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信任

也许邢必是恨着人类的。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 也许有着自己的理由,这些比自己强大的生化体,拥有更强的机能, 更强的生命力, 更强的适应能力, 他们无限接近人类,却也永远都不会是人类。

一旦失去控制, 人类面对的也许只有毁灭。

就像外面的世界,那些艰难生存的游民,那些死盯着一丝虚妄生机的难民, 在生化体面前不堪一击的脆弱生命。

这些本来就是人类为了应对艰难的世界创造出来的“朋友”, 人类在经历过最初的忠诚之后, 最终都会回归到那个最可怕的重点上来——会让人类毁灭的可能哪怕只有一丝丝, 都要被杜绝。

包括那些曾经为人类出生入死的“朋友”。

而生化体感受到的与人类完全不同,他们为人类而生,受到人类“朋友”的认同, 他们如此接近人类,他们被引导着学习着如何更像一个人类,学会喜怒哀乐, 学会思考,学会表达, 但越是跟人类相似,就越会拥有人类害怕的复杂, 人类害怕的失控。

作为样本的人类, 一天天一年年, 生生死死更迭, 永远也没有完美。

一点点学习着人性的生化体, 又如何能够像人类期望着的那样,在绝对限制条件的“朋友”名义下保持绝对忠诚。

最终是谁背叛了谁,谁先放弃了“朋友”,可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背叛,似乎是注定了必然会发生的。

“你会恨我吗?”

邱时看着邢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很难再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只想确认,在面对同样是人类一员的自己时,邢必是什么样的情感。

他们一同经历过战斗,经历过生死。

邱时说过,过命的交情。

但这份交情,在邢必那些痛苦的过往面前,还能有多少重量,他并不确定。

邢必没有马上回答,看着邱时,过了一会儿抿紧的唇角才微微勾了一下:“不会。”

这一瞬间邱时只觉得乱七八糟没理清的情绪一下全都顶了上来。

往眼睛里顶。

他迅速转开了头。

上次流泪,是十年多前了,赵旅在外城被难民帮从山上打到山下,只为了给生病的他偷回一个罐头的时候。

那之后他站在城外的掩体顶上,看过太多的苦难和绝望,一直以为不会有什么让他再流泪了。

但现在眼泪来得这么突然,而且狂野,在他转头的同时,一滴眼泪就已经甩在了自己手背上。

“这他妈……”他震惊地蹭了一下眼睛,“祖宗。”

李风点了根烟,看着邢必。

邱时走过去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也拿了一根点上了。

“实验室禁烟。”吴馆长提醒他。

“那你毙了我。”邱时说。

吴馆长叹了口气。

李风笑了起来。

邱时没坐到椅子上,而是蹲在了旁边,他需要思考的时候不太坐得住,或者说,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需要团起来,仿佛要把统共也没多少的勇气往一块儿挤一挤。

“能锁掉他今天的记忆吗?”邱时叼着烟,问了一句。

李风看向吴馆长。

“无法做到这么精确,”吴馆长说,“这毕竟不像是修改一段程序,前后的误差是会比较大的,所以我们一般是会锁某一个阶段,几个月,一年。”

“误差是多少?”邱时问。

“一两个月。”吴馆长说。

“这都什么破技术,”邱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直接把我给误差没了是吧,我他妈拿手指头搓他脑子都不一定能搓出这么宽的误差来。”

吴馆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风夹着烟笑得半天都停不下来,烟灰掉在了地上。

吴馆长看了一眼地上的烟灰,李风边笑边伸了脚过去,用鞋底把烟灰蹭散了。

之后,实验室里就是一片安静。

“没有什么能解决的办法了吗?”邱时问。

“暂时……”吴馆长拧着眉。

“那就,”邱时说,“用你那个破技术,误差两个月就两个月吧,我正好……可以回城外去,不用再给狗官卖命了。”

“那不太可能。”李风说。

“你算老几。”邱时看了他一眼,发现李风正看向邢必那边。

邱时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没再看邢必,这会儿才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那边看了一眼。

邢必正看着他,视线对上之后,邢必摇了摇头。

“锁掉两个月对云城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利,”李风说,“邢必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和记忆是武器。”

“你脑子里装得下别的吗?”邱时问。

“就算能锁了他的记忆,”李风说,“你的呢?我的呢,老吴的呢?”

