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利—姬继昌小组开始了疯狂的工作。他们很快完成了理论计算;又对原“诺亚号”飞船的图纸进行了整改,设计了适用于近太空旅游的简化版飞船,完成了定型图纸。这些图纸将免费向全世界公布,以后所有飞船,包括私人建造的飞船,都必须按这个图纸统一生产。然后他们就开始进行实验设计和相应的准备,其中份量最重的工作(32艘虫洞式飞船的监造)交由姬人锐负责。
姬继昌还同时开始另一项准备——如果成功分离出一个婴儿宇宙,那么等第二次实验时,他就会带着一艘飞船和1000名船员进入新宇宙,所以要提前进行培训。相比“诺亚号”甚至“褚氏号”,这次远行更为凶险。进入那个新宇宙中的会不会是一船尸体?或者干脆是被压缩成一个中子团?即使他们活着,能不能找到落脚之地?能不能找到食物?飞船在新宇宙中能否飞行?那儿的物理规律是不是同老宇宙一样?……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样的探险与“送死”几乎是同义语,但他们一定要去尝试。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这么多不确定之前有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那就是:老宇宙将在几百年间彻底塌陷!只有冒险才可能有生路!
他父亲姬人锐也用同一根鞭子把自己抽成疯狂的陀螺。他首先亲赴纽约,同SCAC本届首席执委曹将军协商。那位已经同他有“秘密协定”的曹将军非常为难,因为婴儿宇宙计划太“不靠谱”——地球永远不可能知道婴儿宇宙是否成功,连理论上也不可知。乐之友作为民间组织敢于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但没有一个政治家敢这样做。不过姬人锐成竹在胸,充分施展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摇摇食指,笑着说:
“No,No,我并非请SCAC参与婴儿宇宙这件事,那件事太不靠谱,怎么可能让谨慎的政治家们参与呢。我只是说,乐之友愿与SCAC携手开启一个灿烂的超光速时代。要用最优惠的政策鼓励各国和私人建造虫洞式飞船,全世界至少建32艘。乐之友将无偿提供技术支持,SCAC则补助20%的成本费,条件是飞船必须在两年内建成。想想吧,有了32艘超光速飞船,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实现太阳系旅游甚至星际旅游;可以轻易在月球建工厂,可以对火星大规模移民……”
曹将军截断他的话:“Yes,Yes,说到这儿就够了。这个前景颇具吸引力和可行性,相信会在SCAC和联合国大会顺利通过。至于你以后要用这32艘飞船干什么,我是一概不管、不问、不知。”
两人笑着互击手掌,谈成了这笔交易。
六个月以后,姬人锐、鱼乐水、葛其宏等人赶往美国伊利诺伊州韦斯顿镇的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参观。楚天乐没有同来,大概正进行一项重要的思考。这儿已经改建成“费米飞船船体建造中心”,由于这个建议是康不名提出的,再加他的本业是机械制造高级工程师,乐之友便干脆任命他为这个中心的总经理兼总工。有人担心他年龄太大,但实践证明这次选择是对的,这位老黄忠用六个月时间刀劈了夏侯惇——建造中心顺利投产,即将开始第一艘船体的建造。
在机场迎接他们的仍是上次接待贺梓舟的阿伦·戴奇,他如今是中心的常务经理。直升机下出现了那个神奇的8字,戴奇让直升机先降落在8字的外围,在这儿耸立着一个气势雄伟的空心球体,上半部有参差不齐的缺口,通过缺口可以看到内部完美的球形镜面。路上戴奇已经告诉他们,这就是当年第一次实验所产生的空心球,因为新工厂只能建在那片地方,所以用整体搬移法,把球体之下的十米土层用钢梁加固,垫上滚杠,向外平移了一千米。“这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我们肯定会让它永久保存。要知道,那里面嵌着我四位同事的遗体。”戴奇苍凉地说。
直升机通过缺口进入空心球,观赏了它鬼斧神工的构造,也吊唁了四位烈士。直升机飞出球体,外围的田野里有几十座帐篷,五颜六色,有数千人在帐篷外打座。其中又有一个地方最密集,那是人群在排着队领取食物,三名老太太在发放。康不名在球体附近的地面迎候他们,姬人锐同他是打惯嘴仗的,见面就说:
“咦,老康你怎么还是油光水滑的?我以为你在半年间筹建了这座工厂,应该累得惨不忍睹了呢。”
“那要感谢我的副手。”他指指戴奇,“我一向是个懒人,动嘴不动手。我只提想法和要求,其它事项全交给他了。而且等首件成品一出来我就彻底撒手,仍回泡利那儿当顾问去。”
戴奇笑着说:“这才是最高明的领导艺术呢,让部下累死都是高兴的。”
鱼乐水指指田野中的人群:“这些打座的人都是什么人?好像都在念诵经文?”
康不名无奈地摇摇头,“是世界各地等候拯救的人。现在他们改了说法,说,通向新宇宙的门户不是在亚拉腊山,而是在这儿。知道不?我的两个老邻居没敢爬那座6000米的雪山,如今也来这儿了。我老伴来这儿后无意中见到了她俩,她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六个月了。”
康不名上次探家时,原答应老伴七天后回家的,但他食言了,所以在老伴面前一直理亏。后来他来美国建厂,干脆带着老伴一块儿来了。“我老伴来这儿可忙坏了。那群人住在帐篷里,生活自然是比较苦,老伴碰到两个老邻居后,免不了去送些热汤热饭什么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变成了开粥棚赈济灾民。再这样下去,乐之友给我的工资不够老伴抛撒。”
姬人锐和鱼乐水相视一笑:“老康你不用哭穷,很快你就会发大财的。”
他的笑容有些鬼道,康不名疑惑地看看他,不过没往下问。葛其宏笑着问:
“那些人是在等新宇宙的门户开启?知道准确时刻了吗?”
