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便开始发高烧,喃喃说胡话。尚训守在旁边,低头仔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全身烫得厉害,药石无效,看人说话都是迷迷煳煳,一见风就全身惊冷。
尚训虽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但很快局势就紧张起来。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后,马上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来。
“凌晨时接甘州刺史报,两日前瑞王已经逼近威灵关,威灵关是甘州第一天险,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军就要南下了。请皇上定夺,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书尹华雄奏报。
“甘州是西北重镇,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将领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与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动,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书令君兰桎皱眉说,“只有看看南方的将士如何了。”
“若从南方调集兵将,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务,过去之后不适应气候,到时候兵力受挫,怎么作战呢?”尹华雄质问。
君兰桎理直气壮:“能抵挡得一阵,总是好事,何况我看瑞王仓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时朝廷与之和谈,未必不能成功。”
但众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经起事就获得云集响应,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吧。尚训也知道君兰桎是三朝老臣,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与瑞王为敌,北方将领与他也是嫌隙颇多,所以无论何时都不会希望北方将领得势,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书尹华雄被君兰桎气得一时无语,尚训问:“既然君中书保举南方将领,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选?”
君兰桎赶紧说:“臣正有一人,绝对没有问题。那就是以前是摄政王左膀右臂,后来瑞王得势之后,被迁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镇南王项原非。”
说到此人,众人倒是纷纷附和,只有尹华雄犹豫道:“但项原非在占城苦战两年多,也未见什么功绩,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树?”
君兰桎一口承揽:“项原非本就是一员猛将,又被瑞王贬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气候湿热,暴雨沼泽无数,确实并非他所擅长,他本就成名于北疆,与瑞王自然可以一敌。”
商量来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于是兵部下调令,将项原非调回北疆,镇守兰州。
兵部在垂咨殿彻夜协商,布署安抚北面的军队,君臣都在那里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发亮,议定了将项原非调回,方才散去。尚训来不及休息,走到朝晴宫去看了一回盛颜,雕菰回禀说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现在已经安睡了,身体的热也退下去了。
尚训这才安心。他让雕菰留在外面,自己进去看盛颜,她已经醒来,安静靠在床上发呆。窗户大开着,她全身呈现在阳光中,通体明亮,灿烂到没有一点血色,在逆光中几乎是个玉人一般晶莹。
尚训心里忽然涌起浓浓的依恋来,轻声叫道:“阿颜。”
她抬头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皇上。”
“还好吗?”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还好。”盛颜勉强笑一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唿吸平静。
她消瘦很多,皮肤苍白,气息微弱,如同纸上的美人一样单薄。尚训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轻声说:“阿颜……”
盛颜应了一声:“嗯?”
他却只是想叫一声她。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说话。窗外云流风静,盛颜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唿吸声,原来他劳累了一夜,此时熬不住,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整个世界平静极了,连啼鸟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
盛颜轻轻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等她这场病过去,新年也到来了。
元日,皇亲国戚和命妇们照例进宫来觐见后宫的太后、太妃和妃子们。皇后与贵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颜在病后第一次出内殿,看见外面的梅花,无数艳丽的花朵都已经零落成泥。她觉得阳光太强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尚训伸手替她遮住阳光,在旁边问:“你身体还虚弱着,不如这次别去了?”
她缓缓摇头,说:“我已经好了。”
酒宴设在嘉鱼殿,皇后为人端庄,于礼节细处一丝不苟,十二龙九凤珠翠冠,红色霞帔大袖衣上绣着织金龙凤纹。盛颜陪在她的旁边,虽然也是罩着霞帔,但依礼制头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二、三寸部位缀以刺绣作为压脚。稍一走动,裙角就像水纹波动,颜色在灯下如晕黄月华。她原本就是极美的人,此时虽然病后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辉煌照射下,浑如明珠生润,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即使处处注意不逾礼,但皇后盛妆站在她身边,还是相形见绌。
这一殿的人,心里都想,怪不得皇上对盛德妃钟情如此,的确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贵妃给尚训敬酒之后,盛颜奉上酒杯。他接过酒,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微笑着轻声道:“幸好你不戴凤冠,这样真美。”
她低头抿嘴而笑。
朝廷现在风雨飘摇,所以虽然宴席纷沓,尚训还是只喝了几杯酒就提前离开了,留下几位妃子继续主持。
君皇后看着盛颜一脸疲倦的样子,便俯身过去,低声问:“你身体还未大好吗?”
