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就是乐郡了,南王的地盘。
天气越来越热,已经晌午,闷热的马车在树林深处停下来,一群面黄肌瘦的妙龄少女陆续从马车上下来,穿着朴素的粗衣,简单地绾着头发,都是穷苦人家的姑娘。
天地不仁,三年未在河北降下一滴甘雨,严重的旱情使得百姓颗粒无收,食儿卖女成了饥荒年代最司空见惯的生存方式。
马车上下来的这群姑娘就是被爹娘贱卖给贩子,拉去江都变卖的。
江都,天府之国,因远离中原,没有受灾荒的影响,百姓生活富足,仓有余粮,没有河北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凄凉景象。
树林茂密,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挡酷烈炽热的天光,没有一丝风。
小凤小心翼翼地搀着云朵儿从马车上下来,靠坐在一棵大树上。
只这几步路的工夫,已让孱弱的少女觉得吃力,小凤听到云朵儿微微变急的喘促声,担忧地瞥了她一眼。
病弱的少女双眸轻阖,白皙的皮肤带着难掩的病色,两颧泛红,像经了水的胭脂,既漂亮,又透着不正常的颜色。
小凤暗暗叹气,将云朵儿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避免碰到她脸上的伤。
没有人知道这姑娘一脸的伤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她家住哪里、父母何人,她和同行的一众姑娘不大一样,不是爹娘卖给贩子,是贩子在路上捡来的。
没有名字。
那日贩子把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丢给小凤,交代小凤照顾,小凤只觉得那天的云特别白,特别柔软,特别漂亮,一团一团的,像一堆堆的白米饭,既美味又可口。
小凤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口水。
三年干旱,她没吃过一顿饱饭,能活下来已属不易,看见云朵儿就想起那天的云,得知云朵儿没有名字,就叫她云朵。
因她的河北口音带着严重的儿话音,喊云朵的时候听着像“云朵儿”,且她们同行的一群人都是河北人,都有口音,也就“云朵儿”、“云朵儿”地叫起来。
云朵儿从被贩子捡到后就一直病歪歪的,贩子舍不得给她找大夫抓药,只用一口饭将她吊着,任其自生自灭。她脸上的伤并不严重,若早些医治肯定早就好了,只因贩子舍不得花钱,现在已经留疤破相了。
天灾年代,最贱的就是人命。三年饥荒,小凤总觉得自己会死,可她不仅没有死,还离开地狱般的河北,好好地活下来。贩子每日不过给云朵儿一口饭吃、一口水喝,竟也让这个看起来无比娇贵、无比脆弱的少女吊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
生命就是这么神奇,娇贵时若花,卑贱时似草,野蛮生长。
粗瓷的大碗碗沿缺了一个口子,碗身上一道清晰的、深刻的裂纹,像曾经受过的伤,总会在人身上或心上留下痕迹。
小凤拿着瓷碗去溪边取了一碗水,天气炎热,人最离不开的就是水,小凤对这个深有体会。
谁能想到这么稀松平常的水可以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呢?但凡多点水,她的家乡也不会沦为人间地狱。
少女唇色虽带着一点病态的苍白,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唇形的优美。
小凤将端来的水送到云朵儿的嘴边,少女干燥的唇被水滋润,鲜艳起来,五官标致讨喜,小凤遗憾地想如果云朵儿脸上没有伤,一定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
到了乐郡就离江都不远了,乐郡纵不及江都的繁华兴盛,也是南王治下一个非常富庶的地方。
晚上住宿,几个贩子破天荒地没有在城外随便找一处破庙安顿,直接进了城,歇在一家十分便宜的客栈里。
简单地吃了一点晚饭,一群十多岁的懵懂小姑娘就被贩子赶至客栈空阔的后院里。
为首的贩子是个正值盛年的壮汉,三十五六年纪,人高马大,面相很凶。不怎么喜欢讲话,只用他那铜铃般的利眼瞪人一眼,就让人觉得害怕。打人很疼,小凤被他打过一巴掌,疼了好些天。
后院的小客房里点着一盏簇亮的大油灯,为首的贩子圆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利眼十分威严地高坐在堂上。
他的几个兄弟则站在院子里,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像一只只的大狼狗,强迫一群柔弱的小姑娘排成整齐的队伍,依次进去那间亮着灯的小客房里。
小客房里一个十分矮小、猥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盏大白灯笼,往进去的姑娘脸上一照,待贩子头子看清了,扔下一块巴掌大的竹牌,就让小姑娘领着牌子出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
云朵儿还病着,离不开小凤,二人相携着一起进去。矮个男人还没来得及拿灯笼往小凤和云朵儿的脸上照,贩子头子一看见病歪歪的云朵儿,立即扔下两块手掌大的竹牌子。
小凤不解其中的意思,也不敢问,只拿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往贩子头子的后面瞟了瞟。
那里立着个十分清秀水灵的姑娘,十四五岁模样,眉眼倩丽,身量高挑,察觉到小凤往她的方向望过来,率先把眼睛别开了,没有和小凤对视。
