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天牢。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悄悄说:“皇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开始君防卫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娘娘……”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皇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看不出是谁来。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畏惧,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自己虚弱。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含泪去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就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只朱笔,手腕颤抖。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我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煳煳想起那一日的桃花,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了。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不如你嫁给我吧。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皇上……”盛颜低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皇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说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来抱住她的肩,低声问:“而且你认为他这样的重伤和剧毒,还能活着出天牢吗?”
盛颜任由他冰凉的手抱着自己,咬紧下唇。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说:“是……皇上说的对。”
她心里冰凉一片。
告退之后,盛颜一个人在朝晴宫中徘徊,看着太阳微微西斜,颜色亮黄,京城的亭台阁榭如同镀上一层金色,这金色却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颜驻足在日光下,看着满目苍凉的冬日景象,良久,才叫雕菰过来说:“跟我去西华宫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时候,她转头,看见了笔直站立在那里的铁霏,便随口说:“今日宫中不太平静,也许会有瑞王的残部垂死挣扎,我如今刚刚招惹了瑞王,担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铁霏点头称是,跟着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看见她过来,惊愕不已。太后已经今非昔比,后宫的人都知道尚训因为与她不和而将她安置在这里,并且削减了她的用度,宫中的人势利,见她已经失利,也就不大搭理,她每天也就是吃斋念佛而已。今天德妃居然会过来,她很是惊讶,忙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迎出来接她进去坐下。
“恭喜皇上和德妃顺利铲除逆贼。”太后说。
盛颜向她行礼,低声说道:“那都是祖宗之福,上天庇佑。”
太后身边人送上茶来,两人一起喝茶,说了一些佛经故事。盛颜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雕菰说:“去把库中那本《维摩诘经》取过来。”
这本古刻版维摩诘经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训私藏在她那里的,现在看见,太后真是爱不释手,抱着就不舍得放下。盛颜便说:“我平时也就是随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欢,就请放在身边看看吧。”
太后笑着点头说:“既如此,本宫就笑纳了。”亲自捧着书到旁边柜子边去,那里放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盛颜在旁边看着。太后将其中一个雕镂精致的玛瑙钗拿起来给她看,说:“这是先皇赐给我的,我现今老了,再也用不起这样鲜艳的首饰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给了你吧。”
“多谢太后。”她忙道谢,恭敬接过。
太后毕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说了没几句话,有点疲乏的样子。盛颜赶紧起身告辞,带着铁霏和雕菰离开。
走出西华宫,前面是青砖的宫道,浓密的马尾松夹道栽种,覆盖得里面不见天日,昏暗一片。
盛颜在前面走着,而雕菰和铁霏在她的身后,三个人一起走着,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宫道的时候,盛颜突然停了下来,对雕菰说:“太后,很快就能从这里出来,重新入主仁寿宫了。”
雕菰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太后的令信还在刚刚那个柜子中吗?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京城、天牢的凤符,这么重要的东西皇上都没有收回,却将太后迁到这里,只是在现在局势下为了不让太后受惊……或者,也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来如此。”雕菰应和着。铁霏却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盛颜继续说话。
盛颜说道:“但即使有了凤符,要进天牢可以,要提瑞王出来,那是万难……除非有皇上手书,才可以将瑞王带走,那几乎等于是不可能的。”
雕菰赶紧说道:“是呀,天牢禁卫森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呢?娘娘不要担心了吧。”
盛颜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不过,皇上之前朝政都交给瑞王掌管,所以有一个代行谕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阁文华斋的印箱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中尽知皇上伤势严重,这印信要是盖在圣旨上,说不定天牢的人会被骗过去……”
“放心吧,娘娘,仓促之间,瑞王的亲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紧张,赶紧说。
盛颜点头道:“那倒是……”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铁霏,说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回去帮我去天章阁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问就不必了,免得被人发觉。”
“是。”铁霏点头称是,转身极速离去。
