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桃花,终于逐渐开始稀落。
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可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又只好暗自失笑。
她已经不是那个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借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他总陪在她身边,连皇帝的元妃,尚训十一岁时配的第一个妃子,看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而太后虽不很喜欢她,但知道皇帝让她住在离桐荫宫最近的朝晴宫,她也只是稍微不悦,随他去了,自己转身就去念经。
太后一心向佛,皇帝身体不好,摄政王已经去世,剩下朝政,全都落在瑞王尚诫的手中。
瑞王尚诫。
天还没有亮,她睁着眼看外面烛火红红地跳动着,吞吐着夜色。
“你嫁给我吧。”
“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犹在耳,自己的身边却是另一个人。
或者他很快就能够找到另外的人来代替自己——他自然是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出身寒微却更加美丽的女子来报复别人的。
而自己,也能在别人的身边活得好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怕挨到身边人,他却早已经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问:“怎么又醒得这么早?”她微微一怔,只好将身子一缩,朝向另一头睡。
他却凑上来,吻着她的脖颈,轻轻慢慢,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那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上去,与她五指交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罗帐中,熏了异域沉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
只这身边人,是她的一生。
花神庙中那一签,清清楚楚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夫妻恩爱,吉。
天色渐渐明亮,外面有内侍轻手轻脚进来,盛颜披了茜红的一件薄纱衣,掀开罗帐,光着脚走下床,低声问内侍:“什么事情?”
“礼部尚书在外面,等着皇上亲试今年举人。”他压低声音说。
她点头,让他出去,旁边的香鼎还在缓缓吐着烟气。她随手把搁在虬口中的火箸拿下来,掀起炉盖,拨了一拨灰,香气陡然浓郁,一室幽深。
尚训这才稍稍有了点精神,坐起来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盛颜过去打起帘帐看了一眼,重新再坐上了床,说:“日已出了,是该起来啦。”
他点头,伸手去摸摸她肌骨冰凉,轻声说道:“现在天气还凉着,以后不要穿单衣就这样下去。”
她应了一声,又听他说:“以后还是应该把这些事情都交给皇兄才好,反正朝廷里什么事情都已经交给他了,再偏劳一点也无所谓。”
她看他在透帘来的阳光下笑得舒缓的平静容颜,想起另一个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怨恨,不觉低声问:“皇上这么信得过瑞王爷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朕的哥哥嘛,朕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毕竟你是皇帝啊。”她劝道。
“这样多好,朕落得清闲,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起来实在烦人。”他这样说。
她心里诧异,想,这个人生在这个皇宫里,怎么会这样去相信别人?
他看她的神情,伸手去搂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会相信皇兄。”看她默然无语的样子,他又低头亲亲她的脸颊,说:“朕十岁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几位大臣提出让朕亲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给那十几个朝臣定下谋逆罪名,朕没有办法,不得不应允,回宫后……”他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与瑞王有关的事情,便在旁问:“回宫后瑞王怎么说?”
“皇兄对朕说,现在摄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讲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到现在还在后怕。
良久,他才转头看盛颜,喃喃说,“后来皇叔在宫中暴毙,他的血就溅在朕的脸上……朕心里,心里真是……皇叔对朕,其实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时候,他到宫里,总是带一些宫外的精巧玩意过来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后,朕因为心里难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是没有养过来。”
她帮他拿了衣服过来,听见她这样说,却突然插上一句:“皇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皇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拉着她倒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顿了顿,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呆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把自己的脸贴在枕边,想起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生生孩子……”
“什么叫生生孩子?”她又窘迫,又羞恼,使劲捶捶他的肩,说:“快点出去啦,那么多人在等。”转身不再理会他。
他笑着在她耳后轻轻说了句“等我回来”,马上就出去了。
尚训到雍华殿时,礼部的人已经在了,连瑞王也已经在等待。
其实也并没有他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主试是瑞王,他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在间隙,尚训问尚诫:“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进封妃嫔的前例?”
