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邢必是恨着人类的。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 也许有着自己的理由,这些比自己强大的生化体,拥有更强的机能, 更强的生命力, 更强的适应能力, 他们无限接近人类,却也永远都不会是人类。
一旦失去控制, 人类面对的也许只有毁灭。
就像外面的世界,那些艰难生存的游民,那些死盯着一丝虚妄生机的难民, 在生化体面前不堪一击的脆弱生命。
这些本来就是人类为了应对艰难的世界创造出来的“朋友”, 人类在经历过最初的忠诚之后, 最终都会回归到那个最可怕的重点上来——会让人类毁灭的可能哪怕只有一丝丝, 都要被杜绝。
包括那些曾经为人类出生入死的“朋友”。
而生化体感受到的与人类完全不同,他们为人类而生,受到人类“朋友”的认同, 他们如此接近人类,他们被引导着学习着如何更像一个人类,学会喜怒哀乐, 学会思考,学会表达, 但越是跟人类相似,就越会拥有人类害怕的复杂, 人类害怕的失控。
作为样本的人类, 一天天一年年, 生生死死更迭, 永远也没有完美。
一点点学习着人性的生化体, 又如何能够像人类期望着的那样,在绝对限制条件的“朋友”名义下保持绝对忠诚。
最终是谁背叛了谁,谁先放弃了“朋友”,可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背叛,似乎是注定了必然会发生的。
“你会恨我吗?”
邱时看着邢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很难再描述自己的心情,他只想确认,在面对同样是人类一员的自己时,邢必是什么样的情感。
他们一同经历过战斗,经历过生死。
邱时说过,过命的交情。
但这份交情,在邢必那些痛苦的过往面前,还能有多少重量,他并不确定。
邢必没有马上回答,看着邱时,过了一会儿抿紧的唇角才微微勾了一下:“不会。”
这一瞬间邱时只觉得乱七八糟没理清的情绪一下全都顶了上来。
往眼睛里顶。
他迅速转开了头。
上次流泪,是十年多前了,赵旅在外城被难民帮从山上打到山下,只为了给生病的他偷回一个罐头的时候。
那之后他站在城外的掩体顶上,看过太多的苦难和绝望,一直以为不会有什么让他再流泪了。
但现在眼泪来得这么突然,而且狂野,在他转头的同时,一滴眼泪就已经甩在了自己手背上。
“这他妈……”他震惊地蹭了一下眼睛,“祖宗。”
李风点了根烟,看着邢必。
邱时走过去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也拿了一根点上了。
“实验室禁烟。”吴馆长提醒他。
“那你毙了我。”邱时说。
吴馆长叹了口气。
李风笑了起来。
邱时没坐到椅子上,而是蹲在了旁边,他需要思考的时候不太坐得住,或者说,没有安全感的时候,需要团起来,仿佛要把统共也没多少的勇气往一块儿挤一挤。
“能锁掉他今天的记忆吗?”邱时叼着烟,问了一句。
李风看向吴馆长。
“无法做到这么精确,”吴馆长说,“这毕竟不像是修改一段程序,前后的误差是会比较大的,所以我们一般是会锁某一个阶段,几个月,一年。”
“误差是多少?”邱时问。
“一两个月。”吴馆长说。
“这都什么破技术,”邱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直接把我给误差没了是吧,我他妈拿手指头搓他脑子都不一定能搓出这么宽的误差来。”
吴馆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风夹着烟笑得半天都停不下来,烟灰掉在了地上。
吴馆长看了一眼地上的烟灰,李风边笑边伸了脚过去,用鞋底把烟灰蹭散了。
之后,实验室里就是一片安静。
“没有什么能解决的办法了吗?”邱时问。
“暂时……”吴馆长拧着眉。
“那就,”邱时说,“用你那个破技术,误差两个月就两个月吧,我正好……可以回城外去,不用再给狗官卖命了。”
“那不太可能。”李风说。
“你算老几。”邱时看了他一眼,发现李风正看向邢必那边。
邱时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没再看邢必,这会儿才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那边看了一眼。
邢必正看着他,视线对上之后,邢必摇了摇头。
“锁掉两个月对云城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利,”李风说,“邢必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和记忆是武器。”
“你脑子里装得下别的吗?”邱时问。
“就算能锁了他的记忆,”李风说,“你的呢?我的呢,老吴的呢?”
