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衬得今天本来不算太黑的夜格外的黑, 而这一群盯着他们张嘴大喊的人就仿佛站在一座燃烧着的祭台之上,跟他妈下一秒就要勾魂了差不多。
这是邱时从小到大收集来的故事书里最可怕的故事都比不了的场景。
特别是这帮人喊的居然还是邢必的名字。
“必你祖宗!”邱时一点儿没犹豫地冲着他们开了枪。
“啊——”旁边早已经吓傻了的胡小岭被枪声惊醒,抱着他车上的机枪也是一通狂扫。
张着嘴的感染者们被子弹撕碎, 纷纷扬扬地在火里洒了一地。
邢必按住了邱时握着枪的手, 把枪从他手里拿走了。
邱时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胸口震得疼。
胡小岭跟着停下来之后, 四周就剩下了木质船身在火中时不时发出的爆裂声。
“打死了吗!”他问。
“打死了,五百米之外再来个军团都让你一块儿全打死了。”邢必说。
“这什么玩意儿啊!”胡小岭眼睛瞪着, “我看时哥清理感染者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啊!”
“本来是没有这样的,”邱时说,“共生体出现了, 他们就会变成这样。”
“上车。”邢必说。
“赶紧走。”胡小岭说, “我害怕。”
别说胡小岭害怕, 邱时感觉自己也害怕, 这是他第一次直观体会到主体的控制,而这个背后的主体还认识邢必。
他看了一眼正开着车的邢必:“你知道主体是谁吗?”
“不知道,”邢必说, “认识我的生化体很多。”
“你觉得是仇家还是朋友?”邱时问。
“其实我想不起来,”邢必说,“但是我的感觉……仇人吧。”
“开快点儿。”邱时只觉得胸口的伤口不仅疼, 还发凉,他从兜里掏出止疼药吞了下去。
“你睡会儿。”邢必说。
“我要看地图。”邱时盯着眼前的地图, 虽然看上去一片安宁。
“不会有事,”邢必说, “他们的注意力应该还在云城和东林, 不会因为我们分散力量。”
“那也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游民, 野生生化体……”邱时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没有友好的人了。”
“莫名其妙的游民, 野生生化体,这些我都能清理,”邢必说,“睡吧,如果一路不停的话,很快就能回到云城,到时怕是没时间休息了。”
“你会被关回去吗?”邱时皱着眉,“那个休眠舱。”
“短时间的,需要检查修整,”邢必说,“解除那个二十八天的限制。”
“然后就会放你出来吗?”邱时说,“我怎么那么信不过那帮人呢。”
“会的,”邢必说,“云城现在需要启用生化体,越多越好。”
邱时没说话,如果不是面临着危机,邢必就会一直在那个漆黑的舱里,清醒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他没有问邢必有没有后悔,那些最终选择了背叛人类的生化体,起码看上去是自由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有颜色的。
邱时本来不打算睡觉,但止疼药起效之后,他还是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车是停着的,他的椅背被放平了,身上还盖了件衣服,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正准备感动的时候发现这是自己包里的衣服,顿时忍不住笑了。
“我也是能感觉得到冷的,”邢必的声音突然从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传来,“不能脱了给你。”
“操。”邱时慢慢坐起来,“怎么停了?”
“胡小岭是一个受了伤并且精神高度紧张的普通人类,”邢必说,“他需要睡一下,就在你后面。”
邱时回头看了一眼,胡小岭团在车厢里那堆行李和物资中间睡得正香。
“我去尿个尿。”邱时说着开了车门准备下车。
车门灌进来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得像是刚嚼了一口薄荷。
“穿上衣服,”邢必指了指他身上盖着的那件衣服,“下雪了。”
“什么?”邱时愣住了。
“下雪了。”邢必说。
邱时套上衣服,缩着脖子下了车,空中果然有随着风乱舞的雪花,地上也有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你见过雪吗?”邱时抱着胳膊,仰起头看着不断向他脸扑过来的雪花。
“我以前不接触普通人,”邢必说,“普通的天气还是能接触到的。”
邱时仰着头笑了起来。
“那个林晟,”他问,“有你这么……无限接近人类吗?”
“性格不一样,”邢必说,“第二代生化体都有自己的老师,我们可能更接近老师的性格,那是我们接触到的第一个人类。”
“你的老师是什么样的?”邱时转头看着他。
“一个很和气的老人。”邢必说。
“你也不和气啊。”邱时说。
邢必笑了笑。
“老人啊,”邱时想了想,“那……已经死了啊。”
“嗯,”邢必说,“是个小孩儿到现在也死了啊。”
邱时啧了一声:“是啊,以后我死的时候,你还是这个样子吧?”
