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许梓棠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哽在嘴里,她大脑一片空白,半是震惊,半是慌乱。只觉得如今她自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那人说的不错,她的父亲正是许钟,是西域的节度使,可他到底又是如何知晓的?她脑中循环响彻着他说的话,那人看似平和的语调之下藏着一份笃定,似乎已经提前预知了答案。

“问你话呢!”格里鞑吼道,“还不回答!”

这话让许梓棠回过神,她很想张口否认,可否认似乎不会管用,待谎言被拆穿,自己只会更加狼狈。

格里鞑和土匪们还在用虎视眈眈的神情盯着她看,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回答就真的麻烦了,于是干脆道:“不错,我是。”

周围静了片刻。

格里鞑原本粗犷的面容僵住了,他生硬重复:“你是?”

“是。”许梓棠说道,声音冷冷的。

格里鞑突然不说话了,身后有土匪忍不住问道:“你真是许钟的女儿?”

这话说完,接着又有其他人叽叽喳喳吵了起来:“胡说,堂堂节度使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会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来?”

“都给我闭嘴!”格里鞑吼道。

争论声渐渐淡了下去,许梓棠心里充满破罐破摔的想法,直接抬头看了格里鞑一眼,却见他此时的表情凝重,目光里闪着忌惮。

看到这神情,她脑中电光火石,瞬间明白了过来。

对了,他们绝不怕她,但他们怕她的父亲。许钟身为西域节度使,声名赫赫,将西淮治理的井井有条,使起手腕也雷厉风行,就算是大荒山的土匪也畏惧。

但如果是这样,方才那人的话似乎就只是为了帮她……

许梓棠忍不住瞟了眼马车厢内,却依旧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格里鞑似乎是相信了许梓棠的话,他的面色越变越难看,脸色史无前例地黑。方才车厢内囚犯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向着身后望了一眼,看着周围的土匪,像是怕他们中会有人泄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土匪帮可以随意加入,土匪们惧于威慑,表面上狗腿、随时听从指挥,但也保不准会中途背叛,溜之大吉。

而若是许钟女儿被土匪帮们劫持的事传入西淮,格里鞑连同整个秘寨都得完蛋。

这不靠谱,若是放任此前情景下去,人人有利可图。

格里鞑的眉头越锁越深,突然开口:“好,既然你是许钟的女儿,那我们土匪帮便留你不得,这事不能传出去,直接杀了她!”

又是几秒寂静,接着,依稀有几位土匪应了声“是”。

许梓棠本以为自己发现了生机,如今却好比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她双目瞪大如铜铃,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还不待她反应,身后的土匪又开始朝她伸出手,作势要抓她。

这样一来,就是整个土匪帮杀掉了许钟的女儿,谁也脱罪不得。

许梓棠疯狂在脑中思索着对策,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什么好主意也想不出。她的衣服此时已经被土匪们拽住,有人抓了她纤细的胳膊,突然道:“老大,这节度使的小妞儿长得水灵,杀了也是杀了,不如我们先……”

他话没说完,暗示意味却极其明显,格里鞑漆黑的小眼睛一亮,似是也想起了这一茬。

他用手托着下巴,思索片刻,眼看就要同意,可就在这时,车厢内的囚犯又一次开口了。

依旧是四平八稳的语气,他淡淡道:“这个姑娘,我们不能动。”

“为何?”

土匪们动作停下,格里鞑有些恼火,但想到方才那人说的是“我们”,又思及他之前已然同意要为土匪帮效忠,便也生生忍耐了下去。

“与其杀了她,为何不以护送的名义,将她平安送还节度使的宅邸,再向其讨要大笔金子?”囚犯幽幽道,“这样一来,既可规避与节度使结仇的风险,也可收获大量钱财,岂不一箭双雕?”

土匪们呆住了,格里鞑的神色也愣了愣,他似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许梓棠却趁机挣脱了土匪们的束缚。

她如同搁浅的鱼般大口呼吸,瞬间又活了过来,脑中却闪过几丝羞愤。无需照镜子,她便知自己此时必是狼狈不堪,神色如同寻常的闺中小姐般惊慌失措。

而另一边,只听车厢里,那人还在继续以那轻缓又温吞的语调讲着话。

“若是在此杀了她,节度使痛失爱女,必会下令追查,土匪帮将避无可避。”

“那你说,我该如何?”格里鞑本是急躁性子,可不知为何,他却听进了囚犯的话,“莫非是让我们现在调转车头,向东重回西淮?”