邱时愣了愣。
“我们是人类,不是生化体,”李风说,“我们的记忆锁不了,面对邢必的时候,我们会永远替他记得那些经历,以他的脑子,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出不对劲来吧。”
邱时沉默了,叼着的烟快烧完了,烟灰掉到地上,发出很细的一声“噗”,他才回过神:“那你是什么意思?”
“邢必,”李风站了起来,走到玻璃罩子前,看着邢必,“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永远记得,并且去面对。”
“操。”邱时骂了一句。
邢必看着李风,没有说话。
“人类是没有封锁记忆的能力的,”李风说,“虽然生命就那么几十年,现在这个年月,更短,但我们经历过的,都会在那里,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想忘也忘不了。”
邢必还是看着他,眼神很专注。
“我不认为无限接近人类是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李风说,“人性复杂,永远有见不得光的那一面,任何一点小小的诱惑,就能毁掉一个人,但人类也有珍贵的品质,记住,面对,思考,消化,所有的经历都是你成长的养分。”
邱时看着李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风说出这样的话,估计吴馆长也是第一次听到,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
“你经历的事比我们要多得多,承受的也多得多,”李风转身走回桌子旁边,靠在桌边,眼睛看着地面,“你做过无数的选择,选择人类,还是选择同类,所以你应该知道,选择一旦做出,之后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是否要坚持。”
这话是邱时第二次听到李风说,之前没太想明白,现在听着,却突然有些懂了李风的意思。
“邱时选择了相信你,我选择了相信你,”李风说,“吴馆长一会儿也会被迫选择相信你,我们要做的就是一直选择相信你,而你要做的,也同样是继续相信,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消灭卑劣的本性,也永远会有值得你去选择信任的那一个。”
李风说完就坐回了椅子里,不再出声。
实验室里再次变得安静。
邢必手臂撑到罩子上,身体慢慢靠近,额头枕着手臂盯着外面,像是想要看清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
邱时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短暂地停顿,说不出来话,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揪得更紧了。
这样的世界里,无论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姿态,似乎都不是完美的。
“让邢必出来,检查,修复,不限制自由,”李风看了一眼时间,“半小时以后要开会,我直接汇报。”
“不用他们参加了吗?”吴馆长问。
“不用,”李风说,“他们想知道的无非也就是东林和共生体军团的事儿,关于邢必,事实已经证明了,他不仅可控,还非常可控,其他的生化体和共生体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
吴馆长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吴馆长,”李风说,“别犹豫,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吴馆长叹了口气。
“乐观点,”李风说,“起码都还活着,接下去最难受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开个会。”
邢必的损伤不严重,他用岩石做掩护引爆炸弹的时候,那些扑到他身上的感染者承受掉了大部分伤害。
相比之下,邱时的伤可能更麻烦些,毕竟是人类,就算只是割条口子,都得几天才能好。
“东林有个机器,”邱时等着人给他重新处理绷开的伤口时,跟吴馆长问了一句,“可以自动手术什么的,云城有吗?”
