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城的这天早上, 邱时看完日出,在海边的礁石缝里捡了两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壳,带回了车上。
“带这个回去干嘛?”邢必问。
“挂墙上做装饰。”邱时说。
“哪个墙?”邢必问。
“我掩体的墙啊, ”邱时看着他, “我靠, 不会是让他们给拆了吧?扩建呢,掩体这一扩就算外城了, 他们不会是把掩体给老子推了吧!”
“怎么可能,监工的是张思海和肖磊,”邢必说, “赵旅他们也都在, 怎么可能有人敢动掩体。”
“我还要住的, ”邱时说, “我住习惯了。”
“嗯。”邢必点点头,“不过李风肯定会在内城安排住的地方。”
“说实话我住不惯,内城那些宿舍, 开门关门都能看到人,”邱时靠着车门,“掩体就安静得多, 大家也都不挨着。”
“就住掩体。”邢必说。
“我后面那间是空着的,给你住吧, ”邱时说,“这两间挨得近, 以前我不让人住那间, 现在你住的话就正合适。”
“嗯。”邢必笑着点点头。
邱时看着他:“笑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邢必问。
“咱俩想住一块儿当然就住一块儿, ”邱时说, “但是也得有个自己的屋子,万一什么时候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都没地方,我看你们在基地也是一人一间。”
“嗯,”邢必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想这么周到。”
“我不至于连这点儿东西都想不到,那不是得去上学,那是得死了重新长一遍。”邱时说。
“哎。”邢必伸手在他脸上弹了一下。
“呸呸呸。”邱时说。
大家都上了车,没有了艰难的任务,车队列队准备出发的时候,都没有那种压抑着的安静。
邱时上车的时候发现远处有两辆车没有归队,他看了看:“那俩车是怎么了?”
“不是返程车,”邢必说,“刘辰带了一队士兵留在这里。”
“不是说云城铺不了这么大摊子吗?”邱时坐到位置上小声问。
“李风有个‘通途’计划。”邢必说。
“什么通途?”邱时问,“是汇报那天说的吗?”
“嗯,”邢必笑笑,“想等你换了衣服一块儿说,结果你下车了。”
“现在说吧。”邱时伸了个懒腰,靠着椅背。
“云城不可能控制那么大的区域,但需要能安全快速地到达各个地方,”邢必说,“云城会挑选出合适的路线,比如这次我们任务已经探明清理过的这条路,安排云城的哨站和联络站……”
“我操,”邱时愣了愣,“我明白了,云城管不了那么大的地盘,但云城拥有安全往来的道路……那军队的人也不够吧?”
“有游民和难民,”邢必说,“他想先在这条路上试试,从兴川到奔泉,从奔泉到雨洲,再到基地,再到研究所,把中间的公路,高速,隧道,都连接起来,隔一段建一个哨站或者联络站……工程不小,但如果真的做到了,龙先生这一代的城主,会在云城的历史里留下重重一笔。”
“龙先生?”邱时看着他,“这难道不是李风干的吗?”
“李风目前还没有取代龙先生的想法,他现在做的所有事,除了我们知道是他做的,云城内外的居民,都只知道是龙先生的决策。”邢必说。
“为什么,”邱时说,“他都快累死了,担了那么多风险,最后好事儿都是龙先生的?龙先生就坐在办公室里发发呆,就重重一笔了。”
“这些不是他想要的,”邢必看了看窗外,车队已经启程,大海慢慢离他们越来越远,“就像你也不想当什么英雄队长。”
“你要这么说,”邱时想了想,仰头轻轻叹了口气,“我大概也能想明白一些。”
车队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离开海边,开进市区的时候,邱时远远就看到了前面楼顶上的一个巨大的灯牌。
这一路虽然能看到各种人类城市曾经的繁华,但别说广告灯牌,就是普通的灯也不多,现在这样一个灯牌立在高高的楼顶上,让人有一种穿越了时空的恍惚感觉。
灯牌做得很简洁,不像内城那些花里胡哨一块牌子上又是图又是字的挤成一团,这个灯牌上就是银白色的光,上面利落的三个字明亮耀眼。
云城站。
“这就是哨站之类的位置了吗?”邱时看着这个牌子。
“是的,”邢必看了看,“还挺气派。”
车经过这栋楼时,能看到云城军队标志性的大黑车。
“这里也不是云城啊,为什么叫云城站。”邱时说。
“一种标志吧,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意味着安全,这个安全是云城给的。”邢必说。
“速度够快的,”邱时说,“人都已经派过来了。”
“建站还需要一段时间,”邢必说,“派人只是第一步。”
“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个事儿,”邱时仰着头啧了一声,“这趟我们出去休假旅行,不会还要帮李风探路吧?”
