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一片安静。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横斜着的,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在窗前摇曳。
清朗的天空,平静的初秋早晨,但她不想动,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冰凉如水,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丝微微地一动,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缓缓地转头去看,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凝视着,睫毛颤抖。
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动弹,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丰腴美丽。
在风雪之夜,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看来,即使不好,也要活下去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声问:“尚训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下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礼。”尚诫淡淡地说。
“那么……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所以他才急于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的障碍?”盛颜慢慢地问。
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说:“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我是因为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现在,你也确实知道,害尚训的人不是我,我不屑这样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多厉害,在给她交代的时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让行仁去解释,需要这么晚,这么仓促吗?
看起来,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着,想着,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
他看着她,俯下身,轻轻将她的眼泪吻去,低声说:“盛颜,尚训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让我称心如意。只要你愿意,我们忘记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华,一世风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于是将她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转头四望,才看见周围一切。
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杂花,粉红色的娇艳,金黄色的夺目,蓝紫色的动人,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
她忍不住轻声说:“这花开得真美,可惜到了全盛之后,就开始凋落了。”
尚诫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鬓发,说:“没事的,等这边的花开完了,你就转到浅碧阁去,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等桂花落了,菊花也开了。”
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的丛花。桃李开了还有牡丹,栀子过后还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腊梅、水仙。一年过了还有一年,人生过得很快,这一辈子,也并不会凄凉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并没有什么,她死过一次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
她,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宫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谁,不管改朝换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会有人欣赏迷醉。
活下去,这么艰难,也这么容易。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请瑞王登基。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训,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诏书当然冠冕堂皇,说什么‘先帝英年龙驭,膝下无人继承大统’云云,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君中书已死,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太皇太后在西宫忧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势动荡,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仅是朝廷,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君容绯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
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折子的,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第二天,他率先上书尚诫,认为盛颜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今上天命所归,她却螳臂挡车,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让今上陷于囹圄,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实属后宫余孽,应当从重处罚,不可姑息。
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折,微微笑出来,说:“你不提我还没发现,原来盛德妃这么可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作对,实在是罪无可恕。”
“盛德妃多次对皇上图谋不轨,实属大逆不道,不杀不足以服人心。”聂菊山赶紧说,“圣上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围,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企图谋害圣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为盛德妃其心可诛,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尚诫不动声色,又将奏折看了一遍,然后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尚诫看着那份折子,若有所思地考虑良久,才忽然抬头叫白昼:“召刑部尚书赵缅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久赵缅到来,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问:“赵卿家年纪多少?”
赵缅答道:“臣虚度四十有七。”
尚诫点头:“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虽然安置好了妻儿,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里不安。”
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便说:“死者已矣,多谢皇上挂念。”
“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尚诫问。
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讷讷不敢应。
尚诫说道:“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但她出身来历不称,恐怕朝臣议论,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赵缅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谢恩:“多谢皇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实乃天降恩德!”
“至于她的身份,你就说是自小托付在远亲家长大,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她的户籍,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
“是……”他赶紧叩头,再次谢恩,心里想,不宜让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没入宫的宫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根本不敢询问。
当天下午,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雕漆马车离开宫城,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也并没人注意。
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经大理寺,过了六部,出承天门,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才停了下来。
赵缅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里,四周无人,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伸手进去扶那人,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的腕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但对于女子来说,却稍显粗大,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
赵缅心想,难怪皇上说她出身不好,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偶尔运气好被皇上看上吧。
她下了车,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挽了松松一个小鬟,脸上蒙了薄薄黑纱,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但一身清气,腰线纤细,肯定是个美丽女子。
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跪迎,那女子忙扶起她说:“夫人不必多礼……”她声音喑哑,竟似长久哭泣过。
可即使她声音沙哑,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测,赶紧引着她进院子。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一面临水,三面全是花木,开阔疏朗,此时正是秋日,前面丛菊盛开,金黄一片花海,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药香。
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但还是向他们致谢。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夫人在路上悄悄问:“这个姑娘是谁?”
