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冥王星绕日轨道之外的某处,六艘飞船船艏朝外聚在一起,已经作好了同步激发的准备。飞船外围布置有12个袖珍飞行器,携带着摄像机、辐射监测仪、光度仪等设备。它们距离飞船有一万千米,即在预计的真空空洞之外,因为估计此次激发的球半径尺度不会超过5000千米。为姬船队送行的人们,此刻已经乘“宇宙虫号”和“幽灵号”离开激发点,停泊在两万千米之外。因为这次是短途飞行,这两艘飞船的载客量可以大大增加,但也最多只能装载6000人,所以船员的送行亲属只能每家来一人。由于可以相见的原因,她们多是乘员的母亲,所以两艘飞船基本成了纯女性的世界。姬人锐夫妇倒是都来了,因为姬人锐是作为乐之友的官方代表,不占家属的名额。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遥远的太阳有气无力地闪耀着,就像夜空中一只弱小的萤火虫。其它星星则显得比往日明亮,也不再因大气而闪烁。因为没有大气的散射,它们似乎都小了。小小的冥王星带着更小的三颗卫星,以59亿千米的半径绕太阳巡行,此刻正赶到这里,但距激发点也超过10万千米。这是个冰封的岩石星球,表面布满固体的氮、甲烷和一氧化碳,它已经被地球天文界开除出行星队伍,被冠以“矮行星”这样有失尊贵的名字。通体透明的飞船把内部灯光倾泻到黑暗的太空中,就像六颗璀灿的钻石。有时飞船会冒出两团或四团淡蓝色的火焰,那是飞船用常规动力做位置微调,以保证六艘飞船的相对位置。
此次实验规模远小于上次,如果单从安全考虑,其实用不着放到59亿千米外的遥远太空。乐之友科学院是看中这里的微重力环境。这里的太阳引力已经非常微弱,冥王星的引力同样微弱,飞船只要做少量的姿态调整就能保持恒定的空间座标,以便进行“定点激发”,这样有利于周边仪器的观测。这与上一次把激发点设在地月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完全不同。拉格朗日点是相对于地月引力系统固定,相对于静止空间则是运动的;而在这儿,观测仪器相对激发点(即静止空间)是不动的,可以从容地观测洇灭空间,得出更可靠的数据。
在“宇宙虫号”飞船内,失重状态下的家属们互相挽着臂膊防止飘移,凝视着大厅中心的全息图像。苗杳左臂挽着丈夫,右臂挽着埃玛的母亲。全息图像显示的是六艘飞船的外景。透过透明的船体可以看到,在每艘飞船内,1000名船员光头赤足,身穿带太极图的白色衣服,同样挽成了一个方阵,列队肃立。十几分钟后,地球北京时间零点,一团白光将把船队淹没,他们将瞬间从母宇宙消失。至于新宇宙中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所有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的目光中跳荡着对新世界的向往。在两艘家属飞船内同样寂然无声。所有母亲的眼眶都是红的,她们的表情虽然还平静,不过给人这样的印象——如果有一人失声痛哭,就会迅速放大为全船的悲声。
各艘飞船向旗舰“万户号”报告了最后一次检查情况。现在是宣誓仪式,6000个声音汇成整齐的声浪:
我誓言遵守诺亚公约,
生命高于一切,集体高于个人;
延续人类统绪,传承地球文明。
下面是《美丽新世界》船队负责人姬继昌致告别辞。镜头转到旗舰“万户号”舱内,船内气氛肃穆,姬继昌离开方队,在镜头前稳住身躯,然后他的面容被放大。姬人锐等人发现,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肃穆,而是一脸顽皮的嬉笑。他笑嘻嘻地大声问部下:
“哥们儿,姐们儿,这会儿紧张不紧张?”
这样的称呼,这样的问话,以及他的嬉笑,都出乎船员的意料,所以回答不很整齐:“不紧张!”
“不紧张是扯淡。”姬继昌干脆地说,“我就很紧张,紧张但不害怕。为啥?因为我是科学的虔诚信徒,我坚信人类的物理学同样适用于新宇宙,那儿的宇宙也会有同样的演变史。所以我们既不是去天堂,也不是去地狱,而是回家!和这边一样的家!唯一拿不准的是:我们会赶上那个宇宙的什么时刻。如果正赶上一个老得要伸腿的宇宙,或者赶上一个虽然年轻但得了绝症的宇宙,那就比较倒霉。不过这也不打紧。咱们既然能跳进去,也就能跳出来。我们的飞船有一年的燃料库存,如果算激发次数,那是300万亿次,可以说是无限的。如果发现那个宇宙不满意,咱们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出来再找一个。找它千万次,万亿次,还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宇宙吗?你们说是不是?”
下边哄然大笑:“是!”