邢必笑着没说话。
“狗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儿,”邱时说,“但凡他觉得你有用,不给你用到死了他不罢休啊。”
“也不是,”邢必偏过头看着他,“有些人吧,一边骂,一边还会帮他。”
“这什么品种的傻子。”邱时说。
停了几秒钟他转头看了看邢必:“你祖宗。”
邢必笑了半天:“不是么,他找你就是因为你会帮他。”
“操,”邱时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实在是有时候觉得他干的这个事儿,没法拒绝。”
“这次试试吧,”邢必握住他的手,“这次出去休假,不帮狗官干活。”
“嗯。”邱时点点头。
“怎么觉得没什么底气?”邢必问。
邱时笑着没说话。
的确是没什么底气,特别是在看到了沿途那一个个“云城站”之后。
从海边一路过来,差不多每一个大一些的城市,他们经过的路边都会有一个这样的牌子,牌子附近一定会看到云城的大黑车。
以前的大黑车对于邱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生活在城外的人,大黑车代表着的是遥远的不属于他们的庇护。
而现在,当邱时也坐进了大黑车,跟那些人一同去战斗,云城的一切都开始了改变,再看到这几个字,再看到这些车时,因为有了不同的意义,他会觉得踏实。
李风想要这样的路,一条,两条,更多的。
如果他真的想让邱时顺便探探路,邱时感觉自己还真的好像很难拒绝。
车队突然停了下来,邱时的神经一下绷紧了。
“前方预警。”耳机里传出封至的声音,他在头车。
“怎么?”邱时摸到了腿上的枪。
“监测到丛林过境,”封至说,“距离我们两公里。”
“范围和强度?”邢必问。
“强度不大,预测图发给你了,”封至说,“后期范围可能会波及到我们,原地躲避还是直接穿?”
“直接穿,”邢必看着投影上的图,“看上去已经是尾声了。”
“各车封闭,闪电防护装置打开,注射抑制剂,”纪随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分钟后继续前进。”
一分钟之后车队开始往前开去。
远处能看到压得很低的黑色云层,还有在云层里不断亮起的暗蓝色光芒。
虽然还有一些距离,但车窗外已经能看到不断被风卷起的沙尘和杂物,隔着耳机也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站在城外的掩体顶上,他看过不知道多少次。
在洗马镇的那一次,更是难以忘却的记忆。
车队高速地向前行进着,第一道蓝色的闪电在车的右侧劈下时,邱时看到了路侧一条小路上,几个难民正用布包裹着自己的头,冲进了一栋看上去还算结实,但门窗都没有的楼里。
这些难民是幸运的,他们跑对了方向,往东这边跑,已经到了丛林的边缘,运气好的话,他们有活下去的可能。
而再往前,就很难再有这样的幸运者了。
所有人都知道应该往东或者往西,却没有谁能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也没谁能算得出每场丛林的范围。
有一阵子没有碰到过丛林了,看着四处不断劈下的蓝色闪电,看着空气中跟着闪电不断飞舞着的黑色,再看到路边几个蹲坐着紧紧抱在一起的难民……
他明明觉得世界已经在改变,他的生活,他的朋友,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但又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邱时现在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了邢必说的,这只是开始。
新的秩序和新的世界,要在这个破败而危险的世界上一步一步地开始。
李风站在监测仪前看着移动着的云层示意图:“看来不会经过云城。”
“这几天里连续两场丛林,都不从云城过,”吴馆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只能等下一次了。”
“先在感染林里小规模继续实验吧,”李风说,“车队马上要进城,这会儿来一场丛林,想想那是什么鬼场面。”
“你还不去城门吗?”吴馆长看了他一眼,“马上就到了吧?”