“有。”吴馆长说。
“都给谁用的?”邱时问。
吴馆长没说话。
“内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邱时看了看跟他隔了一块玻璃在另一个处置室里检修的邢必。
“各有各的过法。”吴馆长并不像李风那么善于交谈,说话也不像李风那么直白。
“一会儿我回掩体,”邱时说,“李署长说邢必可以跟我一块儿去。”
“他说可以你就听他的,”吴馆长说,“不要再问我,我不管这些,我把你要用的药都准备好,不够了或者需要点儿什么别的药,可以跟李署长说。”
“嗯,谢谢。”邱时说。
吴馆长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人给他处理伤口,然后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他们带回来的两辆车,都归收尸人,那辆地形车李风已经让人送去外城了,那辆来自东林的大黑车就停在陈列馆的地下停车场,已经洗干净了,车头上贴上了保障署和城防署的两张通行证。
这阵仗,李风自己的车上都只有保障署的通行证。
车厢里还有不少物资,衣服食品和药什么的。
邱时看了看邢必,他和邢必一块儿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吴馆长的眼神里是有些不放心的,毕竟谁也没有跟生化体长期在一起生活过,没人知道邢必的情绪还会不会有什么波动,又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李风的想法很简单,对于有了当初那段记忆的邢必来说,实验室比任何地方的刺激都大。
选择了信任,就要一直信任。
“你开吗?”邱时问邢必。
“嗯。”邢必应了一声,坐进了驾驶室。
邱时也上了车:“一会儿赵旅他们可能会……”
“围观我。”邢必说。
“毕竟之前你只是保障署警卫,”邱时说,“还是个跟赵旅一样的一杯倒。”
邢必笑了笑,发动了车子。
“邢必,”邱时看着他,“刚才……我也没机会说什么。”
“现在要说吗?”邢必问。
“是想说点儿什么的,”邱时皱了皱眉,“但开口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外城难民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不行。”邢必说。
邱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不管你有多少敌人,你也都会有朋友的。”
“比如你吗?”邢必说。
“嗯,”邱时点点头,“你要只剩了一个朋友,也会是我。”
邢必笑了笑:“现在也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邱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用力抓了抓,扯到了胸口的伤,赶紧又收回了手:“操。”
“那个MP3呢,”邢必问,“给我。”
“什么三?”邱时没明白。
“那个唱生日快乐的东西。”邢必说。
“在呢。”邱时从兜里拿了出来,想要递给邢必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小片不知道在哪儿沾上的血迹,赶紧在自己裤子上蹭了几下。
“没事儿。”邢必拿过去放到了自己兜里。
“一会儿回掩体了给你充上电,”邱时说,想想又叹了口气,“听来听去也就那一首歌。”
“已经被你唱出两首了。”邢必说。
“那你要不介意,”邱时说,“我大概还能再唱个三首五首的。”
“可以录下来。”邢必说。
“那我用小宠给你录一堆,”邱时说,“还能看呢。”
“用不惯那个东西。”邢必说。
“古董用古董。”邱时说。
“嗯。”邢必笑笑。
开着车从内城往外走的时候,邱时专门让邢必绕了一下路,在内城里转了半圈。
能看到内城不少地方都一团糟。
因为建筑基本不是依山而建,就是有一半空间在山体里,再或者就是隧道通进山里,掏空山体建成,所以一旦被炸,就会连带着山体和表面的植被一同被毁,那些裸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岩石面,凌乱而尖锐,看上去比经历了一场小型战斗的东林镇都惨。
车开到出内城的检查站时被拦停了下来。
检查的依然是城防署的警卫,先是看了看车头的通行证,然后伸头进来看了看车里的人。
“收尸人?”副驾这边检查的警卫看着邱时,“你哪儿来的车!”
邱时对人脸会很留意,虽然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活着的死了的脸庞都会慢慢变得模糊,但也总会有些一直留在记忆里。
比如眼前这张让人心烦的脸。
曾经在这儿拦过他一次的那个新来的警卫,看来这人对他也印象深刻。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新来的了,所以比之前更加盛气凌人。
“下来!”他指着邱时。
“为什么?”邱时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有些烦躁。
内城让他烦躁,无论什么时候。
“我有理由怀疑你这车是偷的!下来!”盛气凌人拔出了枪,指着他。
邱时几乎是跟他同时拿下了腿上的枪,伸出了窗口,枪口指在了他鼻尖上:“滚。”
旁边的几个警卫顿时都过来了,拔枪指着:“怎么回事?”
“这车有问题!”盛气凌人看了看邱时手里的枪,“一个收尸人……”
“他们有通行证,”有人说,“通行证没有问题。”
“老卢在吗?”邱时问。
“在,”那人回头冲检查站小屋里喊了一声,“老卢!”
老卢跑了出来,看到这场面愣了愣,再看到是邱时,又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要不你打个电话去,”邱时说,“我能不能过?”
“通行证有问题吗?”老卢问旁边的人。
“没有。”有人回答。
“过。”老卢皱着眉,看了盛气凌人一眼,“我是不是跟你说邱时是李署长的人?到底能不能有那么半钱脑子呢?”