“知道了,主已经告诉信众,下一次粒子激发时那个门户就将同时开启。看来主也很能与时俱进,善于借助科技的力量。”
鱼乐水轻叹道:“其实我赞赏他们,他们也是在努力找生路啊,总比彻底绝望好。”
一行人又绕球体的外沿走了一圈,观看了颜色斑驳的球体外壁,康不名说:“看了这个空心球,有了直观印象,现在参观我们的生产线吧。”
他们仍然乘直升机,向里飞了一千米,到了原来空心球的原来位置,也就是加速器进行粒子激发的区域,是原来的GDF和DO探测器的所在地。空心球连同下面的10米土层整体移走后,这儿留下一个巨型深坑,能装得下一艘3000吨的货船。GDF和DO探测器没有恢复,只恢复了真空管道,但这段管道大大加粗,其外形像是普通的高压罐体,中部是长圆柱,两端是半球。罐体外部很粗糙,不像是高科技设备应有的外貌,它离地面有十几米,用普通的木材支承着。康不名领大家沿脚手架爬上去,来到罐体中部,仔细察看,原来罐体竟是粗糙的纤维板!用这种纤维板做真空管道,确实匪夷所思。康不名说:
“内爆成型法,准确说是二阶真空泡成型法,它的原理你们肯定清楚吧。”
姬人锐打趣:“我们清楚,但今天你既然来当导游,就别偷懒,按全套导游辞来一遍吧。”
“那好,我就按全套的导游辞。这段真空管道使用廉价的竹纤维板。内壁喷涂气密性涂料,以保证它可以抽成真空。它由高强度骨架支撑,在形成真空后不致于被压瘪。大家已经知道,二阶真空泡被激发后,激发区域内的所有物体都会在瞬间向外‘飞散’,在真空泡的球面处形成自然堆积,于是这段真空管道就瞬间转化成我们需要的罐形船体。所以它是一次性的,其后每次都需要重建,以用于下一次激发。罐体生产过程中不需要模具,不需要高温。形成的球壁很薄,只有两毫米厚,但你不用担心它的强度。它是类中子态物质,有极高的硬度、强度、韧度、透明度和光洁度,是材料学家作梦都想得到的理想材料。而且它是由质子、中子等粒子的重构所形成。”他用重音念出这俩字。“重构之后与原物体的材质完全无关,所以用不着昂贵的高强度金属,什么廉价材料都行,像竹纤维板啦,泥土啦,沙子啦。这样,飞船的造价就会大大降低,说它降低95%已经很保守了。”
鱼乐水衷心赞叹:“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
“没错。再说形状。用这种工艺生产的产品,其基础形状只有一种:球形。不过,通过多点同步激发和调节激发强度,产品也可以是椭球形、弯曲香肠形以及罐形,后者比较适合做飞船船体。你们看,眼前这段真空管道就是罐形,但请你们记住,成品的形状其实与它无关,而纯粹由激发模式所决定。只要这些材料位于激发区域内,在激发瞬间它们就会向外‘飞散’,在真空泡的泡壁形成堆积。但如果激发前物质堆放形状和设计的泡壁形状拟合,生成品的壁厚就会均匀。所以我们才把这段管道预先做成拟形的罐状。”
众人对这种全新的生产工艺赞叹不已。“老康啊,你开辟了一个时代。”姬人锐说。
康不名笑了,自负地说:“这句褒语一点儿也不算过誉,所以嘛我就坦然收下了。纵观万年文明史,制造业都非常依赖材料的原始性质,即使在发明了塑料、合金、纳米材料之后,也都是对各种材料在原子级别之上的调配。现在,我们实现了材料在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材料专家在新工艺中彻底失业,即使最廉价的材料经过这种重构后,也能达到无法想象的优异性能。”
葛其宏惊叹:“太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那是不是说,连垃圾也能用来建造飞船?甚至核废料也行啊,只要经过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放射性也就消失了。”
康不名吃惊地瞪着他,瞪了很久,弄得葛其宏有点讪讪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外行话。良久康不名才说:
“失敬了,失敬了,想不到一向爱说俏皮话的葛副会长竟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小葛啊,你知道你这句话的价值吗?你无意中开启了一个产值数万亿元的新产业!不过不是用来造飞船,地球眼下用不到那么多飞船;而是用于建材!很快世界上就会到处耸立着廉价的、性能优异的球形透明房屋,而垃圾这个名词将从此消失!”他转向大家,激情地说,“这个发明的意义太伟大了,无论怎么评价都不算过誉。自打文明肇始,人类就像一条巨蚕,贪婪地吃着绿叶,留下美丽的蚕茧,但也留下大堆的粪便。而且粪便越来越多:工业垃圾、生活垃圾、建筑垃圾,更不说危险的医疗垃圾、化工废料和核废料,等等。这是文明的癌症,一直没办法解决的,因为它在本质上是基于‘熵增不可逆’的宇宙法则。有识之士担心,总有一天,垃圾会成为主流,甚至把文明完全淹没……现在,小葛把这个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小葛,快点报专利,你我联名。不要重犯克拉克的错误,他因为对同步卫星的发明漫不经心,在太空丢失了十亿英镑。我们这个专利的收益又何止十亿!”
听了他最后一句玩笑,姬、鱼和葛相视而笑,笑容相当神秘,弄得康不名有点发毛。没等他问,姬人锐笑着说:
“老康啊,既然你提到了专利,我就提前揭宝吧。给,这是你的专利证书,关于‘二阶真空泡成型工艺’的发明专利,我让葛会长为你申报的,已经覆盖了世界各国。因为是这你职务之外的发明,所以这份专利属于你个人。还有一份合约,关于乐之友如何向你付专利使用费的。”他讥讽地说,“这是接受虫洞飞船技术的教训啊,我们无偿向联合国提供了这项技术,让他们在采氢业上大发横财,他们却想中止对乐之友的拨款。所以,技术专利还是握在自已人手里保险。你如果同意合约内容就请签字,乐之友随后开始向你付专利使用费。”
康不名接过硬邦邦的专利证书和合约文本,匆匆扫了几眼,困惑地说:“我就这么一不小心,变成亿万富翁了?”
“对,没错。所以我说你别再抠门,别怕尊夫人把你的工资施舍光。”
“但这个发明实际最早是洋洋提出的啊。”
“对,是他首先提出,但‘诺亚号’上天前时间太紧张,他没有申报也没实施,是从你真正开始的。再说,洋洋已经离开地球,也没有留下后人。反正专利已经归你啦,你想怎么花钱那是你的事,想寄给几十光年外的洋洋,也行啊。”
“这么多钱,留个零头就够我们老俩口和子孙们花啦,其余我捐给乐之友。”
“我说过,那是你的事,以后再说。还有,刚才你的笑话不能当笑话,确实要申报一个用于建材的补充专利。”他想了想,“就以贡献最大的三个人,康不名、楚天乐、葛其宏为专利权人吧。”
葛其宏也被震晕了:“我?就因为刚才那句话?”
“对,一言可丧邦,一言可兴邦嘛。记不记得德国总理施罗德的一件逸事?事发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某次足球赛德国队夺冠之后吧,他高兴地喊:让我们干一杯!后来这句话被谱成歌曲,全国流行,他糊里糊涂就赚了几百万稿费。”
“真是祸从口出啊。这次我完了,心宽体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得尝受世界级富豪们劳心伤力的苦日子啦。我也学康老,留点零花钱,其余捐给乐之友。”
玩笑归玩笑,他们决定回家后立即申报专利,还是那句话,权利握在自己人手里最保险。他们从脚手架上下来,戴奇说,准备工作还要一个小时,请他们先到休息室休息。鱼乐水立即说:
“不,既然还有时间,我们到哪儿去一趟。”她指指远处的人群。“他们在这儿守了六个月,够苦的,天气马上就要转凉,日子会更苦。人锐你想办法把他们劝走吧,我知道你有办法,当年在杞县就曾大展身手,老鲁说你使用了反间计、空城计、美肉计、连环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姬人锐不免摇头:“你呀,真是菩萨心肠,到处当滥好人。其实他们不苦,他们认为肉体的苦修会收获心灵的快乐,心灵的救赎。”
鱼乐水笑着坚持:“你试着劝一次嘛。劝过之后,如果他们仍要坚持,也算我们尽了心。”
“好吧,我试试。”
他们仍乘直升机过去。人群中心有一口很大的不锈钢罐,里面盛的大概是中国式的杂烩汤,香味四溢,热气腾腾,人们排队领取,秩序井然。三个老太太掌着长勺为大家分发,她们看来很享受这种“施予者”的角色,干得很热情,一边分发,一边与领取者亲切地交谈着。其中两位老太显得蓬头垢面,应该是在帐蓬里过苦日子的两个邻居,衣装整洁的那位肯定是康不名的老伴。姬人锐让同伴们在圈外等候,他找到三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鱼乐水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他是交错使用汉语和英语,显然也在对周围人讲。20分钟后他回来,笑着说:
“好了,老康的两位老邻居同意回国了,其他人也已经动摇。”
鱼乐水很佩服:“这么快!你都说了什么?这次是三十六计中哪一计?”
