自由控制身体。
林田一直注视着她的下半身:“保险也可以买。”
“嗯?”
“保额三千万怎么样?”林田说着淫笑起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不消多说,智惠子也明白他的条件是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共处一室,男人的妻子,在三十分钟车程外的酒吧工作,很晚才回来……智惠子意识到,杀死林田的机会,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形式出现了。
之前也曾有几个顾客,为智惠子的美色所迷,签下了合同。当然,她并没有跟他们做林田暗示的那种事。她很清楚,自己的美丽肉体,对男性顾客的心理,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
“明白了。”智惠子说道。
林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到她坐的沙发背后:“既然你明白,咱们就不用绕弯子了。”
“您夫人呢?”智惠子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就像女演员一样,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
在来这儿之前,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攻击林田,但始终没找到答案。她未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假装担心对方的妻子,也显得极其自然。
“放心,她要很晚才回来。她是酒吧的老板娘。”
“就在这里做吗?”智惠子害羞似的翻眼看着林田。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从这个角度看男人时,魅力十足,能将男人的心牢牢俘获。
“在这里做就行了。到床上去的话,你的香水会泄露秘密。”林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长沙发,嘴角微微张开。
“你是有夫之妇吧?”
“嗨!……”
“我是有妇之夫……哈哈,咱们可真般配。”说着,林田自嘲似的笑了,“我是说,咱们对各自的配偶都有负罪感,这一点是相通的。我们从此会共有一个秘密,这难道不值得期待吗?”
“那合同怎么办?……如果你事后赖账,我……”
“我是男子汉,说出的话就会负责到底。我已经买了五千万保额的保险,再追加三千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权当是我死之后,向妻子赎罪吧。”
林田这句“向妻子赎罪”,在智惠子听来尤为刺耳。
她环顾房内,寻找可以当作凶器的东西。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在手中袭击对方?高尔夫球赛奖杯、价值高昂的花瓶、威士忌酒瓶……
在她寻找过程中,林田突然从她身后,窜上来抱住她。浓烈的烟草味将她包围,她没有时间去拿凶器。
“别磨蹭了,快点来吧。”
林田狠狠亲吻着她的脖子,虽然她也试图反抗,但林田的力气比想象中得要大,她没法进行反击。对方还不知道她想杀他,只有这一点对她有利。
“请等等。我自己脱。请您到长沙发那边去……”
“啊,不好意思。这里确实太窄了。”林田松开手,智惠子站起身,朝长沙发走去。
她背对林田,解开上衣扣子,慢慢脱下。她感觉后面的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将上衣搭在沙发靠背上,边解衬衣扣子,边伸手去拿奖杯。但手碰到奖杯把手时,奖杯因为重心不稳,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楼上。
“对不起,手碰到了……”
“别慌嘛。”林田解开衬衫的扣子,走近智惠子。
“请等等。我又不会跑。”智惠子说着,强烈的愤怒传遍全身。
智惠子趁抱紧由已的林田,稍稍松懈的一瞬,猛地用两手推开他,没有防备的林旧失去了平衡,朝后倒去,后脑勺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豪华饰品架中央的红木台上。
林田按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逼近智惠子。智惠子突然抓住空威士忌酒瓶,用力猛击行动不便的林田的后脑勺。
林田脸部扭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冋过神来后,智惠子呆呆地站在客厅里,脚下的林田,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就这样回家,会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于是,她决定在途中去超市,买点今天的菜。
她急忙穿上脱掉的衣服,将合同文件塞进包里,离开房间。慌乱之中,完全没有想到,要将指纹擦拭干净。
确认通道里没有人后,她走楼梯从六楼下到一楼。她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去超市的,除了蛋之外还买了什么,又是走哪条路回家的。
回到家中,正要用钥匙开门,警察的声音,就冷不防从后面传来,她只记得购物袋掉在了地上。
哎呀,蛋都打烂了,丈夫为此打我怎么办?她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愚蠢的念头……
闭上眼睛,她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床单……
智惠子再次睁开了眼睛,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她所面对的残酷现实,几乎让她陷入崩溃。沉重的绝望感,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反复地拍打着她的胸口。
我乏味的人生算走到头了。真的就要落幕了,剧终了,不能重演,观众们在匆匆离去。当确认最后一个观众离开后,自言自语的我,也要起身退场了。我将从这个世界里淡淡逝去,湮没无存。最后,舞台上的灯光将悉数熄灭,只剩下虚无的黑暗。
然而,这间病房却充斥着耀眼的灯光,仿佛是人生结束后,开始的另一种地狱。
今天是被捕后第几天了?……
她感觉身旁有人……
这是单人病房,但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醒来,她又闭上了眼睛,用心感知房里的情况,刻意保持着呼吸的节奏。
她一动不动地待了几分钟,然后睁开了眼睛,脑袋不转,朝有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好不容易才在视野边缘,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察,坐在钢管折叠椅上,昏昏欲睡。
果然有人看守自己!……
她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指针刚过两点。窗边的蕾丝窗帘被拉上了,从窗外往来的汽车的噪音大小判断,这里应该位于三楼以上。
门就在她脚边。刚要改换睡姿,左腕上就传来针扎般的剌痛。她这才发现手腕上插着吊针。输液架上挂着一个透明的输液袋,一点点地冒着气泡。仅凭无色透明的液体,无法判断输的是营养液还是药物。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女警察惊坐起来,连忙去开门。有人进来了。
“还没醒来吗?”耳熟的男人的声音。是那家伙——安冈刑警。
智惠子紧闭着双眼。
“是的,一直在昏迷。”
“医生怎么说?”
智惠子感觉到:两人的视线,汇聚在她的脸上,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穿她已经醒来。她祈祷自己眼皮不会痉挛。
“说她营养失调,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康复。”
“她怎么跟昨天一样?”
安冈一定正在注视着她的脸,智惠子脸颊忽然瘙痒起来,想挠却又不能挠,就这样强忍了下去。
轻微的咂嘴声后,男人踱开了。智惠子感觉,自己的发际渗出了汗水。
“四点钟换班,我来接替你。我觉得她就要醒了。”
“好的。”
安冈刑警出门后,智惠子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安冈预测她即将恢复意识,主动提出看守她。这样一来,我就没法骗过他了。我不可能一直闭着眼睛,只要眼皮有点震颤,那个刑警定然会察觉。我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在床边,继续审讯我。
大颗大颗的黏汗——而不是冷汗——呼噜呼噜地渗了出来。
“哎呀!……”她听见女警察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智惠子,“出了不少汗呀!……”
智惠子再也不能假装闭眼下去了,她故意发出呻吟,装作被噩梦魇住,眼皮抽搐,大声喘气,然后又陷入了沉寂。
女警察放心地返回自己的椅子,钢管折叠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智惠子闭着眼睛,为下一步行动苦恼不已。她的喉咙就像着火了一样。不如索性醒来,向女警察要点水算了。可是这样一来,女警察就会立即联络安冈刑警,后者就会火速赶到这个地方。
两点半己过……
等等。找女警察要水喝,她就会帮我倒好拿过来,我便能趁机逃走。不行不行,病房外面的通道上,应该还有一个负责看守的人,多半是男警察吧。
看来,一切真的要告一段落了……
只好放弃了。自己想死却没死成。她静静地叹息,身体向左一挪,左腕传来一阵刺痛。
吊针移位,输液管随之拉伸,牵动输镩架朝智惠子一侧倾斜。
“啊!……”女警察惊呼起来,来到智惠子的床边,试着将点滴恢复原状。她的后脑勺,恰好就在智惠子的眼前。
智惠子不加细想,用没有扎针的右手,朝女警察的后脑勺猛地砸下去。女警察呻吟一声,一头栽倒在智惠子的腹部。
智惠子拔出左腕的吊针,挣扎着爬下病床。就一个卧床数日的人来说,她的脚力还算不错,全身也充满了力气,这类似于从火场中逃生的人身上,迸发出的那种惊人能量。
智惠子再次猛击呻吟着的女警察后脑勺,将她正面向上,放在地上,脱掉她的制服。她必须从这里逃出去。自己这身廉价的睡衣,在医院内部还算正常,可一旦离开医院,就会立刻招来怀疑的目光。
智惠子脱下睡衣,剥下女警察的藏青色制服,麻利地穿在自己身上。但女警官身高一米六五,体型健壮,她的衣服,对身高一米五八的智惠子来说,看上去未免太大了。不过,总比什么都不穿强。智惠子使出吃奶的劲,将只剩内衣的女警察拖到床上,并盖上一层薄被子。因为用力过度,她的手腕都在酸痛。
智惠子专心处理女警察,全然忘记了门外还有警察,事后回想,不禁直冒冷汗。
就在这时,门没有任何预兆地,“嘆吱”一声打开了。瞥见门开始转动时,智惠子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门不知何故没有关,可能是安冈出去之后,女警察忘记关门了吧。智惠子以为是安冈来换班了,脚一下子就瘫软下去。
“打扰了。点滴打得怎么样?”
进门的是一个年轻护士。智惠子正好站在椅子前,尽管她的制服是慌慌张张穿上去的,护士依然将她误认为女警察。
护士朝病床望去时,低呼了一声:“啊!”将女警察放在病床上、偷梁换柱固然是个好主意,但智惠子脱下的睡衣,落在地上还没有收走。
智惠子挥右拳朝护士的下腹猛击,此举本是为了阻止对方行动,护士闷哼了一声倒地。智惠子被卷入了瞬息万变的局势中。
护士的身高跟智惠子差不多,体型也相似,智惠子觉得换上护士的制服更好。外面的警察知道有护士进了病房,因此穿着护士服离开病房,不会遭到怀疑。
被抓住的话,就一切都完了——正是这种拼死一搏的心态帮了智惠子,让她鼓起了勇气。
智惠子换上护士的制服。年轻丰满的护士,赤身横卧在地,但智惠子已经没有时间,帮她换上警察制服了。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左右打量了一下走廊。门旁果然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听到开门的声音,警察抬起头,简单地嘟哝了一句:“辛苦。”他只瞅了一眼护士的白色制服,连智惠子的脸都没看。
智惠子双脚打颤,但她还得再坚持一会儿。智惠子朝走廊右侧移动,寻找楼梯。马上就要到下午三点了,尽管不清楚这个医院的情况,但大多数医院,都将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设定为探访时间。
这是凶是吉呢?……
楼梯在开水房旁边。确认了没有人之后,她开始走下楼梯。楼梯平台上挂着“3/2”的标示牌,看来她的病房在三楼。
当来到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时,智惠子看见一个上楼的男人。她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安冈刑警。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场。智惠子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了,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自己。
安冈刑警抬起头,瞟了一眼从二楼下来的智惠子。智惠子以为前功尽弃了。先前自己连续走运,得以逃到这里,但命运女神不会一直眷顾她。
然而,安冈刑警只是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护士服,就径直往上走去。他的身体似乎欠佳,脚步有些沉重。
智惠子就像是被解除了施加在身上的咒语一样,又蹑手蹑脚地开始走下楼梯。她本可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下楼,但与安冈刑警相遇所造成的恐惧,严重扰乱了她的分寸,她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跳下了最后几级楼梯,落地时发出了超乎想象的巨大声响。
“喂!你等下!”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智惠子愈发惊恐,一到一楼走廊就拔腿狂奔。她穿过候诊大厅,从正面的大门跑出去,左右张望了一眼,便选择往右逃去。
医院前面是一个大型停车场,有车辆频繁进出。她跑到了停车场的后门,对面是住宅区。
正愁没有地方躲避时,智惠子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那里好像有一座神社,神社里空无一人。她从神社前的牌坊下穿过,绕到古老的前殿的背面,躲在房檐下。
怎么办?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穿着护士服是逃不掉的。她无意中摸进护士服的口袋,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钱包,里面有五千日元钞票一张、一千日元钞票三张,还有一点零钱。
尽管幸运还跟随着她,但惊喜却越来越小了。拿着不到一万日元的钱,是不可能跑太远的;穿着护士服坐出租车,肯定会给司机留下印象。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就在她认定自己走投无路、只能去自首时,发现神社旁有一座两层高的古老民房,前院里晾着一件洗好的衣物。
那是一件老妇人穿的灰绿色连衣裙,由于多次清洗而松松垮垮的。院子里杂草疯长,无人打理,看来老人应该是独居。护士到老人家里造访,或许没有那么奇怪。即使被人发现,只消借口自已是来做问卷调查的,就能蒙混过关。
被追捕者往往大胆包天。事后回想,只能将其解释为“自己的判断力,超出了正常的极限,进入了异常的领域”。
智惠子走出神社,拨开民居外围的篱笆,进入院子,她从晾衣竿上取下连衣裙。
“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以防万一,智惠子出声询问。如果有人在的话,她打算装作是来提醒对方,晾的衣服掉了。这样的谎言,有正常智商的人,都能轻易看破,但如今的智惠子别无他策。
没有人应答,她来到檐下,轻敲玻璃门,依然无人应答。
确认屋里没人后,她试着开门。令人惊讶的是,门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是来借电话用的,有急事要联系医院。”漏洞百出的理由。
智惠子脱掉护士鞋,登上走廊。面对走廊的拉门是关着的,她试着拉开了门。
六叠大小的房里铺着被褥,一个老妇人横卧其中,空气混浊凝滞。
老妇人似乎觉察到她进门的声音:“谁?加藤太太吗?”
