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夏天已经到来,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尚训敬业地在看那些黄绫折子,盛颜陪他坐着,在一边闲极无聊。
尚训转头看见她奄奄欲睡的样子,觉得有趣,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上面雕了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是寿星南极仙翁,一是女寿星麻姑。他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放在她面前,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盛颜“扑”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皇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其事地说:“对啊,等我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折子。”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双手湿漉冰凉,干脆将自己的手往她的脸颊上一捂,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尚训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廊下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乱七八糟。
正闹成一团,尚训身边的景泰跑进庭来,不幸被殃及池鱼,冰冰凉凉一块滑进他的衣领,吓得他失声大叫。
雕菰忙过去帮他抖出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皇上降临。”
盛颜“啊”了一声,转头发现尚训的衣服早就被冰濡湿了,不由微微皱眉:“赶紧换了衣服吧?”
尚训看着她的样子开玩笑说:“就这样出去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一会儿就干了。”
“这怎么可以,哪有皇上的衣服上有水渍的?”她亲自帮他解衣带,尚训看着她额上微微的细汗,抬手帮她擦去,转头看着外面。
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都已经是中秋节了,还这么热,到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呢?”
盛颜说:“等到凉起来的时候,你又会惋惜流年暗转了。”
“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再也不理他的孩子脾气了。
历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满朝文武与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太后、德妃与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大臣以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剩下后妃与众王爷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彻,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她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唿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唿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用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睛一片模煳,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两个人,全都安静沉默,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尚训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泄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尚训说:“呜唿,望飨。”祭文结束,他们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例假三天,尚训今天不用到垂咨殿去。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她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左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尚训迷迷煳煳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尚训见她这样,反倒清醒了,将她的手从被下拉出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讨厌……”盛颜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他一边笑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低声说:“不过据说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晚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心中感激他,对他微微点头而笑,但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我们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只是委屈了你。”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无奈笑笑,人都是这样学着长大的。
“不过,阿颜,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可不懂这些的……那时你单纯清澈,真叫人怜惜。”他低声说。
盛颜诧异地问:“难道皇上觉得我永远不解世事比较好?”
“不……你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心里微微难过,“我只是忽然想,也许无论我怎么维护,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盛颜不解地看着他:“皇上看见我的第一眼……是怎么样的?”
他想着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像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再转头看看在自己身边,慵懒娇艳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低头亲亲她的头发,说:“其实,你也没有变,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何况你现在,比以前更漂亮。”
盛颜转头看他在窗外天光中清秀绝伦的微笑侧面,眼神中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一时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瞬间失去了色彩。
尚训靠在床上和她说了一会话,景泰已经把今天的奏章搬过来了。宫女们正替尚训穿衣服,他伸手取过第一封,扫了一眼,忽然笑起来,转手递给她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事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皇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酌彼彝伦,道兼文武。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尚训笑道:“前几日母后让他们留心朝廷中的闺秀,哥哥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拟好送来了。”
盛颜低头再看看,淡淡说:“是吗?”
尚训瞧了她一眼,说道:“我说你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仁寿、慈寿两宫太后太妃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尚训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她伸手帮他把帽子戴好,黄色的绦带在下巴打个端端正正的如意结。
尚训转头问景泰:“昨日让你召国子监祭酒傅元箓来讲周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来了没有?”