“完全没有用计,这次是靠真话的力量。我对他们说:这儿确实能激发出真空泡,这种二阶真空可以说是新宇宙,所以‘主’说这是通向新宇宙的门户,也不为错。但处于激发区域的物体,包括人的身体,都会嵌入你们眼前这个空心球的球壁。你们看,通过缺口能看到那儿有一具人体,对不对?当时嵌在球壁中的共有四位义烈之士,至于他们的灵魂能否脱离肉体而进入新宇宙,按我们的信仰是不信的,但也不排除你们的信仰是对的。我给你们透个消息,这里半个小时后就要进行首次工业性激发,依主的说法:那时天国之门就将洞开。你们三位如果愿意进入天国之门,我可以开个后门,事先把你们送到那个罐体里——只是这样做了之后,灵魂的归宿我不敢保证,但肉体肯定要嵌在船壳上了。”
“他们怎么说?”
“康老的老伴首先摇头,笑着说,你弄错了,我是来给他们舍粥的,我没准备进天国。两个老邻居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我提供的后门,说马上离开这里回国。其他人也动摇了,应该会有相当的人步她俩的后尘吧。”
“好,干得不错。谢谢啦人锐,功德无量啊。”
那边的脚手架已经拆除,激发马上要开始了。他们乘直升机返回,立在坑口,一眼不眨地看着下面。准备铃声响过之后,万籁俱静,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空间似乎抽搐了一下,伴随一声清亮的声音,那段膨大的真空管忽然消失了。定睛观看,它还在,只是变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罐形船体,尺寸比原来略大一号。罐体下边的支承歪倒了,罐体直接座在地面上,那一声清亮的声响应该是罐体座地的声音。罐体范围之外的真空管道还保持原状,但已经与罐体脱离。两台激光切割机同时伸出长臂,开始在船体上切割。切割器发出夺目的蓝色光芒,但与普通的切割不同,割口处完全没有火花飞溅,只有一道极细的割口随着激光延伸,在透明的船体上慢慢勾勒出舱门的形状。看来这种新型物质切割起来比较困难,切割机行进得相当慢。一个小时后,两扇门——不,四扇门切割完毕,原来激光切割器在对侧罐壁上也同时完成了切割。
康不名和戴奇领众人走进一台观光吊舱,液压伸缩臂把吊舱送到刚切开的门洞处。戴奇介绍说,船体马上要移走,在另外车间里进行后续加工。在这儿提前把门切出来,只是为了检查和吊装的方便。然后就要开始下一件产品的准备了。众人透过门洞,敬畏地观察这座巨大的透明船体。舱壁确实非常薄,只有两毫米,再加上完全透明,几乎就像融化在空气中。葛其宏笑着问:
“康老,戴奇先生,壁这么薄,真的能做飞船船体吗?”
戴奇看来早就预料到类似的问题,提前准备了一个大铁锤,此时他拎过铁锤,抡圆了砸向船体,众人不由心中一揪——他们已经习惯了玻璃在锤击下哗然破碎的场景。但这样的场景并未出现。只听得清亮的一响,铁锤被反弹回来,而被砸处完好无恙。那一响的余音不绝,震波沿着薄薄的船体传播,造成了光线的衍射,一圈圈彩色波纹沿着船身荡过去。从这个现象看,这种高强度的材料也有优异的弹性。康不名笑着说:
“他的锤击只是作秀,是给记者们准备的直观画面,其实船体的强度远远大于锤击的力量,甚至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他笑着问葛其宏,“小葛,有没有恐高症?如果没有,你可以用这样的透明球体组成摩天大楼,让建筑物融化在蓝天里,而住户可以透过地板,观看脚下的彩虹卧波,云飞云停。”
葛其宏衷心地说:“那是神仙的境界了。”
众人都笑,但笑容深处也有苦涩——人类社会已经到了全新阶段,有用之不竭的廉价能源,“环境污染”将变成死亡的旧词汇。人类已经因科技而进入自由王国,从人界走向神界。可惜,前边仍旧蹲伏着一个恶魔,它会把这一切美好毫不怜惜地一口吞下,已经神化的科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应对办法。没错,泡利正全力开发婴儿宇宙,但结果如何难以逆料,它只能说是绝望中的疯狂努力。
他们在苦涩的喜悦中与康老告别,离开美国。
此后,新式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以美国费米中心生产的标准化船体为基础,姬人锐在全世界组织了流水线生产,所有具备相应技术水平的国家都参与了零部件生产,最后在中国组装。当然,姬人锐已经提前同所有船主在私下达成协议:飞船完工后乐之友要首先借用三个月,不付租金,但要保证飞船的完好,若有损坏照价赔偿。
至于以同样方法生产整体式房屋的产业也随之诞生,康不名的孙子康平是总负责人。这是涉及万亿产值的大产业,他们要先制定标准,进行先期实验,完成定型图纸。
两年后,在姬人锐、泡利、康不名等人近乎疯狂的努力下,33艘飞船顺利建成,多了一艘作为备用。新工艺和流水线生产大大降低了费用,即使如此,建造总费用也占当年全世界GDP的45%,大大影响了民众的生活。但民众都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所以并未引起什么风波。只有一件事姬人锐没办到:他原想给飞船都买上保险,但没有一个保险公司敢接这业务。其实即使有人接,姬人锐也拿不出天文数字的保费。而且——说到底,保不保险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姬人锐心目中,现在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都可以用于人类逃亡这个目的。那么,买了保险,不过是把右口袋的钱转到左口袋而已。何况这个实验是“本质安全”的(泡利的话),真空洇灭只能释放微量的能量,即低强度光脉冲,人员设备只要位于洇灭范围之外就是绝对安全的。金鱼号和诺亚号的成功,还有费米中心已经常规化的工业激发就是明证。所以到后来,姬人锐把买保险的念头放弃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楚天乐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但确实没有具体参与。更多时间他呆在山中家里。他总是坐在轮椅中,眉峰微蹙,目光对焦在无限远处,数小时不动一动。鱼乐水尽量多抽时间在家里陪丈夫,她知道丈夫在苦苦寻找“另一条路”,但他的寻找肯定不顺利。鱼乐水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焦灼。连6岁的草儿都知道了一条规则:在爸爸“变成石像”时绝对不能打扰,她会悄悄跟着徐阿姨或妈妈到外边去玩。鱼乐水从不过问丈夫的进展如何,不想给他造成压力。她想起公公晚年主动退出了科研,就像一位善水者年迈之后主动远离大海,那时难免有失落感吧。鱼乐水有一个感觉——丈夫可能也快要离开智力搏击的舞台了。虽然他只有44岁,但他的病也许会影响到智力的。