“不知道,不过既然皇上费这么大周折,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赵缅说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默然站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孤寂清冷。
赵缅心中一震,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身影,他曾经见过。
当时瑞王下狱,他前去探望,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下令赐死瑞王。那时盛德妃站在天牢门口,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身影纤细瘦弱,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
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遗忘,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心头震惊已极,居然愣在当场。
良久,他吓得拉上夫人,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
过了几日,是九九重阳节。如今战乱已定,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尚诫问他为何,他请罪说:“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从未吃过宫中食物,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济过活,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一直不离不弃。
众人感叹良久,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另外多加赏赐。
散席之时,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民间夫妻情深,真是让朕都羡慕。”
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第二天,推荐自己女儿的、举荐名门闺秀的人挤满了礼部尚书的府第。在这么多的姑娘中,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
对于这个选择,众人都认为是顺理成章的,毕竟赵缅是当初与铁霏相助皇上逃脱回北方的第一大功臣。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心中忐忑不安,几乎夜夜噩梦。
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亲了,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
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赵府大事修缮,家里佣人忙不过,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日夜开工,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常常羡慕地说:“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可以做皇后,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
盛颜转头去看荷塘中的枯荷,说:“宫里有什么好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残酷最冷清的地方了。”
“怎么会呢!”她立即跳起来反驳,“小姐,你进宫了就知道啦,据说当今皇上是人中龙凤,年纪又轻,长相又好,现下连江南塞北都已经平定,以后天下升平,各地安稳,你做了皇后,该有多好啊!”
她虽然早已料到,但还是问了一句:“江南已经平定了?”
“是呀,兵马已经归顺,占据城池顽抗的那几个逆贼也都处决了,小姐还不知道吗?”她嘴巴倒是快得很。
盛颜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朝廷的事。”
那小丫头还要说什么,站在盛颜身后的铁霏终于忍不住,说:“太阳已经西斜了,你还是先准备下晚饭,叫人送过来吧。”
小丫头不满地撅起嘴瞪了他一眼,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晚饭后天还亮着,小丫头便说:“外面花园里桂花开得真好,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铁霏皱眉,问:“桂花有什么好看的?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点,何况现在天色都快昏暗了。”
“你们男人当然不明白什么好看的了,什么花啊香啊,全都不解风情!”小丫头牙尖嘴利地抢白。
其实盛颜对于赏桂花并无兴趣,但是看见她这样说,便也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到花园去走了几步,铁霏无奈,只好跟在她们身后,一脸郁闷地出去了。
在花园中走了几步,他们听到旁边传来敲打椽梁的声音,是正在赶工的那些帮佣还在忙碌。
盛颜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园亭榭屋顶上的一个人,她微微怔愣了一下,皱起眉。
而屋顶上的那人目光与她对上,手中的椽梁顿时松落,幸好他眼疾手快,马上就抢手抓住了,没有砸破屋顶。
不过,在这一刹那的目光相接之后,盛颜和他都立即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别处了,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转身。
看她闷声不响地转身走上回头的路,小丫头还以为她嫌这边太吵,赶紧说:“院子里有些屋子陈旧了,老爷要赶在小姐出嫁之前修好,所以要日夜开工,是有点吵,小姐再忍几天就好了。”
她点头,见君容与在身边,微微有点警觉地回头看那些人,她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按着胸口说,说:“看那些人爬这么高,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心悸……难道他们不怕吗?”
小丫头咯咯笑出来:“小姐啊,他们是修屋顶的,怎么能惧高呢?”