加藤太太是谁?
“啊,不是。”智惠子答道。
“原来是护士小姐啊。”躺着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
“混蛋,加藤太太是什么人?”
“是照顾我的人。她一般是这个点儿来的,把洗好的衣服拿进屋子,然后给我做晚饭。”
看样子应该是钟点工。
“您的身体怎么样?”
“不是很好。”
“这样啊。我能不能借您的电话用用呢?”智惠子小心翼翼地问她。
老妇人把脸别向右边:“电话就在玄关里。”
“非常感谢。那我就借用一下。”
好运会持续多久呢?她感到一种自虐般的快乐。自己就像是走钢丝的艺人一样。她决定尽可能地保持自由,直到逃无可逃,才向警察自首。
玄关里有一部电话,她拿起听筒,拨打号码,不久就接通了。
“喂,妈妈吗?”
“智惠子?是智惠子吗?……”电话的另一头,是智惠子的母亲清子。
“是我。”智惠子答应一声。
“你现在是从哪儿打来电话的?……医院?……”母亲清子焦急地问。
“这个先不谈。警察找您了吗?”
“没来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警察还没有去母亲家。
“求您帮帮我吧。我刚从医院逃出来,请拿些钱和衣服给我。”
“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附近神社旁的民房里。”
“现在还不晚,你自首去吧。”
“不行。我要逃。”
“你逃不掉的,抓住了会判得更重。”
“哦,妈妈,难道您就不管我了吗?……妈妈!……如果您报警,我会恨您一辈子的。”
“那你叫我怎么办?”母亲焦急地说。
“神社附近有座二层楼的民房,院子很大,这户人家叫……”电话旁金着电费催缴单,上面打印出的户主名字是“矶野富美”。
“矶野。您来吧。”
智惠子说不准母亲会不会报警。话说回来,警察这次,为什么行动如此缓慢呢?
她已经从医院逃出来半个多小时了,却还没听到街上响起警笛声。
“安冈警官,你如何看待那个案子?”
“那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耻辱,在我的警察生涯中绝无仅有。只有亲手抓住友竹智惠子那个贱人,才能抚平我心头的创伤。”
友竹智惠子从医院逃走的那天,距安冈退休还有五年。对这位从警三十五年、查案兢兢业业、乃至拼上性命的老刑警来说,友竹智惠子一案,确实是他人生的最大污点。
“从那以后,我人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抓住那个女人。”
“智惠子从医院脱逃时,为什么警方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如果能立即采取行动,或许很快就会抓住她。”
“是我的错。真的不堪回首。”
“智惠子脱逃时,安冈警官在什么地方?”
“我在医院。正是因为我也在医院,所以,才愈发不甘心。”
安冈留吉两点一刻返回警察署,没来由地,他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的第六感又开始发作了。
他把买来的紫菜盖饭,三下五除二吞下肚,但炸白身鱼太油了,让他有点消化不良,直犯恶心,于是猛地灌下一口温温的淡茶。
浏览搜查资料时,虽然离换班还早,但他觉得,嫌疑人应该快醒了,他想在她醒来时就见到她。
他托同事载他到医院。独自步入医院时,还有几分钟才到三点。他的恶心感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严重了,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上楼时,碰见了一名下楼的护士。
他觉得这个护士有点古怪,因为她紧紧抓着楼梯旁的栏杆,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护士也不注意健康啊。他这样想,但走到楼梯平台时,楼下突然传来有人重重落地的巨大声响。他转过头,立刻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喂,你等一下!……”
可为什么友竹智惠子会穿着护士服,出现在这个地方?
安冈转过身,正要下楼,却因为身体欠佳而失去平衡,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腰和头都受到撞击,他昏了过去。
9月29日下午三点二十分,丰岛清子接到女儿智惠子的电话。
清子在自家的一楼,经营着一间名为“美人鱼”的美容院。五年前,她从东京搬到埼玉县入间市,好不容易才让生意步上正轨。
她之所以选择在此处开店,原因之一,就是这里靠近智惠子定居的狭山市。
当时,清子给客人做完了美容,正在自家二楼的客厅休息。幸好店员、邻居和顾客,还不知道智惠子作为杀人嫌疑犯,被逮捕的消息,多半是因为她们姓氏不同吧。虽然有一部分亲友有所耳闻,但这些人是不会到处乱说的。
智惠子就丈夫的家庭暴力问题,找清子谈了好多次,但清子全然不信。年轻有为的友竹洋司,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对清子也很孝顺,每逢清子生日,都会送上礼物。
“一起生活总免不了吵架。你必须学会忍让。”
“不是这回事。那个人有双重人格。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却对我又打又骂,我再也受不了了。”
智惠子先后两次逃到清子家。洋司每次都亲自登门,跪在玄关前道歉:“岳母大人,我同智惠子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我绝不会再让智惠子伤心了。”洋司在玄关里鞠躬,额头贴住水泥地面。
清子对哭泣的智惠子说:“既然洋司都如此诚恳地认错了,你就再给他-个机会吧。”
智惠子说:“好吧。”洋司喜极而泣,抱住智惠子的肩,离开了清子家。
接下来一次,发生在智惠子怀孕期间。大概是两年前,清子接到智惠子的电话,说她怀孕了。
“洋司的?”
“当然。不然还会是谁的?”
清子心情复杂:“说的也是。”
这通电话后不久,智惠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自己因为被丈夫暴力虐待而流产了:“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我要离婚!……妈妈,您一定要保护我!……”智惠子说。
询问详情后得知,智惠子被丈夫殴打时,肚子受到重击,当晚便腹痛不已,虽然被送到了医院,但孩子没有保住。
那一次,洋司也很快就赶来了。
“全都是我不对。就算智惠子提出离婚,我也提不出反驳的理由。可是,我是爱智惠子的啊!……”
那天,智惠子又被洋司带了回去。后来智惠子再也没提离婚的事,清子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都解决了。
可是,智惠子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叫林田浩之的男人呢?……难道生意不成,愤而杀人?……
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虽然自己提出了,与拘留所里的智惠子见面的请求,但却遭到了拒绝。最近,她都是在苦闷中度过的。
然后,她今天突然接到了智惠子的电话。
清子打开电视,将频道换了个遍,都没有新闻或者快讯,报道智惠子从医院逃走的事。
电话那边的智惠子哭了。清子常对自己将智惠子从小寄养在外婆家感到内疚。无论如今怎么补偿,女儿都不会忘记,母亲对自己做过什么。
“矶野家对吧?明白了,我马上就来。”
如果智惠子是从医院逃走的,那警察不久就会查到作为母亲的我这里来,现在必须做点什么,帮帮女儿。
清子取出旅行用手提皮箱,把自己的几件秋装、内衣、袜子、女式皮鞋、化妆用品塞进去,然后,她拿上装有银行卡和十万日元现金的钱包。
清子告诉店员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然后绕到自家房后的车库,开出车,朝智惠子躲藏的狭山市内的民房驶去。直线距离只有十五公里左右,大约十五分钟就能到。途中没有警察盘问就好了。
但路上的情况与平常无异,照样车来车往,也没有听到远处警车或急救车的鸣笛声。
清子很快就找到了医院旁的神社,名叫天满神社,是祭祀学问之神的。她绕着神社走了一圈,发现了两座与智惠子描述相似的民房。她将车停在其中一座的篱笆前。房子朽烂的木质名牌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佐佐野”三个字。滑窗紧闭,看来里面无人居住。
另一家有个院子,里面晾着衣物。这家名牌上的文字,已经无法辨认,但滑窗却是打开的。清子穿过大门,进入玄关,摁下门铃。转眼之间,智惠子就从门后露出了头。她似乎先前一直在玄关等待。
“妈,谢谢您!”智惠子立马就将清子拉入玄关。
“这里面是换洗的衣裳。”
智惠子接过清子拿来的手提包,就在玄关,换上清子的灰色套装。母女俩体形相当,看起来一点都不别扭。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清子问,“你觉得自己逃得掉吗?”
“我想让您送我到狭山市车站。”
“那儿离医院很近,说不定,已经埋伏有警察了。”
“我不会给妈添麻烦的。能逃到哪儿就逃到哪儿吧。”
埼玉县西南部,有私铁和JR的多条线路,通往新宿和池袋方向。倘若警察追踪智惠子,只要派人去车站蹲守就行了。但这一带车站繁多,东武上线、西武池袋线、西武新宿线、爪武藏野线,到底乘哪条线呢?车站不同,目的地也各异。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可以逃亡。
“好吧。我送你去。”清子下定决心,“再在这儿磨蹭下去,你就逃不掉了。快走!……”
两人钻进车里。开车的当然是清子,智惠子则俯身躲在后排座位下。
“对不起,让妈妈帮我做这种事。我们或许再也见不了面了。”
“啊,你不会……”清子屏住呼吸,“你不会自杀吧?……这样做,只会让那家伙开心。”
“那家伙?”
“当然是洋司啊!”
“我也给那家伙惹麻烦了吧。”
清子咕哝道:“他公司的名字就叫‘友竹房地产’。”
“妈妈,您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洋司这人表里不一,在外彬彬有礼,回到家就对我使用暴力。我巴不得杀了他才解恨。我现在就想在逃跑之前杀了他!……”
清子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专挑捷径和小路走,方向大致是向南。
“我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智惠子知道,只要自己不被抓住,洋司就会一直背负着“杀人逃犯的丈夫”的骂名,生意也会大受影响。智惠子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洋司。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在所不惜!”
这话其实言不由衷。从医院脱逃后的一连串行动,让智惠子兴奋不已,趁着这股劲儿就讲了大话。她此刻压根儿没想过,逃亡生活会持续很久。
清子朝西驶去,不停地左右查看,确认前方和后视镜里的情况。车开进某个镇子的郊外,树林和田地多了起来。发现竹林里的一片空地后,清子把车驶入一条未铺路的小路,停在隐蔽的空地里。
“妈妈,您要做什么?”惊恐不安的智惠子说,“别在这儿逗留啊,否则逃不掉了。”
“我相信你。之前在洋司的事情上,我没有理解你,对不起。”母亲清子从脚下拿起皮包,“我能做的事不多。”清子从皮包中取出美容院工作用的剪刀,打开车门,“快下车!……”
“下车干什么?”