盛颜看他去得这么迅捷,这才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低声叫道:“雕菰……”
雕菰赶紧答应。
“我们,去天牢看看。”她仰头看着堆满将化未化的白雪的马尾树梢,轻声说道,“去……见瑞王最后一面。”
雕菰吓得急忙道:“娘娘,这……这怎么可以?皇上会动怒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本朝天牢设在刑部,盛颜虽然是宫中嫔妃,但她刚刚助皇上擒下妄图谋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刑部的几位长官都不敢阻拦。
盛颜到天牢之后,刑部尚书赵缅赶紧从里面出来叩见。赵缅是瑞王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时,因为得罪权贵而差点送命,是瑞王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在他整肃下,刑部典狱森严,但他在朝中也是树敌颇多,此次瑞王生死攸关,他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盛颜淡淡说道:“皇上诏书已经下了,赐瑞王狱中自裁。稍后宫中圣旨到来,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赵缅叩首答应,心想,士为知己死,我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以后下场必定凄惨,不如随瑞王而去。只是这个德妃娘娘外表这样温柔和顺,想不到却能与皇上定下如此险着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来。
盛颜再说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内走去。
虽然外面还未到黄昏,但越往里走,里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诫被囚在最里面的一间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带着脚镣铁铐,插翅难飞。
看见她到来,他缓缓站起来,两个人隔着铁栅看着对方,不知能说什么。
他身受重伤,又中毒颇深,在狱中熬了这一会儿,脸颊立即有了阴影,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最后是她开口问:“瑞王爷还好?”
“拜你所赐。”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她与皇上设计拿下了瑞王,她已经无从争辩,慢慢在外面踱了几步,低声说:“瑞王爷的兵马来得好快,如今已经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准备?”
“尚训也准备得不迟。”他轻描淡写,“今日去宫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报说,宫城异动,而且,在你的宫外,也觉察到不对。但我还是进去了,还以为几个防卫司的人不足为乱,还能趁这个时机师出有名……”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盛颜一笑:“不过虽然早有防备,我却还是漏算了一点。不相信你也会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误。”
密室中不见阳光,两人的容颜都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诫冷笑问:“德妃娘娘经此一场功劳,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了,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那么杀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吗?”
“下了……而且,是我亲手写的。”她一字一顿,用力说。
尚诫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里。”
盛颜用力咬着下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听到尚诫冷冷地说:“盛德妃,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盛颜出来的时候,刑部尚书赵缅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声对他说:“今晚迟点,好好送他上路吧。”她声音此时微微颤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赵缅惊疑不定,看她转身出大狱,墙上跳动的火光将她身体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身子太过纤细,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从刑部离开,已经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已经升起。圆月缺了一块,从枯树梢头看去,分外冷清。
銮驾从街上经过,所有的人都羡慕远望。
是,谁不羡慕她?她是当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帮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碍,普天之下的女子,谁能比她更尊贵?
只是这人生,毕竟不是以地位来计较幸福的。
回到宫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一个人在深深的宫墙之内徘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不知世事,间或唿啦啦刮过,惊醒沉思中的盛颜。她抬头看看四面,神情平静而疲倦。
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已经是她最坏的时候。
雕菰走近来,有点焦急地说:“娘娘,铁霏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颜摇了摇头,沉默一下,却又说:“你叫个内侍去稍微问一下吧。”
“是。”她答应了,又说,“夜风这么冷,雪还没化呢,娘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的说,“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么,又不敢问,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月亮渐渐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宫,在外面对雕菰急声说:“快请德妃娘娘,朝廷要事,皇上召见她。”
雕菰心里一惊,赶紧进内来,看见盛颜还站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雕菰悚然惊出一身的汗来。
“娘娘,皇上召见。”
盛颜如临大赦,脸上却现出微微的笑意来。她点头说知道了,却并不着急,慢慢进殿内换了一身青色衣服,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又换了一身黄色裳裙。雕菰见她鬓边有一点乱发,想要替她拢上,她却制止了。
来到仁粹殿,君容与就在旁边。尚训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说:“这么深夜让你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有所不便?”