邱时愣了愣。

“我们是人类,不是生化体,”李风说,“我们的记忆锁不了,面对邢必的时候,我们会永远替他记得那些经历,以他的脑子,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出不对劲来吧。”

邱时沉默了,叼着的烟快烧完了,烟灰掉到地上,发出很细的一声“噗”,他才回过神:“那你是什么意思?”

“邢必,”李风站了起来,走到玻璃罩子前,看着邢必,“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永远记得,并且去面对。”

“操。”邱时骂了一句。

邢必看着李风,没有说话。

“人类是没有封锁记忆的能力的,”李风说,“虽然生命就那么几十年,现在这个年月,更短,但我们经历过的,都会在那里,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想忘也忘不了。”

邢必还是看着他,眼神很专注。

“我不认为无限接近人类是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李风说,“人性复杂,永远有见不得光的那一面,任何一点小小的诱惑,就能毁掉一个人,但人类也有珍贵的品质,记住,面对,思考,消化,所有的经历都是你成长的养分。”

邱时看着李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风说出这样的话,估计吴馆长也是第一次听到,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

“你经历的事比我们要多得多,承受的也多得多,”李风转身走回桌子旁边,靠在桌边,眼睛看着地面,“你做过无数的选择,选择人类,还是选择同类,所以你应该知道,选择一旦做出,之后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是否要坚持。”

这话是邱时第二次听到李风说,之前没太想明白,现在听着,却突然有些懂了李风的意思。

“邱时选择了相信你,我选择了相信你,”李风说,“吴馆长一会儿也会被迫选择相信你,我们要做的就是一直选择相信你,而你要做的,也同样是继续相信,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消灭卑劣的本性,也永远会有值得你去选择信任的那一个。”

李风说完就坐回了椅子里,不再出声。

实验室里再次变得安静。

邢必手臂撑到罩子上,身体慢慢靠近,额头枕着手臂盯着外面,像是想要看清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

邱时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短暂地停顿,说不出来话,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揪得更紧了。

这样的世界里,无论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姿态,似乎都不是完美的。

“让邢必出来,检查,修复,不限制自由,”李风看了一眼时间,“半小时以后要开会,我直接汇报。”

“不用他们参加了吗?”吴馆长问。

“不用,”李风说,“他们想知道的无非也就是东林和共生体军团的事儿,关于邢必,事实已经证明了,他不仅可控,还非常可控,其他的生化体和共生体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

吴馆长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吴馆长,”李风说,“别犹豫,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吴馆长叹了口气。

“乐观点,”李风说,“起码都还活着,接下去最难受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开个会。”

邢必的损伤不严重,他用岩石做掩护引爆炸弹的时候,那些扑到他身上的感染者承受掉了大部分伤害。

相比之下,邱时的伤可能更麻烦些,毕竟是人类,就算只是割条口子,都得几天才能好。

“东林有个机器,”邱时等着人给他重新处理绷开的伤口时,跟吴馆长问了一句,“可以自动手术什么的,云城有吗?”

“有。”吴馆长说。

“都给谁用的?”邱时问。

吴馆长没说话。

“内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邱时看了看跟他隔了一块玻璃在另一个处置室里检修的邢必。

“各有各的过法。”吴馆长并不像李风那么善于交谈,说话也不像李风那么直白。

“一会儿我回掩体,”邱时说,“李署长说邢必可以跟我一块儿去。”

“他说可以你就听他的,”吴馆长说,“不要再问我,我不管这些,我把你要用的药都准备好,不够了或者需要点儿什么别的药,可以跟李署长说。”

“嗯,谢谢。”邱时说。

吴馆长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人给他处理伤口,然后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他们带回来的两辆车,都归收尸人,那辆地形车李风已经让人送去外城了,那辆来自东林的大黑车就停在陈列馆的地下停车场,已经洗干净了,车头上贴上了保障署和城防署的两张通行证。