“别问了,快下来!……我要给你剪头发。留着这种发型,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剪成短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会大不同。我随时把上门服务的装备带在身边,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清子苦笑道。
两人走到空地边缘,清子在智惠子脖子周围,罩上一层白布,灵巧地剪起头发来。
智惠子原本留着垂肩长发,被带往警察署前两天,才在美容院里烫了发。此刻一剪刀下去,长发就落了地。清子把智惠子的头发修得很短。完事后,她掏出小镜子,让智惠子自己看。
“哇!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头发刚盖过耳朵,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从来没有剪过这么短的头发,不过倒挺衬我的。”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智惠子竞条件反射般地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非常衬。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对不起,我连累妈妈了。”
“没事的。警察来找我,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不会抓我。”清子朝车子扬了扬下巴,“好了,你走吧。”
车子又开了大概三十分钟,抵达西武线所泽站。
“要是换作我逃的话,我会从这里去秩父,然后经熊谷往长野或新潟方向走。”清子把车停在车站前的转盘旁,如此建议道。
“谢谢。就这么办。”智惠子从母亲手中接过手提箱,“奈美江就拜托您了。十五年后,那孩子有多少岁了呢?”
“二十三岁。”
“是么。我的事请不要告诉她。”
“知道。”
确认了智惠子下车后,精子把车开走了。后面来了一辆公交车,鸣笛十分响亮。
清子举着左手说了句话,但智惠子没有听见。根据口型判断,应该是在鼓励她加油。
十五年过后,我四十三岁,母亲六十八岁。太遥远了。那样遥远的未来,想一想都会让人昏过去。
我会加油的,为了母亲,还有奈美江。
进车站査看显示发车时间的大屏幕,五分钟后会有一辆开往饭能的快车。开往秩父的直达特快已经出发,那就先去饭能,再换乘普通电车吧。
智惠子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去西武秩父的车票,穿过检票口,进入月台。
智惠子从医院脱逃约一个小时后,快四点的时候,在病房外负责看守的三浦警官,低头看了看手表,觉得该有人来换班了,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安冈刑警工作热心,通常都会提前到来,但今天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来。正当三浦起身,准备到四点,就叫病房里的同事出来时,三楼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晃晃悠悠的男人的身影。
那人脸上全是血。三浦大吃一惊,提高了警惕,一边护卫身后的病房,―边注视着那个小个子男人。
“停下!”三浦警官大叫着。
男人闻言抬起了头,怒吼道:“快看病房!”
“安冈警官,出什么事了?”
“别问了,快去看!……”
三浦警官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快开门,你这笨蛋!……”
安冈刑警的怒骂,把年轻刑警吓了一跳,连忙转动门把,发现没有上锁。打开门往里一看,地上趴着一个只穿着内衣的人。不是负责看守的女警察,这人看上去身材更苗条,年纪也更轻。
“喂,你没事吧?”
这时床上传来了呻吟声。三浦连忙抬头,只见负责看守的女警察,正躺在床上。
安冈进入病房。
“快通知警察署,友竹智惠子跑了!”
“安冈警官,你被友竹智惠子袭击了吗?”
“这个以后再说。友竹智惠子正在逃跑,立即展开紧急部署!”
三浦刑警迅速离开病房后,安冈拍了拍女警察的脸。
“喂,快醒醒!友竹逃跑了!”
“是!……”女警察慌忙起身,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尖叫一声,用被单遮住胸部。
“制服掉在那边了,你这傻瓜!”
“对不起。”
安冈捡起制服,背对病床扔了过去。昏倒在地、只穿着内衣的,多半是护士吧。
安冈从楼梯上滚落后,昏迷了很久。这段时间大家都使用电梯,没有人经过楼梯。
恢复神智后,安冈警官半信半疑地来到病房,结果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混蛋,那个女人已经逃脱一个小时了。即使现在到关键地段设卡堵截,她也早就逃出生天了。安冈气急败坏地想。
不对,如果她穿着护士服,坐出租车的话,肯定会遭到怀疑,而且,那家伙身无分文,应该逃不了多远,很有可能就潜伏在附近。
无论如何,这次警察的脸丢大了——嫌疑犯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逃走。现在已经过了四点,日落之后,追踪那家伙,将变得愈发困难。
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
安冈从楼梯滚落时,右脚严重受伤,走起路来相当痛苦。额头也划伤流血了,脑袋至今都晕乎乎的。尽管他很想接受治疗,但形势却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时,四周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
智惠子是沿着怎样的线路逃跑的呢?
时间过去了一天,警方依然没有掌握智惠子的行踪。
狭山市的周边,分布着繁多的铁路线。西武池袋线、西武新宿线、东武东上线,这三条线路,大体沿南北走向经过埼玉县西南部。东西走向的是JR武藏野线,去川越有JR川越线,乘西武池袋线在饭能下车,还可以转乘JR八高线。总之,逃亡的路线十分复杂。
如果将警察分派到各个车站,各个站该配几个人呢?一旦选错了重点布控的地点,智惠子就会溜之大吉。
虽然往大车站派去了许多人手,但没有发现类似智惠子的人。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前往新宿和池袋。等她融入大都市,想把她找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主干道上,当然也进行了盘查,但没有发现可疑车辆,也没有人目击穿护士服的女人,尽管有她照片的通缉令,已经迅速传开了。
电视上对这个案子大肆报道。9月30日的晨报社会版上,也刊登了智惠子脱逃的消息,还附带有她的头像照片。
下午传来了有价值的情报,智惠子脱逃的医院附近一家民房,曾来过一个穿护士服的女人。那户人家里只住着一个名叫矶野富美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最近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雇了钟点工上下午来做饭洗衣。下午来的钟点工,从矶野富美口中听到了一件怪事。
下午三四点之间,从院子里进来一个护士。刚睡醒的矶野夫人,以为她是医院派来的,并未多加怀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一看到今早的晨报,矶野夫人震惊了。报纸上的照片,与那名护士非常相像,并且,晾在院子里的一套连衣裙也不翼而飞。虽说也可能是被风刮走了,但找遍院子也没寻见。
看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智惠子很可能脱下护士装,换上了这套连衣裙。
被问及还觉察到什么情况时,机野富美答道:“不记得了。天气炎热,我脑袋晕沉沉的,还以为在做梦呢。”
警察认为,智惠子仍有可能潜伏在市内,于是,分派大量警力,迅速展开调査。
友竹智惠子站在一个高台上的公园里,从那儿可以俯瞰日本海。天空密云低垂,目光所及,阴沉沉的一片,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大海波涛汹涌。乌黑的海面和灰黑的天空,几乎浑然一体,界线模糊难辨。朝天边极目远眺,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要出窍了。
海面白浪翻滚,哗啦啦地涌向海岸。岸边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我只能在日本国内逃亡。日本海是横亘在日本北侧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无法再往北去了。
这时,她觉察到有人靠近,立刻从沉思中摆脱出来。
来者是一名牵着柴犬的、七十岁上下的老头儿。狗朝她凶狠地吠叫。它是不是看出了我是罪犯呢?智惠子不安地将视线从老人身上移开,投向公园之外。
“不好意思。别叫了,次郎!”老人拉住狗链子,向她致歉道。
“哪里。没关系。”啊,老人应该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吧。
“是来旅行的吗?”老人问。
“嗯!……”
“真不赖。就你一个人?”
“不错。我想来看看大海。”
“但看了这里的海,心情会变得郁闷吧。我在这一带住了很久,但我不喜欢这里的海。冬天的海相当恐怖,风高浪急,天昏地暗。”
实际上,1977年11月,在这附近,曾发生了日本少女被朝鲜特工绑架的事情,但在1995年9月30日那天,智惠子并不知晓此事。
“唔,这样啊……”智惠子向老人微鞠一躬离开了。
他以为我是来自杀的吧?书上曾说,只要同试图自杀者沟通,就能有效遏止对方自杀的念头,老人或许是在将这一理论付诸实践。
从外表上看,她现在同以前的友竹智惠子,判若两人。妈妈交给她的手提箱里,装有眼镜和化妆品,她现在就戴着眼镜。她原本就有点近视,戴上眼镜后,并没觉得不自然。剪了短发,戴上眼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
她买了一份脱逃后次日的报纸,看着社会版上,自己的照片,与现在相差甚远。
9月29日,她乘西武线来到秩父,走出检票口,细心观察车站内部,没有发现像警察那样的人。她换乘秩父铁路,前往熊谷,又在熊谷坐上上越新干线,晚七点二十一分发车的“朝日335号”,目的地新潟。
当晚九点多,她在新潟车站内,看见一则商务旅馆的广告,致电询问,得知还有房间。步行五分钟后,她进入旅馆,登记开房,预付了六千日元住宿费。前台的办事员五十岁上下,为人热情,没有对身着套装的智惠子起疑。
智惠子想通了——就算明天警察找上门来,那也是明天的事情,费不着现在操心。她已经筋疲力尽,思考能力也直线下降。
泡进温热的水中,反思之前种种,她惊叹于自己竟逃了这么远。真可以称之为奇迹般的逃亡啊。
好运一直伴她左右……
警察肯定会去找母亲了解情况。智惠子从民房给母亲家里打过电话,电话局应该留有通话记录。母亲能佯装不知到什么时候,这对智惠子的逃亡,也会产生影响。
走出浴室,打开电视,正在播放零点新闻。首先是时事新闻,接着是外宾介绍,然后,就是对从医院逃脱的智惠子的报道。
屏幕上放出了智惠子的面部特写。新闻中,报道了警察的窘迫处境。尽管往盘查点和芊站,分派了大批警员,但现在依然没有查明,逃亡者的下落。
看见自己的面部特写,连续播放了三分钟,并以“通缉犯”的形式出现,智惠子深感别扭。她不相信电视上,那个亡命之徒就是自己。她又换了几个频道,几乎都是相同的内容。画面上不是医院内外,就是在路上设卡盘问的警察。
关掉电视,再次观察盥洗间镜子中自己的脸。就算自己的模样世人皆知,她也有信心不会露馅。旅馆前台的办事员,不就没有认出她么?如果他只是假装没有认出自己,对她的态度就会有破绽。何况,真是那样的话,这个房间中,早就塞满警察了。
到目前为止还很安全。
疲劳战胜了恐惧。她一躺到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智惠子之所以前去俯瞰日本海的公园,是为了思考今后的前途。是留在新潟呢,还是继续北上?见她独自坐在长椅上沉思,路过的人,免不了会怀疑她要自杀吧?
一个女人,单独处在如此僻静的场所,这本身就会引人注意。智惠子决定在旅馆再住一晚,现在是时候回去了,待在旅馆里更加安全。
前台的办事员,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没有露出半点异常。没事的,没有这么容易就露馅。
她是用高桥圭子的名字登记入住的,留的是在车站内买的小吃包装上的住所和电话。
“由于预付了住宿费,旅馆的人,自然不会怀疑她。只要做每件事都自然而然、沉着镇定,那谁也不会起疑。”
智惠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廉价的圆桌上,放着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和罐装啤酒。此刻,从日本海吹来的冷风,正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那股冷风似乎也吹进了智惠子的心里。
她把啤酒倒进杯子,打开电视。一天过后,有关她的报道,就从主要新闻中绝迹了。只要搜査没有进展,电视上就不会继续报道,用不了多久,人们便会将其淡忘,案子也会不了了之。
智惠子将频道从NHK转到民营电视台,只有一个频道在报道智惠子的案子,称警察正在搜査智惠子脱逃的医院周边的住宅区。看来,警察还没有排除,智惠子潜藏在附近民房中的可能,这对智惠子来说很有利。即便旅馆的人看到这条报道,也不会将智惠子同新潟联系起来。
深夜,酒精麻痹了神经,智惠子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离时效到期还有十五年,智惠子开始琢磨,这漫长的十五年,到底该从何算起。是杀人的时候,在审讯室认罪的时候,还是从病房逃走的时候?这方面她不很清楚。
明天再考虑未来何去何从吧。再逃下去,钱就要见底了。银行卡是母亲清子的,最好尽量不要使用,否则警察就会根据她在什么地方取过钱,顺藤摸瓜查出她的行踪。
智惠子本人的银行卡还放在家里,卡上有定期存款三百万日元。这上面的钱不能用,她很痛心。
智惠子想到了丈夫。他一定对妻子犯下的罪行,暴跳如雷,恨不得抢先警察一步找到智惠子,亲手解决了她。丈夫同黑社会有往来,可能会借刀杀人,不得不防。
十五年啊。智惠子无法对这个时间概念,产生切实的体会。三百六十五天乘以十五年……她用房间中备好的笔记本,稍微计算了一下,总计五千四百七十五天。
太长了。实在是太长了!……
才过去两天,还有五千四百七十三天。令人眩晕的漫长时间,横亘在她的面前。
而且,逃亡需要交通费和住宿费。从一定程度上说,她必须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定居在某处,赚取固定收入。
究竟该怎么办呢?必须找到一份能迅速上手,且不会过问她的履历的工作。
她首先想到的是餐饮业。酒馆饭店之类的地方,打工的人很多,人员流动大,不会深究雇员的来历,但是工作时间长,收入却很少,而且劳动强度大。每天回家都累得要死,睡一觉又要早早出发,我这身板显然扛不住。那去夜店如何?我有做女招待的经验。
智惠子搜索枯肠,拿不准去哪里的酒吧或酒馆。她在东京有熟人,很容易就能藏身,但东京距狭山市实在太近了。警方迟早会把目光投向池袋、新宿和涉谷。
大阪、神户一带如何?她只去关西做过一次修学旅行,对那一带的认识,几乎是一片空白。何况,今年1月发生了阪神淡路岛大地震,神户受灾尤为严重。作为逃亡目的地,肯定不合适。
如此一来,南下不妥,只能北上,不是吗?好像有首歌就叫《北归行》,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北方呢?只能用人的本能来解释。
还是说,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就堂而皇之地潜伏在东京呢?……不,这样太危险了。毕竟不是赌博,一旦被抓住,就会彻底“出局”。但如果去小地方,外地人又会格外显眼,所以……
那这里怎么样呢?干脆就留在新潟。这个城市算不上大都市,但规模刚好适合藏身,夜店应该也有很多,加入其中一家,她就能有效地避开警察的耳目。
智惠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决定第二天开始去求职。
“警察的搜査进行得如何?”