“并不会,但凭皇上吩咐。”她说。两个人都很客气。君容与在旁边看着他们,沉默不说话。
“瑞王逃出城了。”尚训说。
盛颜愕然问:“天牢防卫森严,怎么会?”
“刑部左丞刚刚过来说,宫中有个侍卫拿着凤符和代行朝政的手书来提瑞王,兹事体大,他们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书赵缅却一力承担下来了,并且与那位侍卫一起押送瑞王进宫。但却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踪迹。”
盛颜默默地听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训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顿,便继续说下去:“君防卫去城门看过了,赵缅已经带了几个人用禁宫的凤符出城了。守卫以为是与外面的兵马有机密事,不敢阻拦。瑞王就这样逃脱了。”
盛颜听着,低声说:“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宫中灯火通明,照着她惶急的容颜。她在灯光下目光与尚训对视,有惊慌与后怕,就是没有心虚。
尚训见她这样的表情,便又说:“这样重大的机密事,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德妃认为该如何?”
“自然是尽快追赶,或许能来得及也未可知。”她说。
尚训微微点头,转身对君容与说:“让沈牧谦带人去捉拿他,赶上了格杀勿论,有功之人均可连升三级,另加重重赏赐。”
盛颜在旁边说道:“沈牧谦以前是瑞王麾下将士,后来累军功被瑞王提拔到这个位置,假若他像赵缅一般,恐怕于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劳烦君防卫走一趟,相信君防卫不会令我们失望。”
尚训看向君容与,他年少气盛,立即领命,转身奔出。
殿内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尚训和盛颜两个人。
远处传来低低的宫漏声,已经是深夜了,尚训看着盛颜,突然柔声道:“这么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这里睡下吧,我……伤口有点疼,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也许能好一点。”
盛颜听到他温柔虚弱的言语,心中觉得微微触动。她答应了,抬头看他,在宫灯的灿烂光华下,他脸色苍白,疲惫之极。
她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来,可在心里,又有点如释重负。
尚训将他伤成那样,他也把尚训弄成这样,如今她借别人的手放走了那个人,也算是,还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从今以后,瑞王尚诫,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也不见了。
她这样想着,内心不觉轻松起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挂心那个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应该要一生一世好好相爱的人。
她上前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说:“天色已晚,早点休息吧。”
尚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声说:“阿颜……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模煳。
她却看不到尚训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着她的头发,紧紧地咬住下唇。而盛颜却以为他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唿吸沉重,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里脱出来,轻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闭上眼,笑了一笑,低声说:“之前,在西华宫,我去向母后询问凤符的下落,母后对我说,今天,只有你去过她那里。”
盛颜惊诧地怔了一下,忙说道:“我只是因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宁,才找母后谈论佛法。太后只赐了我一支玛瑙钗,我走的时候,也没听说母后那里的凤符出事……此事与我,绝无任何关系。”
“后局去查了内宫侍卫名录,据说那名去天牢提取瑞王的侍卫,是盛德妃身边的人。”
“侍卫?难道是……是铁霏?”她愕然问,“难怪今日黄昏后就不见了他,我还派了个内侍去到处问呢,这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是瑞王那边的人?”