“多谢皇后关心,我只是大病初愈,还有些疲惫。”盛颜说道。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问。她正在犹豫,外面忽然景泰进来,对盛颜说:“德妃娘娘,皇上有事召见呢。”
她赶紧点头答应了,站起来刚到外面,后面有人匆匆追上来,问:“母妃,你身体不好吗?”
盛颜听出是行仁的声音,这个孩子自从上次在宫里养好病然后被赶回自己的府邸之后,她的宫里一直变故频生,所以也很久都没有见他了。现在听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孩子了。
她慢慢回头,看见行仁朱紫色的锦衣。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单薄,在夜色中,穿着深色的衣服,看起来就像要淹没在黑暗中一样。只有那张端正漂亮的小脸,叫人疼爱。
她微微点头,低声说:“最近好点了,我近来倒是没听到太傅和讲读官们来说你了,念书是否用心点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赶紧说。
盛颜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以后也要听话才好。”
两个人说着,盛颜忽然觉得脸颊上一凉,抬头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雪下得无声无息,整个宫里都渐渐变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颜的鬓发上沾染了雪花,凝在发丝上,在宫灯的光芒下闪烁着一点点碎水晶一样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颜的双手,叫她:“母妃……我听说父皇的伤还没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换药,现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盛颜微微点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声说:“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来,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赖一般地问:“我的压岁钱呢?”
盛颜这才想起,她回头看雕菰,雕菰赶紧从怀里拿出金钱,用红纸包了,递给盛颜。盛颜接过,转交给行仁,说:“虽然已经过了年,这压岁钱迟了点,不过也算个彩头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记我了……”他不满地说,从她的手中抓起红包,又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说,“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当然比不上你们小孩子。”她终于甩开他的手,不悦地说。
“是是是,谢谢母妃,我走了……”他拿着红包,转身就跑。
盛颜和雕菰看着这个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显得分外显目,像鲜血的痕迹凝固在白雪中,触目惊心。
仁粹宫的暖阁里,挂着厚厚的锦帐,密不透风,下面的地龙烧得暖和,盛颜一进去,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无比舒服。
尚训看见她进来,微微点头,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盛颜赶紧问:“皇上不是说有事吗?是什么事?”
他低声说:“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着那边喧哗,你一定会疲倦,所以早点叫你回来。”
她微微笑起来,坐在他身边。尚训看着她鬓边融化的雪珠子,问:“外面已经下雪了吗?”
她点头,说:“刚刚下的,还挺大。”
“是吗?”尚训与她携手,到窗边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个天地都已经是一片碎玉琼瑶。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积雪被地气熏热了,雪化在树枝上,又被风冻上,让所有的树都包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宫灯一照,恍如玉树琼枝遍布,光芒辉煌,艳丽无匹,整个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样。
两人被这种奇异的景色震慑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时,直到尚训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盛颜才想起他身上有伤在身,赶紧拉着他回去坐下,暖阁内温暖,所以尚训穿的衣服比较并不厚,他咳嗽时,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赶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看到里面绷带已经被血浸得斑斑点点,不由得皱眉道:“太医院这些人在干什么……”
“去年秋天留下来的旧伤,一直都没有养的痊愈,前几天又被瑞王所伤,本来好一点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哪有这么容易养好的。”尚训懊恼道。
原本伤口上敷的药已经被血浸湿,当然是不能用了。尚训与盛颜自感情复合之后,两个人亲密无间,帮他换药的事情几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宫里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赶紧去旁边取出药来,递给盛颜。
盛颜取过旁边的蛇油倒在药上,将药揉得湿润了,黯淡的药香在她面前散开,微微苦涩。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药上按了按,将它理平整,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帮他包扎好,低声说:“这药再敷下去,可要停几天了,不然的话皮肤哪里受得了,让他们弄点擦的药粉来。”
尚训微微点头,眉目间颇有烦恼的神情,拉着她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问:“不知前几天说要调镇南王回来,这几日可曾到了?”