对于丈夫这样的人,仅仅智力上的衰退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啊,鱼乐水苦涩地想。
两年后的六月份,婴儿宇宙实验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姬人锐从SCAC借来《宇宙虫》号,拉上楚天乐和鱼乐水,来到月球背后6万千米的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代表乐之友总部进行实验前的视察。32条无人飞船已经在那里泊好,船身上漆着各条船的名字:《盾构机》、《深潜》、《寂寞之心》、《矿工》、《新伊甸园》、《天国之门》等等。由于新飞船都装有尾部天线,它们仍然酷似金鱼,不过是小尾巴金鱼。32条金鱼头对头围在一起,尾巴拼成一个巨大的花球。实验将在北京时间今晚零点进行,到那时,32条金鱼将同时吐出水泡(二阶真空泡),32个水泡将连缀成一个封闭的球面,而被这个球面封闭的球形空间(一阶真空)将从它原属的三维宇宙中分离,飘走,消失。
泡利陪同视察。这家伙一向不修边幅,这两年中太忙,连理发也省了,现在淡黄色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乱蓬蓬的。姬继昌和埃玛私下称老师是“白毛雄狮”,应该是一个贴切的绰号。近来他没时间去游泳和洗澡,身上的味道也像雄狮一样刺鼻,不过参观者秉持绅士风度,对此佯做不知。泡利指着飞船,对鱼乐水笑着说:
“看,这就是你的足球。”
32条飞船是一模一样的,仅尾部天线的形状分为两种。飞船制造过程中,有些好事者私下串联,作了如下分配:12艘船的尾部天线做成正五边形,黑色;20个做成正六边形,白色;一如足球的32个拼块。考虑到这点小改动无关大局,姬人锐当时一笑放行了。所以从远处看,这些飞船围出一只逼真的大足球,只是尚未拼拢,黑白拼块之间留着间隙。鱼乐水笑着摇头:
“这个足球也忒大了点。”
楚天乐也笑:“要想踢它,得有夸父那样的大脚板。”
泡利指指这个足球的中心,那里有一个网格状的东西悬停在那里:“那就是放射源,用来校验实验是否成功。月球背面放置有灵敏的探测仪,如果泡泡激发后探测仪的指数忽然回零,我们就可以开香槟了。我把放射源做成网格状,一共125个节点,每个节点固定着100克镭。这样的结构可利用太空的低温对镭块冷却,避免因放射能造成中心过热。”
楚天乐说:“但只有激发的瞬间可以测量,因为放置仪器的月球很快就远离这片空间了。”这个解释是针对姬、鱼二人的,他俩毕竟不是专业科学家。“过去人们一直把‘星体坐标’和‘空间坐标’混在一起,观测宇宙时只记录星体的座标,从未尝试确定特定的空间点,因为真空就是空无,处处皆同,没有什么特征可以定位。但在我们的激发之后,宇宙空间就有了特定的一点,它就像海洋肚脐眼,造成周围空间的流泻。因为地月是运动的,会迅速远离这个静止的特定点。打个比方吧,就像是在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尾部点燃爆竹,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小坑。小坑将很快远离汽车,那是因为汽车的运动,而小坑是固定不动的。”
鱼乐水有些不解:“那你怎么验证激发是否成功?如果镭块儿并未掉落到婴儿宇宙中,它也会随那个特定点迅速远离月球,月球上的探测仪同样会失去读数。”
楚天乐笑了:“错!如果镭块儿没有掉进婴儿宇宙里,而是仍呆在本宇宙,那它就会受地月引力作用,仍会跟地月座标系一块儿运动。所以综合结果是:只要月球上探测仪读数回零,就意味着可以开香槟。泡利我说得对不对?”
“对。”
姬鱼二人仔细捉摸,点点头说:“对,是这么回事。”
忽然,那32艘飞船中有一艘的尾部冒出两团蓝光,船身微微动了一下。其它飞船尾后也相继冒出两团或四团蓝光,船身也微微动一下。随即蓝光熄灭,船身恢复稳定。泡利解释说:
“32艘飞船是联动控制,以中心放射源为原点,保持严格的球面形状。如果有微量飘移,电脑会自动指挥飞船的微调系统点火,精确校正飞船方位。”
对现场的视察很满意,姬人锐和楚天乐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一行人乘《宇宙虫》离开这里,去6万千米外的月球背面,实验指挥所设在那里。这会儿日、地、月不在一条直线上,月球背面(即永远背对地球的那一面)大部分沐浴着阳光,像一个亮闪闪的金盘悬在天幕上。不过这个金盘上满是疤痕,有众多环形山,但更醒目的是众多的“海”,如科罗廖夫海、齐奥尔斯夫斯基海、门捷列夫海、阿波罗海、莫斯科海等,它们都撒在金盘的盘面上。楚天乐贪馋地看着,熟练地为妻子指认着各个地方,叹道:
“我观测天文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不过我早在月面图上把它们背熟了。”
飞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这儿是一处无名平原,离艾特肯环形山不远。一艘简化版飞船停在那里,上面的名字是“女娲号”,它就是33艘飞船中备用的那艘。“宇宙虫号”关闭虫洞飞行状态,利用尾部四个小蜜蜂的动力,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走下飞船后才看见指挥所,它是全透明建筑,似乎溶化在阳光中。它呈完美的球形,球体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球体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和一些设备,一架带摄像机的小型望远镜对着天顶。泡利领着三人穿上太空服,下了飞船,从地道进入指挥所,再脱下太空服。里面的姬继昌、康不名、世通社摄影记者兼播音员霍普斯等迎上来,同客人紧紧握手,埃玛也在远处向这边招手。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房屋,赞赏地说:
“看,康老的功劳。他巧妙借用已经成熟的船壳制造技术,在月亮上因陋就简,用‘女娲号’的激发系统弄出了这个实验室。”
几个人同康老握手致谢,姬人锐赞赏地说:“你这老家伙真是闲不住啊,跑月球上又鼓捣出这个大泡泡。”
85岁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激情洋溢地说:“欢迎各位来到科幻时代。这些天在这儿工作,我总觉得我是在某个科幻电影的场景中。我想,即使人类的最终结局不可改变,我也要感谢20几年前那锅沸水,让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
姬人锐笑骂道:“你这只老乌鸦,少在这儿瞎激情。先介绍情况吧。”
姬继昌介绍了月球基地的准备情况。介绍后姬人锐问:“我看泡利小组的主力都在这儿。实验必须用这么多人吗?”