这边的母亲们也都被逗笑了,埃玛母亲用肘子触触亲家母,满意地点头,悄声说:
“你儿子是个好船长。”
苗杳也悄声说:“你女儿一样啊。”
姬人锐非常欣慰。他知道儿子这番话主要是对母亲们的安抚,而且非常有效,除了讲演者的开朗轻松,也因为他说的不无道理——新宇宙同样具有老宇宙的演化规律,这应该是概率最大的前景。知子莫若父,这小子从小顽皮,看似郎当甚至有点油滑,实际心里有板眼,有决断,有机变,也有很强的亲和力。他会是个好的船长。
姬继昌讲完话,飘飞到点火按钮前,六艘飞船的同步激发是在这儿集中控制。通讯官埃玛守在通话器前,不时笑着向镜头(也就是向妈妈)招手。在飞船肃穆的气氛中,大家默默等待着,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一分钟倒计数了,通话器中一片寂然。
只有五分钟了。三分钟了。现在该开始一分钟倒计时了……忽然,“万户号”的通话器意外地响起来:“‘女娲号’紧急呼叫姬船队,请立即中止激发!‘女娲号’紧急呼叫姬船队,请立即中止激发!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埃玛迅速确定了呼叫方位,惊疑地报告:“船长,‘女娲号’应该就在附近!”
姬继昌迅速接过通话器:“这儿是《美丽新世界》船队,遵嘱中止激发。但是为什么中止?请速告原因。”
由于距离的原因,26分钟后回话才传过来。那边显然大喜过望,以致不再使用船队通讯的例行用语:“谢天谢地!昌昌,我是鱼阿姨,和你天乐叔叔一块儿来了。不要着急,等着我们,估计六七分钟就能赶到。”
“好的。”姬继昌向各船下达命令,“接到紧急通知,暂时中止激发,各船原地待命。”
“女娲号”上的姬人锐也忍不住问:“乐水,天乐,我是人锐。怎么回事?”
这次那边的回答很快就到了,显然距离已经大大缩短:“人锐大哥你不要急,我们快到了,马上去接你。”
“女娲号”按照对方的电波定出精确方位,在太空中很快找到了姬船队。“女娲号”以超光速飞行了6分钟,改为常规动力驱动,很快用肉眼就能看到一个明亮的六星星团,那是姬船队。“女娲号”开过去,与“万户号”接合。接合后没有进行解释,直接把姬继昌接到“女娲号”上。然后“女娲号”又与“宇宙虫号”接合,把姬人锐夫妇接过来。这次楚天乐很谨慎,他要在小圈子里先把话说透,把该考虑的事项考虑清楚,再向船员公布,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动荡。
在“女娲号”驾驶舱里,他向姬家三人介绍了最新的理论突破。新理论非常有力,姬氏父子立即接受了它,在那个刹那,楚天乐在姬继昌的眸子中看到的不光是喜悦,还有——幻灭感。姬继昌眉头微蹙,沉沉地思索着。他的妈妈苗杳则满怀喜悦,不住口地说: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真是否极泰来呀。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老辈儿的话对。”又说,“不光灾变没有了,还正赶上好年景。现在是氢时代,日子富得流油,人类哪个时代也比不上啊。”
姬人锐的心情则相当复杂,当然有巨大的喜悦,但也有严重的失落,有哭笑不得的感觉。在这个刹那,他脑中闪过28年来走过的崎岖的路。全人类28年的搏命努力换来了令人目炫的科技进步,但原来所谓的灾变只是上帝不经意打一个尿颤!他甚至有浓重的幻严感,是对楚天乐的幻灭,对人类智慧的幻灭。他曾对楚天乐、泡利、马士奇、亚历克斯、乔治、巴罗、罗格、贺梓舟、儿子昌昌这类智者虔诚膜拜(他也自认是聪明人,但那是另一个领域的聪明),而且他们的天才确实光芒璀灿,令人敬服。可是当这些天才们穷尽才智,努力设法攀到天厅,来到上帝的宝座之下时,反倒更加证实了人类的渺小。上帝撒完尿,抖抖老二就遛弯去了,却累得人类最杰出的天才们苦斗一生!
此时姬继昌已经考虑成熟了,语气沉稳地说:“天乐叔叔,谢谢你,你用卓绝的天才帮人类厘清了迷雾,认明了方向。虽然乍看起来,人类只是回到了28年前的状态,但这场假灾变带来了极度辉煌的科技进步,在人类史上空前绝后。你是这个闪光时代的开创者,又为它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历史将用金字写上你和一大批人的名字!”