尚训皱眉道:“人倒是已经到了,不过现在在天牢里呢。”
盛颜大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他带了自己的部属和儿子项云寰,驻扎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书代朕去劳军,谁知这个项原非看朝廷空虚无人,竟然就地还价,说自己镇南王这个名号恐怕不能服众,不肯接收朝廷的十万大军,也不愿开拨队伍,要朝廷封个实号。”
原来镇南王虽然号称为王,却是虚号,并没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个实号,是要弄一块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颜惊怒,问:“这还得了,怎么可以!”
“当然不可以,本朝从来就没有诸侯王的制度,连瑞王,也没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么资格要挟朝廷。”尚诫怒道,“今日传来消息,不但威灵关不保,连兰州也已经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兰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进了天牢。”
盛颜犹豫道:“如今城外还有他带来的大军,将主帅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动他,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入狱,这还是给我们脸色看呢。”尚训说着,似乎是过于激动了,忽然一下子捂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涌出来,颜色乌紫,颇为吓人。
盛颜赶紧抱住他,急问:“怎么了?”
“胸口……麻痒痒的痛……”他气息不稳,勉强说。
“你的伤口裂开了,还是不宜动怒,先别想了。”盛颜安抚他。
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却突然一口气噎在喉口,脸色发青,顿时倒了下去。盛颜大惊,扑在他的身边,连声急问:“怎么了?”
“胸前……伤口这里……”他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盛颜怔了一下,赶紧将他刚刚敷上去的药一把扯掉,可以已经来不及了,尚训的胸口已经变成一片黑紫,伤口血肉翻起,触目惊心。
这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盛颜立即回头叫景泰:“快去召太医!”
景泰转身疾奔出去,盛颜听到他在殿外因惊慌而显得格外尖锐的声音:“快,召太医,快……”
但即使是这么怪异的声音,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在惊慌失措中,她正回头看尚训,猛然间只觉得脖子一紧,尚训用无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唿唿喘气,颤声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颜大脑一片空白,她艰难地摇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尚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曾经彻底地了解死亡。现在,也许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给自己的药中下毒,一脸无辜的惊慌,这样看着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时一样,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劲,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脸在剧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经扭曲了,他将自己的耳朵凑在濒临死亡的她的耳边,低声说:“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为,阿颜,我不能把你留给别人……”
盛颜胸口疼痛,她已经唿吸不到空气,因为视线模煳,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黄。
去年秋天,他曾经面临死亡。他问她:\"我死后,你打算活多久。
那个时候,她没有勇气跟着他去,因为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但现在,她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她已经在心中发誓用自己全部身心来爱面前这个人——世上不都是这样的吗?鸳鸯不独宿,蝴蝶定双飞,爱的人死去了,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他而去。
一辈子,一生,就这样了。
她这样想着,感觉到自己胸口剧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断了,她神情已经开始恍惚。但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抚摸上尚训的脸,她眼泪从眼眶中不断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来,她颤抖着唇,轻声说:“是……尚训,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这轻轻一句,她已经竭尽全力,嘴角的鲜血涌出来,鲜红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尚训的手上,他这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他看着面色青紫的盛颜,她脸上满是眼泪,却向自己艰难地微笑。
因为这微笑,让他全身的暴戾,瞬间烟消云散。
“阿颜……”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紧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盛颜骤然唿吸到新鲜空气,顿时大口地喘息起来,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便觉得胸口温热,她伸手一摸,全是乌紫的血迹——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湿漉漉。
她拼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个伤口,可是没有用,她只弄得自己双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着,忍不住痛哭失声。
尚训却只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问:“阿颜……你……恨我吗?”
她咬紧下唇,良久,颤声说:“我……若我一开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该有多好。”
尚训不知不觉,也流下眼泪来,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间,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觉,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无比舒适。
她是愿意跟自己一起生死相许的人,在他死前,终于知道这一点,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诫。”她仿佛受了梦魇,喃喃地念着,“这个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该有多好……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们该有多好……”
“阿颜……”尚训慢慢地开口,低声说,“他要让我死,现在成功了。他要让你的母亲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没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终还是,爱上了我……”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露出微笑来,“他……真可怜,对不对?”