“非常遗憾,始终没有进展。失败的原因,是行动开始得太晚了。这是我的过失。倘若我没有踩空楼梯,那个女人绝对逃不掉。离退休还有五年,我安冈留吉竟然出了这辈子最大一次洋相。”
“你推断友竹智惠子会去什么地方?”
“我觉得是东京。那家伙肯定觉得,只要混入了人群之中,警察就找不到她。”
“潜伏在东京的话,找起来不是更加困难吗?”
“不,不是这样。虽然藏身人群,会增加警察搜索难度,但在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传媒异常发达,只要她的头像上了电视,就会有大量的人看到。她藏匿的地点越多,能认出她的人就越多,被捕的可能性也越高。所以,对罪犯来说,大城市反而更危险。我在狭山市及其周边搜査时,就一直在等待,东京方面传来好消息。”
“但是,你还是没有找到她?”
“嗯,真让人窝心!我猜想那家伙,一定是去了别的地方。一旦到了东京,四面八方都有可以逃亡的路线。乘新干线就能轻而易举地前往青森、新潟、长野、名古屋、大阪、广岛、福冈等地;坐飞机的话,还能去北海道和冲绳。但我认为,那家伙没有坐飞机,因为对飞机旅客的检查,要更加严格。”
“也就是说,她可以逃到日本全国任何一个地方?”
“行动实在开始得太晚了,所以才陷入了如此不利的境地。”
“调查过智惠子的母亲吗?”
“当然。到美容院后,我们发现她不在。店员说她在二楼休息,于是我们把她叫了出来。她给我们讲了智惠子小时候的许多事,但却坚称:自己不知道智惠子的去向,还答应智惠子一联络,她就立刻通知警方。”
“智惠子穿着护士服,是怎么逃跑的呢?不可思议啊。”
“多半是换上了土气的连衣裙。即便是老人的衣服,也有人能穿出年轻的感觉……当然,我们也将那件连衣裙的情况,传达了各地,但半点线索都没找到。”
“智惠子的丈夫洋司呢?”
“他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一开始态度十分谦卑。他是经营房地产公司的,接人待物很有一套。不过,问到他是否知道智惠子的下落时,他就急躁起来。有传言说,他同黑社会有染,做房地产这行的,同黑道中人打交道,那也在所难免。”
“有没有考虑过,是他救出了智惠子?”
“我觉得这不可能。智惠子从医院里脱逃时,洋司在别处谈生意。发生这样的事,他的生意应该会受到沉重打击,因为公司的名字,就叫做‘友竹房地产’。他表示如果见到了妻子,一定将会她扭送到警察署。”
“她会不会潜伏在市内的什么地方,等待风声过去呢?”
“有可能。这样,她就不用担心服装和食物的问题,还可以躲过警察布下的天罗地网。但我们搜查了市内的空房子、独居老人的住所、廉价公寓,都没有找到她。”
“智惠子是从哪儿弄到钱的呢?”
“她潜入了神社附近的民房,也许趁机偷走了一些钱。尽管那个卧床的病人称,家中并无东西丢失,但可能只是还没发现罢了。有不少人都爱把钱藏在衣柜里。”
“对安冈先生来说,抓住友竹智惠子,是毕生的事业吧?”
“说是毕生的事业,恐怕有点夸张了,但我的确将所剩不多的警察生涯,都用来做这件事了。但是……”安冈留吉沉重地叹息起来。
新潟市的红灯区,位于老城大街的东端。中午过后,街上几乎没几个人,仿佛鬼城一般。可夜幕一旦降临,霓虹灯就会闪烁,喝醉酒的客人东倒西歪,拉皮条的伙计殷勤揽客。
智惠子去的是一家名叫“红玫瑰”的较大的俱乐部,在一座五层杂居楼的第三层。其他层是各色酒吧酒馆,整栋楼都经营餐饮或色情行业。智患子之所以选择“红玫瑰”,是因为整个三楼,都被这个店占据了。其他层都写着两三家店的名字,每家店所占的比例不大,独占一层的“红玫瑰”的规模,就显得鹤立鸡群。
乘坐定员六人的小电梯来到三楼,写着店名的招牌立在店门前。拉开厚重的木门,店内光线昏暗,远端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背朝大门、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的女人。
在柜台的灯光下,她只有一个黑色影子,抽烟吐出的浓烟,直朝天花板飘去。
“下午好。”智惠子说。
女人慵懒地转过身子:“还没开门呢。”女人的声音极其粗哑。
“您误会了。我是来试试,能不能在这儿上班的。”
“啊,你看到招聘广告了吧?”
智惠子不知道什么招聘广告,但她没有承认,自己是临时决定来应聘的,直接点头说:“不错。”
“上这儿来。”女人朝智惠子招了招手,智惠子走到柜台前。女人的圆脸上画着浓妆,看不出她的年龄,头发染成浅褐色,还烫过。
“您是店主吗?”
“我是店主雇来打理这儿的妈妈桑。”妈妈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多大了?看起来挺年轻的。”
“二十六岁。”她其实有二十八岁,稍稍掺了点假。
“是么。这头短发很可爱。”
“谢谢。”
“你是本地人?”妈妈桑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智惠子,“应该不是,你看着不像新潟人。”
“我是栃木县的。”
稳妥起见,智惠子谎称自己是栃木县出身,那里紧挨着群马。
“啊,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东京那么时尚,但又跟东北、北陆、关西的人不同……”
妈妈桑没有将智惠子同杀人逃犯联系起来,她做梦都想不到,杀人逃犯会出来找工作。
“那什么时候开始?……”妈妈桑说。
“什么时候开始是指?”“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来这儿上班。”
“啊……我被录用了吗?”
“当然了。你这种清纯的女孩儿,在我们这儿可是抢手货。”
“太感谢您了!……”智惠子深鞠一躬,“可是……”
“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儿实行点名制,能不能开工,全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租房子,但没有担保人,一时半会儿落实不了。”
“这你用不着操心,我钯公寓借给你住。相当于宿舍,看上去不是很好就是了。”
“现在就可以住进去吗?”
“嗯,当然。租金从工资里先行扣除。”
“谢谢。另外,我在店里穿的衣服该怎么办?”
“先借给你穿。等你挣到钱了再自己买,你看怎么样?”
“好的。”
真是老天开眼。每次被逼入绝境,总有贵人相助。
智惠子回到旅馆,将行李带到俱乐部,再次感谢妈妈桑。拿着手绘的简单地图和钥匙,她朝公寓走去。
老城大街西端,一条细长的巷子的深处,有一座两层楼高的古老公寓楼。智惠子的房间,就在一楼的最里面。打开门,厨房和六叠大小的长方形房间连在一起,没有厕所和浴室。拉开窗帘,背后只是一堵灰扑扑的墙。采光很差,阳光几乎一整天都照不到,给人阴冷潮湿的感觉。但智惠子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落脚之地,可以安稳生活。既然人生已经跌入谷底,就不能心怀奢望。她应该感谢妈妈桑的怜悯收留才对。
关于智惠子的背景,妈妈桑除了出生地之外,一概不问。俱乐部里有不少人,都是从日本各地漂流而来,妈妈桑没必要逐一刨根问底。那样就没人会投奔这里了。
当天下午六点,智惠子开始在“红玫瑰”坐台上班。
“第一次在‘红玫瑰’上班,你有什么感想?”
“唔,虽然我之前在池袋的夜店,也做过女招待,但那毕竟是逃亡后的初次开工,紧张在所难免,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得了。”
“那里有多少女招待?”
“有七、八个吧。还有妈妈桑和酒保。”
“店里生意如何?”
“当时经济不景气,但一直保持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上座率。”
“你很快就习惯工作了吧?”
“我好歹干过这一行呀,同客人打交道,可是我的强项哦。不管哪儿的客人,其实都差不了多少,所以,没几天我就习惯了。肉麻的奉承话,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客人都很喜欢我。我剪了短发,看上去更年轻一点。妈妈桑宣称我只有二十六岁,从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破绽。我在俱乐部里有了个艺名,叫‘由美’。在我看来,这个新鲜的名字,象征着我的新生。”
“你在那儿有关系好的女招待吗?”
“有个叫美佐子的女孩,跟我同岁。她住在我的隔壁房间,所以,我们很快就好上了。年长的女招待欺负我的时候,她总会挺身而出保护我。”
“有人欺负你?”
“总共有八个女招待,有个别性格乖戾的人也属正常。敌视我的人,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的过去翻査出来。但这种情况,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我又不是傻瓜,说点好听的话,塞点小礼物啥的,那些家伙就以为我服了软。她们可真够单纯的,哄她们两下,就把我当成了朋友。”
“有点名要你作陪的客人吗?”
“很快就揽到了三、四个客人。我劝酒相当在行,给店里创造了可观的收入……”
“那你自己也赚了不少吧?……”
“不错。可笑的是,居然比卖保险的时候,赚得还要多。我不是什么美女,只能吃青春饭。”
“客人当中,与你最亲近的是武田胜七郎先生吧?”
“不错。他是服装店的年轻老板,离了婚,很孤独。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上了我,但他每天都会来。”
“那么,武田胜七郎的年龄呢?”
“当时有三十五、六岁吧。看第一眼印象,还以为是个阴郁的人,但聊开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打不起精神,是因为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在吧台前喝酒,别的女招待都不愿意接近他,只有我坐到他身边,给他倒上了酒。
“起初他还不肯打开心扉,继续愁眉苦脸。不过,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逐渐开口,说出了自己的遭遇。他有一个女儿,监护权判给了前妻。”
“他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婆媳不和。武田先生有恋母情结,对母亲唯命是从,对妻子愈发冷淡,最后走向了离婚。”
“你为什么同武田先生立刻打得火热?”
“在店里工作一个月后,我攒了点钱,打算买一、两件新衣服,于是在老城大街的购物中心闲逛,发现深处有一家小小的服装店。我看中了店里的一件衣服,信步走了进去,结果,看店的就是那位武田胜七郎先生。”
“哈哈……命中注定的巧遇?”