“不知道。”邢必说。
“这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邱时说,“你以前的搭档呢,不也是死了么。”
“嗯。”邢必应了一声。
“然后你还是这样子。”邱时说。
“嗯。”邢必又应了一声。
“你短路了吗?”邱时问。
邢必笑了笑:“人类太喜欢思考死亡了。”
“因为人类会死啊,怕死啊,”邱时说,“你不也害怕吗,生化体也会死。”
“我只是害怕没有我了。”邢必说。
“有区别吗!”邱时说。
“有的。”邢必说。
邱时没说话,如果仔细想一下的话,也许是有的,但具体是什么,他这会儿胸口冻得发疼,直接影响了他的思维,所以仔细想不了。
“我得回车上,太冷了。”他转身准备上车。
“不尿了吗?”邢必说,“冻上了吗?”
邱时靠着车门笑了好半天:“你的尿会冻上吗?”
“够冷的话尿出来都会冻上吧,”邢必说,“我也不是尿开水。”
“操。”邱时边乐边往车后面走,“我真想认识一下你老师。”
“会的。”邢必说。
“嗯,”邱时点点头,“等我过个几十年死了的,我下去找他聊天儿。”
胡小岭估计是又惊又吓开车又累还受了伤,这一觉睡得跟死了似的,根本醒不过来。
加上他的那个宝贝车没有车顶,只有一个车架,晚上开着太冷,所以邱时干脆放弃了连夜赶路,决定睡到天亮。
不过这一夜,因为那群见了鬼的感染者太过刺激,邱时睡得并不实,好几次都梦到被感染者一刀戳到胸口,直接疼醒。
好在每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静静坐在驾驶座看着前方出神的邢必。
最后一次惊醒的时候,车外已经亮了起来,有暖暖的浅金色,邢必整个人都是浅金色的。
“吃点儿东西出发。”邢必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嗯?”邱时愣了愣。
“没发烧,”邢必说,“你那个伤一直没好好休养。”
“……胡小岭不会发烧了吧?”邱时说。
“没有,”后面传来了胡小岭的声音,“除了疼没别的感觉。”
“药箱里有止疼药,吃两颗。”邱时说。
“哦,”胡小岭叹了口气,“我一晚上都做恶梦,吓哭好几次,我还梦到赵旅死了。”
“让赵旅知道能揍得你做一个月恶梦。”邱时说。
胡小岭嘿嘿笑了两声,递给邱时一个罐头:“吃吗?你一直也没吃东西。”
“吃一个吧,”邱时接过来,“饿了。”
“邢必你吃什么?”胡小岭问,“汽油吗?”
“嗯,”邢必看着他,“拿螺丝蘸着吃。”
“操。”胡小岭笑了起来。
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他们继续出发,邢必本来想去开胡小岭那辆车,让胡小岭开这辆大车,起码暖和。
但胡小岭不愿意,从小时候被他爸爸带到云城,他就一直生活在城外,虽然收尸人的生活比起不少难民要好过,但谁也没什么家当。
邱时答应这辆车能带回去就是他的,所以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愿意跟他的“财产”分离。
“衣服都穿上吧,”邱时叹了口气,“别开半道冻死了。”
“冻死了也记得把这个车跟我一块儿烧了。”胡小岭跳下了车。
“那不可能,”邱时说,“肯定得留着我跟赵旅开呢,最好别死,要不我俩天天开着车上你坟头转。”
“行吧。”胡小岭跑过去跳上了车,用围巾把脑袋包好,打了个手势,开着车冲了出去。
云城虽然暂时解决了内城的危机,但四周一定还是被共生体围着的,返程的这一路,邱时没有再发现任何游民难民或者流浪生化体。
平时生活在沿河的这些人,肯定是发现了异常,不是逃了就是躲起来了,要不就是被杀了。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空了。
就连他们扔在沼泽地里的那辆车都没了踪影。
为了避免有人跟踪发现那条穿山的通道,也为了减少步行的时间,还是为了保住胡小岭想要的那辆车,他们稍微绕了一点路,从更东面的位置翻了山,进入了云城的大范围里。
不过离云城越近,邱时的心情就越低落。
不仅仅是因为这次看不清也看不到结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的危机,还因为回到云城之后他不知道他和邢必会面对什么样的状况。
他跟邢必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经历的事情加起来却比他这二十五年加起来的都多。
回到云城就意味着分开,就算只是检查修整,他也会突然就觉得有些空。
他不愿意被云城的狗官们当个工具一样支使,却也很难再回到城外平静的收尸人生活里去了。
一切都改变了。
他那帮兄弟的生活也注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安宁了。
“联系一下李风,”邢必说,“我们快到云城的范围了,大概两个小时。”
“这么快么。”邱时问。
“一路顺利,”邢必说,“也不用下车步行,肯定是快的。”
“嗯,”邱时看了看前方,“一会儿是不是会经过巢穴?”