尚诫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朕很喜欢一个女子,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这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瑞王刹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人是谁。他默然无语,看着自己手上那些士子的名册,好久才说:“不知道。”
尚训觉得他口气与平时不一样,微微有点诧异。
“我只帮皇上过问朝廷的事情,这些后宫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淡淡地说。
尚训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在宫里时间还有很长,慢慢来罢了。”
瑞王什么也没有说,等到所有人试完,点了新的吏部与礼部侍郎,两人起身。尚训上御辇的时候,听到瑞王在后面说:“皇上想要的话,规矩也不是不能改。我去与太后商议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他一只脚已经在凳上,听到这话,惊喜地回头问:“真的?”
“嗯。”他应了,便再无其他言语。
“那真是多谢皇兄了,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辇离去,尚诫转身就走,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堆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在桃花树上的微笑,自己在树下看她,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还是花朵。
她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就是了。
言犹在耳,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讲信用,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进宫,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见。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爱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辞宫中的宣召,不是吗?
他的贴身侍卫白昼,在旁边低声说:“王爷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要先去休息吗?”
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默然了许久,他终于说:“白昼,我现在,心里真是难过。”
白昼忙躬身说:“王爷是现在天下第一人,理应开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昼听到他缓缓说:“天下第一?事事称心如意,一切尽为所有的人,并不是我。”
盛颜在女贞树下设了一张睡榻,尚训回去时,她正在树阴下午睡,一身都是绿意荫荫。
尚训制止了要去叫醒她的宫女,自己拿了一本《春秋繁露》在旁边看着,初夏时节,天气渐热,他觉得微微困倦,不觉也倚在旁边睡着了。
在恍惚中,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搔着痒,他一时惊了起来,挥手道:“盛颜,好痒……别闹……”睁开眼却看见盛颜还在榻上睡着,此时才被自己惊醒,刚刚睁开眼。
他诧异地看看旁边,盛颜支起身子,笑道:“你啊,一定是坐在这里,被女贞子的花掉进领口了。”尚训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着细细的白花,她将他的领口拉开一点,帮他把里面的花拿掉。
她的气息轻轻唿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
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他忍不住伸手到后面想要抱住她,谁知刚刚触到她的肩时,门口的宫女就来报,太后让盛颜过去寿安宫一趟。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低声说:“不知道什么事情。”
他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便挽起她的手,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到寿安宫前,他停下来,仔细看了她全身,伸手将她额前掉下的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真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低头一笑,跟在他身后进去。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赐了她座,旁边还有元妃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刚刚瑞王过来见过了本宫,说起皇帝春秋已盛,但是后宫空虚,恐怕不利于本朝开枝,现在皇上未立皇后,甚至连四妃也没有,于礼甚是不合,他请本宫再为皇上物色几个合意人选。”
尚训明知太后既然叫了盛颜过来,必定是要有她的事情,口中说:“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一边却暗地伸手过去,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理会他。
太后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瑞王说,盛微言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独女进宫,朝廷是该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借口。
又想,难道她遇上的人,其实并不是瑞王?又或者,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为自己说话,他到底,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里纠结成一团,太后的话也听得不分明了。直到尚训撞撞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听到太后问:“盛颜,以后你可要好自行事,约束己身,为后宫做个表率。”她忙跪下磕头,说:“谢太后恩典。”
元妃向她道了喜,太后看看盛颜的样子,便抬手说:“你就先退下吧。”
她拜谢了出去,一到太后看不见的地方,尚训就一把抱住她,开心地说:“盛德妃,这封号真好。”
盛颜才知道自己受封德妃,元妃是尚训的原配,肯定是受封贵妃,以后宫中除了她之外,就是盛颜了。她愕然,说:“但是,但是我恐怕担不起……”“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撑腰,有谁敢说一个不行?”他笑问,搂着她的肩,“德妃娘娘,朕今晚去你那里好不好?”
