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哨号”已经做好了启航的一切准备,仍然定位于哈马黑拉宇航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上,只等着来为丈夫送行的鱼乐水了。匆匆赶回的“天马号”停泊在它的斜上方,大家透过透明舱壁看着“雁哨号”的外貌。此刻它正在展开横杆,两根长达千米的乳白色横杆原来贴在船身上(贴合状态下的船身可以完全包容在虫洞内,因而可以进行虫洞式飞行),此刻以船艉为中心徐徐展开,在船艉拼成一根两千米长的水平横杆,这个长度足以保证其端部的球体凸伸到虫洞之外。从船艏向横杆斜向拉了6对乳白色缆绳,一共12条。小豆豆也挤在指挥舱里观看,笑着喊:
“这哪是飞船,完全是一座斜拉桥嘛。”
他说得不错,远远看去,“雁哨号”确实像是一座漂亮的单塔白色斜拉桥。只是横杆很细,和普通电线杆差不多,作为桥身来说显然不像。小豆豆又改口说:
“不,不像斜拉桥,倒像一个长长的哑铃!那俩球球就是楚爷爷的住室吧?”
横杆两端担着两个球体,构成了一个过于纤长的哑铃。球体的个头也不大,大小约为一辆大型汽车。埃玛看看陷于感伤的鱼乐水,小声说:
“对,你楚爷爷的脑袋就住在这里。从头颅引出的血管、神经和空气管道通过中空横杆延伸一千米,一直通到‘雁哨号’本体内,连接到维生装置上。那个球是类中子物质的,球壁有两米厚,特意制造成黑色,以便阻隔辐射。道理你知道的:两个球球在非本域空间里高速行进时,迎面的低能态光子会变成高能辐射。不过球壁不用具备隔热功能,因为与真空的‘摩擦’不会产生热量。”
“这些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细讲的。可是,两个球体,一个住着楚爷爷,另一个是空的吗?”
埃玛立即瞄一眼鱼乐水,把这个问题岔过去了。她说,我给你详细讲讲横杆的结构吧,咱们刚才讲的只是外部的形貌。透过透明的雁哨号船舱你可以看到,横杆的中部绞结着一根较粗的纵杆,与其成丁字状。纵杆从船身中央直通到船艏,然后以一个万向球铰与船艏相连。它与船体也只有这一处为刚性连结了,其它部分都是柔性密封。“你知道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浮动式结构吗?”她问小豆豆。
13岁的小豆豆已经学完了大学工科的课程,立即回答:“甭拿这样简单的问题来考我,我当然知道。横杆缆索系统与船身之间采用浮动式连接,那么横杆受力变形时就不会影响船身.因为船体绝对不能变形,否则就会影响船外粒子加速轨道的精准。我还知道,横杆和拉索的用材都是乐之友科学院好不容易开发出来的,是以C60为基材的新型复合材料,具有超级强度和超级弹性。对不对?还有,横杆是采用‘恒阻力’设计……”
“对极了,对极了,以后干脆你当我老师得了。”埃玛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13岁的小科学家具有丰富的科技知识,可惜在感情领域里仍是个孩子,不知道刚才的问题对鱼阿姨来说过于敏感——另一个中空球体中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即那位为楚天乐做了头颅离体手术的伊莱娜教授。在成功做完这个手术后,她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立即让助手为自己做了同样的手术。等姬人锐闻讯后匆匆赶来,她(她的头颅!)笑嘻嘻地说:
“我开发的头颅离体手术太奇妙啦,这么好的东西,我可舍不得不用于自身。再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维护大自然的对称之美——两个球球,不能让一个空着嘛。一边住一个男人,另一边住一个女人,这才符合你们中国的阴阳互补、阴阳合一的哲学。姬先生,你知道我一直未婚,因为我是以科学之神为丈夫,而伟大的楚天乐先生完全有资格做科学之神的肉身。所以,在浩瀚的太空中陪着他,说说情话,来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百年偕老,一定很浪漫的。”
她是用半合成声音说话。离体的头颅虽然保留着声带,但缺乏胸腔的共鸣,所以仍需要机械的辅助作用。她说的“百年偕老”并非修辞上的夸张,在非本域空间里做加速运动的两颗头颅,将享受到时间延迟的相对论效应,寿命可延长百年。姬人锐豁达地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真诚地为你祝福吧。”
“姬先生,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和楚先生之间接一个直通电话,不需经过‘雁哨号’的中转,我得营造一个私密的二人世界。还有,楚先生的躯体火化时,把我的也一块儿火化。”
姬人锐笑着说:“只要天乐没意见——我想他不会拒绝一个痴情女子的小小要求——我乐意为你办到。”
楚天乐得知这些变动后相当吃惊,但事已至此,说也无益。他叹息一声,痛快地答应了。姬人锐也通知了另一位“半个当事人”草儿。草儿摇摇头说:
“这个犹太女人啊……我没意见,我妈也不会有意见的。成全她的心意吧。”
这是几天前的事。当“天马号”得知有关消息后,鱼乐水感伤地沉默一会儿,说:
“按说该由我去陪伴丈夫的,只是……替我谢谢伊莱娜教授,谢谢她能陪伴天乐走完人生。”
此后几天鱼乐水有点悒悒不乐。她独自静默,往事如潮水般回流。25岁那年她毅然决定留在山中,陪伴一位不久于人世的残疾人,那个决定多半是缘于青春的激情,是在冲动中作出的,不过她从未后悔过。她与天乐有了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生,两人都为对方、为世人付出了全部的爱。只是天乐(以及她的柏拉图式情人姬人锐)在理性之路上的前进过于蛮悍,过于迅捷,她已经追赶不上了。无论如何,她不会认同把人变成靠几根管道吸收营养的头颅,或者变成脱离肉体游荡在电子网络中的幽灵。天乐说,思想与肉体二者的分离是人类进步的必然一步,鱼乐水不想在这个观点上与丈夫驳难,但她不会让这种前景在自己身上实现。
所以,她不愿去飞船陪伴头颅状态的丈夫,更不会像伊莱娜女士那样抛弃躯体陪伴他。可是,想着与丈夫从此成为路人,心中仍是刀割般地疼。毕竟,丈夫的“异化”是为了做一个清醒的雁哨,是基于可敬的动机……
姬继昌过来说,小蜜蜂已经与母船连接,请她乘小蜜蜂到“雁哨号”为丈夫送行。鱼乐水站起来,说:
“不,为我穿上太空衣吧,我想先到空心球那儿看看。”
埃玛为她穿上带推进装置的舱外太空衣,小蜜蜂把她送到“雁哨号”横杆端部。她飘飞出来,飞向那个球体。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洋面,一片怡人的蔚蓝;上面是暗色的星空,明亮的繁星如沙粒般稠密。黑色的球体悬在纤长的乳白色横杆上,显得十分脆弱。这时她看见了“雁哨号”的气密门打开了,飞出另一个太空漫步者,是姬人锐。两人的通话器已经接通,鱼乐水担心地说:
“姬大哥,你的身体……”
“别担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管怎样,我得同天乐‘面对面’告个别。”