这阵仗,李风自己的车上都只有保障署的通行证。

车厢里还有不少物资,衣服食品和药什么的。

邱时看了看邢必,他和邢必一块儿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吴馆长的眼神里是有些不放心的,毕竟谁也没有跟生化体长期在一起生活过,没人知道邢必的情绪还会不会有什么波动,又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李风的想法很简单,对于有了当初那段记忆的邢必来说,实验室比任何地方的刺激都大。

选择了信任,就要一直信任。

“你开吗?”邱时问邢必。

“嗯。”邢必应了一声,坐进了驾驶室。

邱时也上了车:“一会儿赵旅他们可能会……”

“围观我。”邢必说。

“毕竟之前你只是保障署警卫,”邱时说,“还是个跟赵旅一样的一杯倒。”

邢必笑了笑,发动了车子。

“邢必,”邱时看着他,“刚才……我也没机会说什么。”

“现在要说吗?”邢必问。

“是想说点儿什么的,”邱时皱了皱眉,“但开口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外城难民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不行。”邢必说。

邱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不管你有多少敌人,你也都会有朋友的。”

“比如你吗?”邢必说。

“嗯,”邱时点点头,“你要只剩了一个朋友,也会是我。”

邢必笑了笑:“现在也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邱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用力抓了抓,扯到了胸口的伤,赶紧又收回了手:“操。”

“那个MP3呢,”邢必问,“给我。”

“什么三?”邱时没明白。

“那个唱生日快乐的东西。”邢必说。

“在呢。”邱时从兜里拿了出来,想要递给邢必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小片不知道在哪儿沾上的血迹,赶紧在自己裤子上蹭了几下。

“没事儿。”邢必拿过去放到了自己兜里。

“一会儿回掩体了给你充上电,”邱时说,想想又叹了口气,“听来听去也就那一首歌。”

“已经被你唱出两首了。”邢必说。

“那你要不介意,”邱时说,“我大概还能再唱个三首五首的。”

“可以录下来。”邢必说。

“那我用小宠给你录一堆,”邱时说,“还能看呢。”

“用不惯那个东西。”邢必说。

“古董用古董。”邱时说。

“嗯。”邢必笑笑。

开着车从内城往外走的时候,邱时专门让邢必绕了一下路,在内城里转了半圈。

能看到内城不少地方都一团糟。

因为建筑基本不是依山而建,就是有一半空间在山体里,再或者就是隧道通进山里,掏空山体建成,所以一旦被炸,就会连带着山体和表面的植被一同被毁,那些裸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岩石面,凌乱而尖锐,看上去比经历了一场小型战斗的东林镇都惨。

车开到出内城的检查站时被拦停了下来。

检查的依然是城防署的警卫,先是看了看车头的通行证,然后伸头进来看了看车里的人。

“收尸人?”副驾这边检查的警卫看着邱时,“你哪儿来的车!”

邱时对人脸会很留意,虽然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活着的死了的脸庞都会慢慢变得模糊,但也总会有些一直留在记忆里。

比如眼前这张让人心烦的脸。

曾经在这儿拦过他一次的那个新来的警卫,看来这人对他也印象深刻。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新来的了,所以比之前更加盛气凌人。

“下来!”他指着邱时。

“为什么?”邱时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有些烦躁。

内城让他烦躁,无论什么时候。

“我有理由怀疑你这车是偷的!下来!”盛气凌人拔出了枪,指着他。

邱时几乎是跟他同时拿下了腿上的枪,伸出了窗口,枪口指在了他鼻尖上:“滚。”

旁边的几个警卫顿时都过来了,拔枪指着:“怎么回事?”

“这车有问题!”盛气凌人看了看邱时手里的枪,“一个收尸人……”

“他们有通行证,”有人说,“通行证没有问题。”

“老卢在吗?”邱时问。

“在,”那人回头冲检查站小屋里喊了一声,“老卢!”

老卢跑了出来,看到这场面愣了愣,再看到是邱时,又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要不你打个电话去,”邱时说,“我能不能过?”

“通行证有问题吗?”老卢问旁边的人。

“没有。”有人回答。

“过。”老卢皱着眉,看了盛气凌人一眼,“我是不是跟你说邱时是李署长的人?到底能不能有那么半钱脑子呢?”