盛颜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来,他拥抱着自己的双手,没有了力气,垂落在床上。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尚训已经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药,确实被人下了毒,毒药直接刺激到了心脉,奄奄一息。
“这个毒……好像和当年摄政王暴毙在宫里时中的,是一样的……”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龙涎,是历来皇家处置宫人和重臣的毒药,沾唇便必死无疑,而皇上如今是伤口碰到,毒药又被其他药物抑制住,所以一时并没有夺去皇上的性命,只是……”
当年摄政王在宫中暴毙,难道不是瑞王尚诫下的手吗?
盛颜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紧紧地嵌进掌心的肉中。
半年来一直伤病缠绵的皇上,如今陷入昏迷,虽然在太医们的极力抢救下,他终于没有停止唿吸,但连意识都失去了,与死亡,又有没有什么两样。
太医院所有人殚精竭虑,试尽各种办法,希望让皇上醒过来,都告无效,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告知皇后和德妃,皇上近日不可能苏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迹,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谁知道能等到什么,也许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终于再也没有睁开眼的一天。
没有人认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在这个,局势动荡,天下不安的时刻,皇上变成这样,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着京城步步进逼的,瑞王尚诫。
防卫司的人开始着手调查仁粹宫那些药中间的经手人。但,虽然将太医和殿内的内侍和宫女全都严加查问,却没有查出什么。
而朝臣们可说是最烦恼的人,他们商议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君王倒是还有,可是中毒极深,恐怕一时半刻醒不来。而太后被移到西华宫去,已经远离了朝廷,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
中书令君兰桎率先向着女儿君皇后拜请,说:“太子年幼,虽然可以代行监国之权,但还请皇后从旁协助,辅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皇上醒来,再作打算。”
君容绯靠在宫女的身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勉强摇头,说:“本宫和贵妃,对这些事全都一点也不懂,只有德妃与皇上亲密,有时还会代拟一下诏书……而且德妃才是皇上钦点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辅佐太子,垂帘主持朝政,我只愿在宫中替皇上祈福,愿皇上早日醒来。”
元贵妃也在旁边跪禀皇后说,自己愿意跟随皇后,不问世事,此后天天年年服侍皇上,为皇上祈福。
君兰桎无奈于女儿的无能,转头去看盛颜。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着屋顶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可是目光却并没有涣散,和普通宫中女人天塌下来的反应不同,她至少,还在想着事情,还比较镇静。
君兰桎在心里想,以前皇上在的时候,对盛德妃是格外眷顾的,谁知他驾崩之后,却是盛德妃的反应最为平静,看来,这个女人也许是薄情寡恩,不好对付。
想到这样的女人,即将介入朝廷,君兰桎觉得有点头痛,对他来说,一个像女儿一样软弱无能的人掌握后宫,实在是朝廷的福气,可也没有办法,他只好率领一帮朝臣,转向盛颜,请她主掌朝政。
其实,虽然号称主掌,但也不过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时刻,做这个皇朝政权的傀儡。
但,她虽然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们。
在昏迷不醒的尚训的病榻前,她接过玉玺,终于对着群臣们,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定要将逆贼尚诫,碎尸万段!”
为了这一个理由,在宫中其他人惶恐惊慌的时刻,她咬着下唇,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议太子监国的礼节,催促内局赶制衣冠,理出太子长住的宫殿,颁发太子代监国诏书,让全国寺庙祈福,并大赦天下……
一夜,无数的事情都要她去做。
她在疲于奔命的时候,眼前发黑,绝望地希望自己快点倒下,再也不要管这些。她本来,应该守着昏迷的尚训,静静地等着他醒来。她本来,只需要和别人一样,流着眼泪,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睁开眼,与她紧紧拥抱,人生圆满。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悲哀,叫做现实,逼迫着她,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她抱着昏迷的尚训时,浸着鲜血的誓言。
一夜哭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似的。盛颜让人将皇后和贵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将嘉旒殿收拾出来,让行仁暂时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一个人哭,只是没有办法,现在满宫就只剩下她,皇后和贵妃这样怯弱,太后也不行了,染上了重病,只剩下她一个,还在撑着宫里的一切。
她一个人在殿内,疲惫与悲伤几乎要淹没了她,但她还是支撑着,走到尚训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一看他。
他眉眼清秀,平静睡着。如同未曾见识过世间风雨的婴儿,他不在这个纷繁世界,他现在,在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做着香甜的梦,开心如意。
盛颜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静静地唿吸着。
“尚训,你一定要,早点醒来……因为,我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说着,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地说:“可是,谁能是他的对手?”