两个相随着飞过去,接近球体时姬人锐先停下,让那两口儿有个隐秘的说话空间(实际通话器都是连通的)。鱼乐水靠上去,隔着太空衣的手套摸摸球体。为了保护球内的大脑,球体是完全密封的。球体上装有摄像头,外部视野转换为电子信号后再送到楚天乐的视野中,送往“雁哨号”的观察屏幕上。声音转换系统也是如此。通话器中响起楚天乐的半合成语音,语音的质量很高,与天乐年轻时的声音很相似:
“乐水,我的爱,我已经看到了你迷人的容貌,感受到了你亲切的抚摸——当然是通过电子感受器。”天乐笑着说。“告诉你吧,虽然我被囚禁在重球里,但自打抛弃了那具劣质肉体,我感觉自由多啦。我觉得自己能在星云中遨游,在时间中穿梭。所以乐水你别难过。我会一直在天上注视着你。”
鱼乐水勉强笑道:“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她苦涩地叹息一声,“按说我该来陪你的。”
楚天乐郑重地说:“乐水你不要这样想。每人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生活,那才是幸福。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你完全不必内疚。”
“天乐你不用劝我,我不难过。”
“托付给你一件事。记得不?我曾说过要活100岁,然后动手写一篇回忆录,叫《百年拾贝》。如今活一百年已经不成问题——现在我抛弃了病残的身体,而且亚光速运动将产生时间延迟效应——只是‘动手’有点不方便,哈哈。你替我写吧,每写完一章就用电波发给我和草儿。”
“好的。”
“现在你进舱吧,联合国代表在等着你呢。”
“我去同伊莱娜女士告个别吧。”
她启动推进器离开这里,姬人锐靠过来:“天乐,我的好兄弟。”
“人锐,我的好大哥。”
“天乐,我只说一句告别辞:我一点不后悔42年前辞官入山,认识你们夫妻。”
天乐笑着说:“人锐大哥,虽说责任不在我,但我老觉得该向你道歉。你已经开始了一个灿烂的时代,我却硬把它中止了。”
“这就是命吧。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上帝不乐意他的子民建成通天塔。不过,新时代的软硬件还都在,如果智力崩溃不出现——不,这个可能已经基本为零了,那就说,如果人类智力能够复苏,重新进入太空时代还是很容易的。”
“但愿吧。你的话:先走起来再找路!”
“对,先走起来再找路!”
“还有,不管怎样,都要——活着!”
“对,活着!”
两人“对面”而笑,心中跳荡着苍凉的激情。姬人锐说:
“天乐,我有个打算要告诉你。你走了,咱们的晚辈都走了,只留下乐水、我、苗杳三个孤老。我俩想搬到山上的贺家,仨人说个闲话也方便。”
“那敢情好,你们俩多费心,替我照顾乐水。”
“互相照应吧。说不定是乐水照顾我俩多些。”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辞。
鱼乐水已经沿着横杆飘飞到两千米外的另一端,现在,她隔着两米厚的球壁同另一个女人相对。伊莱娜说:
“你好,鱼会长。我可以称呼你姐姐吗?”
“当然。你好,伊莱娜妹妹。”
“向你通报一点儿情况。楚先生的躯体已经火化,就在山中那个火葬台火化的,他说不想让你睹物伤情。我的躯体也一块儿火化了,我是为了彻底斩断自己的退路,不想把脑袋再安回去。你可能不知道,我开发的头颅离体手术已经已经可以双向实施了。”
“谢谢你能陪他,请费心照顾他。”
“那是当然。不过,现在的我只能在精神上照顾他了,但说起精神上的照顾,应该是他照顾我更多一些。你知道,在精神领域里,我对他一向是仰视的。”
鱼乐水心中多少有些担心,她总觉得伊莱娜这个决定带着西方人的冲动,而且其动机中理性大于感性。她的行事令人敬佩,但在漫长孤凄的囚禁生活中,她能坚持到底吗?当然她不会让这点担心外露,只是亲切地同伊莱娜道了别。