像个孩子一样的皇帝。她无奈地点头,对他笑笑。
宫中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都知道她是受了极大恩典所以一步登天的,羡慕者有之,妒嫉者有之,巴结者也有之。连有些朝臣也有礼物送上。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宫人送过来,说是瑞王的贺礼时,盛颜犹豫了一下,说:“就放到库房去吧,不必打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深深锁进了朝晴宫的库房中。她想这样也许比较好,何必让心里难过。
四月末,尚训帝同日立德妃,贵妃。礼部拟定好妃后的名号,朝中议定仪注,择吉日行礼,遣官告祭太庙,颁旨诏告天下,工部制好金册、金宝,分送两宫,而盛德妃的册宝则在半路被皇帝撞见了,他顺手接过去,亲自送到她的宫里,自己给她宣读立妃册书,等读到“盛氏女出身书香,赞理得人,群情悦豫”时,他停了一下,看看跪在地上的她,暗暗好笑。盛颜在宫里几乎不与什么人来往,哪来的‘得人’‘群情’?
又想,她一个人在宫里会不会很寂寞?自己不在的话,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看盛颜的表情淡淡的,并没有大喜的样子,他心里觉得有点异样。
在承远宫赐宴,后宫所有女官都在,盛颜坐在皇帝右边,贵妃在左边。等结束了宴席出去,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
盛颜回到朝晴宫,刚刚坐下,尚训就来了。她忙起身去迎接他,问:“怎么到这里来了?贵妃那里呢?”
“朕让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说。
她低声埋怨道:“她是你的元妃,现在封号也比我高,皇上今天还是先去她那里吧。”
“没关系,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极好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伸手就去脱她的衣服。盛颜忙把自己的身子一躲,避开他的手。不料他却缠着她,一边把她压在床上,细细亲吻她,一边伸手解她的衣带。仪服繁复,好半天才褪下外裳。他此时吻到她的耳边,轻声笑道:“换衣服,我们出去。”
盛颜怔了一下,问:“出去?”
“来穿上这个。”他把自己带来的衣裳给她,自己也脱了外衣,换了平民的衣服。
她被他带着出了宫,看到外面一片暗紫,京城里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黄昏颜色中留了剪影。
尚训将她的手牵住,说:“我们去你家。”
她诧异地看他,他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总要去见见你娘吧?”盛颜没有料到他是因此带自己出宫,虽然心中欢喜感动,但总觉得不妥,拉住他说:“我家在郊外,现在入夜了,不宜皇上出行。”
“你难道不想念你母亲吗?”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旁边是舟桥的夜市,周围熙攘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人,只有内宫的侍卫,远远地跟着他们。
他们是从宫城东华门出来的,而盛颜的母亲住在城南郊,走过去应该很远。他却不跟着她去郊外,硬拉她走到城东的一座宅院里。她抬头看大门边写的“盛宅”二字,知道尚训一定是帮母亲换了家宅了,向他感激一笑,问:“皇上怎么没有提过?”
“在这里别叫我皇上。”他微笑道,“何况我不过随便吩咐了一句而已。”
母亲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陪着女儿来这里,一时间乱了手脚,慌忙跪下叩见。尚训倒是很客气,扶起她说:“在这里何必还要拘礼?我是来见岳母了。”
下人奉上了茶,母亲不敢在旁边呆久,就说自己要替盛颜做喜欢的茶点去,马上就退下了。
“我娘做的绿豆糕,味道和别人的不一样,等一下你也尝尝。”盛颜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皇上在这里,娘都不敢和我说话了,我去厨房帮她的忙。”
“那我怎么办?”他委屈地问。
她在门口回头一笑:“皇上坐这里喝茶就好了啊。”
尚训看她满心欢喜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心里想,她与母亲分开了这么久,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毕竟盛颜也只有十七岁,离家这么久,自己怎么能剥夺她们独处的机会?
但一个人坐在这样的正厅上喝茶,夜已经迟了,只觉得一片冷清。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就出了门,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的小雨。
他站在檐下问门口的侍仆:“厨房在哪里?”