“傅祭酒已经在景仁殿等候了。”景泰说。
“太阳都这么高了,快点过去吧。”盛颜忙起身送他。他把她的肩膀微微一抱,说:“中午过去和我一起用膳。”匆匆离开。
她也觉出他心情不悦,送他出去之后,她回来默然低头看他授意自己写的奏折,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她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
中秋虽然已经过了,可是天气还是澳热,只等着一场秋雨过后,金风遍地,落叶满京城。
近午时尚训派人来叫她,她正想散下心,见树荫清凉,便连步辇也不坐,带着雕菰走去仁粹宫,桂花树下甜香浓郁,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容衣服质地冰凉。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阴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神仙妃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粘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淡淡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轻声说:“昨天晚上,瑞王叔和你,隔得不太远……”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说:“我认出了你裙上的花纹,从帘子下微微露出了一点。”
盛颜脸色惨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笑了笑,跑回来又凑在她耳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昨晚的事……以后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这孩子是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而已。而且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多个名义上的孩子,这也是朝廷惯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跑回去,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良久,她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很快就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该来的总要来,以后该多笼络这孩子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幸好尚训现在居住的仁粹宫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才没有那么浓重。尚训在旁边看着水中的残荷莲蓬,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皇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议论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昨日中秋,慈寿太妃倒是挺喜欢他的,留了他在宫中玩。”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轻轻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阿颜,我们不讲这个了,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就凑到她的耳边,笑问:“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呢?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行仁了。”
盛颜大窘,用自己的扇子柄敲了一下尚训的膝盖,说:“谁像你这么无聊,专心批奏折吧。”起身就要离去。
尚训忙拉住她,说:“不管那些,再留一会儿吧。”
“我乏了,回去睡一会儿。”她说。
尚训回头叫景泰:“把那张玉石榻移过来给德妃。”景泰应了,一时就设好在廊下。盛颜昨夜睡不安稳,躺在沁凉的玉榻上,马上就安静睡去。尚训却精神很好,守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轻声吩咐景泰将景仁殿那本《竹书纪年》取来。景泰赶紧跑去取回来,尚训拿来翻了几页,重又递还给他,说:“不要这本,把那本毛边纸的拿来。”
景泰压低声音说:“那本毛边纸的刻本没有这本好……”
尚训看看盛颜,轻声说:“这版纸张薄脆,翻动的声音太响,担心德妃会睡不安。”
景泰只好苦命地再跑去换回来。
盛颜依旧沉睡,尚训安静坐在她旁边看书,偶尔游鱼在水面上轻轻跳动,极细微的‘波’一声,尚训抬头看去,只有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盛颜的唿吸轻若不闻。
盛颜醒来后,与尚训一起喝了盏冰镇雪耳,就离开了。尚训让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主事。
盛颜与她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三四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从仁寿宫方向过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停下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
张明懿隔岸向瑞王尚诫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想到昨晚他从帘后伸过来的手,心口忽然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回身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娘娘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娘娘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见他们有话说,连忙告退。
盛颜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今天早上递到宫中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的?”他问。
瑞王去仁寿宫,果然是为这件事。盛颜默默无语,不知道他对自己说这个是干什么。
“淑女于归,宜其室家。你和皇上是在恭喜我了?”他问。
盛颜默然无语,忽然脑中念头一闪,咬牙就下了狠心,尚训对她这样关爱,自己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如今又出了那个小孩子的事,她还能如何?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瑞王冷笑道:“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是,她说过自己等他,但是现在,两个人还能如何?
良久,她才低声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说道:“你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我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以后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掩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假装不认识,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旁边的雕菰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侵人的味道,沉水香。
她觉得自己也一直都在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仅此而已。”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冷冷地说,“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仁粹宫时,尚训正在临快雪时晴帖,见她回来得迅速,随口问:“送到朝晴宫了吗?”
她禀报道:“未曾送到,因中途遇上瑞王爷询问纳妃事宜,故此早回。”
他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盯着字帖好久,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你去取过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下盛颜淡紫色轻容衣服,风卷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拥着她的瑞王,天青色便服,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分明融化在一起。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煳,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舍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了不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唿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皇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我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我死,我再也不要看见她。”
景泰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看看前面,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走到中途,他想起皇上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个宫女内侍,忙吩咐他们先去照应皇上。
皇后听说要让德妃一个人去云澄宫养身子,不觉有点奇怪,尚训与盛颜感情极好,没有一天不想见的,盛颜忽然要离开皇城到京郊行宫去,让她觉得颇为奇怪。犹豫了半晌,她问:“皇上也要到行宫去?”
“德妃一个人去。”景泰说。
她心里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永徴殿的女史拟了旨,取出自己的印信加盖,然后交给景泰。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朝廷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回身四顾。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瑞王,他轻易就破坏了自己所有的幸福,或许,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还是故意的。
但,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里确实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泄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她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没有任何辛苦,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隐隐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回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凶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惊恐万分,拼命挣扎也没办法挣脱,只能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瑞王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她睡得安稳,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所措。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出于习惯,低低地叫了一声:“皇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呆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呆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回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尚训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波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在以前,幻想过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皇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头剃得光溜溜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发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艳。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可他双手往下撕扯,她轻薄的中衣滑落,肌肤顿时呈现在烛光下,光滑如瓷。
她觉得自己身上微微一凉,一时竟不知如何才好。
瑞王伸手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顺着她微凸的嵴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唿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唿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下来,抚摸着她的大腿内侧,那摩挲的感觉在她的双腿间来来去去,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刹那间闪过了桐荫宫雪也似的大片梧桐。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现在委身于他,难道她还能回到干净单纯的,大雨中,桃花下,那样的以前吗?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忘记她曾经是他弟弟的枕边人。
她想,他也是吧。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自己身上的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不喜欢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衣衫不整,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不喜欢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唿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开心,所以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继续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去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连我都不在乎,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不过,他很快又笑了出来,说:“我想,是你还对尚训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