姬继昌回答:“不。实验是全自动的,除了摄影记者,只用两人就够了,但伙伴们都不想放过亲眼观察实验的机会。”
姬人锐不客气地说:“那你们还没有学到乐之友的传统。乐之友的传统是:只做最必要的事,只冒最必要的险。”他回头对泡利说,“当然当然,我知道这种实验很安全,只会激发出柔和的光脉冲,在老康的工厂里,这种激发已经常规化了,何况这儿离实验场地还有6万千米。但既然试验用不到那么多人,就让他们回地球去,包括旁边那艘‘女娲号’。”
泡利立即点头认可,对那些显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一个坚决的手势,说:“这一鞭抽得对。我、姬继昌,摄影记者霍普斯留下,其余人乘‘女娲号’离开。”
姬人锐说:“对,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夜看直播。”
一个手下沮丧地说:“那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月球啊,那就像隔着被子抚摸妻子。”
楚天乐笑着说:“只好委屈你啦。你难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关键是他说得对,多一份小心总归没坏处。”
康不名忽然插话:“对,应该离开——不过姬继昌不能留。既然是为了安全,那么泡利小组的B角理应离开。我留下吧。”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轻人的口,“看在我满头白发的份儿上,谁都甭跟我争。我这把年纪,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绝对算得上喜丧。”
姬人锐又骂他一句:“你这只老乌鸦,越聒噪越来劲儿啦。不过,就按他说的吧。”
鱼乐水看看姬,心中暗暗钦服。这个男人处事干练,虑事周详,该胆大时比谁都胆大,该小心时比谁都小心。倒不是说这次实验有风险,但他坚决地预先摒弃任何“不必要的风险”,做得非常到位。真要感谢命运给乐之友们带来这个人(其实应该说是他促成了乐之友的诞生),他和天乐一样是乐之友的灵魂。如果说天乐是管思考的大脑,那他就是管行动的小脑。他唯一的缺点——只能算是她的感觉吧——姬人锐似乎过于享受权力的快感。两年前她不同意阿比卡尔的提议,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姬继昌不大甘心,明知道泡利不会同意的,仍试探地说:“老师,让我留下指挥吧,你尽管放心,我保证……”
泡利打断他的话,简短地说:“A角优先。”
姬继昌知道拗不过他,沮丧地摇摇头,嘴里咕哝着骂一句:“你个白毛老妖精。”那边的埃玛听见了,笑着用英语说:“泡利老师,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称啦。”泡利听后声色不动。
鱼乐水笑着催大家:“快走吧,快走吧。别把看直播也耽误了。”
众人开始穿太空服,姬继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拍拍脑袋:“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六十大寿!”
姬人锐一愣:“你不说,我自己也忘了。临走前你妈还问我今天能不能返回,我说肯定能。她没说生日的事,也许是想给我个惊喜?”
众人大笑,说快回家快回家,你们爷儿仨就着生日蛋糕的烛光看直播吧。姬人锐忽然指着康不名,他们因生日相同,一向戏称老同庚:“你……”
康不名也同时想起来:“哈哈,也是我的生日!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月球上过吧,这应该是我85年来最别致的生日。但我得和老伴说一声。”
他通过指挥部要通家里电话,说今天不能回去了,生日蛋糕你们替我吃吧。老伴让四岁的重孙女蛐蛐为老爷祝了寿,奶声奶气地唱了生日歌,老人高兴地挂了电话。
康老打电话时,泡利把楚天乐叫到一边,平静地说:“既然是执行安全措施,我索性把遗言也留下吧。楚,万一有不测,泡利公式留给你了。”
楚天乐感慨地看着这头须发杂乱的雄狮。泡利的目光很平静,但楚天乐从中读出了他的深意。这个“白毛老妖”可说是世人中目光最清醒的,直觉惊人。圈内人都知道他喜欢打赌——在某项研究得出结论前,先凭直觉猜出结果,而且基本没输过。最近这一段,他从一个光屁股晒太阳的消遥者忽然变成一个工作狂,肯定有重大原因。也许他提前看到了又一个横亘在人类前面的灾难?他曾说过,泡利公式虽是经验公式,但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应该能成为理论公式。现在,他特意把公式留给自己,当然有深意……眼前的时刻不宜长谈,天乐只是笑着说:
“你是在为难我。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数学底子比较差,做不了这件事。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这事还得你来完成。”
泡利以惯常的直率说:“我知道你的数学差一些,但你有过人的直觉,它和数学水平同样重要。好了,交给你了。”
“好吧,我暂且接下它。”
两拨人告别,大家经由地道出来,分别登上两艘飞船。太阳已经半落,月球荒野上暮色苍茫。飞船用常规动力起飞,然后切换为虫洞飞行方式。在众人的视野转为盲视之前,他们看见,在那幢灯火通明的水晶球中,沐浴在温馨光芒下的三个人影正向他们频频挥手。这也成了三人留在大家记忆中的遗照。
两艘飞船停泊到哈马黑拉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上。他们乘小蜜蜂返回地面,再乘专机返回中国西峡。到总部已经是夜里11点。姬人锐不放楚氏夫妇走,要他们一块儿吃生日蛋糕。鱼乐水虽然想早点回家见草儿,但盛情难却,再者草儿肯定已经睡熟,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苗杳听见外边动静,赶快迎出来,见是丈夫一行,舒了一口气。本来不能回家的儿子也意外回来,让她更高兴。她说:
“总算赶着今天回来了,没把六十寿诞拖到明天过。”
她果然备好了生日蛋糕和一桌盛宴,屋里还有鲁军定夫妇。大家忙忙碌碌地吹蜡烛,切蛋糕,但都拿一只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黑白分明的大足球仍然安静地悬停着,等着指挥部的点火指令。今天是农历初七,透过窗户,夜空中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中天,暗淡的月盘隐约可见。从方位上说,实验场地,即地月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此刻在月盘中心的背后。鲁军定对鱼乐水不在意地说:
“实验要是成功,我就立马轻松啦。”
他是说,如果实验成功,民众又有了巴头,心理上得以宣泄,就不会有人再来搞什么暗杀了。他说得不为错,但在这个喜悦亢奋的时刻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鱼乐水心中突然泛出一波阴郁。看一眼丈夫,他在努力吃饭(现在他的咀嚼比较困难),没有对这句话在意。鱼乐水连忙把话头扯开。
这顿生日喜宴吃得风卷残云,因为时间已经快到零点了。大家来不及收拾碗盞,先堆在餐桌上,都到客厅看电视。有时也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新月,因为从真实方位上说实验地点是在那个方向,他们真想透过月球亲眼看到它。
由于婴儿宇宙计划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所以今天的直播有意低调,没有专门的主持,没有观礼的贵宾。镜头在实验现场和月球实验室来回切换,实验室内只有泡利、康不名和兼做主持人的霍普斯。11点59分,霍普斯简单地宣布:
“实验即将开始,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电脑计数声单调地响着。姬家屋子里也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盯着屏幕上那个黑白相间的大足球。计数结束时,大足球忽然爆出一道极强的白光。众人不由喝一声好,但这声欢呼只喊出一半就卡住了,因为电视突然黑屏!就在同时,窗外的夜空变得雪亮,强光背景下唯有半空中的月盘是黑色的,就像是撒旦的独眼。强光一闪而过,夜色又恢复原貌,只有月盘的圆周残留有细细的白光,围出了一个空心的月亮。不过光圈很快消失,复现出原来的弦月。奇怪的是,在白光消失之前,月盘似乎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电视屏幕上仍然是黑屏。
这样的强光远远超过理论计算值,这是不祥之兆。屋里静了一秒钟,也许两秒钟,然后几个人同时跳起来,开始了行动。姬人锐父子分别打电话询问了乐之友总部和SCAC的值班人员,得知在强光闪过的瞬间,所有直接用望远镜观看夜空的人都被短暂致盲。此时能绕过月球观察实验点的只有太空中的楚马望远镜,但它也因突然的强光造成数据溢出,无法提供报告。楚天乐向姬人锐招招手,说:
“立即乘飞船,去现场!”
