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褚氏号”告别,“天马号”立即拨转船头,重新把大角星锁在星图的中央。他们要开始第二项任务——找到“诺亚号”,并将正确的宇宙胀缩周期告诉他们。已经进入盲飞状态的“诺亚号”实际是处于另一个不同相的宇宙,发现它很难,而打破相空间的屏障与它建立联系更难。不过,“天马号”出发前,乐之友科学院已经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开发出了相应的技术。尽管这样,能否成功仍要依赖船员的勇气和——运气。
“天马号”仍采用断续飞行方式。由于此后的任务是艰难的搜索,所以船飞得很慢,只有千马赫。船艏的大视场画面里始终嵌着一副清晰的星图。这几十年来耳濡目染,鱼乐水对各个星座已经非常熟悉了,但眼下的星图她完全陌生。这不奇怪。地球上的星图是以地球(太阳)为中心绘制的,各星座实际是某半径方向的宇宙纵深在“恒星天”上的叠加投影,同一星座中的星体在径向上何止相距数万光年。而现在呢,飞船是从一颗离地球20光年的天秤座恒星飞向离地球36光年的牧夫座大角星,基本是沿圆周方向飞行,所以熟悉的星座图完全被打乱了,扭曲了。这时星座的概念已经完全无用,只能让飞船电脑咬住某颗恒星作为目标来指导飞行。
此刻瞭望员马鸣成了全船的中心人物,而2000名船员也第一次进入工作状态。马鸣把星空分成40×50个单元格,让每个船员负责观察一部分,以便更容易发现“诺亚号”。“诺亚号”早就进入连续虫洞飞行,它看不到洞外,洞外也看不到它,但这个不可见的虫洞会遮蔽后方星空,就像一条细长的不透光的梭鱼飞速游过。乐之友的科学家们习惯称它为“混沌鱼”,因为它是混沌的,边缘模糊的。混沌鱼的粗细只有千米级别,长度有万米级别,必须认真观察才能发现。何况“天马号”也是超光速飞行,一旦发现有异常,飞船可能已经飞过去几百万千米了。
搜索过程比较漫长,这些天鱼乐水没有事,沉浸在离别的感伤中。她对孤独的禇老非常疼惜,是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发疼。这位老人前半生劣迹斑斑,但当他多少是偶然地卷入一个高尚的目标之后,他的人格也变了,就像发生了“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由乌黑脏乱的杂物变成透明晶莹的类中子态。他那“咬死目标不松口”的狠劲儿尤其让鱼乐水佩服。
她已经同禇老永别,很快就是同昌昌、埃玛诸人的永别,同洋洋和柳叶的二次永别(如果能找到他们),尤其还有同丈夫和草儿的永别。但这都是无法豁免的痛苦,是为了活着必须忍受的。性格豁达开朗的鱼乐水能够达观地对待这些,但实在说来,今天的达观与青春时期已经大不相同了,那时的达观带着朝露的甜稍,而今天浸着苦味。
昌昌很善解人意,这些天常常抽时间来陪她,聊一些闲话。鱼乐水打趣他,说他小时顽皮得出格,还把幼儿园园长阿姨的手都咬破了,问他记不记得这些光荣事迹。姬继昌笑着说: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过我早就改邪归正了。”他突兀地说,“鱼阿姨,有句话按说是晚辈不该说的,但我这人一向嘴巴不关风,我就说了吧,行不行?但你得事先保证不生气。”姬继昌嬉笑地盯着她。
“好啊,我不生气。要是我不该听的话,我听完就忘掉。”
“乐水阿姨,依我的感觉,你在我爸的心目中份量很重的。非常重。说句极端的话吧,我妈是老爹在生活中的妻子,你是他精神世界的恋人。”他笑着说,“该打该打,天乐叔叔听见,一定抽我左边一耳光;我妈听见,再抽我右边一耳光。”
鱼乐水心中顿时激起满湖的波澜!她平静一下,也笑着说:“行,那我也说一句按说长辈不该说的话:你爸在我心目中份量也很重啊,不光是工作,也包括私人关系。昌昌,我们几乎成为情人,但最终还是把它保留在精神领域里。”
姬继昌惊奇地看看阿姨,笑着说:“谢谢阿姨对我这么坦诚,看来我的感觉很准确。阿姨,我、埃玛、豆豆、天乐叔叔、草儿都上天后,你和我爸妈多来往,互相安慰吧。”
“那是自然。安心走你们的路吧,别为我们担心。”
忽然警铃大作,方格图上一块方格闪着红光,一名船员报告:
“X35/Y49方格发现异常!”
飞船立即停止激发,瞬间停止。那个方格被迅速放大,放大后可以看出,方格中并非“混沌鱼”而是气态星际物质。马鸣否定了这次报警,“天马号”恢复了飞行。此后又有两次报警,马鸣仍然做出同样的判断。飞船已经飞了十天,对于一艘有能力达到亿倍光速的飞船来说,这已经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了。现在飞船离大角星已经很近,那颗地球上的北天亮星已经有橙子般大小,其亮度赶上了满月的亮度,只是它不是月亮的银白色,而是橙红色。这段飞行中,“天马号”因三次搜索逐渐转了方向,从相对太阳轨道的“圆周方向”转回到“径向”,牧夫座又大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它的几颗子星仍然排成五角形,或为淡黄,或为淡蓝,十分美丽。忽然警铃大作,又一个方格中红光闪亮,这回是康平发现的。“天马号”瞬间停止。马鸣调出该方格的有关参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兴奋地说:
“没错,就是它了!康平啊,你立了首功!”
