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唿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冷笑:“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几乎发狂,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坐在旁边看着她,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淡,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无名的怜惜来。良久,他才又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还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坐起来看着他,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艳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回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对手的。”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是三月好时节,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卷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苏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时候,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正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正在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取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提名落款,附寄上的一片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秋日,真是好时节。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容绯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替大哥带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恭敬,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她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君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日中,便也起身回去了。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问了一句:“什么事?”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皇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只有盛颜回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君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君皇后委托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回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孳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夏天过去,秋天快到的时候,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澳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等着他凯旋归来,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人顿时大哗:“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皇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皇上……皇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皇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凄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中央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马就可以驻扎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回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困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得靠在椅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变故?”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镓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瑞王这个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决不可能东山再起。如今他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他不少将领,他们自相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皇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你们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一点都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作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过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于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但是,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系。
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真的应该没事吧?”尚训与盛颜夜间坐在灯下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浮起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现在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
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煳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回去的时候,她帮尚训宽衣上床,他大病未愈,现在又劳心劳力,很快就睡着了,可她了无睡意,坐在床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华的,美丽少年,虽然清瘦纤细,眉心含着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没有变,他依然是他。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个远离朝政的王爷,或者,他只是一个和她门当户对的普通少年,那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样,过着普通的人生,那该有多好。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尚训缓缓地睁开眼,见她凝视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轻声叫她:“阿颜。”
看着他脸上平静的微笑,盛颜也似乎安心了下来,她点头微笑,偎依在他的身边,低声说:“你累了,我们早点睡吧。”
尚训翻身,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外面密集的风雨声。良久,他忽然低声说:“这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就会凉快了……秋天就要来了。”
“嗯,秋天……就要来了。”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她忽然想到尚诫写给她的那封信,他说,秋日回来。
又似乎过了很久,在她终于平静下来,有点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尚训又低声在她耳边问:“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盛颜在半梦半醒的迷煳中,低声说:“我也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谅我,既然我们还有现在,那么,你哪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原谅的呢?”
他沉默着,用力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良久,才低声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帐外朦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波动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扬起,欢喜,圆满,如意。
一夜风雨大作,狂风暴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心境,让盛颜怎么都睡不安稳,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云澄宫的那些日子,水声哗哗作响,击打着她的梦境,就像昨日重现,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在梦寐的恍惚之中,忽然被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然后雕菰扑进来,隔着锦帐低声叫她:“娘娘……”
盛颜还在朦胧之中,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梦幻,而雕菰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撩开帐子冲了进来,低声叫道:“娘娘!”
她坐起来,看看沉睡的尚训,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出来。外殿的风雨声更大,所有的帐幔都在灯光下不安地晃动,如同水波。
就在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雕菰低声说:“瑞王进城了!”
盛颜愣了一愣,缓缓问:“你说什么?”
“瑞王与各州府调度过来的兵马会合,如今已经连夜率兵进城,听说……很快要进内宫来了!”
“他哪有时间过来?他怎么过来的?”盛颜急促地问。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会有答案给她的。她仓皇地回头看内殿,那里,尚训还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这一天一地的风雨全都加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伤害到睡梦中的尚训一丝一毫。
“现在,他已经在宫城门口了……是守卫们进来知告的。”雕菰又慌乱地说。
“我……我马上出去。”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拉过旁边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帮她系衣带,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将自己的头发盘起,却因为手一直在发抖,怎么都弄不起来。
雕菰赶紧伸手要帮她拿过簪子,可盛颜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你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让她们受惊……”
话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从殿门口转过来的那个人,她怔忡着,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顿时“叮”的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他却十分随意地走过来,帮她捡起地上的金簪,然后站起身,轻挽起她的头发,帮她用簪子固定住,笑问:“阿颜,怎么这么慌张?”