姬人锐点点头,在电话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十分钟后,楚、姬等十数人已经坐上直升机,到南阳换乘小蜜蜂,向哈马黑拉发射场飞去。泡利小组其它成员同时从各地向那儿赶。
飞行途中姬人锐作出决定,这些人将分乘两艘飞船前往出事现场。他、姬继昌带上两名泡利小组成员坐“宇宙虫号”先走,楚、鱼带领其余人乘“女娲号”在同步轨道上待命。两船随时保持联络,只有在得到前者的安全通报后,后者才能出发。月球背后此刻不大可能有什么危险,但——他们也曾认为这次实验是安全的!楚天乐和鱼乐水同意了这个决定。楚天乐低声说:
“姬大哥,昌昌,保重!”
由于要随时保持联络,“宇宙虫号”只能采用断续飞行方式,赶到出事现场用了两个小时。越过月球边界后他们小心地向前推进,姬继昌不停地报告着:
“32条飞船全部失踪……远处似乎有飘浮物,眼下看不清楚……现在到了月球背面——天哪!”
守在“女娲号”通话器前的鱼乐水急急地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通话器中换成姬人锐的声音:“你们自己来看吧。已经确认没有危险。”
一个小时后“女娲号”赶到了月球背后,船上成员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月球背部的中心区域凭空升出了一个巨碗,其大小大致等于中国的吐鲁番盆地。碗底深陷在月球表面,比周围未变化的月面要低十千米左右。碗壁向四周升起,边缘比月面高约三十千米以上。碗壁不完整,边缘呈锯齿状,颜色也不一致,有深有浅,还有透明的区域。碗壁很薄,高高翘起在月面上,似乎用手指一戳就会哗然坍塌,给人以锋利的痛楚感。看到这个怪异的场景,楚天乐联想到了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场发生过的事,那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带缺口的空心球,后来知道,那是真空洇灭后物质沿洇灭球面所形成的自然堆积。今天这个碗同样是那种自然堆积,只是尺度大了近千倍。球体的中心是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即实验所在地,也就是说,这次实验所激发的洇灭空间,其半径大致为60000千米。
当年费米实验室两个半球的内壁非常光滑,最内一层透明,逐渐过渡到不透明,今天这个碗的内壁同样如此。两艘飞船映在内壁的镜面上,因为镜面曲率很小,接近于平面镜,飞船的成像只是略略变小。两艘飞船到这儿都停止了激发,以免出现危险。第一艘飞船上放出了一架小蜜蜂,以常规动力飞行,沿着那个巨大的碗壁在寻找着。他们很快找到了两具飞船遗骸,它们已经成了平面状,平平地贴在碗边,但其大的结构,像船艏、五边形或六边形的尾部天线、以经线状排列的电磁加速线圈,等等,都基本能分辨出来。其中一艘飞船的名字正朝着这边,仔细查看后竟然还能勉强认出来:《寂寞之心》。
小蜜蜂向碗底飞,这儿有一块区域比别处的透明度更高一些。那儿原是实验指挥所,那个透明的球形建筑。它也被平面化,贴在碗壁上。半球中的三个人成了放大的剪影,摊手摊脚地嵌在透明物中,有点像琥珀中嵌着的古生物,只是尺度大了几十倍。通话器中听见小蜜蜂里的埃玛在低声说:
“这位可能是泡利老师,他的肤色最白;这位应该是霍普斯,身边是那架小型天文望远镜;这是康先生,还能看清他的白发。今天是他的85岁生日啊……”
那边沉默了,船员们在向三位烈士默哀。
两艘飞船离开月面,搜索一番后找到了其它一些飞船。它们也都被平面化,形成了弧度相同的球面残片。这些残片在形成的瞬间应该都与第二拉格朗日点等距,也就是说被堆积在半径6万千米的超级球面上。这些位置已经远离引力稳定点,而且地球和月球的相互位置也早就变了,所以,由于地月引力的拖曳,这些残片散布在长达数十万千米的地球轨道上。但残片中没有发现安放镭块的正方体网格。“女娲号”和“宇宙虫号”都带有辐射监测仪,但仪器上没有任何显示。为了确认镭块的消失,姬继昌让飞船电脑计算出镭块儿三小时前的空间座标,然后赶往那里。飞船逼近那个曾经的球心,仪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实验成功了。那个有125个节点的镭块方格确实已经随着一块自我封闭的空间,从这个宇宙中飘走了。
实验成功了,而且是超乎意料的成功。现在,泡利激发的封闭空间不是区区千米尺度,而是直径为12万千米的超级球。它甚至可以轻松地把半径6373千米的地球封闭其中,送到另一个宇宙。只是——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惨重,它以三条生命为牺牲,以32艘贵重的虫洞式飞船为陪葬。
两艘飞船再次返回月面,以常规动力悬停在大碗的中心,向三位殉难者致敬。大家目光泫然,但都没有流泪。眼前这个造型奇特的碗可以说是三人的纪念碑,是一件超现代派的艺术品。它有足够的强度,估计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寿命至少可达数万年——不过宇宙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寿命了,数百年上千年罢了。这么说来,这座薄薄的纪念品肯定能“与天同寿”。
他们告别死者返回,姬人锐平静地说:
“三条人命,32条飞船,全世界半个年度的GDP。我欠了一百万年都还不清的巨债,也许只有追随他们三人去,才一了百了。”
楚氏夫妇相对摇头,楚天乐低声说:“姬大哥别这样想。这是咱们大家的债。”
鱼乐水凄然说:“是咱们大家的债。我回去后得尽快向三人的家属吊唁,可是——我该如何开口啊。”
有关这次小型天文尺度灾变的情况陆续汇集。灾变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是:由欧洲航天局ESA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共同投资建造的空间激光干涉天线LISA(是一个位于太空的正三角形激光干涉仪,边长为500万千米,用以测量引力波)自2015年建成后从未得到过确定的信号,但那天的记录上却出现了一个突然的峰值,时间正是实验激发时刻。
第二天晚上,姬人锐和楚天乐、鱼乐水、姬继昌商量后,召开了乐之友科学院和泡利—姬继昌小组的联席会议。鉴于上次暗杀事件的教训,此次姬人锐未雨绸缪,派鲁军定和他的手下在会议室外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会场气氛沉重,没有挂三位烈士的遗像,但在主席台上放了三束白色的鲜花。姬人锐声音低沉地说:
“大家起立,向三位烈士默哀。”
众人默哀,每人都泪光盈盈。姬人锐请大家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婴儿宇宙激发实验是乐之友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赔上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和32条贵重的飞船。世界上肯定会掀起一阵凶风恶浪把我们吞没,而我这个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最大欠债人只有自杀才能谢罪。不过我想,在惩罚之剑落下之前,我们得抓紧时间对实验来一个总结,这样在法庭上忏悔认罪也能说得利索一些。现在,请泡利小组的第二负责人姬继昌发言。”
姬继昌起身,先走过来,向姬人锐庄重地行鞠躬礼:“首先向姬人锐先生致谢。”他这么庄重地向自己父亲致谢,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姬继昌说,“实验前我爸爸视察现场时提出:为防万一,泡利小组大部分成员必须撤回地球,他这个决定保住了小组中十九条生命。康不名爷爷又主动代我留下,使我还能站在这里。”
与会众人不知道这个细节,都赞赏地对姬人锐点头,同时也都感到后怕。以下姬继昌开始正文:
“我爸说这是乐之友最大的失败,实际上实验非常成功,成功得出乎我们意料。过去我们只能激发出千米级别的二阶真空,这一次陡增为12万千米,从宏观尺度跃升为宇观尺度了。也就是说,如果确认婴儿宇宙激发成功,我们可以轻松地把整个地球都送往另一个安全的宇宙。大家不知道,此刻的月球,连同它身后的地球和太阳,都已经不在原来的空间座标了,它们被空间裹挟着向当时的球心行了6万千米,只不过由于是同步前进,相对距离基本没有变化,我们也感觉不到而已。真空之洞对面的天体则离我们近了12万千米,这个距离差值及其引起的引力变化是可以测出来的,只是眼下还顾不上。不过对这一点不必怀疑,因为LISA空间激光干涉引力波测量仪已经明白无误地记录下这个时刻。”他苦楚地说,“不禁想起康不名先生。如果他还在世,一定能用生花妙笔为我们描述出这么一场看不见的剧变,这么一次世不二出的科技进步。可惜……”
众人十分震惊。时间太仓促,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悲痛和挫折感中,还没有想到这次灾难的科学意义。
“我们的错误在于:32倍的激发所造就的二阶真空并非原来的32倍,它们互相激励,产生次级激发,最后结果就是这个直径12万千米的婴儿宇宙。对人类侥幸的是,二阶真空泡的球面正好抵达月球背部的表面,仅在月面上造成了十千米深的凹陷。如果球的半径再大三千千米,整个月球就会——像费米实验室曾发生过的一样——瞬间变成薄薄的半球形的自然堆积。当时实验安排在月亮背后,是想让月亮起到安全掩体的作用,但我们错了,对于这种真空泡激发,掩体不起作用,唯一的安全因素是距离。距离只要大于真空泡半径就绝对安全,但若小于真空泡半径,什么样的掩体也不起作用。”他以苍凉的语调开了一个玩笑,“如果弄出这么一个巨大的月盘,夜里看书绝对不用点灯了。”
这个玩笑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几十万千米的巨大月盘!它让地球变成了一盞巨型吸顶灯上的一只苍蝇,这个图景既壮观又怪异。姬继昌继续说:
“如果真空泡的半径再大36万千米,那就轮到地球了。所以——我们确实很幸运的。”
众人默然。现在不是毛骨悚然,而是惊定之后冷静的后怕,这种冷静的后怕远远甚于浅薄的毛骨悚然。罗格深叹一声:
“如果是这样,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但是没办法。为了逃离灾变,我们试走的都是从未走过的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祈祷康老说过的那个宇宙法则在暗中保佑——越大的灾变,其激发阈值就越高。”
姬继昌继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实验方案错了,但错得并不多,只用略作改动就行:32条飞船不要头朝里围成球形;而改为全部排在内侧,头朝外围成球形。这样,在激发出那个直径12万千米的球面时,32条飞船就会被包在新生的婴儿宇宙里。这也就是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先不提投送整个地球那档子事,至少我们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一次性地投放这样规模的船队:32条飞船,外加32000名船员。”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的结论,众人先是陡然一惊,然后目光陡然发亮。他们紧紧盯着发言人,然后转为相互之间的目光交流。屋内保持着极度的寂静,但寂静中分明有极度的喜悦在跃动。埃玛看着自己的恋人,目光可以说是无比灿烂。鱼乐水看着他们,带点儿苦涩又带点儿戏谑地想:这真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小孩子呀。刚刚经历一场灾祸,腮边的泪珠儿还没擦干呢,一听见有更好的游戏,立马就全身心投入了。她看见楚乐水的目光也陡然变亮了,盯着姬继昌,毫不掩饰他的赞赏之意。她理解丈夫此刻的心理。丈夫一向以思维敏捷思路清晰而自负,这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同样的天才,就像是诸葛亮晚年发现了姜维,欣喜之情难以名状。楚天乐停顿片刻,看还没有人说话,便对姬继昌说:
“32条飞船这个数目太大,如果让船队的规模小一点呢?我觉得,飞船改为‘头朝外’排放后,这个数目可以大大减少的。那么,最少使用多少艘飞船就能激发出一个封闭球面?告诉你父亲。”
姬继昌立即转向父亲,答道:“我已经考虑过了,是一个正方体的面数。六艘。”
楚天乐也把目光转向他父亲。姬人锐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苦笑着说:“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们想让我在那32艘飞船的欠债上再新添六艘,对不对?欠就欠,俗话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要有人还敢借。”他考虑一会儿,正容问,“也就是说,最小规模是六艘船?”