“会,我们是从三号巢穴那边过来的。”邢必说,“三个巢穴我们都会经过。”
邱时在手臂上摸了一下,手背上的小光点亮起,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耳机里李风的声音:“回来了?”
“快到了,现在在东边丛林,”邱时说,“大概两个小时之后能到外城边儿上。”
“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情况?”李风问,声音沙哑,还带着鼻音。
“很奇怪,没有,”邱时说,“过了河以后什么事都没有,一直开车到这里。”
“巢穴那边巡逻的人今天都失联了,”李风说,“你们能绕开吗?”
“怎么绕,”邱时说,“那里连路都没有,只能走以前的水道。”
“那我再派一队人出去。”李风说。
“干嘛?”邱时问,“送死吗?”
“标记位置。”李风说。
“你是真的够狠,”邱时说,“你自己怎么不去,我听你声音你也快死了,不如你去标记。”
“不用标记,”邢必说,“我能提前感觉到。”
“赵旅他们怎么样?”邱时问。
“没告诉他们你今天回来,怕你万一没回来他们难受,”李风说,“回来以后你可以先去掩体。”
“嗯。”邱时应了一声。
进了丛林之后,路就很难开车了,但安全起见,还是得开车,而且还得换人开,邢必去开那辆全地形,胡小岭开他们现在这辆大车。
“其实我可以的,”胡小岭说,“那车也稳。”
“那车就一个车架,怕你直接让人砍了。”邱时说。
“小看我。”胡小岭笑着说,快到云城了,他心情很好。
“刚跟李风联系了一下,”邱时说,“赵旅他们都挺好的,不过不知道我们今天回去,一会儿可以给他个惊喜。”
“也没给他们带点东西。”胡小岭皱着眉。
“东林罐头。”邱时说。
“也可以,”胡小岭笑了起来,“味道还行,我觉得比云城的罐头新鲜。”
“晚上让李风弄点儿好酒过来。”邱时说。
“你晚上能跟我们一块儿吗?”胡小岭问,“他们会不会要你去内城汇报?”
“我不去,”邱时说,“我要先喝酒。”
“邢必呢?”胡小岭又问。
邱时沉默了一会儿:“他要回舱检修。”
胡小岭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有点儿适应不了,他根本就是个人,就是比我们更厉害些的人,什么回舱检修的,听着真别扭。”
邱时笑了笑没再说话。
虽然李风说了丛林这边可能会有危险,但也许是因为景物和地形甚至空气里的味道都是邱时熟悉的,他倒是并没有太紧张。
不过地图他还是打开了,盯着界面不断变化着的图形,看着哪些地方有可能会有隐藏,毕竟共生体的话,地图有时候并不能显示。
现在只能看到三个小亮点。
“这林子都黑了?”胡小岭看到三号巢穴的边缘时震惊了,“这是一整片都……”
前面邢必的车突然减了速,他赶紧跟着也慢了下来:“怎么了,时哥,问问他怎么了?”
“地图能看到吗?”耳机里传来邢必的声音。
“不能,”邱时说,“你感觉到什么了?共生体吗?”
“是。”邢必说,“主体和共生体都在。”
“地图上……”邱时话还没说话,地图的边缘上突然出现了一堆小亮点,“我们被包围了。”
“你冲出去。”邢必车突然往左一偏,让出了路。
“什么?”邱时愣了愣,不过他并没有让犹豫着的胡小岭停车,而是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开。
他们的车从邢必的车旁边冲了出去。
“怎么了这是?”胡小岭喊。
“不要停,”邢必说,“他们是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冲。”邱时说,他和胡小岭两个伤员,这种情况下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邢必分心。
他看向窗外,肉眼已经能看到从四周包围着冲过来的感染者,他放下车窗,枪伸出窗口瞄着那些感染者开了几枪。
但很难打中。
这些感染者都不是站着的,他们全部都伏在地面上,四肢并用地在岩石的遮挡下飞快地向他们爬过来。
这场面不亚于昨天晚上船上的诡异场景。
邱时咬着牙,身体探出窗外,冲前方扔出去一个雷,但效果同样不太好,对方能躲开,并且依旧是因为沟沟壑壑的地形,能炸到的感染者不多。
“时哥!”胡小岭吼了一声,“回来!关窗!”