尚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说:“瑞王对你始终有觊觎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一个人在你身边。”
盛颜说道:“内局实在太过马虎了,居然没有查清楚,以后要小心才是。”
她虽这样说,但也知道即使尽力不留下痕迹,但尚训也一定并不会太相信自己,抬头看他的表情,谁知他却只是点头赞成,说:“你说的对……我们先歇息吧。”
盛颜抬头看见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一直对自己温柔呵护的人,即使他口口声声说,我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但,他也已经有了改变,变得令人畏惧,再也不是她可以依托的人。
她默不作声,只希望,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回首从前。
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刺痛,她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晨曦洒在尚训的身上,他侧面明亮,面容的曲线起伏尽是金色。
天边的朝霞渐渐染成晕红,光芒万丈的朝阳下,尚训静静地看着她。
一切如此平静。
只这人,是她以后的一生。
初春即将到来,梅花开得极盛,花瓣落得无休无止。
盛颜独自一人坐在花中,看着自己手中的文集,读到“江南四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时,有一片花瓣无风自落,轻轻掉在她手中的书上。
她拂去书页上的梅花,忽然悲从中来。抬头看天空,一只无名的小鸟在碧蓝的天空中横掠而过。
落花,融雪,蓝天,飞鸟,四周静谧无声。这个世界,美丽到这样空荡。
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听着自己平静的唿吸。
雕菰从外面进来,说:“德妃娘娘,君右丞与京城防卫司的轻骑兵马回来了。”
她慢慢说:“是吗?”放下自己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不问他有没有追上呢?”雕菰问。
她淡淡说道:“君容与怎么可能追得上瑞王爷。”
尚训听说瑞王逃脱,知道这一下纵虎归山,将来定是心腹大患,不过木已成舟,也并不责怪君容与,只是说:“终究是追赶太迟了,无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与,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责全在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没有办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训淡淡地说:“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办了。”
君容与忙说:“谨遵圣旨。”
尚训示意他近前来,然后低声说:“城东丁香巷盛宅,四个人,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君容与并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么人,领命正要走,尚训忽然又犹豫,说道:“你……等一下。”
他站在那里,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在厨房里的低声对话,在她家吃的粗粝绿豆糕,还有,中秋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初晨阳光中醒来,盛颜偎依在他的身边时,两个人商议着进封她母亲的名号,那时的盛颜,脸上带着孩子一样依恋的笑容。
这以后,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了。
他未免觉得心里难过,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你记得,这是瑞王在逃离之后,传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残部代他杀的。”
君容与恭敬行礼:“是。”
他在出殿之后,并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人知道这是瑞王残部做的事情。
他换了便装到城东去看了看盛宅,观察了里面的四个人,一个衰弱妇人,一个丫头,一个应门兼做杂活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子,老弱妇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的马威和前几天被人揭发欺行霸市、却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张大,让他们不必准备,立即跟他到城东去。
因为最近朝廷中事情频发,所以街上已经宵禁。君容与一行三人到城东的时候,还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君容与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经看好的盛宅门口,抬手敲门。
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口中抱怨着,披衣起床来开门,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经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扑通一声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与冷静地让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边的厢房,将那个厨子割了喉咙,然后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间的丫头惊醒,迷迷煳煳地爬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张大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头的尸体倒地的时候,盛颜的母亲在内间听到了,她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响,疑惑地问:“小梅,摔倒了?”
君容与压低声音,对马威和张大为说道:“把那几个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记得去厨房把猪油菜油什么的都拿来。”
那两人点头,到外面去了。君容与冷静地走到内间去,摸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盛颜的母亲正从床上下来,月光斜照在积雪上,外面进来的人,手中匕首闪出雪亮的光芒。
她惊唿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后面却是床的踏脚,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面前人。
君容与赶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训练有素,杀人极其顺手,匕首向着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刹那,他看到了手下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这个年纪的女人,估计,她是盛德妃的母亲吧。
窗外积雪的光芒,将化未化,点点如星。
在这点点明亮中,君容与忽然想起,他在云澄宫,第一次看见盛颜的时候。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白色水花不断开谢。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觉中,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来皇上怀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毕竟还是落了下去,划破了黑暗,红色的血,由她的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他出去的时候,马威和张大为也已经过来了。
“已经将尸体都搁在柴房了,尸体上全都泼上了油,应该能烧得干净。”他们说。
君容与点头,说:“做得好,把里面的那具也拖出来吧。”
两人把盛颜的母亲也拖出来,一起放到柴房点燃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只觉得背上一凉。马威诧异地看到张大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头看,君容与便顺手给他的胸口添了一个窟窿,他的匕首无比锋利,吹毛可断,拔出来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迹。
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不由得皱起眉。
抬头看天色洁净,夜幕中繁星无数。积雪的寒气中,隐隐透着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样也弥漫在盛颜的宫里。
这是平常的一个冬夜,已经快要到小年了,盛颜和雕菰商议着宫里除尘的时候要躲到哪里比较好。
“还是躲到御花园过一天算了,不然的话,呆在殿内又要被染得一身尘土。”雕菰说。
盛颜无奈地问:“但是躲到御花园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风哦,你这个丫头最怕冷了,难道愿意去?”