“对。”
“好的。刚才我儿子感谢了我,这会儿我要投桃报李,也谢谢姬继昌后生。有了他描绘的这幅光明图景,不会再出现我刚才担心的凶风恶浪了。只要我们跨出这么一大步,民众会忘记前一次失败,继续跟我们走的。再设法说动世人制造六艘船并借给咱们用,虽然难,我能办到。好,昌昌你们商量怎么往下走吧,我要开始考虑上那儿打这么大的秋风——尤其是在32条船欠债不还的基础上。”
姬继昌开始讲述后续计划,包括6000人船队的组建,包括诺亚公约的修改。楚天乐和姬人锐没有参与后面的讨论,两人都瞑目而坐,神思已经游于屋外。鱼乐水默默看着这俩人,感慨系之。他俩是百折不回的,这会儿都在筹划下一个大战役的总体布局。其中尤其是姬人锐,按说,对外筹款应该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事,不是工程院的事,但他不分彼此,统统揽在自己肩上。鱼乐水沉思片刻,对丈夫交待一声,悄悄离开会场。
这是乐之友历史上最长的一次会议,直到深夜才散会。在会议上,关于下一个大战役的设计,包括战役的事务层面,全部谈透了。散会时,姬人锐疲惫地走出会场,看见妻子在门口等他。他问苗杳有什么事,苗杳直言不讳地说:
“是乐水交待我在这儿守着你。她说这些天要我看好你,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她回来。她说,否则以你的走火入魔,你真敢为那笔32艘飞船的巨债去自杀谢罪。”她又补充道,“她还说,自杀并非是你认为自己有罪,而是想通过自杀来占据道德高地,使其后的六艘船容易解决。”
姬人锐颇为尴尬:“听她胡说。这位鱼会长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怎么会自杀?我姬人锐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苗杳神色不变。“那更好,不过反正我跟定你了。”
“鱼乐水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别这样看我,她真的没告诉我。”
苗杳果然一步不离,跟着丈夫回家,做饭上厕所都要丈夫待在她的视野里。姬人锐尴尬地说:“好啦好啦,我就是真的曾经打算自杀,你这么一搅和,也把杀气弄泄了,肯定不会再实施了。所以别再盯我,趁空考虑点儿正经事吧。”
“什么正经事?”
“如果下一次行动实施,昌昌肯定是要走的,你得有心理准备。”
苗杳眼眶红了:“我知道,也有准备。自打柳叶走后我就有准备了。我不拦昌昌。虽然这一去生死未卜,毕竟是去逃命,至少有点希望吧。我想得开。”
“还有昌昌的对象。”
“对,埃玛也是诺亚公约派的骨干,肯定要跟他一块儿上船。”
“杳杳,我想让他们在地球上留下骨血——这也是受柳叶的启发。让他俩赶紧结婚,出发前生一个儿女。实在来不及,就留下几颗受精卵,你找人代孕。”
苗杳想了想,决然说:“如果是走第二条路,那我亲自做代孕母亲。女人绝经后还是能做代孕母亲的,我知道。”
姬人锐看看妻子:“你自己决定吧。这件事以后就由你来操办,我不再过问了。”
几天后姬继昌突然带着埃玛回家。姬人锐知道妻子已经同儿子把话说透,他问儿子:
“昌昌,我知道六艘船这个数字不能再少,那是为了激发出一个完整球面所必需的最少数量。至于船员人数,这次是否可以不要满员?”
姬继昌立即回答:“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是一般实验,我肯定会谨慎为上,一步一步来,第一次实验让乘员尽量少。但——你知道的,婴儿宇宙的分离是否成功,母宇宙是不可知的,无法像正常程序那样,依据上次实验的情况来改进下一次的实验。所以,只有赌一赌命运。如果我们能胜利地到达彼岸,那么人数越多,这个种群越容易生存。”
埃玛接着说:“再说,想去新世界的人太多了!6000个名额远不够分呢。”
姬人锐不再劝,转了话题:“我的那个计划,妈妈已经告诉你们了吧。”
“是的。出发前太忙,没时间生育,我们决定每对夫妻都至少留下两颗受精卵,请乐之友基金会寻找代孕母亲。噢,对了,因为这次是6000人,种群规模足够大,就不需要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了。经过诺亚成员的认真讨论和表决,决定对诺亚公约中有关条款做出修改,仍恢复传统的一夫一妻制。我们认为,既然大自然造出了一夫一妻的物种,就证明这样的结构自有它的优势。何况,新宇宙的环境必然很艰苦,需要多一些男人干力气活。”姬继昌笑着说。
当爸爸的笑着说:“很好。虽然两种婚姻结构并不牵涉道德层面的是非,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新律法。”
一星期后,鱼乐水风尘仆仆地回来,没有先回山中的家,而是先到姬家。“苗姐,快做一碗家乡的粥为我接风,这一星期外国饭实在把我吃腻了。”她说,“这一趟我跑了不下五万千米,绕地球一圈还挂零。好歹没有白跑。”
苗杳非常欣喜,答应着去厨房了。鱼乐水微笑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硬帮帮的证书,递给姬人锐。后者打开,原来都是债权放弃书,一共32份。债权人栏有的是个人签名,有各种文字:中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等。债权栏中也有政府公章,有中国、美国、英国、俄罗斯、沙特、巴西等。苗杳在厨房听见,跑出来,兴高采烈地拥抱鱼乐水,笑着说:
“有了这叠玩意儿,我不用再看守他了吧。”
“不用了,你解放了。”
姬人锐嗓子发哽,摇摇头说:“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哪至于去自杀啊,我老姬像自杀的人吗。”
鱼乐水定定地看着他。“你不会。但如果弄不到后续的六条船,你会的,并不是你有负罪感,而是你认为这样可以感动潜在的捐款者。”
姬人锐的嗓子彻底哽住,这会儿只有摇头。鱼乐水接着说:“后边六艘船的资金也基本落实了,这是名单,可能有两个还要再做些工作。已经向捐款人事先做了交底,这些新船要随新宇宙一块儿消失的,所以它们是馈赠而不是租借,自然不用再归还。人锐这次你彻底放心了吧,旧债不用还,新债也没欠。”
她心情轻松地打趣着。姬人锐此刻已经平定了情绪,笑着说:“大德不言谢。”
“当然不用谢啦。其实这是基金会的职责,是我的份内工作,倒是你这位工程院院长在越俎代庖。”
他们轻松地吃完这顿饭,呼来直升机送鱼乐水回家。苗杳的几件心事都圆满解决了——丈夫的债、小两口的受精卵,还有儿子的事业——所以晚上睡得很沉。姬人锐睡不着。他不敢惊动妻子,枕着双臂默默地想心事。他相信儿子的话——人类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投放一个船队,但不敢确信船员们能活着到达,更不敢相信他们能在那个一无所知的宇宙中生存下去。所以,儿子此去肯定是永别,肉体的永别加上心理的永别。但是没办法。是绝对无望的局势逼着人类采取这样疯狂的、近乎自杀的行动。只有这样干下去,民众才不至于在漫长的绝望中发疯。也但愿在这些疯狂的行动中,幸运地碰上一条连接希望的麦哲伦海峡。
资料介绍,麦哲伦在开始他的环球探险时,依据的其实是一份错误的地图,地图上标出的所谓通往东方的海峡,实际只是拉普拉塔河的入海口。但麦哲伦当时深陷于追求香料与地理发现的狂热中,义无反顾地去了。历史证明,正是他狂热的、显然不谨慎的行动导致了一次伟大的发现。
但愿昌昌,我的儿子,也有麦哲伦那样的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