“不错,”那人慢条斯理,“现在就悬崖勒马,送她回西淮。”

“首领命令我们,七日内到达秘寨。”格里鞑沉下心神,他走近马车,黑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车厢里的人,“如今回头,就是违抗首领命令。”

马车内的人发出悦耳轻笑,“苏勒旦比大人您精明,却不如您强壮。违抗命令,却能收获金子,这样更有利于土匪帮发展。再回到秘寨时,若是首领明事理,便也不会对你为难。”

这话说出口绝不简单,先是一番奉承,接着便动之以理。格里鞑沉默了,似是心中动摇,可却也未立马听信。

过了一会,他突然眯起眼,“你并不可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真的为土匪帮着想,还是只在糊弄我。”

“我所言句句皆是真话。”那人道。

“可你还未起誓。”格里鞑说道,他壮硕的身躯如同猛兽般紧绷起来,似乎只要接下来囚犯说出一句错话,他便会扑上去。

“我要你起誓,以道义之名,”他道,“那般我便信你。”

这一下,车厢内却是沉默了许久。

许梓棠脸色惨白,双眼望向车厢,恨不得将那一片黑暗望穿。

就在她莫名地要喘不过气来时,车厢中的人终于又开口了。

“放心,我起誓。”

只听他道:“我起誓,从今日起,我会效忠于土匪帮的格里鞑,为其出谋划策,为土匪帮尽心尽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调低沉而悠长,接着道:“以道义之名。”

可惜,真是可惜。

许梓棠眼中错愕和惋惜交杂,一瞬间只觉得世界都在这一句誓言后变得黯淡无光。车厢内之人本是颇有才华,如今却将自己困顿于一帮土匪中央。她看见格里鞑的身体在听见这话后松弛了下来,眼中闪出兴奋。

“好!很好!”他喝道,“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

誓约已收到,后顾之忧全无,他转过身,摆摆手,示意土匪们站开些,给许梓棠留出一片空间,接着便开始着手安排起“护送”的步骤细节。

片刻后,许梓棠又重新被两名土匪抓住,这次那两人抓她的动作收敛了许多,只是粗声叫她囚犯似地配合着向前走。许梓棠没有反抗,但却动作僵硬,神色呆板。

三人先是贴着马车的侧边走,要绕到马车的背后。周围土匪们闹哄哄,可不知为何,在经过马车厢的其中一个通气孔旁时,许梓棠似乎听见了一人的声音——

那是声沉沉的叹息,低沉暗哑,轻悠无奈,叹息之下,像是藏着说不尽的曲折故事,就这么从车厢内传来。

土匪们一通辗转,最终发觉唯一能妥善安置许梓棠的地方只有马车厢,还正是关押囚犯的那间。其余的马车皆是敞篷货箱,无法遮风避雨不说,也没有合适的装置将许梓棠捆住。

格里鞑大手一挥,重新用钥匙打开了关押囚犯的车厢。许梓棠就这么被推到车厢的门口,这是她离看见那位囚犯真容最近的一次,可此时天色却已近黄昏,光线昏暗,只叫她略略看到了里边那人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位青年,身形清瘦,弱不胜衣,却也不显病态。

“我已发誓,”门打开后,那人似乎是在看着格里鞑,语气调笑,“你现在还要关着我?”

“不用着急,”格里鞑向车厢里扫了眼,“待我们将她平安送达,我必不会亏待你。”

“将她与我关在一起,你就这么放心?”

“我有何需要担心?”格里鞑好笑似地看了眼自车厢外延伸至里边的锁链,语气讽刺,“你如今又能对她做什么?”

那人轻笑:“也对。”

许梓棠被迫爬进了车厢内,进入车厢的瞬间,她莫名觉得车厢内空气阴凉,极其安静,就好似自己从车外来到了一个崭新世界。

她并没有完全向里爬,而是回过头,格里鞑在她手脚各铐上一副牢狱里专用的手铐后,便关上大门,转身离去。在他回头的须臾,许梓棠无意间瞟见了他那双黑色眼珠,只觉得在其看似暴躁、粗鲁的表面下,似乎还藏着几分精明的光。