姬人锐已经进飞船了,她飘飞到“雁哨号”的气密门,进去,脱下太空衣。飞船大厅里,几位重量级官员在等着她,他们是:联合国秘书长克罗斯韦尔,联合国安理会轮值主席休伊什,联合国SCAC代表德比罗夫上将,中国政府代表、贺国基办事处上届主任林秉章,以及其它国家的政府代表。在场的还有:乐之友工程院前院长姬人锐和现任院长刘苏女士,乐之友基金会现任会长洛威尔,乐之友科学院现任院长成城。陪同他们的是“雁哨号”船长习明哲和导航员楚草。这些人依次同她握手拥抱,秘书长克罗斯韦尔说:
“现在开始吧。”
休伊什开始讲话。讲话向全世界直播:
“我的人类同胞们:
“经过多年的讨论,本届联合国大会已经全票通过了有关实施‘睡美人计划’的决议。决议全文随后将向世界公布,我在此只讲讲‘睡美人计划’的要点。‘雁哨号’飞船即将开始为期174年的虫洞飞行,直到那场降低人类智力的疏真空孤立波结束、宇宙恢复到温和膨胀的原始状态为止。在此其间,楚天乐先生作为人类的雁哨,将一直待在虫洞和母宇宙的交界处,时刻观察着地球的变化。同时,地球各国做了周密的准备,对在智力崩溃期可能影响人类安全的所有设施,诸如病毒实验室、基因实验室、核电站、水库蓄水坝、飞机、火箭、化学工厂等等,全部设置了自毁程序。一旦雁哨确认人类的智力已经下降到临界点之下,由他发出的一个指令将启动全世界上述设施的自毁过程。到那时,人类文明将暂时沉睡,直到疏真空结束和人类智力恢复时再苏醒。至于各国的武器,已决定将提前销毁。
“对‘睡美人’计划制定了周密的安全措施。为防止雁哨在长期的独居生活中精神失常,他下达的自毁指令将由飞船船长习明哲先生副签,由执行者楚草女士执行,他们对楚先生的命令各有独立否决权。该二人的心理状态都经过最严格的鉴定,是执行这一指令的最好人选。另外,自毁指令还含有一个简易密钥,如果那时的人类科学家还具有今天一般大学生的智力,就足以解出密钥,从而逆向中止这个指令。
“众所周知,在42年前人类得知那场塌天灾难后,在人类自救的历程中,楚天乐先生做出了最为杰出的贡献。现在他又自愿抛弃躯体,把头颅囚禁在一个球体中,充当人类的雁哨。我谨代表联合国,代表全人类,向他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伊莱娜女士自愿抛弃躯体以陪伴楚先生,我们也向这位大义的女士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现在,我将代表联合国大会,把人类文明自毁指令,亦即把人类的命运,信任地交于我们的雁哨楚先生之手。
“愿人类的诸神保佑人类。”
两个工作人员抬着一个金盘,上面放着一只移动硬盘,内含的自毁指令可以直接拷贝到楚天乐的大脑中。休伊什转向鱼乐水和姬人锐:
“现在请灾变时代的另两位功臣,乐之友组织的鱼乐水女士和姬人锐先生,亲手把磁盘插入电脑。”
两个工作人员把金盘交到两人手中,两人取下磁盘,插到电脑里,把另一份密钥交给船长。楚天乐接受了自毁指令,简单地说:
“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将尽力而为。现在我来对指令做出验证。”
他在脑海中暗诵那个自毁指令。随着他的暗诵,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红色开关,开关上罩着两道开关锁。暗诵结束,第一道开关锁应声而开。船长在电脑上打出了另一道密钥,第二道开关也应声而开。休伊什说:
“指令通过。现在,只要执行者楚草用食指按下这个指纹开关,自毁指令就将送往地球。”
草儿用食指按下指纹开关,屏幕上显示:
“自毁程序将在30分钟后启动。如需中止,请在30分钟内重复按三次开关。”
草儿按了三次开关,退出程序。