“没这么玄乎。武田先说过,自己在经营服装店,我只是没料到,他的店就在那个地方。我们四目相对,我说:‘你好。’他支吾道:‘啊,嗯……’感觉很尴尬的样子。收银台后站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像是他母亲。
“‘啊?你们认识?’老人见状说。”
“从此你们的关系就火速升温?”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喜欢的那件衣服,但因为价格太高,我买不下来,只好说了句‘改天再来’,就回去了。不料过了两天,武田先生来店里找我,送给我一件礼物。”
“是那件你中意的衣服?”
“不错,我大吃一惊,连忙把衣服递回去,说:‘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但武田胜七郎先生说:‘如果你不接受的话,我就再也不来这个店了。’于是我只好收下了。回公寓一试,非常合身。我向武田先生致谢,他邀请我陪他兜风。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激动了,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逃犯。”
“你们都去什么地方兜风?”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第一次是弥彦山。当时是11月,正值红叶遍山的季节。弥彦神社距新潟市内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进神社做了参拜。我是逃犯,自然祈祷‘旅行’顺利,但抽出的签是‘末吉’:开头很辛苦,但只要努力,就会时来运转——签文的意思大致如此。我又查了一下‘出行’那一项,签文说我应该北行。新潟就是东京的北面,看来是个不错的逃亡地。武田先生问我许了什么愿。我回答说:‘幸福的婚姻。’”
“幸福的婚姻啊?”武田胜七郎咕哝道,“我也想拥有。经历了上一段不幸的婚姻,我衷心地希望,下一段婚姻能够幸福。”
“武田先生,您抽到了什么签?”
“大吉。”说着,武田就将签拿给智惠子看。
“哇,太好了。我从来都没有抽到过大吉。以前在浅草寺,还抽到过凶呢。”
“浅草寺”三个字一出口,智惠子心头立马咯噔一下:“糟了!……”
但武田对此什么也没说。
“你可以这么想:抽到凶之后,就再也不会有更糟的事发生了。而抽到大吉的话,运气就会越来越差。”武田走下前殿的阶梯,将签绑在梅枝上,“来,你也来绑上吧。”
两人朝坐缆车的地方走去。时值晚秋,天气晴朗,凉风阵阵。从缆车上看到的景色分外美丽,广阔的越后平原一览无余。
那辆缆车里有三对男女:一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对四十出头的中年夫妇,还有一对就是武田和智惠子。
抵达终点,两人来到瞭望台。眼前是一望无际、波澜不惊的日本海。佐渡岛矗立在远方的大海中。
“哇,太美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平静的日本海。”
智惠子想起了松尾芭蕉的诗句:翰海涌波涛,一道银河横空亮,闪耀佐渡岛。她记不起芭蕉来越后,写下这句诗,是在什么季节了,狂暴的大海,澄澈的天空,水平线上佐渡岛的黑影,岛上方亮闪闪的银河——松尾芭蕉歌咏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但是现在的景色,与芭蕉看到的正好相反。
“很少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佐渡岛。”武田说着,就把手搭在了智惠子的肩膀上。智惠子感到武田的动作中带着迟疑,于是主动靠到他身上。她这样做,并非因为穿着武田送给自己的衣服,而是真心地喜欢武田。要不是有案在身,智惠子真的打算,同这个男人厮守终生。饱受丈夫虐待的智惠子,对男人已经丧失了信任,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后,却在夜店认识了一个大好人。
当然,她没有向武田坦白自己的来历。值得庆幸的是,武田也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夜店里的女招待形形色色,但对自己的过去,大都讳莫如深。即使武田有朝一日问起,智惠子也决定避重就轻地敷衍过去。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必须让往事随风而逝。
尽管这次兜风只去了弥彦山一个地方,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迅速拉近。之后,武田愈发频繁地来店里找智惠子。两人成了公认的情侣。
就这样,智惠子的逃亡生活过去了两个月,她说不清这段日子过得是像箭一样快,还是像蜗牛一样慢。
当地的报纸《新潟日报》上,没有关于她的案子的报道。她偶尔也会买全国发行的报纸看,社会版上也没有半点消息。可是,那个刑警肯定在拼了老命,寻找她的下落,追踪者说不定就在附近,但她不愿去想这一点。
时间是一剂销蚀记忆的良药,无论曾引起多大轰动的逃亡,最后都会被遗忘。而且,在案发后不久,有杂志刊登了对林田浩之的恶评,说他同黑社会有瓜葛,曾数次遭到警方调查。对某些人来说,林田的死,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当然,与案件相关的人,比如被害人的亲属、办理案件的警察,是绝不会遗忘的。此外,还有凶手的家人。
智惠子突然想起了母亲清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给母亲打个电话吧。
还有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呢?……不,还是谨慎为妙。打电话实在太危险了。
又一个星期六,她去武田胜七郎的服装店,寻找有无合适的冬装。这次她打算自己掏钱买,不让武田再破费了。
虽说她是夜店女招待,但平常穿的衣服却很朴素——浅褐色的裙子配夹克,都是从车站前的大型超市,买来的便宜货;妆也不怎么画,再戴上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是干练的女职员。
服装店里,除了武田胜七郎,他母亲也在。智惠子说:“大家好。”
武田羞涩地答道:“嗯,你好。”
“我想选一件衣服。”智惠子说,很快就找到了中意的,“这件怎么样?”
“嗯,非常衬你。”
对话间,武田的母亲走了过来,说:“欢迎光临。”武田难为情地笑了笑。
智惠子说:“我先前也在这里买过衣服。”看样子,武田似乎不敢道出,他们之间是女招待和客人之间的关系。
“啊,那太感谢了!……今天有没有看上哪件?”
“嗯,是老板帮我选好的。”智惠子说,对武田莞尔一笑。武田也报以会心一笑。
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店里,她将裙子和连衣裙一套套地放在胸前,比来比去,好像没有一样满意的。智惠子见状,忍不住说:“您这样阳光的客人,得配这件衣服才合适,它会让您看起来更年轻。”智惠子将镜子举到客人面前,“要不您去试试看?”
“唔,真的?”客人欢欢喜喜地进入试衣间,换上了衣服。
“嗯,真的很合身。那就选这件吧。”客人兴高采烈地说,将衣服还给智惠子。
智惠子朝武田挤了下眼。客人结账之后走了,武田的母亲,走到智惠子跟前,眼睛都瞪大了。
“你真是太有本事了!也在做生意吗?”
“唔……算是吧。”智惠子羞于承认自己的女招待身份。
“你在做什么工作?”武田母亲问。
“我之前是人寿保险推销员。现在没有工作,正在充电学习。”
“那到我们店里工作怎么样?”
武田母亲指着收银台上贴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招聘店员。经验不限。”
“虽然工资不高,但比一般打工挣得多。胜七郎,你说怎么样?”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武田有点不知所措:“啊……我没想过。但听起来不错。”
出人意料的转折。
不过话说回来,当服装店的店员,或许也不赖,尽管没有当女招待赚的钱多,但能过上正规的生活,不用陪客人喝酒,也不用长时间置身在那样浑浊的空气里。
“请容我考虑一下,”智惠子无法当即回复,推搪道,“因为实在太突然了。”
问题是公寓。承蒙“红玫瑰”的妈妈桑关照,她才得以在那里居住。如果换了工作,必定会被赶出去。虽然动了改行的念头,但这样做显然不现实。
然而,两天后,来“红玫瑰”找智惠子的武田胜七郎,一坐到她身边就问:“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如果是住处的事,完全不用担心。我们家在别处,还有一套房子,妹妹出嫁前一直住那儿的,现在是空的。你也不用给房租了,反正工资也不高。关键是,我母亲很喜欢你。”
听了这番话,智惠子“改邪归正”的念头更强烈了。那天下着雨,在潮湿的公寓房中,她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决定接受武田的好意。
友竹智惠子从狭山市的医院脱逃,已经两月有余。
进入12月,气温骤降,街边榉树的落叶散落在地,被寒冷的北风裹挟起来,打着转飞舞着,仿佛龙卷风一样。
安冈留吉刑警用左手按住破旧西装的领子,身体前倾着走在路上。
他站在狭山东警察署面前,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楼。这两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尽管负责看守的同事的失职,直接导致了智惠子的脱逃,但他觉得,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能够更顽强一点,结果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一开始电视和报纸上,都浓墨重彩地报道这出逃亡大戏,但两周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更多的案件,友竹智惠子的案子,也就被淡忘了。只要没有目击报告,她就不会再上新闻。
可是,警察内部绝无遗忘之理。智惠子的通缉照片,应该已经传遍全国,可却一直没有关于她的消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初还以为能很快找到她,将她逮捕归案呢。
智惠子身上带了多少现金呢?据住在那座民房中的老妇人说,家中各处,分别藏有一些未存到银行中的钱,但到底有多少,她也记不起来了。即使被智惠子偷走一部分,她也根本无从判断金额。
安冈认为:智惠子没有多少钱,所以她只可能潜伏在市内,或者逃往附近的城镇及东京周边。
他首先想到的,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友竹洋司。洋司在室内经营房地产公司。智惠子逃脱当天,安冈就去友竹家所在的公寓找过他,不露痕迹地试探一番后,安冈判断,洋司应该没有隐瞒,并且对智惠子充满愤怒。
“你没有藏匿她吧?”
洋司急了:“混蛋,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那么做?……那家伙给我脸上抹了黑。干我们这行的,信用第一,亲属的丑闻,会给生意造成巨大的打击。”他喋喋不休地说,“我要是有那家伙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安冈刑警已经得知,友竹夫妇感情不佳,洋司对智惠子使用家庭暴力,婚姻数次濒临崩溃。智惠子曾就家暴报过一次警,但警察奉行“不介入民事纠纷”原则,未加受理。
洋司三十四岁,身高近一米八〇,体格强壮。如果被这个男人抡起斗大的拳头,狠狠揍一顿,智惠子必死无疑。
“如果找到了那家伙,我真想飞过去打死她。北海道也好,冲绳也好,我己经做好准备了。”听得出,洋司憋了一肚子的气。
“关于你夫人的行踪,你有什么线索吗?”
“只有一条。”洋司说,他指的是智惠子的生母,在邻近的入间市,经营美容院。
智惠子逃脱后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安冈来到“美人鱼”美容院。昨夜已有刑警来调查过,智惠子是否躲在此处。
安冈来访的时候,美容院的主人丰岛清子正在店里工作。其他三名店员,各为一位客人提供服务,还有一位客人在旁等候。店面虽小,却相当整洁清爽,生意也算兴隆。
安冈被领到二楼家中的客厅里。
“非常抱歉,我女儿闯了这么大的祸。”
两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清子朝安冈深鞠一躬。她五十三岁,体型酷似智惠子,从鼻子和嘴角,还看得出年轻时的俊俏模样,在穿着和发型方面相当讲究。
“您女儿逃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您打来电话?”安冈突然发问。
“嗯,打过。”对方出人意料地爽快承认道。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点左右。”
“你们谈了什么?”
“那孩子说:‘我要逃!’我劝她:‘现在还不晚,快去自首吧。’”
“昨天下午三点,您在什么地方?”
“您在怀疑我?”
“这只是常规问题。”
“我就是在这里接到电话的。下午三点,客人很少,我回屋休息,她刚好打来电话。”
“有人能证明吗?”
“去查一下电话记录,不就明白了吗?但我不知道女儿是从哪儿打来的。”这女人的话,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查看矶野富美家中的电话记录,下午三点二十分三十秒,确实拨了一通市内电话,应该就是智惠子打给自己生母的。狭山市、入间市、所泽市拥有相同的区号。
安冈继续质问道:“您觉得您女儿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头绪。我老家在群马县的桐生,但那里现在只有一座空房子。我姐姐住在群马县的前桥,妹妹住在熊谷,如有必要,我可以把联系方式给您。此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谈话间,玄关处传来了响动:“我回来啦。”一名背着红书包的女孩走进客厅,看年龄应该在读小学二、三年级。
女孩发现了安冈,连忙说:“哎呀,有客人啊。”
“这孩子是……?”