康平很谦虚:“没啥,人们都说,第一次上赌场的人手气最好。”
这就是“诺亚号”。它离开地球20年,其间曾短暂地返回,现在距大角星只有几天的行程。以这些参数计算,它的船速肯定比原来的1.8马赫要高,大致为2.5马赫,看来亚历克斯和贺梓舟他们找到了某种提高船速的办法。发现“诺亚号”时它已经被甩到后方,但在“天马号”停飞的瞬间,一条边缘模糊的“混沌鱼”闪电般追上来,又闪电般掠过“天马号”,在前方星空中消失。“天马号”立即点火,把速度调到略大于“诺亚号”,紧紧地追了过去。
离开地球前,丈夫曾对鱼乐水仔细讲过追上“诺亚号”的办法,乐之友科学院的那伙儿雅皮士们戏称为“扒火车”。这个方法的关键是:“诺亚号”做虫洞飞行时,其后拖着一条喇叭形的“本域空间”,它的长度大约有十倍船身,然后就被非本域空间逐渐侵入和同化。由于“天马号”的船速远远高于前者,所以即使在断续飞行也就是保持视野的状态下,也能轻松地追上它,就像一辆超级赛车能轻松追上火车。但最后一步是最难的——“天马号”必须在最后一跳中准确地“跳上火车”,即进入前者拖带的喇叭形本域空间,然后停止激发,被该空间拖带着前进,也就与“诺亚号”变成相对静止。但在“天马号”最后一次激发时,又必须与前者保持安全距离,否则会使前边的飞船瞬间毁灭。难就难在,即使“天马号”已经接近“混沌鱼”的尾部,它也无法清晰观察“诺亚号”,而只能以混沌鱼尾的空间紊乱程度来间接判定前者的实际位置。要在超光速运动中做到这一点,是对导航员判断能力和船长驾驶技术的严峻考验。
而且这个行动的安全不光依赖于“天马号”,同样依赖于“诺亚号”的机敏。后者在虫洞飞行状态时看不到外边,但当“天马号”进入两个空间的交界处时,“诺亚号”应该会看见的。当他们惊喜地发现追来者时会怎么办?赶紧停下来等着?那就彻底完蛋。后边的飞船在最后一跳中,将从前者的船体中径直穿过去,留下一个内壁光亮的虫洞,而1000名诺亚船员将变成镜面上的平面图形。所以,“诺亚号”必须保持原来的恒定速度,才能让后面的人平稳地“扒上火车”。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亚历克斯、贺梓舟和柳叶他们能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应变吗?楚天乐坚信他们会的,因为他们的“冥思式”思考已经超越了地球的科技发展。而且说到底,这是打破相空间屏障的唯一办法。鱼乐水只能在心里为“诺亚号”祝福。
“天马号”指挥舱里没有一丝声音。姬继昌专心地操纵着飞船,实习导航员田咪低声报着有关参数:与“诺亚号”的距离、两船纵轴线的误差、两船的速度差等。姬继昌短促地下达着命令,实习大副卡普德维拉熟练地操纵着电子舵轮。忽然,前方的混沌视野刷地变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物体的模糊形象,那应该是“诺亚号”巨大的尾部天线,距他们只有十千米左右。“天马号”已经进入两个空间的交界处了!姬船长下令:
“最后一跳!”
“天马号”进行了最后一次空间激发,一团白光之后,前边的鱼尾巴又近了近千米。“天马号”停止激发,在瞬间静止——但它已经静止在“诺亚号”的本域空间里,跟着前者以2.5马赫的速度(相对非本域空间)继续前行。两艘飞船同时开始呼叫也同时收到呼叫,现在,在同一个空间里,电波可以自由穿越了!
“诺亚号,我是天马号,听到请回答!”
“天马号!我看到了船艏的名字。欢迎你们!诺亚号的对接口暂无法使用,请来者穿上太空衣!”
这边的人不免吃惊:“诺亚号”的对接口不能使用,莫非在途中出过什么事故?但听那边说话的口气不像有什么异常。“天马号”启动常规动力,在本域空间中缓缓前进。现在他们可以看清了,在“诺亚号”庞大的尾部天线之后,拖着一个长长的东西,长度大约与船身等长,通体闪着奇异的银光。再仔细看,它是中空的,洞口敞开,没有气密门。银色的空洞内此刻有几个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急切地挥着手,等着迎接客人。这边也都穿好了太空衣,姬继昌把鱼乐水推到前边,让她能第一个与自己的亲人会面。出了气密门,对面一个女子扑过来,太空服通话器内听到她的欢呼声——是41岁的柳叶!她认出了嫂嫂,隔着太空服与她紧紧拥抱。鱼乐水越过她的肩部看到后边的贺梓舟,急急地问了她最关心的事:
“洋洋,刚才,在我们的最后一跳之前,你们发现来船没有?有没有打算停船等我们?”