“说的也是。”她也微微笑了出来。
身旁的桂花吐露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他们周身,盛颜伸手折了一枝,拈在手中,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天。
细细一痕上弦月已经升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躲在厚厚的碧沉叶片下,全看不清,只是月光下闻着花香,几个人都感觉到心情舒畅。
回去时她略有点疲倦,坐在灯下看了半本书,已经快要三更了。她觉得自己困乏了,便让丫头替她准备洗澡水。
丫头打水让她在内间洗澡,铁霏自然守在外间。
她将丫头打发出去,自己泡在桶中慢慢清洗。铁霏在外面守着,听着里面偶尔传出来的水声,毕竟已经夜深,他也有点倦怠,烦恼地支起下巴望着月亮,想,今天是初三,三日后初六,自己终于可以回去了,到时候,就可以看见雕菰了。
想着雕菰,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也没有留意倾听里面的水声了。
直到那个丫头从外面抱着衣服进去,绕过屏风,然后看到空空如也的澡桶,这才尖叫出来。
铁霏立即跳起来,冲了进去。外面是细细的新月,里面是摇曳的一点小烛光,虽然是在阴暗中,但也可以发现,盛颜已经不见了。
窗外是荷塘,门外铁霏把守着,可是她却不见了。
“小姐……小姐不会跳进荷塘了吧?”小丫头结结巴巴地问。
铁霏立即说道:“不可能,我没听到这么大的水声。”但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未免向荷塘内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差点跳起来,原来水面上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好几块修房子时拆下来的旧木板,延伸向荷塘的而另一边,显然她是从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浮桥上逃出去了。
午夜刚过,凌晨未到,深秋的殿内,夜凉似水。
尚诫寝宫中,今晚轮值守夜的是白昼,他看见铁霏一脸郁闷地急冲冲进来,便问:“出什么事了?”
“盛德妃不见了。”他无奈地说。
白昼挑挑眉,笑道:“是吗?你可真不小心。”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有了声响,尚诫从内殿出来,问:“她怎么不见的?”
“必定是有内应,不然,她也逃不出去。”铁霏赶紧说。
尚诫转头去看外面的夜色,皱起眉头。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两人却清楚感觉到他的恼怒。
“把外殿右边第二个架子上的青色琉璃瓶拿上,去御马监带一只狗。”
白昼答应了,到外面拿上那只瓶子。即使瓶子紧盖着,他也可以闻到里面的香味,清新出尘的兰花香,如烟云一样氤氲袅袅地溢出来。
他带上瓶子到御马监去,这里养着出猎的马匹、鹰、猎犬。他调了一只正当盛年的大狗,回来时尚诫已经收拾好等在宫门口,三人纵马出宫,马蹄急促,踏碎京城凌晨的宁静。
新月斜挂,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城郊茫茫一片,近处是金黄的稻田,远处是雾气一样朦胧的桃林,云澄宫在紫觳山上,静静铺陈。
盛颜与君容与直到此时才敢停下歇一口气。他们靠在云澄霞蔚的牌坊下,觉得大汗湿透了衣服。
“你怎么知道我在赵缅的府上?”她问。
君容与苦笑道:“我从江南逃回来之后,听说你也被送往云澄宫了,但是我偷偷潜进去看皇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我们还以为你暗地被处决了……直到雕菰进来后,她才吞吞吐吐说出了瑞王可能对你所有企图,我们又听说他要娶赵缅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所以我就装成帮工,混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
“虽然帮工与赵缅相遇的可能性不高,可他以前在朝廷毕竟与你是见过的,你这样贸然行事也未免太冒险了,要是被人认出可怎么办?”盛颜低声道。
“那也顾不得了,幸好顺利地救出你了……”他看着她,说道。
盛颜低头不语,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云澄宫,而现在你不见了,我想那里一定没有人搜寻。”他看着她,说,“而且那里的人变动很大,对宫中来的一大群人还没熟悉,我妹妹会帮着掩饰你的。或许你可以假装是一个普通宫女,现在里面躲一段时间。”
盛颜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她目前确实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天地茫茫,到底能去何方,可要是去云澄宫,又怕连累君容绯和元妃。
犹豫良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先住几日,马上就走。”
知道君容与要带着盛颜过来,君容绯身边的珊瑚早已候在云澄宫偏门,行宫冷落,巡逻也很松懈,如今天色还未亮,君容与带着她翻墙进来,自然也没人顾得着着这边。
他们跟着珊瑚,往君皇后居住的地方走去,那里与她住得较近的正是贵妃和吴昭慎,应该不用担心。
沿着台阶而上,前面水声哗哗作响,扑面而来。盛颜抬头一看,这里正是紫觳山瀑布前的凌虚阁。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水流倒悬,倾泻而下,在这个秋日清晨,水雾弥漫在山间,一片潮湿的寒意向她逼来。