“我女儿。”
安冈暗自诧异。眼前的女人己年过五十,怎么会有如此年幼的孩子?虽说也不是没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的例子,但非常罕见,所以,安冈不禁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奈美,点心放在冰箱里,去厨房里吃吧。”清子说。
女孩兴奋地回答:“好!”然后她离开了客厅。
“实不相瞒,这孩子是智惠子的女儿。”
“啊?”安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大吃一惊。
见安冈一脸疑惑,清子只好解释道:“智惠子不到二十岁,就生了这孩子……算是未婚生子吧。智惠子还没有出嫁,为了避免别人传闲话,我们决定,将奈美江当成我的孩子抚养。”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户籍上把她写成您的次女?”
“是的。现在已经八岁了。”
“唔,真是复杂。那孩子知道真相吗?”
“不知道,还没对她讲呢。想等她懂事之后再说。要兽她知道自己是杀人犯的孩子,肯定会备受打击吧?”
“嗯,的确。”
话题严重偏离了智惠子逃亡这件事,但安冈觉得,清子不像在撒谎。
智惠子到底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会不会已经走投无路,死在什么地方了呢?
“你有一个亲生女儿……对吧?为什么一直没有说?”
友竹智惠子哀怨地轻叹一声。
“你没问,我就没有必要说吧。我把直到高中的经历。都告诉你了,但之后都是不开心的事,我也不想谈。”
“那个名叫奈美江的女孩,是你二十岁时生的?”
“准确地说,是十九岁零十一个月。”
“冒昧地问一句,她是谁的孩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你没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希望你务必告诉我。不想说的地方,你可以略去不谈。外婆过世后,你被母亲带到了东京,对吧?……你只说到这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智惠子将水杯拿到嘴边:“高二的时候,我从桐生来到东京,但丧失了学习的兴趣。在人生最多愁善感的阶段,我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剧变。我开始无所事事,游戏人间。”
“你母亲起初在板桥区经营美容院?”
“不错。她吃了很多苦,但自从有了那家店,经济状况就大为好转,很快还完了欠债。”
“你母亲结婚了?”
“我有个名义上的父亲。他是个吃软饭的男人,整日游手好闲,但我并不讨厌他。他那时候三十岁上下,本性不坏,对我也挺好,而且,用现在的话说,是个‘花样美男’。不过,他同母亲可能只是姘居关系。”
“莫非你从高中退学,跟这个男人有关?”
“不是。我被卷进朋友的盗窃案里,再也打不起精神学习,高三的时候就退学了。我在家里学习,准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结果没能考上。在家赋闲期间,我怀孕了。你应该猜得到是谁的种吧?登场人物就这么几个。”
“啊……是你继父?”
“是的。我们就犯过一次错,结果就怀上了。我的肚子越来越大,母亲终于察觉出来。在此之前,那男人己经跑掉了,不用我多说,母亲就知道是谁的孩子。当时已经不能堕胎了,我只好把孩子生下来。”
“你们决定把这孩子当成是你母亲生的?”
“不错。母亲那会儿四十五岁,还在可生育的年龄阶段内。可能有人会惊讶,母亲如此高龄,还怀孕产子,但绝不会为此纠缠不休。母亲这么做,是担心未婚先孕,对我造成的伤害。”
“你的母亲没有生气吗?”
“母亲只是吃了一惊,感叹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愤怒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逃走的男人。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奈美江?”
“对,就是刚才聊到的奈美江。户籍上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你的大学梦呢?”
“我当然想上大学,不然也不会参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可是,我觉得对不起母亲,所以选择去读美容师专门学校。我知道母亲不会反对我的这一决定……”
“你为什么没有当上美容师?”
“美容学校的朋友,在池袋的俱乐部打工,劝我也过去。年轻真的是一件强大的武器,我从没想到能挣那么多钱。不知不觉间,女招待就成了我的正式职业了。”
“你放弃当美容师了?”
“没有。我从学校毕了业,还拿到了美容师执照,随时都可以去母亲的美容院上班。但我当女招待的事,被母亲发现了,我百口莫辩,再也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于是,就到外面贿子住。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
“你是怎么认识洋司先生的?”
“他是店里的客人。啊,我累了,不想说了。”
智惠子逃到新潟,已经三个月有余了。时节早己进入冬季,1995年也行将结束。
逃亡期间,她时常关注报纸、电视、杂志,但是,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案子的新闻出现。
但她经常提醒岗己,不能因此放松警惕。头发一旦长长,自己就会变得跟通缉照片很像,所以,每两个月,她就会去美容院,固定地剪一次头发。
她从未使用过母亲清子的银行卡。她赚的钱足够维持生活,不需要从卡上取钱。武田胜七郎请她到服装店上班,但她决定在此之前,先多攒点本钱,再做半年女招待,偶尔去服装店帮忙。
她一直从事女招待和保险推销员的工作,自诩有点说话技巧。由于心有所属,俱乐部的工作,她只是勉强应付。
12月30日到1月3日,俱乐部放假,她只好一个人在公寓里度过。同事美佐子也不冋老家,于是两人结伴,前往公寓附近的白山神社,做初次参拜。夜店这一行的好处是,大家不会彼此问“为什么不回老家”。既然迈进了这个门槛儿,谁都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除夕,两人来到神社前,等待新年来临。长长的参拜队伍,从牌坊下的参道里鱼贯而入。两个星期前下了初雪,但积雪还不多。十点多后,雪星星点点地飘起来,到零点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尽管如此,神社前依然热闹非凡。
新年一到,就听见咚咚咚的鼓声。参拜的队伍开始移动,智惠子和美佐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随人群来到前殿。两人将五百日元硬币投入香钱匣,开始祈祷。
“你在祈祷什么?”智惠子问美佐子。
“我祈祷自己能幸福。由美你呢?”由美是智惠子在店里使用的名字。
“晤,我祈祷自己能成功逃脱。”这个回答可谓大胆。
“明白明白,我也想摆脱我的前男友,原来,由美你同我一样啊。”美佐子开心地拍手说。
“我是在逃避暴力成性的丈夫。”智惠子说。
“啊,明白明白。我们俩真是同病相怜。”两人笑着开始抽签。
“我是大吉。”智惠子说。
“我是末吉。也不错。”美佐子说,然后又看了看恋爱运,“我这上面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由美你呢?”
“‘终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看来你今年就能结婚啦!”
“不可能。”智惠子从憧憬坠入现实,垂头丧气地说,“我再急也没用。都没离婚,怎么能结婚呢?这签不准。”
“由美,这是梦想。新的一年,就要有新的梦想啊!”
智惠子的眼里闪着泪光,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似的。
“是啊。我刚才有点孩子气了。不好意思……美佐子。”
神社里人潮拥挤。两人找到一处人流稀少的地方,将签绑在樱树枝上。
智惠子一时忘记了自己正在逃亡。
“要是由美同武田先生结婚就好了。他对你可是爱得死去活来。”
“别开玩笑了。只要我丈夫还在,我就结不了婚。”
智惠子回到公寓,两人在房门前分手。分手时美佐子抛出的那句话,在智惠子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是自己早点认识武田胜七郎就好了!命运真是作弄人,一旦遇到合适的对象,千疮百孔的人生,竟能焕然一新。
1996年,智惠子度过了人生第二十八个元旦。
2月,智惠子进入武田胜七郎的服装店工作。
从“红攻瑰”顺利辞职后,她住进了武田安排的公寓里。独享这套房子,智惠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尽管她无法提供户籍证明,武田先生还是同她订立了租赁合同,让她得以入住。
那是一个带餐厅和厨房的套间,当然也有卫生间,条件很好,与俱乐部的“员工宿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逃犯的身份依然没有暴露,至少她不知道,有谁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一旦暴露,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的。虽然她同通辑照片中的模样大有不同,但直觉敏锐的人,还是能够窥见相通之处。她对武田坦白说,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提供不了户籍证明。
上一个店员辞职之后,就一直由武田的母亲看管店铺。她有腰痛的毛病,不能站太久,所以才会招聘店员。智惠子在店里帮了几次忙,由于推销有方,而备受胜七郎母亲的赞扬。
在服装店工作的优点之一,是能戴眼镜。在俱乐部上班的时候,由于要接待男性客人,她不得不摘掉眼镜,暴露身份的风险因此也提高了。无论把头发剪多短,无论怎么改变自己的形象,她毕竟与通缉照片上是同一个人,相似性是抹杀不了的。
尽管只是个小店,而且大环境不景气,但武田服装店因有固定客源,所以经营得有声有色。到店里工作后,智惠子才知道,这里除了销售外购的服装外,还为高中生定制制服、体操服、拖鞋等。武田既然能到俱乐部消遣,手头自然很宽裕。
3月,初中和高中的入学考试结束后,新生纷纷来店里定制制服,智惠子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只要忙碌起来,她就会忘记烦心的事情;晚上七点打烊后,她在店里稍加收拾,就回到公寓,吃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洗澡,十二点睡觉。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四十五分来到店里,准备十点开门迎客。这样的生活比较有规律。
有时候她会应邀到武田家里,同武田母子吃饭。通过闲聊得知,武田胜七郎的父亲,五年前就过世了,服装店全靠母子二人支撑至今。聊到自己的过去时,智惠子只是轻描淡写,以免招来怀疑。她说自己出生在栃木县,父母早亡,自己供自己读完了夜间高中,旅行途中经过新潟,感觉很好,便定居了下来。
她同武田日渐亲密,武田的母亲,也对能干的智惠子青睐有加。武田胜七郎两年前离了婚,据说是因为婆媳关系恶化造成的。武田的前妻只知道耍嘴皮子,却没有半点实际本领,武田的母亲经常痛骂这个儿媳,但对智惠子,她却向来赞不绝口。
“要是我能有个由美这样机灵的儿媳妇就好了。”智惠子在店里,仍然延用了由美的名字,全名片桐由美。这是智惠子高中时代好朋友的名字。
4月入学季结束后,忙碌告一段落,终于能稍事休息了。一天打烊后,武田说:“由美,今天咱们开个慰劳会吧。”
“我就不去了,你们俩去吧。”母亲乐呵呵地送两人出门。两人进入老城大街上的一家雅致的家庭风格西餐馆,要了红酒,举杯庆祝。
“由美,你真的帮了我们家的大忙,谢谢!”武田胜七郎笑着说。
“哪有。我笨手笨脚的,就知道闯祸。”
“你不要这么貶低自己嘛。你很有能力。希望你能一直在店里工作下去。”
“谢谢!……”
久违的法国料理大餐。自己上次吃法国料理,是在什么时候呢?一想到这点,智惠子就不禁悲从中来。
“你怎么了?”武田看见智惠子眼中噙着泪,困惑地问。
“没……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男朋友?”
智惠子用力摇头:“我在心里问自己,上次吃法国料理,是在什么时候,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不好意思。”
那是个只有六张桌了的小店。其他桌子旁边,坐着三对年轻男女、两对中年男女,都在高髙兴兴地用餐。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你好像是在回忆,同男朋友分手的情景。”
“啊,好像真是。”智惠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
“由美,我有事想对你说。”武田忽然不安起来,眼光闪烁不定。
“什么事?”
“你是怎么看我的?”武田怯怯地笑了。
“怎么看?您是我的雇主老板哦。”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作为男人,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您很了不起,能把服装店经营得那样出色。”
“我该怎么说呢?我是问你,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
武田胜七郎与智惠子目光相交,连忙挪开视线。
“啊?……”
“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是可能的结婚对象呢?”
“是这个意思啊。”
“请恕我鲁莽,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的确是鲁莽的求婚,虽然很笨拙,但却充分表达了诚意。
智惠子又抬头环顾店内,万幸,没有人注意他们。
“我离过一次婚,可能不适合做你的结婚对象。”
“没有这回事。这世上很多人都离过婚。”
“你用不着很快就回答我。如果不愿意的话,直接拒绝就好了,我不会因为你拒绝了我,而炒你鱿鱼的。”
“有很多事你不了解。”
“什么事?”
“我被跟踪者缠上了,逃到这里……”
“我就知道!……但我不会介意的。”
智惠子一时语塞。武田先生的善意,让她打心眼儿里高兴,但她深知,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能奢望结婚的。
她同洋司无法离婚。不,倘若妻子是罪犯,只要向家庭案件法院提出申请,或许很容易就能离婚。
“你讨厌我?”