51岁的贺梓舟过来,把妻子和嫂嫂都揽在怀里,笑着说:“发现了,但当然没打算停船,我们同样研究出了这种‘扒火车’的办法,知道该如何应对。不过,这个问题你该问柳叶的,现在她是船长。”看到嫂嫂疑问的眼神,贺梓舟自嘲地说,“诺亚号现在是母系社会。亚历克斯退位后我当过八年船长,不过后来她们把我这个大男子主义的船长选掉了。”
柳叶笑着说:“诺亚号上男人是珍稀动物,得着力保护,所以女人们愿意多干点儿活。”
她等于肯定了那个事实——贺的船长被选掉了。洋洋笑着说:
“我眼下的工作是飞船园艺师,等一会儿进‘诺亚号’你就会看到满眼绿色,都是我用柳叶送我的柳枝培育成的。”
“诺亚号”的骨干成员一个个钻过来,72岁的亚历克斯,他的一位夫人玛格丽特,贺的另外三位妻子奥芙拉,肯姆多拉和齐闺臣、数学家詹姆斯及家人等。他们同这边的人见面,互相介绍,拥抱和欢呼。鱼乐水没有见到巴罗,问柳叶,柳叶凄然道:
“他因癌症去世了,是诺亚号上的唯一减员。”
见面的亢奋稍微平静,主人领着客人们通过空洞朝前走。周围是银色的洞壁,但壁面比较粗糙,形状不甚规则,显然是在“野外条件”下仓促加工的。姬继昌则一直入迷地盯着它,问:
“金属氢?”
贺梓舟回答:“对,是金属氢,我们决定进入连续飞行之前采来的。‘诺亚号’燃料舱设计容量无法满足连续130年的飞行,我们只好因陋就简,搞了这个舱外副油箱——不,没有油箱,只有金属氢本身,类似于新式枪械中的无弹壳火药。好在太空酷寒能维持金属氢的稳定,虫洞又能起到理想的绝缘作用,行程中不怕接近恒星。只是它挡住了船艉的对接口,在把它用完之前,对接口无法使用了。”
他说得很平易,来客们则心存敬畏——又是一项世纪性的发明。金属氢是地球科学界全力拼抢的圣杯之一,有了它,至少氢燃料汽车(是指燃料电池方式而不是使用聚变方式)就会轻易取代汽油车甚至电动车了。氢燃料汽车可以说全身都是优点,诸如无污染、能质比高、廉价、轻便等;而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氢的储存不方便。但有了金属氢,这个缺点便不复存在。贺梓舟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该向地球通报这件事的,但我们决定进入连续飞行之前太过忙碌,竟然把这件事忘了。随后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技术说明。其实只用8个字就行了:太空低温加微型核爆。”
姬继昌略微思考后说:“是的,我已经大致清楚了。”
在洞口另一端,他们看到金属氢同船艉连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结。对接口被“副油箱”挡住后,虽不能完成飞船对接,但人还是可以通过的。一行人通过双层气密室进入船舱,脱下太空服,进入大厅。放眼看去,飞船内果然一片浓绿,绿遍了每一个角落,不过不是普通的柳树,它们都袖珍化了,枝条更加柔细,叶子更加纤巧,模样几乎像地球上的文竹,这自然是洋洋的功劳。近千名光头赤足的诺亚号船员集合在大厅中迎接他们,亢奋的欢呼声经久不绝。鱼乐水首先看到了两只黑猩猩——应该称两位黑猩猩了。他们也在欢呼,是通过脖子上挂的语音转换器。鱼乐水笑着同前排的人拥抱,包括两位黑猩猩。黑猩猩阿兹说了一句什么,鱼乐水没听懂,柳叶笑着翻译:
“他是在向你秀汉语哩,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她这一说,鱼乐水悟出,阿兹刚才确实是在说这句话,便由衷地夸奖:“阿兹不简单,正在学习《论语》吧。”
阿兹骄傲地点头。玛鲁用英语急切地问:“布鲁瓦来了吗?”