邱时回到车里,看到驾驶室那一侧的感染者已经扑到了车上,车窗都被遮挡掉了。
他迅速关上车窗,回头往邢必那边看过去。
“邢必!”他说,“你在干什么?”
邢必站在车边没有动。
四周的感染者已经围住了他,而让邱时感觉手脚发凉的,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几个生化体。
看动作和姿态应该是共生体。
而这种分组搭档形式的共生体,邢必说过,是能防止别的主体控制的。
“邢必!你祖宗!”邱时急了,“跑啊!”
“主体在。”邢必说。
主体在,邢必要杀了主体。
“跑!”邱时吼。
他们的车上已经爬满了感染者,胡小岭路都已经看不到了,只能凭感觉往前冲。
邱时勉强能从车后窗感染者的缝隙里往邢必那边看,但他已经被感染者和树上跳下的共生体围在了中间,看不到是什么状态。
“我不会死。”邢必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杂音。
“我操你祖宗。”邱时伸手就去开车门。
但车门咔的一声锁上了。
邱时猛地转头看着胡小岭。
“时哥,”胡小岭说,“冷静,你一直都很相信他的,听他的没错。”
“我……”邱时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邱时心里一沉。
转过头时只从缝隙中看到了烟尘火光和四散的碎渣。
耳机里没有了邢必的声音,而因为共生体的干扰,眼前的地图也消失了。
“邢必。”邱时低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又提高了声音,“邢必!”
还是没有回应。
耳机失联了。
邱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邢必是个有数的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他从未出过错,他是一个完美的一级潜卫,一个在野外过个河都被粉丝喊名字的牛逼潜卫。
他不是那种轻易以命换命的人。
他不会死。
……
“时哥,”胡小岭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你知道路吗!”
感染者扒在车身上疯狂打砸的声音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道,”邱时拿稳枪,准备把车身上的感染者清理一下,“往前开。”
刚说完车就开进了坑里,接着哐的一声又弹了起来。
邱时控制着身体,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枪口伸了出去,但感染者需要破坏头部,他这个角度打不到任何一个脑袋。
“操你祖宗。”他骂了一句,拿出了一颗雷,准备伸手出去直接扔到车头上,这车防弹,理论上炸一下应该也扛得住。
车头上突然“嗵”的响了一声,车身也跟着晃了晃。
“有人。”邱时说。
正想让胡小岭猛冲把人甩下去的时候,一把长刀从车头趴着的几个感染者颈间划过。
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
接着这几个感染者被人踢下了车。
“操。”胡小岭看出去的时候愣了愣。
邱时看清了这个拿着刀站在他们车头上的人时,也愣住了:“邓叶叶?”
邓叶叶指了一下他们右前方,然后跳上了车顶。
“往那边开。”邱时说。
“嗯,”胡小岭应了一声,“就是她!让我带话给你,然后砸我脑袋两下,我就被弄去东林了!”
邱时不知道邓叶叶跟东林的关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但车外的感染者很快被她都清理掉了。
邱时回过头想再看看邢必那边的情况,但刚才爆炸的地方,已经消失在了密林中,完全看不到了,能看见的只有飘散着的硝烟。
耳机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跟她走吗?”胡小岭问。
“先跟着,”邱时说着放下了车窗,探出头看着蹲在引擎盖上的邓叶叶,“谢了。”
“跟着我,”邓叶叶跳下了车,跑了几步,很快从一块岩石后骑出了一辆摩托,回到了他们车旁边,“这边都是他们的人,从城后走。”
这条绕到城后的路也不好走,胡小岭的驾驶水平也实在有限,晃得邱时感觉自己本来已经开始愈合的刀伤似乎又裂开了,仿佛刚被捅完。
好在路程不算太长,前面带路的邓叶叶在一片人工清理出来的石渣地上停下了。
邱时没有下车,他能闻到一股强烈的腐臭味。
邓叶叶回过头:“就这儿,我走了,云城守卫马上会发现我。”
“这是哪儿?”邱时对这一片很陌生。
邓叶叶指了指前方,然后掉转车头往林子里冲了进去,扔下了一句话。
“云城的肥料池。”
“肥料池?”胡小岭有些疑惑。
而这一瞬间,邱时突然知道了空气中这个腐臭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