收尸人嘛,在这些人眼里,是连外城难民都比不上的人,大概是不配让他有那半钱脑子的。
“他没有进内城的记录!”盛气凌人依旧不配合。
邱时本来是不愿意在这里惹麻烦耽误时间的,他现在是一个成熟的,不再那么容易冲动的收尸人了。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在盛气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兜着他后颈,往车身上猛地一扣。
可惜这人不给他机会。
“哐”的一声之后,盛气凌人捂着脑门倒在了地上。
“能走了吗?”邱时问。
“走走走走走走……”老卢冲他摆手。
车从检查站开了出去。
邱时拧着眉,一脸不爽地把枪放好:“这都什么时候了,抓点儿机会还要耀武扬威的。”
“你以前经常打架吗?”邢必问。
“不经常吧,”邱时想了想,“小时候可能打得多一些。”
邢必没说话。
“怎么了?”邱时看了他一眼。
“……挺有意思的,”邢必说,“效率很高。”
“你以前接触的高级人类不这么打架是吧?”邱时说。
“一句话记这么久。”邢必勾了一下嘴角。
“那也就是你说的,我记得久点儿,”邱时说,“一般人说的话我几天也就忘差不多了。”
邢必没说话,看向窗外。
外城还是老样子,没有遭到破坏,不过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破坏的,各种靠着山壁从上到下木架子搭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破棚子,都不需要谁来扔个炸弹的,光是来一场暴雨就能塌一半。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是人,或者说是整体的氛围,本来充斥着外城的那种绝望里生出来的疯狂的欢乐没有了。
变得有些安静和压抑。
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个哪怕只够勉强让他们活着的庇护所,也已经变得有些飘摇了。
军队在城外的防线又往外扩出去了很多,虽然看不见,但从隧道口一出来,邱时就能感觉得到。
那种属于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被敏锐地捕捉到。
“一会儿我给你弄个单独的掩体,”邱时说,“你不想跟他们闹的话,就在屋里待着。”
“不用。”邢必说。
“我的意思是,”邱时看着他,“他们那帮人肯……”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邢必说。
“行,懂了,”邱时点点头,“那就晚上休息的时……”
“不用。”邢必说。
“什么不用?”邱时愣了,“是不休息还……”
“不用单独的一个屋子。”邢必说。
邱时有些没明白:“那你……”
“我就在你屋里。”邢必说。
“我还能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啊。”邱时说。
“这不就说了么。”邢必说。
邱时没忍住笑了起来:“靠。”
车一路开到了掩体所在的山坡下方,上面掩体一片安静,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从我们出隧道口,这帮人就拿枪瞄着我们了。”邱时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语气里有些说不清的得意。
“闪两下大灯。”他跟邢必说。
邢必弄了两下灯,然后看着他:“灯好像是坏的。”
“……操。”邱时有些无语,只能打开了车窗,把脑袋探了出去,吼了一声,“我!”
瞭望掩体里冲出来一个人,吼得中气十足:“我操你祖宗——”
是赵旅。
接着十几个人都从不同的掩体里窜了出来。
“邢必,”邱时转过头看着邢必,“你实在是很会掩饰情绪。”
邢必也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所以我判断不出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邱时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有任何不舒服,不爽,不高兴,都要告诉我。”
“嗯。”邢必应了一声。
“如果有可能,”邱时说,“我不想做你的搭档,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我知道。”邢必说。
“时哥——”
“是时哥!”
山坡上一群人连吼连叫地往下冲了过来,大家都灵活而敏捷,只有一个人跑了几步就开始滚。
“这个蠢货,”邱时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到底跟李风什么仇,为什么还在这儿?”
“你他妈!”赵旅冲在第一个,最后几步是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的,直接扑到了邱时身上,一把搂住了他,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口亲了上去,“活的!”
“活的!”一帮人都跳了过来,跟什么比赛似的就开始往上扑。
没几秒钟,邱时就被这帮人团团围住,人都看不到了。
每一个人脸上,眼睛里,都带着纯粹的欣喜和兴奋,粗鲁而直白。
邢必没有下车,靠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这帮肆无忌惮连吼带笑时不时还骂上两句的收尸人。
“人类就是这样,破旧流水线生产,质量参差不齐,会给你惊喜,也会让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