下一秒,车门彻底关上,车厢内就这么陷入了一片漆黑。

就好似原本沸腾的水开始降温,许梓棠靠着车门而坐,抱住双腿,心里划过一种尘埃落定的无力与茫然之感。

身下车厢的木板开始颠簸,她知道这是马车正在缓缓转向,向东驶去。

土匪帮的东边是山峦,再向东边依旧是,可当越过一座又一座高山之后,便会看见一片广阔平原以及在平原之上的零星村落——

草原上奔跑着放养的牛羊,透过云层的阳光,与贯穿中原的扬子江水面交相辉映;在西淮的草原,人们往往种植有大批香甜瓜果,只因那里阳光充沛,而在草原的更东边,天际线与西淮城镇的塔顶相接,到了傍晚,这幅景色配上绸缎似地晚霞,更会显得无比瑰丽。

可她却一点也不想回西淮,不是因为讨厌那里的动人景色,只因她不想回家。家中有座名为“责任”的大山正等她,那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父亲头上,马上也将压在她的背上,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车厢内的另一头,囚犯并未开口说话,只是时而低声咳嗽,而许梓棠也乐得如此。她暂时没什么话想对他说,只是坐在车厢的角落一动不动,神思恍然。

或许是由于黑暗,车厢里的空气不似外边那么浮躁,像是投入杯中的茶叶在水温降低后默默地沉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之前十几日在土匪帮的日子——无论是打杂送水也好、帮衬着其余人虚张声势也罢,都只是一场梦境,是她心中的遐想,而如今回归黑暗,便是大梦一场空。

或许我错了,她默默地琢磨,外边的世界广大,但江湖并非儿戏,就如她的父亲所说:江湖上强者生存,明争暗抢、尔虞我诈遍地。除开最基本的道义,没人会讲武德,也没人会遵守武德。而她自己也正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

如若今天这位囚犯没拆穿我……她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在他发现我身份后,我先一步想办法杀了他,如今说不定就不会……

她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哆嗦,几日前那位被她用狼牙棒砸死的山贼面孔如同心理阴影似地在她脑中浮现。

她不大敢继续深想了,于是低下头,将双腿抱得更紧,与此同时,心中不由自主地默念起一些话。那是母亲曾对她讲的江湖故事,在她所说的故事里,江湖总是充满着侠肝义胆、见义勇为以及英雄救美。

母亲口中的江湖永远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理想和童话色彩,事到如今,许梓棠当然知道那些故事并非真实,但它们同时也好比是希望的种子,十几年来一直默默地埋在她的心底。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伸出被手铐困住的手,艰难地从脖子中抓出那块刻有海棠花的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

“这是块好玉。”

就在这时,囚犯的声音从车厢另一头虚虚传来,许梓棠全身一个激灵,犹如受惊的小兽般紧张地抬起头。

“姑娘,”囚犯的声音若有所思,“你的母亲,可是林氏的幺女,林燕?”

许梓棠的心里咯噔一下,尽管母亲嫁给父亲不是秘密,但知道她名字的人却极少。

他竟是又说对了。

她态度极其不善,硬邦邦道:“这与你何干?”

那人半晌没说话,突然轻声笑了笑,“真是有缘啊……”

这句话声音很低,低到许梓棠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否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就在他们二人对话的空当,许梓棠感到身下车厢的木板狠狠地颠簸了几下,最终停了下来。

“到晚上了,”囚犯淡淡道,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土匪帮要歇息了。”

车厢外传出土匪们稀稀拉拉的交谈声,许梓棠也反应过来,但却没有搭理那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这一天的遭遇让人身心俱疲,她打算睡一会,养精蓄锐。

然而,或许是到了晚上的缘故,每当她闭上双眼片刻后,身体便会感到一股凉意,让人忍不住打哆嗦。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究是有些受不了了,鼻子被冻出鼻涕,贴着双手和双脚的金属镣铐触感愈加冰凉。

车厢外的土匪们一开始还在那热火朝天地交谈、生火,到了后来,也渐渐没了动静,只是传来阵阵高低起伏的鼾声。除此之外,便是树林里隐隐传出的鸽子叫声。

这下可好,他们也睡着了,许梓棠心想。

突然间,她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无力感,让她险些要哭出来。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就这么冲动地跑出家,而一旦有了这一想法,她便开始忍不住设想起自己此时若是身处许家宅邸会如何:温暖的房间燃起炉火,侍女端来热腾腾的米粥,还有翻腾着滚烫热水的木桶洗脚……

许梓棠想着想着,心神渐渐恍惚,眼神也朦胧了。

可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另一人却突然开了口,声音轻缓,但又莫名地不容忽视。

“姑娘,”他道,语气像在叹息,“你现在,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