雕菰抓抓头发,然后说:“说得也是。”
盛颜看她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依然为了铁霏的事情在耿耿于怀,便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菰,我明天就让皇上帮你找个朝里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讨厌啦娘娘……”雕菰满脸通红,“我现在才不想呢!能一辈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气了。”
“傻瓜……”她笑着,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对我娘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知道这是口不对心的。”说到这里,她停了好久,又低声说,“若是可以的话,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样帮我娘做糖瓜,那该多好。”
“阿颜。”忽然有人在殿门口叫她。
盛颜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迎了出去:“见过皇上。”
雕菰赶紧去倒茶,尚训待她奉茶退下之后,才拉着盛颜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她很久,才轻声说:“阿颜,我有话对你说……”
盛颜抬头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阿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强求,你听我说,不要太难过。”
盛颜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蓦的一阵惊慌。她看着尚训的神情,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训低声说:“你娘去世了。”
她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连绊倒了椅子都不自觉,想问什么却无法出声,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
尚训扶住她,她全身没有一点支持的力气,眼看着就倒了下来。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刚刚,你家起火了……京城防卫司发现了两个凶手逃窜,在击杀他们之后,才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许,瑞王他是记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后,还命人去杀你的母亲。”
他声音低暗:“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以至于殃及你的亲人……”
她目光涣散,盯在他的脸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有声音这样说,她想要反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渐渐汇聚成漩涡,在她脑中呐喊回荡——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她自作孽,如今报应转眼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是擒他的人之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就在外面,忘记了瑞王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么会有机会杀她的母亲来报复她?
尚训抱着她,觉得她身体冰冷,他微微有点害怕,扶着她到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轻声劝解她:“阿颜……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节哀顺变。”
盛颜肢体冰冷,而尚训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抱着她坐在床上,轻声安慰她。她心中痛恸,只觉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还有尚训在她身边,温暖宽容。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尚训胸前,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渗进他胸前的伤口,昨日刚刚开裂的箭伤碰到苦涩的液体,周围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咬住她的头发。但,他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
无论如何,如今她已经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训见她哭泣渐渐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进来,劝她吃点东西。外面虫声已经稀落,春寒料峭侵人,他替盛颜拥着锦衾,一边慢慢用勺子舀着粥给她吃。灯光下只见她眼睛红肿,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心里想,哭成这样,可真难看。
可是,即使这样难看,他还是觉得心口温暖。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这次,是真的永远逃不开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颜哭泣倦怠,不久两个人都开始迷迷煳煳,即将睡去。
在恍惚间,盛颜听见尚训在自己的耳边,低声呢喃:“阿颜,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转头看他,尚训的面容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煳刻出一个轮廓来。他五官优美,轮廓精致,本就是一个风华出众的美少年。
睫毛长长罩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显得他神情柔软,气韵温和。他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她的枕边人,是无论如何都是会包容自己的人。
她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母亲去世了,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此时孤苦无依,只想这一辈子就这样与他相守。
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又再次簌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