那侍仆并不知道他是皇帝,只当他是客人,指着旁边说道:“就是侧旁那间小屋。”
尚训走近厨房,听到母亲在教盛颜:“豆沙不要放太多,不然就腻了,这个团太大,放不进模子去的……阿颜,宫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的,宫里什么都有。”她低声说,将揉好的豆沙嵌到绿豆面中,再放到模子中压成型。
他本想进去的,但这厨房内一灯如豆,颜色昏黄,她低垂的侧面,在黯淡的光线下,使得一切都静谧无声,他想自己进去之后,就会打乱了这平静,不如就在这里看着盛颜好。
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妻子为自己准备宵夜,心里暖暖温温的。
“娘也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进宫去,可是,现在看来,皇上对你是极好的,娘就放心了。”母亲说。
盛颜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尚训听到她说:“是啊,皇上是极好的。”她声音轻细,也听不出是喜是忧。
尚训心里突然有点忧惧,怕自己再听下去,盛颜会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来。那还不如,就不要知道。
他转身马上就离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还是不紧不慢地,在无风凝固的黑暗中银丝一样条条垂直。
盛颜端了绿豆糕过来给他时,发现尚训正坐在廊下,灯笼的光在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暗暗的。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盘子递到他面前,笑问:“皇上要吃吃看吗?”
他伸手取了一个,微笑问:“是你做的吗?”
“嗯。”她专注看着他。尚训吃了一口,味道很甜,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绿豆磨得不够细,入口有点粗粝。
盛颜在旁边坐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样?”
于是他就把整个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个,说:“很好吃。”
两个人坐在廊下,偶尔一阵风,把雨丝斜斜飘进来。尚训看她在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便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说:“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盛颜与母亲再说了几句,夜已三更,眼看要宵禁,尚训携了她的手要离开,母亲看看雨,说:“拿把伞回去吧。”
她转身回房去,拿着一把伞出来,说:“其他伞都旧了,只有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哪里来的。”
盛颜抬头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伞。她心头猛地一撞,心知这伞不能给皇上看见,正要让母亲换一把,谁知尚训已经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说:“就这把吧。”
尚训帮她打着伞,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雨极细极细,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两个人,一把伞,尚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护着她不让雨丝沾到。
盛颜偷偷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能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来,而且,只要那个小小的后局印制不被发现的话,怎么可能会和瑞王联系到一起?只是一把伞而已。
路并不远,有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尾随着,也没有人敢来盘问,很快就到了宫门口。两人回到朝晴宫,尚训将伞合上,随手就放在了门外。
那一夜盛颜睡下好久,依然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她听着自己枕边人均匀的唿吸声,无法入睡,又不敢起来,只怕自己稍稍一动,一向睡眠不深的他就惊醒。
听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她只觉此事恐怖之极,门口放的仿佛不是雨伞,而是只斑斓猛兽,一个不慎就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
一直到天色渐亮,她才慢慢起身,尚训也习惯了她的早起,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她先出去看了门口的伞,还放在那里,赶紧低声吩咐内侍送回家去,这才放下心来。回身在梳妆台前坐下,让身边梳头的宫女替自己打理。
已经是德妃了,所以今天的妆也分外隆重,九鬟蟠龙,翡翠匀压,长钗步摇,整个人几乎都淹没在饰物的光华中。
尚训醒来坐在床上看她这样打扮,皱眉道:“今日是册妃后第一次去母后那里,就随便容忍了,不过下次若再这般打扮,朕先把你这个梳头的宫女撵出去,把头发插得跟棵树一样丫丫杈杈,真是难看。”
盛颜虽然心情烦闷,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宫女忙跪下请罪。
他示意盛颜过来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起来吧,你不知道德妃绝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没了她的光彩?”