验证结束,客人们同即将出发的船员们依次拥别,同楚天乐和伊莱娜告别,最后是楚草和妈妈告别。24岁的草儿搂着妈妈,热泪滴落在妈妈的肩头。她说:
“永别了妈妈!我会照顾好爸爸的,你放心吧。”
鱼乐水强忍悲酸,拍拍女儿的后背,安慰她:“这不是最后的告别,我还要为你们送上一程哩。”
“雁哨号”启航了。其它客人乘小蜜蜂返回地球,只有“天马号”留下。姬人锐的身体基本复原了,也和苗杳留在“天马号”上,为40年的老友再多送一程。“雁哨号”的结构属于全新设计,但为了赶时间,没有经过工业性试飞,而是把最开始的一段路程作为试飞阶段。为了安全,“天马号”要跟着它观察,直到确认成功。这一波开发研制中,为了最大程度地赶时间,各个阶段(包括试飞)安排得环环相扣。
经历了前一段的天马行空,现在鱼乐水痛苦地感觉到,“雁哨号”太可怜了,它的飞行是捆着锁链的舞步。因为,为了与两个重球保持同步(它们是呆在非本域空间,必须遵从牛顿力学和相对论),“雁哨号”只能以“匀加速状态”缓慢地加速,加速度取定为10g,这是为了让重球中的两人(两颗头颅)尽可能舒适(虫洞内的成员没有加速度)。但这种“匀加速”只是直观的比喻,从原理上说,“雁哨号”是以逐渐加快的断续纵跳来带动两个重球连续的匀加速运动,两种运动之间的差异则由柔性杆件来吸收。
虽然加速度仅10g,但与往日的化学动力飞船也不可同日而语。12天后,雁哨号已经达到秒速十万千米,飞行里程530亿千米。它将加速到半光速后改为恒速飞行。由于行星相位的关系,这段飞行途中只与土星有近距离接触,这颗扁球形的巨大行星浑身布满金黄色的水平条纹,带着它的漂亮星环和十几个卫星,步履从容地从“天马号”的舷窗外闪过。其余时间里,舷窗外只是空旷寂寥的太空,天幕上嵌着一成不变的星图。
“雁哨号”是专为低速工况设计的,在时速十万千米的低速下已能勉强做到连续激发,使自身被虫洞封闭,展现在“天马号”视野中的是一条不发光也不反光的“混沌鱼”。不过,与此前的“诺亚号”稍有不同,这条混沌鱼并未完全隐身,两个球体及部分横杆还露在虫洞之外。有时“天马号”仍用“扒火车”的办法进入“雁哨号”的本域空间,这时能看到两根横杆向后弯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似乎扑面而来的真空对重球的行进造成了阻力。横杆在中间被混沌截断,外部的球体就看不到了。当然,这弯曲并非是因为“风阻”,而是来自重球的惯性(它只在加速过程中存在)。横杆和拉索弹性极好,当加速度达到10g时,横杆完全折进虫洞内,只把两个球体露在外面,此后,即使加速度再提高,横杆的弯曲也不会加大,所以这是一种“恒阻力”设计。
“雁哨号”的速度将达到半光速以上,这个速度再加上“恒阻力”设计,可以保证两颗重球经受足够的“真空压缩”,并始终处在虫洞之外。这样,即使人类文明已经沉睡,在地球周围仍有两只清醒的雁哨。
飞行途中,如果“天马号”是在虫洞外,他们能与球体中的两人直接进行无线通话;如果“天马号”处于虫洞内,则只能通过“雁哨号”作中介。他们仔细询问着两人的状况。回答说一切正常。他们现在头脑敏锐,精力很好,而且在没有其它生理因素干扰的情况下(口渴、腹饥、疲倦、性冲动等),他们能更好地进行理性思维。听到这些消息后鱼乐水很欣慰,但欣慰也是有限度的。因为此刻的状态良好并不意味着永远良好。随着时间的流逝,孤独烦躁将不可避免,那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飞行的最初阶段,飞船一直是背向太阳,后来缓慢转弯,现在已经变为圆周方向。为了随时监测地球的状况,“雁哨号”应绕着地球旋转,而且越近越好。但飞船速度不能低于半光速,这样才能形成高质量的连续虫洞,从而保持虫洞内的密真空,并造成虫洞外足够的空间压缩。在半光速的最低速度下,若半径过小将产生过大的向心加速度,超过两颗人脑的承受能力。好在今天的乘客仅是两颗大脑,供血系统的数值可以由计算机任意调整,不会造成加速时的大脑充血,所以可耐受加速度大大提高,可达100g,但仍是有限的。为了让向心加速度保持在这个数值之下,半径不能小于220亿千米,离地球相当遥远了,远在柯伊伯带之外,甚至越出了太阳风的范围。但没有办法,这是多个因素平衡的结果,没办法自由选择的。