她正在往上走,君容与在她身后,忽然低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他,他却将头转向旁边去了,叫道:“妹妹。”
君容绯正站在瀑布之前的小亭中,看见他们来了,顿时飞奔下来,紧紧握住盛颜的手,又哭又笑:“德妃,你还好没事,你还活着,真的……”
她以前在宫中,对盛颜一直客气,如今陡然之间遭逢大变,居然亲切起来了,似乎对方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盛颜与她拉着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四周水声哗哗,她一张口就被水声淹没了,只好作罢,只是看着她。
君容绯与她这几月都是心惊胆战,颠沛流离,一时间相看彼此的憔悴容颜,一边笑着,一边竟然流下泪来。
天色大亮,太阳初升,照在流泻而下的瀑布上,每一颗水珠都是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看似离她们很远,水雾却不知不觉已经侵湿了她们的裙裾,冰凉地渗进来。
“不要在这里了,等一下会有人看见的。”君容绯低声说,与她携手要进阁的时候,下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喧哗,只是瀑布的声音太响,他们一时听不分明,只能转头向下看去。
就在她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君容与忽然脸色大变,说:“是马蹄声。”
君容绯却微微诧异,不太相信:“行宫中处处都是台阶,怎么会有人骑马?你肯定是听错了吧?”
君容绯摇头,急促地说:“你快带德妃去后山避暑的山洞,我来拦住那些人。”
话音未落,忽然下面传来一阵狗吠,有一条猎犬如离弦之箭,从台阶下面直冲而上,猛扑向盛颜,张口就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放开。
盛颜在大惊失色中,转身想要逃离,只听“哧”的一声,她的裙角已经被扯下一块,而那只狗凶猛无比,不肯罢休地还要再扑上来咬她。
君容与一脚踢飞那只狗,挡在盛颜的面前,此时下面有人一声唿哨,那只狗立即跃到旁边,只是瞪大眼睛,凶狠地看着她,唿唿喘气。
盛颜抬头仰望,一匹马从旁横跃而出,正拦在她面前,马上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高声音说:“盛颜,跟我回去。”
正是尚诫。
他居然直接纵马跃上云澄宫的这无数台阶,穿过重重门户而来。
盛颜抬头看尚诫在阳光背后的脸,逆光中什么都不分明,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仿如跳跃着火焰。
她一咬下唇,抬头说道:“皇上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皆知我与先皇妃嫔在云澄宫,何来跟你回去之说?”
尚诫冷笑,挥鞭指着她吼道:“盛颜,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将你送到赵缅那里,不过是怕你受人议论。你不回去也无所谓,我今日就下诏要立先皇的盛德妃为后,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看到他如此暴怒,身后的白昼和铁霏不由得相视无奈,知道这个主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到时候真要对朝廷当众宣布自己要娶盛德妃,恐怕又是一场混乱,不由得都有点牙痛的神情,不知道真要做出这样的闹剧,他们该怎么收拾。
可,盛颜却不为所动,她依然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尚诫,说道:“皇上,这世上没有人,能什么都称心如意的……你也一样。”
她脸色平静,站立在危岩之上,水面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看她立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尚诫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犹豫了良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软了声音,说:“阿颜,你何苦这么倔强?我早说过,尚训的事与我无关,如今你也明白了,不是吗?从始至终,似乎都是你们两人对不起我比较多!”
盛颜却只向着他惨淡地笑了一笑,她神情灰藁,背后水花飘扬,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披散而下的长发凌乱散落在肩头,眼看着那无数水花就在她衣袖发间不断开谢,而她身后的瀑布不断流泄,错觉中看来,她恍如正在随着水风流逝。
“你的记性真差啊,难道你忘了,我的母亲?”她低声问。
“你母亲?”他骤然听到她提起这个,大惑不解。
盛颜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她望着自己面前的他,猛然之间,心下有一点暗如萤火的恐惧,从胸口升起,骤然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瑞王是这么骄傲的人,他在出逃后,必定只想着亲自回来向她报复,有什么必要仓促命人将她的母亲置于死地?
