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人马二十来人,比在场所有活着的人加起来都多。格里鞑虎躯一震,眼中闪过惊慌,但这眼神很快就被凶恶与愤怒给盖住了。
“你们最好别过来!”他喝道,虚张声势。
那队人马停在距离河岸不远处,却不是因为格里鞑的话。江辰举起一只手,神情严肃地扫视了一圈现场,最后目光停在许梓棠身上。
许梓棠立即打了个哆嗦,心虚地移开眼。
“阿棠,”下一秒,只听江辰沉沉叹道,“我们和许大人一直在找你。”
“江……江大哥……”许梓棠小声说。她脸颊涨的通红,不为别的,只因自己如今遭人挟持,模样实属狼狈。
丢人,实在是丢人至极。
她心中正这么想,突然听见慕广在自己耳旁“哦?”了一声,他垂首看向她,低低笑着问询道:“许姑娘,这位是何人?”
许梓棠不想理他,可那长刀却还抵在自己的脖子下,让她脊背发凉,于是只得恨恨地说:“那是我父亲的手下,西淮的武官江辰。”
“原来如此。”慕广颔首,微微一笑。
许梓棠故意强调了“武官”二字,可他却显得毫不在意,许梓棠又说:“你连我的母亲都知道,西淮的江辰为何反倒还不知道了?”
“许姑娘似乎对我有些误会,”慕广先是别过头,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轻缓开口,声调悦耳:“我对西淮的人和事,并不算多熟悉。”
许梓棠恼火地问:“那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母亲?”
慕广听了这话,停顿片刻,接着,微微一笑。
“姑娘,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悠悠说。
“什么?”
“你现在,是人质。”他淡淡道。
许梓棠听了这话,简直快气晕过去。而就在这时,对岸的江辰恰好举起一只手,双目死死盯着慕广。
“你是何人?”他扬声问道,“放开她!”
慕广抬起头,看着对岸,江辰的年龄不到二十五,但相貌却显得老成,皱眉时,额头上显出不深不浅的纹路。
“若是放开,我怕是要被江大人乱箭射死了。”他不慌不忙道。
江辰盯着他看了几秒,皱起眉,在许梓棠和慕广不远处,格里鞑缓缓向后退开几步。
“慕广,你给我等着,”他高声咒骂,“若是让我再撞上你,非得扒了你的脸皮!”说完这话,他脚步踉跄地转身就走,土匪帮还活着的几人趁势跟在他身后,模样狗腿。
江辰身边的下属举起弓箭,却被他拦下,“先别轻举妄动,”他看着格里鞑的背影片刻,又看向慕广与站在他身旁的齐木里。
“你应该知道,你们如今逃不掉。”
这话自然是对慕广说的。他如今身处桥上,地势开阔,无处可藏,更何况江辰带着的人手还骑着快马。
慕广却也不着急,他沉思般地点点头,似笑非笑:“不错,我们逃不掉。”
“你——”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让江辰有了火气,他攥紧手中的剑,正要开口,却听慕广缓缓道,“其实,我们也不打算逃。”
江辰握剑的手微微松弛,他问:“那你要如何?”
事实上,这也是许梓棠心底的问题,慕广已经成功逃出车厢,如今也已摆脱土匪,那抓着她又是为何?难道是要取土匪帮的角色而代之,自己独自向父亲讨要赎金?
然而,慕广并未直接回答江辰的话,而是转而问:“节度使大人可有前来?”语调彬彬有礼。
“并未,”江辰摇头,“许大人尚在府上,处理西淮事物。”
“明白了,”慕广点点头,朗声说,“既然如此,烦请江大人向节度使报个信,他的女儿在我手中,若想留她性命,便让他亲身前来与我一叙。”
江辰一听这话,眼中燃起怒火,“放肆!”他呵斥道,“你又是什么人?堂堂西域的节度使,哪轮得到被你呼来喝去!”