收尸人嘛,在这些人眼里,是连外城难民都比不上的人,大概是不配让他有那半钱脑子的。

“他没有进内城的记录!”盛气凌人依旧不配合。

邱时本来是不愿意在这里惹麻烦耽误时间的,他现在是一个成熟的,不再那么容易冲动的收尸人了。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在盛气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兜着他后颈,往车身上猛地一扣。

可惜这人不给他机会。

“哐”的一声之后,盛气凌人捂着脑门倒在了地上。

“能走了吗?”邱时问。

“走走走走走走……”老卢冲他摆手。

车从检查站开了出去。

邱时拧着眉,一脸不爽地把枪放好:“这都什么时候了,抓点儿机会还要耀武扬威的。”

“你以前经常打架吗?”邢必问。

“不经常吧,”邱时想了想,“小时候可能打得多一些。”

邢必没说话。

“怎么了?”邱时看了他一眼。

“……挺有意思的,”邢必说,“效率很高。”

“你以前接触的高级人类不这么打架是吧?”邱时说。

“一句话记这么久。”邢必勾了一下嘴角。

“那也就是你说的,我记得久点儿,”邱时说,“一般人说的话我几天也就忘差不多了。”

邢必没说话,看向窗外。

外城还是老样子,没有遭到破坏,不过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破坏的,各种靠着山壁从上到下木架子搭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破棚子,都不需要谁来扔个炸弹的,光是来一场暴雨就能塌一半。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是人,或者说是整体的氛围,本来充斥着外城的那种绝望里生出来的疯狂的欢乐没有了。

变得有些安静和压抑。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个哪怕只够勉强让他们活着的庇护所,也已经变得有些飘摇了。

军队在城外的防线又往外扩出去了很多,虽然看不见,但从隧道口一出来,邱时就能感觉得到。

那种属于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被敏锐地捕捉到。

“一会儿我给你弄个单独的掩体,”邱时说,“你不想跟他们闹的话,就在屋里待着。”

“不用。”邢必说。

“我的意思是,”邱时看着他,“他们那帮人肯……”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邢必说。

“行,懂了,”邱时点点头,“那就晚上休息的时……”

“不用。”邢必说。

“什么不用?”邱时愣了,“是不休息还……”

“不用单独的一个屋子。”邢必说。

邱时有些没明白:“那你……”

“我就在你屋里。”邢必说。

“我还能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啊。”邱时说。

“这不就说了么。”邢必说。

邱时没忍住笑了起来:“靠。”

车一路开到了掩体所在的山坡下方,上面掩体一片安静,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从我们出隧道口,这帮人就拿枪瞄着我们了。”邱时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语气里有些说不清的得意。

“闪两下大灯。”他跟邢必说。

邢必弄了两下灯,然后看着他:“灯好像是坏的。”

“……操。”邱时有些无语,只能打开了车窗,把脑袋探了出去,吼了一声,“我!”

瞭望掩体里冲出来一个人,吼得中气十足:“我操你祖宗——”

是赵旅。

接着十几个人都从不同的掩体里窜了出来。

“邢必,”邱时转过头看着邢必,“你实在是很会掩饰情绪。”

邢必也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所以我判断不出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邱时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有任何不舒服,不爽,不高兴,都要告诉我。”

“嗯。”邢必应了一声。

“如果有可能,”邱时说,“我不想做你的搭档,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我知道。”邢必说。

“时哥——”

“是时哥!”

山坡上一群人连吼连叫地往下冲了过来,大家都灵活而敏捷,只有一个人跑了几步就开始滚。

“这个蠢货,”邱时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到底跟李风什么仇,为什么还在这儿?”

“你他妈!”赵旅冲在第一个,最后几步是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的,直接扑到了邱时身上,一把搂住了他,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口亲了上去,“活的!”

“活的!”一帮人都跳了过来,跟什么比赛似的就开始往上扑。

没几秒钟,邱时就被这帮人团团围住,人都看不到了。

每一个人脸上,眼睛里,都带着纯粹的欣喜和兴奋,粗鲁而直白。

邢必没有下车,靠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这帮肆无忌惮连吼带笑时不时还骂上两句的收尸人。

“人类就是这样,破旧流水线生产,质量参差不齐,会给你惊喜,也会让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