“现在就去,等他们都就位了的,”李风说,“我一个署长,凑什么热闹,站在台上迎接他们的是龙先生和部长们。”
刚被李风带着两队护卫抄了仓库的部长们也并不想见到他。
“另外这两天王弘他俩状态怎么样?”李风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了一句。
“都被关在休眠舱里了还能有什么状态?”吴馆长看着他,“你问这个话是讽刺吗?”
“就是确保在将军病逝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可能。”李风说。
“没有,不可能有,”吴馆长说,“我不是手上没人的傻子!已经盯死了。”
李风的车开出外城隧道时,被刘部长安排的欢迎仪式震惊了一下。
这次欢迎仪式的确跟以往的有些不同,跟着车队回来的,不仅仅有云城自己的人,还有游民和免疫者的代表,有散落在外的生化体,是云城将要面对的外面的世界的成员们……
李风说了要表达云城的诚意,也要展现云城的实力。
刘部长领会得是相当深刻了。
“这阵仗,刘部长真是搞这一套的好手。”他看着窗外高高的欢迎仪式的大台子,各种灯,各种旗子,插满了路两边的欢迎词,还有已经列队等着了的乐队。
“云城还有乐队吗?”陈荡也挺震惊。
“有一个,保障署给他们送过乐器,”李风说,“城庆的时候出来表演五分钟,屎一样的水平,都不如那些黑血信徒上去吼一段招魂词好听。”
陈荡笑了起来。
“走,”李风说,“还是得去台边候着,我怕邱时看到这种场面会当着龙先生的面儿骂人。”
“他祖宗!”邱时看着车窗外夹道欢迎的人,“这他妈谁安排的啊?”
“刘部长他们吧。”邢必说,“这次回来的意义不一样,隆重点儿……这么隆重是有点儿夸张,不过也能理解。”
“林晟他们那批回来的也这样?”邱时把脸贴到窗户边想看看四周的情况,窗外顿时一阵欢呼,大家手里的小旗子都举起来挥舞着。
“我操!”他吓得赶紧靠回了椅背上。
“林晟他们那一批是重伤员,肯定没有这一套,得赶紧送医疗舱修复,”邢必看着他,“我们……”
“咱俩可都伤得不轻,”邱时压着嗓子,“我,肋条断了好多根,你,肚子被捅穿了。”
“我没有被捅穿。”邢必说。
“穿了。”邱时坚持。
“我就是被捅断了,现在咱俩也得一人拿着半截儿我上台去,”邢必说着搂了搂他,“没事儿,就走一圈跟龙先生握个手就行。”
“哎,”邱时赶紧推开他,看了看窗外,“别太不要脸了。”
“谁看得见。”邢必说。
“我反正看不见。”宋珩在后面说了一句。
“看到没!看到没!”邱时说。
“没看到。”宋珩说。
“……我问邢必呢。”邱时说。
“看到什么?”邢必说,“他说他没看到。”
“我……”邱时话没说完,车门被人一把拉开了。
“欢迎回到云城!”车外的刘部长高声喊着。
“您居然在这儿给人开门?”邱时很吃惊。
“本来应该龙先生在这儿,”刘部长说,“但他最近腿不太好,就在台上等你们了。”
邱时看着外面的人,作为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收尸人,突然怯场了,下车的时候差点儿顺拐。
“直接上台,跟他们握手,”李风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我在那边等你们。”
“我操……”邱时一下感觉踏实了,回头看了看。
“文明用词,邱队长。”李风提醒他。
“你少他……”邱时说,“好。”
“走。”邢必的手在他身后轻轻戳了他一下,“两分钟完事。”
“嗯。”邱时笑了笑。
台上站着一排人,各位不认识甚至没听说过的部长和大官,邱时能认出来的就龙先生和于上校。
他在一片掌声里挨个伸出手跟人握手。
“辛苦了,”龙先生握住他的手,“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付出。”
邱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龙先生这句话,给他的感觉很真诚,只是不知道这个“你们”的“们”里,包不包括李风。