“很可惜,他没来,年龄太大了。”
玛鲁非常失望,怏怏地说:“我想他。我第一爱他。”她看看阿兹,机敏地补充,“我也第一爱阿兹,两人都第一爱。”
那位丈夫一点儿也不吃醋,认真地点着多毛的头颅。鱼乐水笑着说:“谢谢,我替布鲁瓦谢谢。我回去后一定向他转达你们的爱意。”
一行人穿过欢迎的人群,来到指挥舱,柳叶立即开始正题,“嫂嫂,昌昌,你们不顾危险,用扒火车的办法追上我们,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继昌说:“是的,柳叶姑姑,你们上次信中提到的几大科学突破,地球上同样做出了。只有一点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46.5年,而是62年。”他正视着柳叶,强调道,“经过严格的复核,地球上的观测值是正确的,你不必怀疑。我想,飞船上的观测仪器毕竟简陋一些,所以才出现这样的错误。但这意味着,按照你们原定的计划,当诺亚号连续盲飞到孤立波结束、然后脱离虫洞之时,你们面临的宇宙并非已恢复为温和膨胀,而正好是处于疏真空极值,那就危险了。”
柳叶疚悔地叹道:“我的天,我们的观测非常严格啊,没想到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谢谢你们的及时通知。不过,”她迅速进行了心算,“按你们的数值,膨胀孤立波将在距现在174年后才结束,诺亚号的氢燃料,包括我们新搞的那个副油箱,还不足使用到那时候。”
“不用担心。我们尽可能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待会儿就泵送过去。柳叶姑姑,你们最早进入连续虫洞飞行,虫洞内因而保持着最好的密真空状态,所以你们无疑是最聪明的地球人。请小心保持它,整个人类都将受惠于你们。”
“谢谢,谢谢。”
两边的船员准备来一个联欢。“天马号”的船体较宽敞,联欢会场就定在“天马号”的大厅。这边的船员穿上太空衣,陆续来到后边的“天马号”。双方互相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诺亚号”同样做出了亿马赫飞船的理论突破,但囿于条件无法实施,只是在飞船条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进,现在船速能达到2.5马赫。他们对“天马号”薄而透明的船壳,对它的亿马赫速度都非常艳羡,艳羡得要发疯,真想立即过一过飙车瘾,但无法可想。为了保持“诺亚号”所处的高质量空间,他们只能不停地飞下去,直到174年后疏真空结束。鱼乐水忽然问:
“小天使呢?这半天怎么没见着他?我高兴糊涂了,竟然把他给忘了。算来他已经20岁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这就喊他过来,还有他的几十个同龄伙伴。”她用报话器做了通知,对嫂嫂解释说,“我对地球通报过,说诺亚人学会了‘冥思’式思维,但新生代们对它做出了新发展,能够随时进入一种深度冥思状态,就像气功的入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们称之为‘深思’。可以说,普通智商的人只要进入深思,都成了天乐哥那样的天才。呶,他们马上就过来了,我得事先告知你们,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体。他们说,生活在飞船这样恒温的、理性主义的环境里,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经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时几十个“新生代”已经络绎来到“天马号”,脱去太空服后来到大厅。他们年纪都在20岁以下,有男有女,打头的显然是天使,在这群人中年纪最大。他们同其他船员一样光头赤足,只是身上不着一丝。他们目光沉静,身材健美,皮肤光滑润泽,浑身漫溢着一种无形的光辉,一种不可见的神性。但他们显然不习惯大厅中的亢奋,在长辈的催促下才走过来,同来自遥远地球的亲人们拥抱。鱼乐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紧紧搂到怀里,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她悲伤地发现,对方的拥抱纯粹是礼节性的,并没有内在的热情。这些新生代显然不喜欢这样的亲情倾泻,他们以施舍的态度同亲人拥抱后,很快从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静的目光观察着亢奋的大人们。
鱼乐水悲伤地看到,从拥抱到离开,小天使一直没有问及地球上的亲人,没有问天乐舅舅、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而这些老人,尤其是天乐妈,可是时刻把小外孙挂在心尖尖上的,当年为了怕“诺亚号”陷在“泥沼”,婆婆流过多少泪啊。不免想起柳叶在第一封信中说过的话:“我每天都在对他念诵你们的名字,展示你们的照片。他永远是婆婆膝下亲亲的小外孙!”与眼下的情况对比,鱼乐水的心中锯割一样地疼。
在这个瞬间,鱼乐水忽然想到柳叶曾断然逃离诺亚号的决定。她那时的担忧是对的,那些担忧已经落到她的亲生儿子身上。短短20年,“诺亚号”上已经形成了一支异化的新人类。他们传承了人类的文明,但同人类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维系。那么,200年后呢?当飞船远离地球十万光年后呢?