盛颜低头微笑不语,尚训凑到她的面前,把肩给她看,今日没有朝事,穿的是便服,她伸手帮他系后背的带子,双手绕过他的头,像是拥着他的颈一般。
尚训看到她的唇就在自己低头可及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将她抵在床头,想去亲吻她,她却将头一偏,把手放开,说:“好了,我也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尚训只好有些悻悻地站起身来,那宫女拿起金丝编织的绦条,要替尚训系上时,看到上面结的玉佩,微微诧异地咦了一声,仔细多看了一看。
尚训便问:“怎么了?”
她有点疑惑地说:“这玉佩,刚刚还在娘娘的盒中,怎么突然……”
盛颜转过眼看见那九龙纠缠的玉佩,心口猛地一跳,立即说道:“你看错了,我怎么能有龙型佩呢?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尚训漫不经心,笑着看一眼盛颜,并没有说话,那宫女只好低下头,捧着那烫手山芋不敢说话。
“你快点去给母后请安吧,免得说你第一天就怠慢。”尚训一边示意内侍进来,一边关照盛颜,“下辇的时候慢慢走,昨夜下了雨,只怕路滑。朕就不一起去了,被宫里人撞见,她们又要生心。”
盛颜点点头,再看一眼那宫女,转身迟疑地出去了。
剩下那宫女替他系腰带,他等她结好后,才问:“那个玉佩,是怎么样的?”
那宫女慌得一抬头,对上他冷冷的目光,如直刺进她心脏般,她的膝盖不由自主一弯,就跪了下去,结结巴巴说:“是……是不一样的……”
他走到殿外,看盛颜的车辇已经远去,再回身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的旁边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突然抬头叫外面的人:“连头都梳不好,实在没用,拖下去什么时候打死了什么时候丢出去!”
几个内侍立即上来拉住她的双臂,往门外拖去。
那宫女当即吓得涕泪横流,哀叫出来:“万岁饶命,是……是一样的……”
尚训示意其他人都先出去,只留下这个宫女。他把绦条上系的玉佩拿起来,问她:“你是否见过同样的九龙佩?”
那宫女重重磕头,声音在砖地上乓乓有声:“是……奴婢,奴婢曾经在德妃娘娘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所以……奇怪万岁爷是什么时候拿回去的……”
“你看仔细了,真是一模一样的?”他再把这九龙佩看了一眼,问那宫女,他声音颤抖,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哀苦,一双眼睛里却迅速蒙上了水雾。
那宫女连连磕头,说:“是的,就放在第二个小妆盒的最下面。”
他顿了好久,没有说话,宫女也不敢抬头。过了良久,他沉重的急促唿吸渐渐平缓下来,仿佛恍惚着,声音飘散在殿内:“你把那个玉佩拿出来,给朕瞧瞧。”
那宫女忙踉跄着爬过去,将那个妆盒里的东西倒出来,把里面的小格子打开,拿出一个玉佩来,捧到尚训面前。
他却并不伸手去接,看着那玉佩,他再熟悉不过的。以前,父皇将这一对分给了自己和瑞王,说,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尚训盯着玉佩许久,终于把脸别开,说:“放回去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虚脱。
原来她在宫外喜欢着的人,是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伞,九龙佩,长久以来那些深夜,她在自己身边夙夜幽叹,原来是为着他。
又想,他的皇兄,既然将九龙佩给了她,对她自然是极重视的,却为何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又力争让她成为德妃?
难道她在宫里,接近自己,是瑞王的授意?
他转身出了朝晴宫,不理会任何人。身后的内侍一直追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宫门中,他一个人疾步远离盛颜住的地方,到后来,简直是在拔足狂奔。内侍惊惶已极,最后终于开口叫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一句声响,尚训才恍如突然醒悟过来,脚步缓下来,站定在某一处白玉阶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头顶是雨后高天,白云飞卷如絮,风在高大空旷的殿宇间流动,轰鸣在他的耳畔。
他良久良久,只说了低低一句:“朕现在……心里,真难受。”
除此,再没有任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