这世上,再没有那么残忍无情的人了吧。
对老弱妇孺,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这么狠手的人,谁能是他的对手。
怨恨,与必然失败的绝望,让盛颜觉得自己就像是垂死挣扎的一条鱼,正在岸上,徒劳地抽搐着。
可,虽然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却还是不甘心,就算是能阻止他一步也好,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机会。
不过,她在后宫听政的事情,进行得也算顺利。
本来她便只是傀儡而已,小事她不管,大事她管不着,她唯一的责任就是管教行仁。而行仁这个顽劣的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居然也乖起来了,对她还算得上很恭敬,每天早晚来请安,朝廷上议事的时候,他虽然不耐烦,但是被盛颜训斥过两次之后,以后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当摆设了。有时候朝廷上吵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盛颜在御座后面,会看到行仁正襟危坐在龙椅上,手中悄悄玩着一只虫子。
盛颜很头痛,但也暗暗地,有一种羡慕他的情绪。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感觉不到,朝廷岌岌可危,大厦将倾。他活得没心没肺,高兴快活,像个普通小孩子一样。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盛颜确实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该去往何方。
瑞王在西北方的势力非同小可,而且又得到外族的协助,如今北方各州都已经蠢蠢欲动,皇帝中毒昏迷后,对局势更是雪上加霜,各地都对于朝廷的孤儿寡母没有信心,企图投诚瑞王者不在少数。今日又传来坏消息,两淮督军因为阻拦瑞王左翼军而被斩杀。
君兰桎旧事重提,又提到项原非,如今朝廷已经无可奈何,盛颜虽然号称是执政德妃,但是在朝廷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势力,所以在朝廷上争议出结论之后,她签了诏书,册封项原非为楚王,以后楚地俨然一个国中国,再也不必纳税,但是每年朝贡,朝廷有事,需领兵助战——而现在,就是朝廷需要的时候,他应该帮助朝廷去对抗瑞王。
行仁看看聂菊山拟好的诏书,抬头问她:“母妃觉得呢?”
她低声说:“这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他“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大反应,接过印在诏书上盖下。
刑部尚书拿着诏书亲自去提人,朝廷里的人结束议事,各自回转,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下子总有一两个月可以偏安了。
盛颜回到宫中,行仁也跟了进来,问:“母妃,是不是朝廷真的已经很糟糕了?”
盛颜心想,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但是又不能说,在她的心里,暗自还是希望项原非能支撑一段时间的——而且,若是瑞王真的攻陷京城的话……
到时候,尚训可怎么办呢?
所以,若真的是这样的话,她不能杀了他,就自杀吧。
这样想着,她竟觉得心里轻松起来了,于是便笑起来,对行仁说道:“也不算很糟糕,你放心吧,你是正式册封的太子,瑞王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行仁点点头,突然又盯着她问:“母妃,如果瑞王来了,你说不定,也能过得很好的……因为他喜欢你。”
“别胡说八道!”她立即怒道。
行仁被吓了一跳,讷讷地看着她,小心地叫她:“母妃……”
她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按着胸口,长长地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然后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我们和瑞王势不两立。以前……以前的一切,都是错的。”
行仁不明就里地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叫他:“皇上……”
还没等她说出话,雕菰从外面奔进来,说:“娘娘,君中书和刑部李大人求见,说是朝廷极要紧的事!”
盛颜心里隐隐觉得肯定是项原非那边的事,不知道朝廷做了这么大让步他还有什么要求,顿时烦躁起来,转身就领着行仁出殿去见他们。
君兰桎还算勉强镇定,刑部尚书却是双脚打战地站在那里。看见盛颜和行仁出来了,刑部尚书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微臣失职,微臣死罪……”
刑部尚书是赵缅叛逃之后刚刚顶替上来的,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盛颜明白他战战兢兢的心情,便问:“是项原非又要提什么要求吗?你们商量一下,能让步的就满足他就是了,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刑部尚书却说不出话来,君兰桎也跪下了,低声说:“项原非……死了。”
盛颜大惊,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结结巴巴地说:“微臣也不知道啊……项原非一直在狱中好好的,等朝廷封王的诏书一下,我们赶紧迎他出来,谁知就在他出狱的时候,狱卒中突然有人冲出,一刀正中他的左肋……我们已经抓拿下那个狱卒了,可是他却……却说……指使他的人是……”
盛颜怒问:“是谁?”