13岁的豆豆非常崇拜天使这样的“前辈宇航员”,一直在他们周围打转,想和他们亲热。但过了一会儿,他怏怏地返回,小声说:
“鱼奶奶,那些光屁股家伙都是200型生物机器人,不带感情程序的!”
鱼乐水苦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忽然天使向这边走过来,鱼乐水忙对豆豆说:“他来了,你不许再乱说!”她想,天使主动过来会说些什么呢?天使径直走到鱼乐水身边,客气地说:
“鱼……我应该称你舅妈吧。你回地球后,请向楚天乐舅舅转达我由衷的敬意。他仅以自然智商就做出如此多的发现,堪比我们的深思智商,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总算问到天乐了,而且话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但这种真诚是纯理性的,不带一点儿体温。对方的冷静也影响了鱼乐水,她敛容回答:“谢谢你的赞扬,我一定传达到。我想我的丈夫会羡慕你们的,你们发展出了深思技艺,又处在能激励智商的密真空中——这可是全宇宙中唯一保存下来的优质密真空!相信在200年后,当你们返回地球时,已经把飞船文明发展到了令地球人仰视的程度。”
天使没有谦让,点点头:“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毕竟地球人有巨大的基数,70亿人中如果能出现百十个像楚先生那样的天才,那么,地球文明还能与诺亚文明并驾齐驱。”
两人含笑对视。此时鱼乐水的情感相当复杂,对这位外甥既有仰视(为了他的天才和无形的神性),也颇为怜悯。他一出生就囚禁在飞船上,尤其是近12年来,飞船一直处于虫洞状态,他们等于是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活棺材中。所以,他们逃避人世,躲在“深思”的世界里寻求心灵宁静,追求智力快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她无法再与天使进行感情上的沟通了。他们含笑对视片刻,天使客气地点点头,仍旧退回到圈子之外,保持着冷静的沉默。
此后的闲聊中,鱼乐水摸清了“诺亚号”的现状。现在,以天使为首的新人类已经成了飞船事实上的核心,他们组成了一个智囊团,飞船上的所有事项先要经过智囊团的讨论,得出大致意见,然后报船长批准实施。这也是飞船改为女性船长的重要原因,因为这些人尽管感情冷漠,毕竟与母亲更亲近一些。亚历克斯、贺梓舟等老辈船员都痛快地认可了这个变化,因为具有深思技艺的新人类确实比其他人高出一筹。但他们还是尽最大努力,把“付诸实施”的权柄握在老一辈手中,这类似于人类对电脑的态度。至于这个权柄还能握多长时间,没人能回答。
这边姬继昌没有耽误时间,已经安排船员接通管道,向“诺亚号”泵送液氢。也向“诺亚号”提供了准确的空间座标,因为后者在盲飞状态下无法依天文观察确定座标。在提供技术参数时,无意中有了一项重大发现:两艘飞船的原子钟有高达86万秒的误差,也就是说,“诺亚号”的时间快了大约10天!何以如此?不知道。按照虫洞理论,飞船相对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没有相对论时间效应,所以两艘飞船的时间都是宇宙静止时间,应该是绝对同步的。但显然有某种未知因素影响了“诺亚号”的时间速率,而且是变快而不是变慢——按说,以超光速航行,即使有相对论时间效应,时间也该变慢才对啊。柳叶皱着眉头思考一会儿,想不通,姬继昌同样想不通。柳叶咨询儿子的意见,天使对此非常重视,说:
“此刻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现象非常重要,它是三态真空理论天空中的一片乌云,也许足以颠覆整个体系。我们要立即进入深思,尽早勘破这个秘密。眼下我能肯定的是:我们对孤立波周期的观测误差,肯定与原子钟的误差有关。”
他显然已经进入临战状态,带着几十个同伴匆匆离开这儿,返回母船,没有同客人们告别。姬继昌对柳叶说:
“根据我们‘扒上火车’前的观察,诺亚号的方向正对着大角星,不是对着中心,而是对着大角星半径的中点处。飞船此刻与大角星已经非常接近,按2.5马赫的速度,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柳叶说:“我们很欣慰啊,看来‘诺亚号’的方向掌握得很好。在进入连续飞行前,我们是以大角星校准了方向。这么多年盲视飞行后,误差也不大。”
“你们打算从这颗红巨星中穿越而过吗?”
亚历克斯回答:“对,当初把大角星设定为航标时,就有这个打算。虫洞式全盲飞行难免与某个天体相撞,那就让我们先做一个实验吧。”
姬继昌稍稍犹豫:“我们跟在你们后边来一次穿越也未尝不可,但我想,这样重要的首次穿越,最好有一个站在圈外的观察者。”
“没错,能有一个观察者,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那么,只能赶在穿越前与你们分手了。”
“太遗憾了,时间太仓促,久别重逢,大家都还没有尽兴哩。”柳叶黯然说。
虽然依依不舍,双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善后,准备分手。柳叶吩咐丈夫带一班人尽量与姬继昌交流信息,因为对于多年来处于信息盲区的“诺亚号”来说,任何外来的信息都是非常宝贵的;而具有“深思”技艺的诺亚人,也说不定会再给这边一些意外的惊喜,就如金属氢的发明一样。柳叶则抛开一切杂务,拉着嫂嫂独自呆在船长室,尽情谈了姑嫂间的话题。柳叶问了妈妈去世前的情况,天乐和草儿的情况,所有熟人的情况。对哥哥的“头颅离体”她欷歔了一番,但没有太大的反应。也谈了这边的小家,说四个妻子相处得很好,因为飞船上没有争风吃醋的土壤,实际上真要有一点感情波澜,反倒好些,现在的生活过于理性化了,因而也过于平淡。鱼乐水小心地问起小天使,柳叶叹息一声:
“嫂嫂,我总有一个印象,其实天使并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一位先知,是耶稣、穆罕默德、弥赛亚、弥勒佛之类的圣人,借我子宫生出来而已。他太完美了,太睿智了。我真希望他是个普通的男孩,干了什么捣蛋事,被我揪住,在屁股上揍一顿,可惜……”她摇摇头没往下说。鱼乐水只有陪她沉默。“我已经悟出,我和他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我有一个根而他没有。我那个根就是在地球上20几年的生活,尤其是在老界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山野中的‘地球味儿’已经把我浸透了,此生不会忘记。可是天使呢,他一直生活在这口活棺材中。”
鱼乐水叹息一声:“活着就是这样啊,要得到一些新东西,扔掉一些旧东西,哪怕这些旧东西很宝贵。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不妨往远了想一想,我们也早就忘了百万年前非洲荒野的猿人生活。只不过天使他们的改变太快了,是在短短一代人中改变的,让人难以接受。”
“是啊,活着就是这样,得改变一些东西,忘掉一些东西。嫂嫂,我当年曾突然决定离开‘诺亚号’,又在十秒的冲动下突然决定回来。现在我觉得,回来的决定是对的,但离开的决定——也许更对。”
鱼乐水疼惜地把小姑子搂在怀里。
百事繁杂,她们不能沉溺于姑嫂情中,两人结束私语,出了房间。玛格丽特在外边等着鱼乐水,直截了当地说:
“虽然时间太紧张,还是得打扰你一下。请与亚历克斯谈一次话,他的心境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诺亚号’是个废人。”她苦笑一声,“其实这也是我的感觉,但我能做一些心理调整,而他不行。”
她领着鱼乐水匆匆去找丈夫,途中继续讲着有关情况。亚历克斯一生以智力自负,但与天使等新一代相比,他永远差那么几步。关键是,亚历克斯在理性思维之外的生活中比较低能,所以在失去了引以自负的智力之后,也就失去了生活的脊梁。不像贺梓舟,贺被晚辈们挤出决策者圈子之后,学会用园艺工作来充实自己。她们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亚历克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鱼乐水单独过去了。她发觉亚历克斯确实变了,此人一向孤傲自负,凛然生威,表情总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在同他长期接触后,才能从他表面的冷漠中感觉到他内心的温暖。但现在呢,亚历克斯的“酷劲儿”没有了,代之以圣诞老人一样的和善笑容和……无形的自卑。他看见鱼乐水,笑着说:
“是玛格丽特让你来宽慰我?用不着。我的心理调整实际很容易,只要老实承认自己是个已经退休的废物,一切都迎刃而解。”他叹息道,“其实就连洋洋和柳叶他们,很快也会步入同样的命运。我很羡慕巴罗的,他死得早,死得早是一种幸福。”
他的思维仍是这么敏锐,鱼乐水真的无法再宽慰他。鱼乐水忽然想——也许可以把他接回地球?但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以亚历克斯的骄傲,他不会回头的。她只能坦诚地说:
“我哪有资格宽慰你啊,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仰之弥高的科学神祇。你现在觉得对太空新生代望尘莫及,不过请你记住:眼下的一切,包括天使们的超级智慧,都和乐之友诸位几十年的努力分不开,新时代功臣包括天乐、泡利、我公公、巴罗、乔治、洋洋,昌昌,当然也包括很重要的你。”
亚历克斯笑了:“这就是最聪明的宽慰啊。好的,以后我会经常回忆当年的风光来自我宽解。分手在即,你忙别的去吧。”
分手的时候很快到了,这次肯定是永别,等“诺亚号”176年后脱离虫洞状态,回到地球,迎接他们的肯定都是陌生人。而“天马号”很快要开始环宇航行,如果几百年后能回到地球,也只能见到诺亚人的后代。双方告别时,天使和他的同伴没有出现,他们肯定已经进入深思,不愿意跳出来。姬继昌颇为遗憾:
“我还在盼着他们给出有关时间误差的答案呢,我也觉得这个现象非常重要,也许预示着什么新的突破。不过,看来是等不及了。很可惜的,即使他们以后得出结论,也无法向虫洞外传达。”
贺梓舟笑着更正:“啊,不是这样的,天使他们已经想出了办法。类似于潜艇在潜行时施放信息浮标,或者航海启蒙时代往水中扔漂流瓶,我们也打算制造一种小型飞行器,让它以常规动力向后退,脱离本域空间,然后向地球发报。这样的信息浮标或漂流瓶将定期施放,当然,地球收到第一封电文也是40年之后了,而且迟滞期会越来越长。”
“好的。我们会把这个信息通报给地球,让他们随时倾听潜航者的耳语声。”
“可惜这种联系办法是单向的,在盲飞途中,我们无法接受虫洞外的信息。”
“耐心等着吧。只要地球文明不崩溃,很可能会有另外的亿马赫飞船步我们的后尘,再次用扒火车的方法追上你们。所以,你们施放漂流瓶时,注意标明施放时的空间坐标,便于后来者找到你们——虽然你们在连续飞行时只能依靠计算来得到空间坐标,但聊胜于无吧”