楚天乐摆摆手,想中断他的褒扬。姬继昌紧接着说;“我很高兴宇宙又平安无事了,人类不必逃亡了,但我想此次行动不必停止。诺亚人的目标不再是逃亡,而是发现新世界,这已经成了诺亚人的信仰。还有很关键的一点,这个机会是稍纵既逝的,如果空间收缩降到激发临界点之下,人类就永远——准确说是在十万年内——失去了探索新宇宙的可能。楚叔叔,鱼阿姨,爸爸,我希望这次行动仍然继续。如果必要,可以让6000名船员进行一次公投,以决定是否继续实验。”
楚天乐还没有回答,姬人锐生气地说:“糊涂!我上次就批评过你,你还没学会乐之友们的行事规则——从不惧任何冒险,但只限于最必要的冒险。在人类处于绝境时,婴儿宇宙计划是必要的冒险。如今人类已经安全,它就是不必要的疯狂!不要提什么公投,公投并不具备天然的合理性,尤其是在冲动情绪下的公投,我不认为它比得上少数智者冷静的权衡。你真想公投也可以的,先把实验暂停,等它一年,等情绪稳定后再来进行,那时的公投结果恐怕要和今天的大相径庭吧。而且,”他看着儿子的眼睛,“恐怕不光是船员们的公投,而应是人类的公投。至少说,在新的形势下,六艘飞船的产权人是否还愿意无偿捐赠昂贵的财产?他们应该有重新选择的权力,这才公平。”
姬继昌面色惨然。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情,但这恰恰是他急于进行激发的原因,如果按父亲说的程序走下去,新宇宙计划不光是要搁浅,而是会彻底泡汤。不说别的,单是六位产权人或产权国就会否决这次行动。在人类处于绝境时,民众的集体主义得到最大程度的强化,可以慷慨地举家相赠。现在,灾难已经纾解,船主恐怕该操心如何大赚一笔,借助超光速飞船开发宇宙旅游业了。在“这个宇宙”已经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有几个人会关心另一个宇宙的事?除非那些天性极不安份的家伙——比如麦哲伦、哥伦布、白令、康爷爷和自己。但这种不安份,这种强烈的探索欲,正是人类最可宝贵的天性,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但父亲的话句句在理,无懈可击,他无法反驳。想了想,爽快地说:
“好吧。如果这是乐之友的决定,我无条件服从。”
姬人锐回头对楚说:“比较难办的倒是你这儿。天乐,昌昌刚才说得不错,你带着乐之友们,带着全人类,造就了一个无比辉煌的时代。但……怎么说呢,当最后的真相被揭示后,它不像是英雄史诗,倒更像是一部荒诞剧。咱们共同营造了一个强大的气场,又要一针把它戳破。天乐,乐水,咱们该如何善后呵,一个接一个的急转弯,会把乘客们震休克的。而且,这个喜讯的尾巴上恐怕还拖着一些小悲剧,比如——诺亚号。”
楚天乐与妻子沉重地对视。姬人锐说得没错,飞出去的诺亚号已经如风筝断了线,无法通知他们了。诺亚号终将知道这个机理——当宇宙收缩率降到临界点之下、飞船陷在泥沼中无法行进时,他们就会就知道了,就如当年麦哲伦船队曾长期陷于无风的太平洋。那是一个凄惨的前景,但眼下他们无法可想。即使派一只飞船循迹追赶,也不容易追上的,诺亚号走得太久了。
楚天乐叹息道:“姬大哥你说得对,这样一次接一次的急转弯,肯定会撂下一些不幸者,让他们心理崩溃。慢慢想办法吧。我知道你这会儿的想法,你想压下这个发现暂不披露,但那不现实。如果瞒着它,咱们咋劝说6000名船员放弃毕生信仰,顺顺溜溜跟咱们回去?而且,我一向说,我并不是什么世不二出的天才,也就是有时能比别人早看一步而已。即使我不公布,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机理的。我的意见,还是像上次那样,果断地公开。”
鱼乐水点点头:“公开吧。毕竟它是个喜讯,如果引起动荡,化解起来也相对容易。”
姬人锐长叹一声:“你们误解我了,我这次压根儿没打算瞒,谁能瞒住这样的惊天喜讯呢。只是……不说了,昌昌,你回去宣布新决定吧。”
姬继昌乘小蜜蜂回舰队旗舰“万户号”,他将在那里宣布中止行动的决定。姬人锐看着儿子的背影,笑着对楚天乐说:
“天乐,还没感谢你呢。我真正佩服你那个脑瓜,能够想出‘超光速航行加电波’的接力方式,救了昌昌和他6000名部下。太险了,再晚一分钟就全完了!”他对乐水说,“咱们都知道超光速飞船,但很难跳出旧的思维惯性。如果把我搁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我肯定想不出这个办法。”
天乐不在意地说:“逼出来的办法。把你搁在那个位置,你同样也会想出办法的。听,昌昌在宣布。”
通话器中,姬继昌正在向6000名船员发表动情的讲演:
“……咱们已经扣响新宇宙的门环了,却不得不撤退,这当然很扫兴,但喜悦的份量更重。我们的老宇宙安全了,地球母亲安全了,亲人们安全了!咱们得回去好好庆贺一番!至于对新宇宙的探索,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退却,不久以后,我们会重新叩响新宇宙的大门!”
船员们欢呼着,接受了中止行动的命令。八艘飞船编队返回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