“没有。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我一点都不在乎您离过婚。”
“那么……”
“不行!……”说出这两个字的自己,是多么的可怜啊!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好意思。”
“没关系。武田先生喜欢我,我非常开心。”智惠子抹掉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们聊点别的话题吧。”
故意转换话题后,两人共享晚餐,适量地喝了些酒。离开西餐馆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虽然两人情意相投,但走在路上的时候,两人都刻意躲避着对方。
武田先生将智惠子送到了公寓门前,挥手说:“再见。”
“要不要进屋喝杯咖啡?”智惠子下决心邀武田留下。
“啊……可以吗?”
见智惠子点头,武田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早就料到,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友竹智惠子逃走半年后,警方仍然没有查到有力的情报。通缉照片已经发往全国各地的警察署,但为什么一直没有目击报告?搜査本部里甚至有人质疑:她会不会早就在什么地方的深山、或者海岸自杀了,不然,就无法解释,她何以杳无音讯。
起初曾有情报说,在东京的某个商务旅馆里,发现了形似智惠子的人,似乎是旅馆的员工。但经核实确认,那人只是同智惠子很像而已。后来陆续有消息称,在札幌和福冈的俱乐部,有人发现了智惠子,但明显都是误报。
安冈刑警坚持认为:智惠子没有自杀,否则,她也不会从医院逃走。只有抱有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才会坚定地走上逃亡之路。
智惠子二十八岁,长相偏老。不丑,但也不漂亮。长着一张大圆脸,容易化装易容。她母亲是美容师,智惠子自己也持有美容师执照。想要自行改变自己的模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安冈年幼时非常爱读江户川乱步的儿童冒险小说《怪人二十面相》,珍宝大盗“二十面相”随心所欲地改头换面,把警察耍得团团转。但讽刺的是,安冈长大以后,却选择了被耍得团团转的职业。
不容否认,将智惠子比作是“女版二十面相”有点牵强,但遗憾的是,如今,她已经把安冈所在的警察一方,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可安冈坚信智惠子迟早都会现身。智惠子是个能说会道、精明干练的女人。二十五岁前做女招待,同友竹洋司结婚后,一直卖着保险。无论是白天和晚上,工作全靠口才。
安冈根据常年警察生涯,培养的直觉判断,智惠子现在,八成在夜店里工作,藏在警察找不到的色情酒吧、酒馆甚至情人旅馆里打工。
那个女人乔装改扮了自己。
但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地下”,在她露出“地表”的短暂一瞬间,她就会暴露真身。“地表”是普通市民活动的地方,比如便利店那样经营到深夜的店铺、买衣服要去的服装店、剪头发要去的美容院等。
智惠子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阴影之中,总有一天,她会来到与外部世界相接的某个地方。如果被追踪者大意地认为,只要混入人群之中,就不会轻易被发现,那就等于将自己置于险境。对于警察来说,这就是难得的抓捕良机。
从警三十五年的安网耐着性子,静静地等待着。漫长的警察生涯,让他学会了将上司的讽剌挖苦当成耳旁风。
“晋升与我无关,一定要抓住坏人,可以说,这才是我肩负的使命——不,是天职。”
当然,智惠子之外,还有数不胜数、必须绳之以法的罪犯。安冈在脑中存储着众多通缉犯的通缉照片。
有研究者认为,人在记忆脸庞时,是抱着一定的感情或情绪的。人之所以能从人海中,将亲人或朋友立刻分辨出来,就是源于这一特性。
通过这种方法,安閃其实已经有所斩获。那是在一周前,他走在通往池袋太阳城的大街上,搜寻智惠子的踪影。
人群中,他的目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脸庞。是兵库县因恐吓罪而遭通缉的男子。他站在男子进入的拉面店前等待,査阅厚厚的笔记本,确认无误后,当男子叼着牙签,走出拉面店时,安冈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坂本健一?……”
男人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你怎么认识我?”他问,一点想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安冈把男子带到附近的派出所。
“我是狭山东警察署的安冈,工作之余,偶然来到这里。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说着,他便转身离开。
安冈刑警的脑中,存储了上万个通缉犯的头像,但现在绝大部分记忆空间,都被友竹智惠子的脸占据了——她在审讯室里的脸、早上微微浮肿的脸、清醒时的脸、夜间疲惫的脸、讽刺他时的脸、肚子饿时的脸、肚子填饱了稍显满足的脸……他记住了她各种状态下的脸。儿乎都是不施粉黛的,但被捕时化了妆的脸,当然也没忘。还有她丈夫提供的照片,她母亲提供的照片……友竹智惠子的各种脸,深深地镌刻在了他大脑的沟回里。
一旦发现了智惠子,安冈脑里的比对系统就会启动,识破这是什么时候的智惠子。
但必须是在同智惠子在街上相遇的情况下,安冈的这套系统才能起效。只要她不来到“地面”,安冈也奈何不得。
“可恶,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肯定就在附近。绝对没错。
武田胜七郎每周要去智惠子的公寓三次。为表心意,智惠子会亲自下厨做饭。用完晚餐后,胜七郎就会留下过夜。
“妈妈不会反对吧?”智惠子担心武田的母亲心生嫉妒。
“妈妈喜欢你。我们是公认的情侣啊。”
智惠子觉得自己很幸福。被胜七郎抱在怀中时,她不禁回想自己一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
“啊……到底在做什么呢?”
在洋司的淫威下,胆战心惊地生活。每次出逃,都被他逮了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现在的逃亡生活还痛苦。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有如此不堪回首的过去。
让自己忘掉痛苦的是胜七郎。他用温柔抚慰她的伤口。
武田胜七郎绝对不是什么美男子,甚至有恋母情结,可是,他比徒有其表的丈夫要好得多。性格忠厚,表里如一。
“我们结婚后,同母亲分开住吧。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婆媳矛盾。毕竟是外人,住在一起很容易发生冲突。我付了很高的学费才学到这点,我不会让你悲伤、为难的。”
智惠子不能结婚,所以每次聊到结婚后的生活,她就会含糊其辞,岔开话题。如果说武田真有什么让她为难的话,就是这件事吧。
胜七郎过夜后,第二天总会早早地离开公寓。智惠子则会睡一个回笼觉,在开始营业前十五分,即九点四十五分,进入服装店,打扫卫生,十点开门,中午休息一小时后,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
她买了一台小电视,每晚都会认真地收看新闻。报纸会在店里看,重点关注社会版。她觉得警察肯定在行动,但在她身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便有,她也不想知道。
她有工资收入,完全可以应付生活,母亲给她的银行卡,一次都没有用过。她同武田的关系依然如故。
转眼之间,智惠子来新潟就快一年了……
“我说由美啊……”1996年9月上旬的一天,武田的母亲好子对智惠子说。
智惠子已经习惯了由美这个名字,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
店里刚好没有客人。胜七郎去工商协会开会了,也不在。
“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啊?什……什么事啊?”
“我觉得你和胜七郎可以结婚了。”
“什么……结婚?”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性格好,干活又麻利,帮了咱家不少忙。我是做生意的,看人还是比较准的。”
“啊,谢谢!……”
“你不喜欢胜七郎?”胜七郎母亲紧盯着智惠子说。
“没有。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不就结了?我们得去拜会一下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读高中那会儿,他们过世了……”
“哎呀,对不起。你老家在哪儿?”
“栃木。”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妇女就走入店中,对话就此中断,智惠子顿时松了口气。她到底要欺骗这对母子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客人源源不断地上门。打烊时,智惠子身心俱疲,于是借口发烧,提前回家了。
武田母亲催促他们结婚,就意味着她短暂的幸福即将结束——智惠子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出逃后的这一年里,智惠子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逃亡者的身份。但她至今从未受到过怀疑。避人耳目的要诀,就是不要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而是始终待在一个地方,像普通市民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地生活。
最可怕的是大意。不管多么小心,一旦行差踏错,就会前功尽弃,每走一步都要谨小慎微。
她定期去美容院。虽然她有美容师执照,剪发之类的自然不成问题,但她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剪头发。她尽量去那些便宜的连锁理发店,继续保持与通缉照片不同的短发,外出时也常戴眼镜。与警官擦身而过时,从派出所门口走过时,她都会紧张得心脏狂跳,但没有人识破她的身份。
1996年9月26日,距离她杀害林田浩之,差不多过去一年了。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这天,又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
那天店里放假,下午一点多,在老城大街的购物中心里,她看到了那个人。
他就是丈夫友竹洋司。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都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一个与自己很像的人,那她一定是看到了与洋司很像的那个人。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八十公斤,魁梧的体格,棱角分明的脸,梳着大背头,戴着浅色眼镜。
那个男人穿着蓝色衬衣,和笔挺的丧服般的黑西装,打着金色领带。洋司从事房地产业,工作中基本上打扮得比这一身朴素。
那时,她正在观赏一家时装店的橱窗,那个男人的影子,映在了橱窗玻璃上。她闭上眼睛,摇摇头,然后又看了一遍。
没错,就是洋司。他没有注意到智惠子,继续走在商业街上。
为什么洋司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洋司公司的房地产,在埼玉县南部和东京都的一部,新潟县应该没有啊。他偶尔也会与同行去旅游,但看他这装束,不像在旅游。
洋司应该无法容忍妻子是罪犯的事实。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妻子犯下那样的罪行,无异于将他的自尊碾得粉碎。不难想象,他的生意,也因此被殃及,损失惨重。
如果他先于警察找到智惠子,一定会将她先除之而后快。他或许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而来——抢在警察前面,找到智惠子,把她埋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许会人为制造一起事故,让她死于非命,比如将她沉入日本海,或者抛入信浓川的河口。就这样,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也许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即使智惠子的尸体漂到岸边,也会被当作自杀处理。
啊……他会下手的,而且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以前他在打她的时候也说过,如果敢逃就杀了她。他会把智惠子捆绑起来,剥夺她的自由。他会在僻静之处发动袭击,对她予以致命一击。
我怎么会把他招惹来呢?这个危险的男人。为什么……
“为什么?”友竹智惠子下意识地喃喃道。
“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同友竹洋司生活在一起了呢?”
“因为他很有魅力啊。我当时太傻了,觉得男人越危险就越酷。像我这样的女人,不是有很多吗?”
“但一旦生活在一起之后,对方的缺点就暴露了?”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洋司的反差尤其巨大。他会用暴力恐吓你,让你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但你不是在卖人寿保险的么?难道不能借工作之机逃掉?”
“根本就逃不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本事比警察还大。”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在池袋做女招待的时候。他是客人。我虽然不是什么美女,但却总能吸引住一些怪人。他周围明明美女环绕,怎么就偏偏看到我了呢?……我想不通。”
“安冈刑警也是怪人之一?”
智惠子苦笑:“我这个女人,居然突破了警察的几道防线逃脱,在安冈刑警看来,我是不可饶恕的。这种感情,同男人对女人的迷恋,完全不同。”
“你对洋司这个客人怎么看?”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总是点名让我陪他。但他只是默默地喝酒。他说有我陪他,他就会安心。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我很感激他的垂爱。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没人点我,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很无聊,所以才同情我的吧。”
“后来,他就向你求婚了?”
“一来二往,我就住到了他家里。他劝了我几次,我拖延再三,才辞去夜店的工作,当起了专职主妇。当时我好像才二十四岁。”
“他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使用家庭暴力的?”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偶尔也同别的客人说话,他见了就会很不高兴,但我根本没当一回事。我们住在一起后,我才慢慢地发现,他有强烈的独占欲,命令我少外出,只能穿他买的衣服,六点以前必须回家……等等。有时候我同朋友在外面吃饭,回去晚了,就会挨他一顿打。”
“所以,你就逃回母亲家了?”
“逃了两次,第二次是在流产后不久。我怀的是洋司的孩子,但他却怀疑我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就是这种神经质的人,总是疑神疑鬼的。”
“他这样的性格,却能经营房地产?”