“那是当然。”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诺亚号”船员恋恋不舍地退出“天马号”,气密门关闭,双方隔着透明舱壁最后一次挥别。两船开始分离,“天马号”启动常规动力,缓缓向后退。淡蓝色的焰流照亮了虫洞内的小空间,照亮了诺亚号的凹面状天线和它身后拖带的银白色“副油箱”。忽然“天马号”有轻微的颠簸,它已经退出“诺亚号”的本域空间,返回到大宇宙中了。紧接着警铃声大作,仪表盘上高温警告灯疯狂地闪亮,外部视野被强烈的橙红色光芒所淹没。看来他们的退出晚了一点,此刻位置离大角星的表面太近(应该不超过1光分的距离),已经能感受到大角星4400度高温的灼烤了。姬继昌迅速指挥飞船来了个180度的调头,然后进入千马赫的虫洞飞行。虫洞遮蔽了外界的强光和高温,飞船内的报警立即停止了。真正的盲飞状态只持续了不到0.5秒,等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它已经离开大角星有一个天文单位。“天马号”折回头,通过天文望远镜开始了从容的观察。
在大角星的强光背景下,他们很容易找到了那条混沌鱼。原来“混沌”并非完全不透明,垂直方向的强光可以进入混沌外层,然后顺着圆周方向绕到对面,再以垂直方向向外投射。这个过程起到了偏振滤光作用,使它类似一个硕大的李奥滤光器,这个效应把混沌鱼清晰地显露在强光背景上。它的方向没有正对大角的中心,而是指向某条半径的中点偏外一点,那里应该是恒星对流层和中介层的交界处。这样的穿越点其实更稳妥,可以躲开红巨星中心的类似白矮星的高密度内核。当然,由于虫洞的保护,从理论上说径直穿越内核也没有问题的,不过那会引起大角星更猛烈的反弹。毕竟这是虫洞式飞船穿越恒星的第一次试验,稳妥一点为好。
现在,“诺亚号”已经进入大角星的日冕,尽管这里的太阳风非常稀薄,但飞船所挖掘的虫洞还是造成了一条暗黑的冕洞,使它易于观察。冕洞快速地向大角星本体延伸。此时“天马号”退离穿越点超过一个天文单位,大约为10光分的路程,所以“天马号”观察到的冕洞已经是10分钟前的“旧景”了,而“诺亚号”此刻的实际位置要大大地远于目视的景象。它的前进速度是2.5马赫,早就穿越了大角星并行进25光分以上的距离了。
“诺亚号”的超光速飞行造成了以下奇特的场面:尽管穿越早已完成,但穿越场面仍在继续“直播”。在“天马号”的视野中,“诺亚号”继续挺进,进入到色球范围。这儿像是狂暴燃烧的草原,无数条玫瑰红的舌状大日珥向上升腾,那条暗黑的虫洞快速向前,在圆洞范围内压平了日珥。现在混沌鱼进入了恒星的光球层,这一薄层结构是恒星可见光的主要源头,所以当暗洞挺进到这里时,“黑暗”在强光背景下显得更为清晰。它与日面上通常出现的黑子明显不同,面积很小但边缘清晰,犹如一口无底的深井。飞船继续挺进,现在深入到了对流层,这儿存在着强烈的径向对流。虫洞基本是垂直于径向的,等于是横渡了湍急的河流,但其方向丝毫不受影响。
飞船从对流层的边界穿过去,此后的行程就是前半程的反演了。对流层——光球——色球——日冕。大角星的半径约为1800万千米,穿越区的厚度大约为3000万千米,对于2.5马赫的飞船来说,只需40秒(0.7分钟)就能穿过;但对于“现场直播”来说,穿越过程需要100秒(1.7分钟)时间才能播完。
穿越完成了。尽管恒星都是气态的,但虫洞所造成的物质堆积仍在大角星内部构建了一条坚固的隧道,足以在强大的压力下保持一段时间。一个天文单位之外,“天马号”用常规动力作了姿态调整,现在他们的目光正好能穿越那条笔直的孔洞。奇怪的是,在强烈的红光的背景下,透过孔洞还能看到后方的星空,两三颗星星在那个洞中闪耀。这是因为那条孔洞形成了望远镜的“镜筒效应”。
“天马号”船员通过船艏视场,肃然观察着这幅壮美的场景。他们看得太痴迷,忽略了危险在向他们逼近,那道洞壁毕竟抵抗不了恒星内部的强大压力,在2分钟内就匍然溃散了。这在大角星内引起了强烈的扰动,于是这颗红巨星干出了红超巨星才会干的事——把除了日核之外的气态部分全部抛出,它们以极高速度向四周喷发,形成了一波可怕的气态海啸。其先头部队是强烈的红光,在10分钟内到达“天马号”。
红光淹没了视野,引发急骤的报警声。姬继昌立时看到了面临的危险,必须赶快逃离!否则等恒星物质弥漫而来时,飞船将尸骨无存。但此时飞船再转头已经来不及了,姬继昌当机立断,立即启动了3000马赫的连续式虫洞飞行,沿着“诺亚号”的穿越方向径直向大角星扑去。不过他机警地做了方向微调,否则速度更高的“天马号”会穿过前边的“诺亚号”,把它变成一个内壁光亮的孔洞。
“天马号”前部爆出一团白光,立即被混沌所包围。在虫洞的隔离下,强光和高温立即消弭于无形,报警声随之停息。1秒后姬继昌停止了激发,飞船静止下来。现在它已经行进了约43光分距离,停在大角星另一面,离大角星表面有30光分,即大约3.6个天文单位。这个距离是姬继昌特意选择的,据计算,“天马号”停下时“诺亚号”正好也赶到这儿。
观察员马鸣把屏幕上的视野切换到飞船之后,鱼乐水很快看到了大角星,这颗橙色的星星此刻比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差不多大小,但光芒要黯淡一些,安静地呆在天幕上。他们看不到穿越过来的“诺亚号”,也看不到这颗恒星的大爆发。一时之间,鱼乐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这是因为“天马号”的超光速飞行。此刻他们看到的是还没有变化的大角星。姬继昌说:
“鱼阿姨,请从容观看吧。大角星爆发的强光在30分钟后才能到达这里,或者说,我们30分钟后才能看到星球爆发的直播画面——不,应该是18分钟,因为飞船启动时,强光已经向这边行进12分钟了。”
马鸣高声喊:“看,‘诺亚号’!”