“好好休息。”龙先生说。
“嗯。”邱时应了一声,跟后面的人又握了一遍,脸他都不看了,埋头握了一圈。
握到最后一双手的时候都到台下了。
“生分了啊。”李风的声音在他面前。
邱时抬眼看了看,笑了笑。
李风张开胳膊抱了抱他:“辛苦了。”
“知道就行。”邱时说。
李风又看了看邢必,邢必叹了口气,张开胳膊,跟他拥抱了一下。
“邢必直接去实验室,”李风说,“老吴等着了,邱时的话……赵旅他们在掩体等你,你看你是先去检查还是先去……”
“他先去掩体。”邢必说。
城外这一片变化巨大,邱时离开了欢迎仪式的那个台子之后才发现,那里距离掩体,还有好几百米的距离。
掩体那部分已经被云城扩建出去的区域包在了里面。
四周都是新盖起来的简易房屋,比不上外面老祖宗们的那些屋子好看,但看上去挺结实。
邱时走到掩体的坡下面,这一片没有被改动过,这一整片石坡,都保持了原来的样子,这片他看了小二十年的山石让他本来没有什么波动的情绪,一下翻了起来。
没忍住的眼泪挤得眼眶都兜不住了,看东西都他妈重影。
赵旅带着人从掩体里走了出来,往下走了几步之后停下了,猛地吼了一声:“时哥!”
接着一群人就吼着从坡上冲了下来。
邱时往上跑了几步,腿前后错开站了个马步,胳膊护在胸口上。
“时哥——”
接着他就被这帮人给淹没了,又喊又叫的,还能听到胡小岭的哭声。
“有伤!”赵旅挤到了他身边,“时哥身上有伤,你们这帮傻逼有点儿数!也都是打过仗的人了,这都看不出来?”
“没事儿没事儿,”邱时说,“搂死我得了。”
“林晟和柏战都已经检查过了,问题不大,”李风坐在车里,“等你们这一批检查完,欢迎会过后,我们再碰个头,有些具体的事得开始谈了。”
“林晟能开会吗?”邢必问。
“能,他们都得参加,”李风看了他一眼,“怎么?”
“我不参加了,”邢必说,“接下去的事,就是林晟他们去做了。”
李风沉默了一会儿:“可以。”
“李署长有什么疑虑吗?”邢必问。
“没有,林晟他们完全能胜任,”李风说,“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小小的伤感。”
“我们又不是死了。”邢必说。
李风笑了起来:“现在说话怎么跟邱时一个味儿。”
“刚欢迎会没看到将军的视频画面,”邢必说,“有什么变化吗?”
“你还注意到这个了。”李风说。
“这是什么很难注意到的吗?”邢必说。
“将军准备病逝了,”李风说,“开会也要说这个事儿,到时这个事儿你得在场,你们对这些了解,销毁过程中任何细节都不能忽略。”
“对某些人来说,这会是很大的损失,”邢必说,“在往后的几百年里,可能都没有人能永生了。”
“我在下面等着他们来骂我。”李风说。
邢必笑了笑。
实验室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工作人员比以往看起来要忙得多,跟着车队回来的生化体都需要检查,调整系统,做一些小的修复之类的。
吴馆长过来的时候用的都小跑。
“来,”吴馆长招招手,“都准备好了,很快。”
“也没有很急。”邢必跟着他。
“以前不是都嫌我慢吗,”吴馆长说,“现在快了又说不急了。”
“郑霆怎么样?”邢必路过关着郑霆的实验舱时往里看了一眼,灯是关着的,只有内舱的玻璃里透出不刺眼的很柔和的微光。
“偶尔有意识,但是不说话,”吴馆长说,“具体还得细聊,先给你检查。”
“嗯。”邢必躺到医疗床上,上方的仪器降下来开始扫描时,他偏过头看着吴馆长,“吴馆长。”
“什么事?”吴馆长问。
“我们现在的技术,能否测定生化体的生存年限?”邢必问。
吴馆长愣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这个问题的原因,过了一会儿才又反问了一句:“你是指……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我还能活多久。”邢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