“他表里不一,在家里和在公司里,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简直比演员还能演戏。我们一起去参加聚会的时候,他的言谈举止,极具绅士风度,但一回到家里,就换上了另一副嘴脸,酸溜溜地讽剌说:‘你跟那个男人聊得挺开心嘛。’我有一次顶了他一句,他就勃然大怒,一脚把我踹倒。我的肚子撞到了客厅的桌子,造成了流产。我觉得世上只有妈妈能够帮我,于是逃回了娘家。”
“但是很快,他就把你又接回去了。”
“不错,洋司把母亲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最擅长的就是吹捧奉承,装痛改前非的样子,他比谁都在行。母亲被他欺骗,将我又交还给他。洋司对我实施了思想控制,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他的支配,完全没有自由。”
“那么洋司先生,怎么会允许你去卖人寿保险呢?”
“那是我第二次出逃后,母亲向他提出的建议:‘洋司,求……求你了,请你让智惠子出去工作吧,这就是我把她交给你的条件。’母亲如此恳求,洋司只好勉强同意。”
“你母亲倒能让洋司听话?”
“我们三人之间,是相互牵制的关系——我是青蛙,洋司是蛇,母亲是蚰蜒;青蛙吃蚰蜒,而蚰蜒却能够制伏蛇。”
“你开始卖人寿保险之后,同洋司先生的关系有无变化呢?”
“我只在白天可以自由活动。只要晚上一回家,就又会被他操控。我把自己的收入,都一点点地存在了银行卡里。有了这张卡,逃跑后会更加方便。”
“你母亲的卡不够用?”
“那是母亲的东西,只能在万不得已时才动用。我一直在竭尽全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友竹智惠子的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定在原地。她觉得,自己仿佛中了蛇毒似的,浑身都麻痹了。
洋司一定已经知道,我就在新潟市内。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的呢?如果是从警察那里了解的,警察早就把我抓住了,所以,消息源显然不是警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洋司同黑社会有关系,他或许动用了这方面的资源。也许,是智惠子工作过的“红玫瑰”俱乐部的什么人透露的,要么是妈妈桑,要么是其他女招待,要么是来玩儿的客人。客人中当然有黑道中人,完全有可能当一旦看到了智惠子的脸,就想起她是谁。
发现者当时并没有报警,而是直接通知了洋司。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他才来?
智惠子辞职己经半年多了,不对,情报来源应该不是黑社会。这么说,洋司只是偶然来到新潟市的?不对。智惠子的直觉告诉她,洋司一定是抱着某个目的来这里的。
洋司从她身边经过,又前进了一百米左右。再走下去,将会抵达武田服装店。难道情报来源是武田胜七郎,或者是胜七郎的母亲?
智惠子两腿发软,几乎就要瘫坐下来。
但她不想引人注意,强打精神迈开了脚步。尽管她的动作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坏掉的机器人,但她好歹开始,往自己公寓的方向前进。
快逃!不逃不行!再磨蹭下去,就会被抓住。现在一分一秒都至关重要。回到公寓,把能够带走的东西全部带上,尽快赶往车站吧。
公寓距服装店大概五百米。洋司发现自己不在店里后,肯定会立刻上公寓里来。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把一切收拾妥当。
她以尽量不引人注目的速度,飞快地返回公寓。一进房间里,她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门上,胆怯几乎就快控制了她。
但她知道,如果无所作为,一切就完了,她逃亡至今,就没有意义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洋司比警察还可怕。
她把换洗的衣服、现金等必须带走的东西,塞进手提箱里。当年为了能开心旅游而买的东西,现在却成了逃亡必备的道具,真够讽刺的。
她环顾室内,寻找是否还有别的、能表明友竹智惠子曾在这里住过的东西。衣柜横杆上挂着她当女招待时,穿过的一件漂亮连衣裙,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当然是在自己能成功逃脱的情况下。
她把三双鞋子装进塑料袋,塞进箱子。房间中再也没有能泄露她身份的东西了。
右手提起胀鼓鼓的手提箱,感觉相当沉。
“得走了。”她在心里这么说,全身为之一震。如果说女人也有悲壮决绝的时候,那就是此时此刻了。
她离开房间,来到公寓门外,飞速进入一条细长的小巷。
该往左还是往右呢?她选择往右。在路的尽头,有一家拉面馆,她在拉面馆前左右环顾,这时右边闪出一个黑影。
不会吧?这么快?
洋司来了!惊恐至极的她朝街的另一头跑去,迅速在街角右拐。确认没人之后,她发力狂奔。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自己多半还没被发现,但绝不能放慢脚步。
跑到老城大街上,她放缓速度,横穿大街,在下一个街角右拐。她认为走后街不会引人注意,但还是有几个路人,向她投来讶异的眼光。
她来到百货公司所在的大街,寻找出租车。开往新潟站方向的出租车驶来,她想都不想,就举起了手。
“司机先生,请您一定要开快点!再晚就赶不上特快列车了,还有十五分就要发车。”
“好的,明白。”司机镇定地答道。
智惠子转身透过车窗,朝老城大街方向看去,没有发现洋司的身影。
逃掉了!她终于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后背上。
在新潟的这些日子,只是她不满三十年的人生中,小小的一个片段。从万代桥俯瞰信浓川,她百感交集。
“武田胜七郎先生今天去参加工商协会的聚会了,没能与他道别,真是莫大的遗憾,但他肯定会很快忘掉我吧,世上的女人多如牛毛,如果错选了我,定会受累终身。”
“这样就好。”
9月26日。武田服装店这天照例放假。应女店主的邀请,友竹洋司来新潟县。
“听说你会给赏金,是真的吗?”前晚,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对方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洋司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从新潟打来的,听说你出了赏金,所以打电话问问。”
听那声音,应该是一个颇有岁数的老太婆。
“我在下午的电视节目上看到了你。你妻子是逃跑的杀人犯吧?……你说,如果有人能提供你妻子的情报,就会获得一笔赏金。”
作为友竹智惠子的丈夫,案发之后,他的确接受了许多媒体的采访,条件是声音必须经过处理,脸上必须打马赛克。至于赏金之说,只是为了表明他的愤怒,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掏这笔钱,所以他没有公开电话号码,否则,骚扰电话就会从早到晚没完没了。
“你竟然能査到这个电话号码,可真是了不起。”
“电视上说过,你在哪些地方有房地产,于是我多方调査,终于打听到你的联系方式。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钱啊。”
这老太婆调査得真细致。
“那你有什么情报?”
“你妻子好像正在我店里上班。”
“证据呢?”
“直觉。虽然跟通缉照片上不太一样,但我们一起工作了很久,我始终觉得她有点古怪。当看到电视节目后,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就是通缉照片上的那个人。”
“新潟很远吧?”
“难道悬赏不算数了?”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那我就报警算了。”老妇人在电话那头狡黠地笑了两下。
“明白了,我这就来。”
这番对话发生在前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洋司就乘新干线,来到了新潟。如果这老太婆敢耍他,他就把她的头拧下来。
下午一点刚过,他在老城大街购物中心前下了出租车。这样做,是为了给智惠子来个出其不意。在服装店前下车,必然会打草惊蛇,他才不会那么笨。智惠子出逃后,肯定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商业街上人流如织,武田服装店门上挂着“休息日”的牌子。他按下门铃,里面的牙白色窗帘,立刻就拉开了,一个矮个子老妇人露出脸来,打开门。
“我是友竹。”
“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进。”
店里挂着许多中老年妇女风格的衣服。拿标签一看,价格都高得离谱。
“那女人呢?”洋司问。
“今天放假,应该在公寓吧。”
“咱们速战速决,你有那个店员的照片吗?”
“从正面拍,会引起她的警觉,我只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拍了一张,但不是很清楚。”
老妇人递给洋司三张照片:第一张,一个短发女人正在扫地,但只是侧脸,而且有点失焦;第二张,女人在店里同客人说话,也是侧脸;第三张,女人同一个高个子男人并肩行走。
那女人无疑就是智惠子。虽然她剪掉了长发,变换了发型,但根据整体的感觉和体态,一眼就能认出是智惠子。
“这个男人是谁?”
智惠子竟然在对这个男人笑!同洋司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未展露过这种笑容。洋司妒火中烧。
“我儿子。”
“身高一米七五左右?”
智惠子身高一米五八。洋司据此推断出,她身旁男人的髙度。
“不错,差不多是这么高。”老妇人说道。
“他们俩看上去挺亲热啊。”
“我儿子喜欢他,所以把她挖到我们店里来了。”
“她之前在哪儿上班?”
“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夜店吧。”
“她交代过出身来历没有?”
“只说家乡是栃木。”
“没别的?”
“还说她父母都过世了。我儿子很喜欢那个女人,两人成了情侣,我有点担心……”
“情侣”二字点燃了压抑在洋司内心深处的怒火,虽然现在火焰烧得还不旺,顶多像信号灯一样,但说不定碰上什么事就会爆炸。
“他们考虑结婚了吗?”
“是的。我儿子离过婚,我也不好对他的再婚对象太挑剔,可是……”老妇人观察着洋司的反应,“那人真的是你家妻子?”
“唔!……”洋司偏着脑袋,打住话头。他不能当场承认。一旦承认,这个老妇人就会要求得到赏金。
“感觉有点不一样。”洋司换上肯定的口气接着说,“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不可能只画一下妆、改一下发型,就骗过我的眼睛。”
这是实话。
“是么?那太遗憾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就意识到,此时不宜使用“遗憾”一词。她对赏金觊觎已久。
“百分之九十九不对。非常遗憾。”洋司还回照片。
“是啊。被警察通缉的女人,怎么可能到我们店里打工呢?”老妇人悻悻地说着。
“不好意思,这个女人现在住哪儿呢?”洋司冷静地问。
他就要亲手抓住智惠子了,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心脏狂跳,但他没有让激动之情表现出来。
“她不是你老婆,你还问这干啥?”这老太婆还真难缠。
必须避免引起她的怀疑。
“你想歪了。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啊?”老妇人认真地注视着洋司。
“我到这儿来,可是买了新干线的车票的!还以为你提供的线索可靠呢。”洋司气嘟嘟地看着老妇人,假意厉声恐吓道,“我工作也不干了,专程赶过来,结果却空手而归。我去见一下那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还想找你补我车票钱呢!”
“不好意思。”老妇人似乎被洋司的盛怒唬住了。
“我当然不会跑到那个女人的房里去了,只是在外面看看而己。她不在,我就直接回去;就算她在,我也只会跟她打个招呼。我也是有常识的,好不好!”
“那个……谁说不是呢?”
老妇人连忙找了一张本店的宣传单,翻到背面,将智惠子公寓的位置画出来。洋司极力避免嘴角流露出笑意,说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附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酒馆吗?”
“有有有。”老妇人边说,边在地图上画了一个黑圏,“我们这儿的鱼,又新鲜又便宜哦……”
“谢谢。”洋司微鞠一躬。刚拐过下一个转角,他就立刻狂奔起来。
“混蛋,我一定逮住你!……”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公寓,名字很滑稽,叫做“欢乐公寓”。智惠子住的105室,是一楼最里面的房间。洋司一步步接近房门,心脏就像要蹦出嗓子眼儿一样。
太阳就在头上,这里却没有日照,感觉阴冷潮湿。105室上的名牌上,是手写的“片桐”二字。他知道这应当出自智惠子之手,但字体就像印刷出来的一样工整,他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一定就是智惠子的笔迹。
门上有门铃,但在按下之前,洋司把手放在门把上,转了一下。令他吃惊的是,门锁毫无抵抗地转动起来。
房间里一片昏暗,没有人在家。但空气中飘荡着智惠子的体味。
如果非要问,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他也说不上来,但两人常年耳鬓厮磨,他一闻就知道是那个女人的体味。洋司的动物直觉告诉他,智惠子已经逃走了。即使在这里等下去,那家伙也不会回来的。
“可恶!又跑了!……”
“她应该没走多久。”洋司发出低沉的呻吟,用力咬紧牙齿。他闻到了智惠子喜欢使用的香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