他在飞船侧部发现了一条混沌鱼,它就是几乎同时到达这儿的“诺亚号”。但奇怪的是这条混沌鱼迅即分为两条,一条向前,迅即消失在太空深处;一条向后,径直扑向大角星。这种场景连姬继昌也没想到,他认真思索片刻,想通了,笑着对鱼乐水解释:
“鱼阿姨,应该是这样的……”
但鱼乐水早就是“理科脑袋”了,她笑着说:“我好像也想通了,让我先说吧,你来当考官。”姬继昌笑着点头,“‘诺亚号’的分身是它超光速飞行所造成的错觉。在我们的飞船停下时,2.5马赫的‘诺亚号’几乎同时到达这里,所以我们看见了它,并看着它向前飞行并消失在太空深处。但‘诺亚号’早先在途中的景象却是以1马赫传播,滞后于2.5马赫的飞船,形成了一个倒放的电影镜头。在我们的视野中它将一直倒退,30分钟后退到大角星——不,不是30分钟,应该是20分钟,这是图像比实物滞后的时间。”
“完全正确!但倒放的电影镜头将至此结束,此后是正放的大角星爆发的画面。鱼阿姨我很佩服你,你已经67岁了,又一向自谦为‘文科脑袋’,实际你的思维非常清晰迅捷,一点儿不亚于专业科学家。”
鱼乐水笑着摆手:“别让我脸红啦,瞎猫逮了一只死耗子罢了。”
观察员马鸣把望远镜头对准那只倒退的混沌鱼,大家默默观看。它飞速后退,在太空中形成了一条模糊的踪迹。20分钟后,它一头扎进大角星。从这一瞬间起,倒放的电影转为正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大角星爆发过程的正放但其中抠去了混沌鱼的图象。它扎进去的地方,即大角星的半径中点处突然出现一个亮斑,那是“诺亚号”穿越恒星时,其前部激波所造成的恒星物质的局部喷发。但喷发后混沌鱼就凭空消失了!因为它在穿越之后的途中图象已经提前播过了!
然后大角星的爆发开始影响到这片区域,红光漫天而来,引发了“天马号”的再次报警。但“天马号”此时已经处于安全位置,红光强度相对较弱,所以姬继昌没有开船,仍在原地观察。
大角星在他们的目睹中缓慢解体,缓缓地扩散,变成一片新星云,星云边缘是大角星往常的橙红色,但因扩散而变淡;而中心是明亮的蓝白色,那是因为大角星内部的高温物质现在都暴露在外了。在蓝白色的背景中还有一个更为明亮的蓝色小球,那是原大角星的日核,刚刚被剥露出来,温度高达上千万度。接着,星云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边缘整齐的笔直的孔洞,比原来他们看到的孔洞更大,边缘更整齐,透过它能看到星云之后的天幕。这个孔洞并非“诺亚号”挖出的,而是“天马号”自己挖出来的,但直到这会儿(30分钟后)才被“直播”。至于它此后在途中的图象已经提前直播了,因与“诺亚号”的途中图象基本重合,所以刚才大家没注意到。片刻之后,新隧道也塌陷了,于是在星云中再次激发了一次更猛烈的海啸。
此时温度已经过高,不能停留了,姬继昌启动了爬行档的一马赫飞行。大角星爆发后的强光以相同速度追赶着他们,在屏幕上表现为不变的画面。随着距离的增加,红光的光强逐渐降低,这时“天马号”就稍做停留,回头观看星云的扩展。这种“边逃边看”的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等飞船距大角星的中心达5个天文单位之后,环境已经足够安全,“天马号”停止了激发,驻足观看。他们一直观察了几天,直到大角星的急剧膨胀期基本结束,此后它将转为慢速膨胀。
地球人熟悉的大角星,这个“天庭的守护者”(阿拉伯神话)、“大熊的守护者”(希腊神话)和苍龙之角(中国神话)从此消失,在原处留下一片扩散的星云,星云中央是一颗白矮星,虽然其表面温度高达上千万度,但因表面积太小,在地球人眼中应该暗淡无光。
大家对死去的大角星进行了最后的凭吊,姬继昌说:
“鱼阿姨,咱们返航吧。不能耽误太久,你还要赶回去为楚叔叔送别呢。”
“好的,返航吧。”
回程中没有其他事的耽搁,飞船就以亿马赫的最高速度,回头径直穿过那片新星云。以这样的速度,12秒后飞船就能赶回地球了。飞船飞行6秒后,姬继昌忽然停止飞行,笑着对鱼乐水说:
“鱼阿姨,还有你们大家,想必你们还想看看大角星的模样,那就请回头欣赏吧。”
飞船脱离了虫洞状态,外面的视野恢复了。通过望远镜,他们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大角星,此刻它离飞船有18光年,仍安静地呆在牧夫星座,完好无损,比地球上看到的大角星要大得多,与几颗成五边形的子星相偎相依。这不奇怪,“天马号”现在看到的是它18年前所发的光。如果在地球上仰望,大角星将生存得更为长久,直到36年后才会爆发。一时间大家就像是乘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似乎此刻若调转船头返回大角星(对“天马号”来说只需要6秒钟的时间!),就会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原物。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假设“天马号”快速返回并保持着连续的视野,他们将会看到大角星18年加6秒的历史以高倍速快放,在6秒内完结。等飞船回大角星附近,迎接他们的仍是那个已经变成星云的大角。亿马赫飞船能看到过去,但不能回到过去。此刻看到原来模样的大角星,鱼乐水心中反倒涌出更强烈的悲凉。她叹息一声,感伤地说:
“不看了,回地球吧。我该去见见我那个只剩脑袋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