她叫季瑶,是小凤的同乡,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被爹娘卖给贩子。季瑶比小凤机灵,见去过贩子房里的姑娘都会被特别优待,她也去了。她身材高挑,身体发育得比别的姑娘好,贩子头子对她十分满意,夜里经常叫她过去。
她自跟了贩子,和小凤就疏远了,对小凤爱搭理不搭理。小凤被卖后天天喝那种看不见米的清水粥,季瑶却可以跟着贩子吃肉。
小凤没有在季瑶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事重重地扶着云朵儿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贩子就把所有姑娘叫醒了,领了牌子的站在一边,没领牌子的站在另一边。
很快清点完人数,没领牌子的就被打发回房继续睡觉,领了牌子的则被贩子带去外面的集市上。
此时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们要在乐郡被卖了。
其实不管是乐郡还是江都,在这群被卖的小姑娘眼里都无区别,她们千里迢迢地从河北到这里,跟着贩子吃不饱、睡不好,早些被卖、早些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一想到未卜的前程、未知的新主人,心里难免有些惶惶然。
小凤紧紧地抓着云朵儿纤细的手,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她已将云朵儿当作自己的家人,快慰地想幸好还有一个云朵儿陪她。
买卖人口的地方在东市,天刚有点蒙蒙亮,东市的朝阳大街已挤满了人和牲口。为了抢先占个好位置,大家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来得早。
和贩子为邻的是一个卖马的,东市不仅买卖人口,还买卖牛马等牲口。牛马随意拉撒,又脏又臭,整条街道都散发着它们粪便的难闻气息。
贩子对这些味道恍若不闻,一人捧着一大碗咸汤,就着烧饼,蹲在拥挤的马路边上大快朵颐。
小凤望一眼贩子手里烤得酥黄的芝麻烧饼,直吞口水。
她们快要被卖掉,贩子是舍不得把早饭浪费在她们身上的,所有姑娘都空着肚子。可没有一个人敢张嘴跟贩子要吃的,她们都被打怕了。
太阳渐渐升高,爬上屋顶的时候,买客多起来。
不过卖人的贩子也多,不光有卖女孩子的,还有卖男孩子的。二两银子可能买不到一头牲口,但可以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当然,同龄的女孩子会比他们值钱得多。
如果说出生是这些被卖的男孩子、女孩子的第一次投胎,那么被卖就是他们的第二次投胎。会落入什么样的人家,碰上什么样的主人,全靠个人的造化,好的会很好,坏的也会很坏。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是值钱的时候,但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那么值钱,要看姿色。姿色好的要价高,姿色不好的随便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一人看上了小凤,要买回去做二房,出价二十两银子。
贩子用鼻子哼出一口冷气,非常不屑地嗤笑道:“这丫头到了江都,至少二百两银子,还看老子想不想卖呢。”
那人底气不足地小声辩解:“这里不是江都。”
贩子非常不耐烦地拿手驱赶他,“走吧走吧,别影响老子的生意。”
那人见他生得高大,敢怒不敢言,悻悻地抬脚走了。
贩子瞪着大白眼睛,用力地往地上啐了口,“没钱还想吃肉。”
小凤缩着脖子听完二人的谈话,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她虽然对贩子口中的二百两银子没什么概念,但也明白那是很多很多钱。
她竟然值那么多钱,贩子只用一升米就将她从她爹娘身边带走了,转手竟将她卖二百两银子。
小凤伤起心来,为她的爹娘伤心,伤心他们把她卖亏了,明明他们可以和贩子多讨些米的。
贩子要价太高,一上午也没做成一桩生意。云朵儿脸上有伤,还生着病,贩子觉得她是个累赘,想二十两银子把她卖了,可没人愿意买。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买家,贩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把云朵儿从头发到皮肤再到手脚,狠狠地夸了一通,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人家只愿意出三两银子。
打发叫花子呢,谁没见过三两银子?
贩子觉得受到了侮辱,气得口不择言道:“我把她扔在乱葬岗喂野狗,也不给你。”
过往路人看不下去,纷纷发言道:“病成这个样子,你们也不给她找个大夫瞧瞧,买回去死了呢?带回去治好了病再出来卖,说不定还能多换些银子。”
众人纷纷附和。
贩子无话可说。
正好有个江湖郎中从旁经过,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他拦住了,给云朵儿看了脉,买了些药。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有地名均属虚构,河北、河南指黄河以北、黄河以南,非具体省份河北、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