而且,他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也从未提起,在他的意识中,恐怕自始自终都没有她母亲的存在,又怎么会想要用母亲来报复她?
一切都是……尚训带来的消息,他是这个消息唯一的来源。
在心里陡然升起的,不明就里的恐惧中,她忽然想起,在尚训去世的那一夜,黑暗中,他曾经问她,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又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但,仅仅只是一刹那恍惚,还没等她醒悟过来,耳边忽然有一线风声划过,有寒光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向尚诫刺去。
尚诫应招极快,在马上一个俯身,极险处堪堪避开锋芒,那剑尖离他几乎已经只有半寸,却再递不进去。他一俯身后立即翻身重新上马鞍,右手却如蛇一般顺着那人的手腕上去,左手赶上去一折他的手肘,那人手臂受制,长剑立即倒转,尚诫将剑柄往前一送,只听得轻轻的‘波’一声,那剑从刺客的胸口进,后背出。
在君容绯的哀叫声中,那人连人带剑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深深地坠落在崖下,跌落在瀑布下的深潭中,红色的血在水中隐隐一现,便被卷入了激流。
这一场兔起鹘落迅速结束,直到君容绯尖叫一声扑上去,趴在崖边放声哀哭,盛颜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刺杀尚诫的那人,是君容与。他胸口中剑,又落入这样的激流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尚诫却若无其事,转头对盛颜说:“来,跟我回去吧。”
盛颜看到他这样不动声色之间就处决了一个人,不由得站住了脚,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从始至终,从初见的时候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飞扬跋扈,凌驾于人。在他的人生中,只要不关系到他自己,别人的生命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刚刚的疑虑,烟消云散。
不过是于他如蝼蚁的一个妇人,他有什么必要不杀掉呢?何况又是那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达成。
因为他明知道,她唯一的至亲,只有母亲了。他从来都不忌惮用最简单的手段达到让别人最痛苦的目的吧。
因为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损害到他自己一丝一毫的那种人。
尚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颜变幻的神情,瀑布前水风斜飞,朝阳光华灿烂,盛颜披散着的发丝上沾满了水珠,在阳光下就如通身缀满灿烂露珠,璎珞垂垂。
尚诫表面镇静,但心中却突然波动,似乎有一种害怕至极的情绪,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终于翻身下马,慢慢向她走去,低声说:“盛颜,你听我说……”
盛颜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急促,都快挣脱出胸口了,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率领着十八骑侍卫突围回国时,彻夜在沙漠中驰骋的恐慌与执念,叫人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激烈跳动而突然停止。
但他强迫自己放缓唿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贴近她。直到触到她的衣裳,他才将她狠狠地拉扯过来,因为来势太猛,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中。
他用力抱紧他,心有余悸地说:“盛颜,来,跟我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惨淡的脸上绽放开一朵异常平静的笑容,她轻声说:“不,尚诫。”
尚诫只觉得肩膀一凉,有一支长长的冰凉利刃,刺进了他的肩窝。他习武多年,反应快极,下意识就将她的手扳开,往前推去。
盛颜的身子如同一片云一般,轻飘飘地由他的掌心开始往后退去,与瀑布一起,下坠到深不可测的底下去。
尚诫疯一般冲往前面去,要抓住她的手,但已经迟了,他的手指与她指尖擦过,却来不及握紧在掌心。他拼命地伸手去拉扯她,在危崖上差点止不住脚,白昼狠命扑过去,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声说:“皇上,别过去了!”
他被白昼拖住,站在高崖上,眼看着她一身白衣,迅速溶化在无数的模煳雾气中。到最后周围一切水声都退后到千百里之外,四周景物变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瀑布的水花雪白晶莹,如无数细碎的白花在瞬间开谢,转眼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