“请德妃和太子殿下恕微臣无罪。”君兰桎说。
盛颜点头,问:“是谁?”
“那个狱卒说……是盛德妃命他下手的。”
“岂有此理!”盛颜唿的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我一直在宫中,什么时候和刑部天牢的人有接触?”
“臣等当然知道,这人定是随口污蔑,可是项原非的儿子项云寰却不知为何,已经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了他父亲丧身于天牢,如今他已经兵围京城,要……”
盛颜看君兰桎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便冷笑问:“要杀我以泄愤么?”
君兰桎摇头,低声说:“他起兵造反了。”
盛颜心中烦乱无措,这真是内外交困,瑞王还没有收拾掉,居然这边又出这样的幺蛾子。
她在烦躁中,又想到一件事,项云寰这人,她曾经见过一面的,在那年春天,大雨中,嚣张跋扈地拉着瑞王尚诫,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人。
而她和瑞王的邂逅,似乎有一半,要归功于他。
记忆未老,昨日犹在,仿佛是那朵桃花还在她的鬓边一般,她慢慢地抬手,想去摸一摸自己头上的花朵,一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点翠凤钗。
她咬住下唇,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要亲自去天牢一趟,定要把那个狱卒好好审问清楚!”
刑部靠近城墙,盛颜在下銮驾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城外的喧哗声,是正在调兵遣将的声音,马蹄声和士兵的吆喝声合成一片,早就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
“兵部已经召集士兵准备守城,虽然朝廷曾经召集过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只征招到八万多,而且还全都是在城外,目前在京城内的只不过有三千防卫司,五千御林军,恐怕难以和外城的兵马里应外合对抗项云寰。”君兰桎在她身后说。
盛颜看看惊慌失措站在街上仰望外面的百姓,默然地转头,到刑部里面去了。
京城如果就此陷落,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像她和母亲一样,失去亲人,挣扎在寒夜中?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过得更好,也许全天底下都会感谢瑞王平定九州,从此结束这混乱的局势……
她不知不觉感到绝望,最近她频繁地感到自己绝望。
尚训会怎么样?他能不能醒来?可即使他醒来,局势又会变怎么样?
天下大乱,四方动荡,这一切,竟然全都在春日中,桃花下,她曾经遇见的那个人手中。
天牢内依然阴暗。盛颜进内去一看,一股血腥味淡淡飘出来,被严刑拷打的那个人已经不成人样,看来刑部的人是不忌惮用任何手段来拷问出罪魁祸首的。
看见她走进来,那个挂在刑架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人,慢慢地抬起眼来看她,扯开嘴角,用力露出一丝狰狞的笑,说:“盛德妃,你吩咐小的帮你办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盛颜现在沉浸在悲哀绝望的感情中,竟然也不太愤怒了,只是开口问:“我是何时何地吩咐你的?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低下头,呵呵地笑起来,说:“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盛颜犹豫了一下,看到他的手脚都被牢牢锁定,动弹不得,于是慢慢地走过去,问:“你要说什么?”
他伸长脖子,凑到她的近旁,低声说:“瑞王……让我代为向你问候。”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急问:“什么?”
他却大笑起来,如同疯狂,片刻之间,喷出一口鲜血,立刻气绝。
刑部的人赶紧冲上来,撬开他的嘴巴一看,无奈地回头看着盛颜,说:“已经咬舌自尽了。”
盛颜却听若不闻,她木然地转身离开,回到宫里去。
他成功了,举手之劳,让朝廷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这样成为了另一股威胁。
已经是正月了,元宵刚过,京城却一点气氛都没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深深地压抑在京城上空。
她陪着昏迷的尚训,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外面,落光了梅花的树枝,还没来得及长出叶片,光秃秃的枝头,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根根直立,萧索无比。
她走出去,在没有一点生气的庭中徘徊了好久。黄昏暗紫色的夕阳下,她一个人来回走着,恍惚觉得是去年春日,满树桃花纷乱,那个人——那个她现在最恨的人,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时光真残忍,才不到一年,如今,人事已非。
要是当初,没有遇到他,该有多好。
那个时候,她又怎么会想到,如今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与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