所以,“雁哨号”只有待在地老天荒的太阳系之外,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时刻注意着地球上的动静。在合适的窗口,它将改变轨迹,以大离心率的椭圆轨道深入太阳系内部,从地球旁边一掠而过,这是为了双方便于交流。
“‘雁哨号’习船长,我谨代表‘天马号’通知你,我们的观察证明你船的飞行完全正常。我们决定中止观察,返回地球了。”
“谢谢你们,谢谢鱼会长。可惜我们不能为‘天马号’的环宇之旅送行了。我代表全体船员,预祝‘天马号’在环宇航行中一帆风顺,早日返回地球——当然是从相反的方向。”
“好的,‘天马号’全体船员感谢你们的祝福。现在我想和丈夫和伊莱娜说几句话。”
通话器中换成楚天乐的半合成声音:“乐水,请讲吧,我们听着呢。”
“天乐,这次分手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我会在地球上时刻关注着你。我马上开始写《百年拾贝》,把咱俩人生中每一片贝壳都捡起来。这本书不光涉及我们俩,也能折射时代的惊风骇浪。”
“很好。写好一章就用电波传给我,我盼着呢。”
“天乐,伊莱娜,临别之际我想坦率地讲讲我的一点忧思。”
“请讲,我俩会认真思考你的话。”
“你和伊莱娜以头颅离体方式做人类的雁哨,这是非常时期采取的非常行动,我完全理解,也表示支持。但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这个行动稍显草率,因为头颅离体手术还未经过充分的验证。它能存活多久?能否一直保持清醒的思维?是否确实能保持原来的人格?是否会像其它做截肢手术的人一样患上‘幻肢症’——不,应该是‘幻躯症’?是否会因长期囚居或幻躯症而精神失常?尤其是:你们肩上担负着如此重大的使命。”
“谢谢我妻子的坦率警告。我和伊莱娜会时刻警醒。”
鱼乐水苦笑道:“但这也正是我的忧虑所在。正如在逻辑学中的悖论总是产生于自指,一个人能否对自己的精神和理智状态作出客观的评价?恐怕很难。所以,天乐,伊莱娜,请你们在今后的电子交流中尽量保持各自的人格,以便以‘互校’方式,作出尽量准确的判断。”
伊莱娜说:“好的。衷心感谢鱼姐姐的警告和信任。我会终生铭记。”
“还有习船长和楚草,你们在副签和实施执行时也要坚持自己的判断。尤其是,对你们来说还有父女感情的干扰。你们一定要抛开感情因素,独自做出判断。”
“妈妈,我一定做到。”
“鱼会长,我一定做到。”
鱼乐水笑着说:“说点轻松的吧。明哲,你称我鱼会长,但我更喜欢另一种称呼。”
习明哲立即说:“妈,请你放心,我和草儿会照顾好爸爸,我也会照顾好草儿。”
“好的,我们该告别了,但愿不是永别。天乐,好好活着,记着我!草儿,好好活着,代我照顾好你爸爸!明哲再见!伊莱娜再见!所有船员再见!”
“乐水,别了!”
“妈妈再见!”
姬人锐也致了告别辞,告别辞很简短:“我刚刚和楚天乐先生告了别,就把刚才的告别辞送给大家吧:先走起来再找路!活着!”
两艘船的船员互相告别,“天马号”退出“雁哨号”的本域空间。现在,他们看到的是一条混沌鱼及它拖带的两个球体。混沌鱼疾速游过,消失在深邃的太空中,它拖带着的两个球体也很快消失,但它(通过球体)发出的无线电定位信号始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