“我所求之事仅是一样物什,”慕广毫不慌张,“如有冒犯,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江辰握紧手中剑柄,他双眼瞥了眼被慕广挟持在身前的许梓棠,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你想要是何物?若是钱财珍宝,不妨直接告诉我,只要能保证你身前少女的平安,我们也不是不能答应。”
慕广微微一顿,沉吟片刻后,他道:“我想要并非钱财,而是一块玉。”
“玉?”江辰蹙眉。
许梓棠听了这话,心中也是大惊,和慕广在车厢中关了十几日,她从未听闻他提过自己在找一块玉。这也越发体现,她这几日来,自认为对他的观察了解,不过是真相背后的冰山一角。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感到挫败。与此同时,慕广看着江辰,点点头,“不错,我要寻的,是一块宝玉,色泽温润。”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接着嘴角扬起,浅浅笑了笑,“只是,那玉寻遍世间恐怕也仅此一块,极其珍贵,只凭江大人一人,怕是做不了主。”
“我在许大人手下多年,从未听闻许家有这么一块宝玉。”江辰怒极反笑,“你莫不是在拖时间?真是天真!”
“江大人误会了,”慕广摇摇头,“我毫无后手,更没有拖延时间。至于你方才的话,不知那块玉石的存在也是正常。毕竟那是节度使夫人当初嫁入许家时身带的嫁妆,因此才轻易不得外传。”
这话说出口,周围一瞬间变得极其安静。
许梓棠整个人都怔住了,而江辰身边的手下则各个变得面目呆滞……
“你——”江辰横眉怒目,一时也顾不得思考这话是真是假了。若是通常情况,女子嫁入夫家时,身抬的嫁妆只有自家人知道,而方才慕广的话,他的下属们却全听见了,他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在光天化日下说这种鬼话?”
“看来,江大人还是不信我,”慕广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扫过江辰身后的一圈人,朗声道:“既然如此,果然还是需委托大人您传个话了。”
“你到底是何人?”江辰不客气地问道,“报上你的名讳!”
“我什么人都不是,”慕广淡淡地说,“许家小姐的命还在我手上,烦请江大人替我传话。”
“好,我去,我去传话!”江辰显然是气极了,他猛地把剑收入剑鞘,对下属们道:“围住他们!”
“是!”那些人很快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训练有素。
出乎许梓棠意料的是,在江辰的人围住他们时,慕广丝毫未有动弹,而是双目平静,神情若有所思。
“我已派人去通知许大人。”过了一会,江辰盯着慕广道,“在此期间,你最好乖乖待在原地,若是敢碰许小姐一根毫毛——”
“放心吧,”慕广笑了笑,态度和和气气,“若你们配合,我自不会伤她。”
“那般最好。”江辰警告般地说。
随着包围圈的缩小,齐木里以及慕广的接应们逐渐与慕广靠在了一起,他们一共七人,神色皆是显得警惕。
“公子,您到底——”齐木里欲言又止,似乎对现状颇为担忧,可慕广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突然垂眼看了眼被他用长刀半环在身前的许梓棠,温声道:“说起来,许姑娘,你的令尊与令堂,是否一直十分恩爱?”
许梓棠只觉得自己此时的情绪异常复杂,同时混合着愤怒、委屈、震惊、羞愧和憎恨。她细细回忆,仔细思索,万万想不到慕广会在最后关头反水。
她只恨当初在车厢内被慕广逃跑的方案蛊惑了心智,一口答应他的计划,一步步踏入陷阱。
“我不知道。”她过了许久才回答道,语气极冷。
“你尚在府中时,和父母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慕广道,态度好整以暇。
“你不是消息灵通,连我的母亲是谁都知道么?”许梓棠一听这话,像是被喂进了一碗火/药,她气得浑身颤抖,“母亲早在五年前便已去世了!”
她能明显感到慕广握刀的手僵了一下,似是始料未及。接着,他的语气轻缓起来,“是我无礼了,”他轻声说,“许姑娘,还请节哀。”
“你这个混蛋!”许梓棠像是找到了发泄口,牙齿气得打战,“骗子、小人!不守信用!”她语无伦次,恨不得用世间最粗俗,最难听的脏话骂他,只可惜她知道的并不多。
慕广柔声问:“可否知道,令堂是如何逝世的?”
“病逝!”许梓棠吼道,声音极大,泄愤一般。吼完这一句,她脑中稍稍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虽说摆脱了土匪帮,可转眼又变作了另一帮人的人质,还把节度使府邸中的江辰逼到如此地步。她开始苦苦思索,想找到挽救现状的方法,可以慕广的身手能耐,无论怎样想,安然脱身似乎都不现实。
她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脆声开口问:“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慕广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你既认得林氏的家徽,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许梓棠咬牙切齿,“不仅如此,你连我母亲的嫁妆都知晓——你到底是谁?是否认识我的母亲?”