盛颜面色苍白,殿内的灯火在门口灌进来的大风中,忽明忽暗,让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灭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你真是言而有信……刚刚初秋,就回来了。”
“我一心想着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依然笑着,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雕菰在旁边看到瑞王这样亲昵的语气与动作,吓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幸好铁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赞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乱,还是求他放过自己与尚训?
瑞王却从她身边越过去,看了一看内殿的门,面带着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间打招唿的样子,用轻松的口气,叫着殿门口的人:“尚训,吵醒你了吗?”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地回头看。头顶红纱宫灯的光线照在尚训身上,橘红色的光芒让他的脸颊带上一点异样的血色,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血潮来。
瑞王凝视着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今晚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刘远志已经死在乱军中,不过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的君兰桎,目前被带到宫门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们是被这些奸人胁迫,身不由己,并不是真的想要为难我,所以只是先来看看你们,等过几日我们再好好地说说离别之后的思念吧。”
盛颜知道他说得轻巧,其实这一夜,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样的,短短数天前,朝廷也处决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尚训终于开口,说:“我只是很想知道,哥哥是怎么在粮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军赶到京城的?”
瑞王轻笑道:“我怎么会蠢到与朝廷签订了合约之后就将自己的一切交托在他们手中?君兰桎不过想利用我与项云寰鹬蚌相争,幻想从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项云寰之后,立即就带着他和几队精兵北上往京城而来,只不过故意把消息迟放出了几天而已,君中书那个没有经验的儿子,每天就呆在城内守着探子的密报,却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会与我联系。不过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杀掉李宗伟,这一点倒是叫人佩服。”
盛颜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与尚训这一次败得彻底,尚训从小柔弱,她更只是个后宫中的女人,而君兰桎只惯于在朝廷上勾心斗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扰人美梦,真是不应该,我还是先走了,你们可以继续补眠一会儿,等一会儿,太子会来看你们,我想他会有话对你们说。”他说着,转身要出去的时候,若有意若无意地,抬手抚摸了一下盛颜的发,低声说:“盛德妃,皇上刚刚醒来,身体似乎还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顾他。”
看着他转身走出去,盛颜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扑到尚训的身边。尚训抱住她的肩,盛颜却发现他很镇定,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安慰地抱紧她的肩,低声说:“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顾我们,居然给了我们最坏的结局。”
盛颜微微咬住下唇,低声说:“幸好……我们的坟墓都已经赶造好了。”
他们在窗口,看着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转过回廊,消失在暴雨中。
而他们现在呆在这里等候处置,简直比立即置他们于死地更叫人难熬。
他是他的亲弟弟,是他一手扶持着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权利的帝王,可是他却宣布他为谋逆,并且亲自刺伤他、将他下狱;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时候,在后方断他后路,可说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应嫁他,却入宫成了他弟弟的妃子;他一直认为是她替尚训备下刺进胸口的那一把毒刃;她亲手写了要杀他的诏书;她骗他进行和谈;她在合约缔结之后,又在后方谋害算计他。
他该有多恨他们。
他更恨的,估计是他们居然,一起联手谋害他。
盛颜心乱如麻,明明觉得自己恐慌极了,可是张开口,却胸口堵塞,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们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如今失败了,只能认输。”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尚训却若无其事,只思索着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烦恼是,要是我们死后,他不让我们同穴可怎么办?”
“或许我们一起烧成灰会比较好?”盛颜问。
“要是在黄泉中,我们看到对方焦黑的样子,一定会认不出来的,还是别做这个打算吧。”他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且,阿颜,你这么美。”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温热,眼泪滑落下来。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
尚训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出去。行仁一看到,立即奔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不会的。”
“那……你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顾不上行仁了,她一把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舍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借以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抓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唿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刹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了,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迹了。”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去世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抱紧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哪个,才是凶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这个无邪的孩子,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梁柱滑了下去,萎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她的爱人;还有一具,是杀死她爱人的凶手,送给了她,追随爱人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旁边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有不时之需,然后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直到水中的鱼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外面的微雨天气中,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天边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艳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