“你猜错了,”慕广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并不认识令堂。”
“那你如何会知晓那么多?”许梓棠问道,“你要那块所谓的宝玉,又是为何?”
“许姑娘,”慕广声音低沉地笑了,“我先前可有告诉你,自己身患绝症?”
“绝症?”许梓棠想起他先前确实说过此话,立马反应过来,“那玉石……莫非是治疗绝症的一味药?”
“不错。”慕广轻声说,“姑娘,你常在家中,可有见过类似我方才描述的宝玉?”
然而,这话说出口,许梓棠却是良久都未回答。
或许是因为她在短时间内受了太多的刺激,又也许是因为慕广的话撩动了她脑中某根敏感的神经,一时间,她脑中被母亲、嫁妆、药引这几个词所充斥——
它们在她脑海不停重复,不断旋转,仿若在嚎啕,在哭诉,在警示某样对许梓棠而言无比珍贵的东西正要被人夺去。她突然抿起嘴,双目泛红,双肩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像是在极力压抑某种情绪。
“许姑娘?”慕广逐渐发觉有些不对,开口唤道。而这话话音刚落,下一秒,许梓棠像是突然发了疯,不管不顾地用手肘狠狠向身后一撞——
“公子,小心!”齐木里惊道。
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许梓棠的手肘打在了慕广的肋骨下方。慕广双眸一闪,快速反应过来,可即使这一击被他中途化去了不少力,打击的相对作用却还是让许梓棠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前倾!
这举动实属是不要命,慕广神色一敛,快速将刀从她脖子下移开,却见下一秒,许梓棠突然就地一滚,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是方才那名土匪丢下的短剑。
刹那间,她的双目一片空荡,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同本能一般。慕广的神色蓦地变了,在他身旁,齐木里以及其他人神情皆是显得惊慌以及不可置信。
周遭陷入一片沉默,但很快,那群包围住慕广等人的官兵就反应了过来,有一人高声道:“快!保护许小姐!”
“许姑娘。”
眼见着官兵们向着几人冲来,慕广望着许梓棠,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莫测,他声音沉沉地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许梓棠此时面颊通红,一听这话,她眼中登时燃起熊熊火光。
“慕广,你真是个混蛋、无赖、没脸没皮的白眼狼!”她双眼泛红,一字一顿地狠狠道,声音又轻又狠厉,“我好心救了你!你竟要利用他人的嫁妆救自己的命!”
慕广听了这话,眼神一滞,“你——”
可还不等他开口,许梓棠便吼道:“那是我母亲的嫁妆!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她举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以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理解的固执语气道:“你休想得到它,休想得到!”
“姑娘,”慕广默默盯着许梓棠,沉默半晌,缓缓道:“请冷静。”
“冷静个屁!”许梓棠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近乎歇斯底里,“你迟早遭天谴,我倒要看看,你如今干了这些事,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我告诉你,今日我就算是死,就算是——”
“许梓棠!”
没来由地,慕广突然扬起声调,叫了声她的名字,这次他用的是许梓棠从未听过的语气,磁性的声调下透着几分沉肃与凛然。许梓棠本能地一愣,就听他继续道:“别说了。”声音放得很轻,“不要说了……”
在一瞬间,许梓棠盯着他,似乎看见他双眼不再如一片平静的湖面,而是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波澜。那情绪既像是悲伤,又像是某种压抑着的愤怒,同时还含着同情——可下一秒,那眼神便又重新恢复平静,像是从未变幻。
“看样子,我是触到了姑娘你的禁忌,”只听慕广露出苦笑,叹了口气,“这般看来,若让你乖乖就范,显然是行不通了……”
“你——”许梓棠一怔,“你什么意思?”
可还不等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她面前突然闪过一道残影。
再回过神时,慕广早已不在原地,而是一闪身,绕到了她的身后。
“许姑娘。”许梓棠浑身一颤,只感到他一只手轻轻触摸着自己的后背,触感冰凉。下一秒,他突然力道不轻不重,在她某处穴位上点了几下。
几乎是在他的手重新抬起的瞬间,许梓棠便感到浑身一顿乏力,眼皮沉重,整个人如同坠下了悬崖般无力。
“这次,就真的得罪了。”
昏倒前,她隐隐听到慕广说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