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天乐遭遇未遂暗杀的第二天,传来了阿比卡尔的噩耗。美国航空公司上海浦东至纽约的一架波音747客机失事,坠落在太平洋的中心,机上300多名乘客全部失踪。乘客名单中有艾哈迈德·阿比卡尔的名字。
姬人锐立即赶往纽约,他将以个人身份,也代表乐之友组织对逝者吊唁。当客机经过新闻中报道的失事地点时,姬人锐俯望着白色淡云下那闪着波光的海面,心中是浓酽的苦楚。他想,如果他同意了阿比卡尔的提议,阿比卡尔很可能多停留半天以商谈具体事宜,那样也许就错过了这趟失事的班机。当然这个自责过于苛刻了,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另一件因果关系则是明确的、肯定的——是他的拒绝毁了阿比卡尔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业,九天之上的阿翁不会瞑目的。
灵堂设在SCAC,丧事的规格很高,是比照联合国秘书长的待遇,不少国家的首脑亲自来了,包括中国总理。首脑们的吊唁带着仪式化的庄重,至于来吊唁的普通民众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们,姬人锐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更多发自内心的悲痛。姬人锐在灵堂上鞠躬默哀,在心中重复了对这位学兄的歉意,然后退出人群。SCAC的道格拉斯将军一直陪着他,将军叹息着说:
“一个伟人离去了。姬先生,也许你是最后见他的人。”
姬人锐知道,在联合国大楼里,沉痛的氛围中也有一些非难的暗流,毕竟阿比卡尔此次去乐之友并非公务,而是一次隐秘的私人之旅。将军的后一句话肯定不是无意的。姬人锐冷淡地说:
“对,我和鱼乐水会长是最后见他的人。他专程前去见我,想说动我来接替SCAC秘书长的职务。”他说的是实情,当然他不会说出全部实情。“可惜我没有答应,我和鱼会长当面明确地拒绝了。否则他就不会当天离开,那样的话也许他会躲开这场灾难。老天弄人啊。”他悲凉地叹道,随后补充一句,“他告诉过我,他没有就此事先同你们沟通。因为他估计我不会同意。他说,如果能够说动我,再向你们举荐。”
道格拉斯淡淡地说:“坦率地说,他一向是比较独断的,对此我们已经习惯了。姬先生,你如果能就任SCAC秘书长,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安理会已经透露,不想再设这个职位……”
“我已经说过,乐之友明确拒绝了这个建议,所以不必说它了,你们设不设这个职位都与我无关。只是——道格拉斯先生,你能原谅我的直率吗?”
“姬先生请尽管直言。”
“阿比卡尔之所以去找我,是因为他有一个担心,担心他退休后SCAC会失去现在的强悍,失去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变成一个轮流坐庄的清谈俱乐部。也许有人会说他这个想法过于自恋,而且我也知道他的为人强势独断,惹得不少人讨厌。只是——在他离去一段时间后,也许你们会怀念他的。”
道格拉斯看看他,干脆地说:“我们现在就很怀念他。尽管他有一些毛病,和SCAC执委会也常常有一些龃龉,但我们也都承认,他是SCAC真正的发动机,是一台一万马力的卡特彼勒推土机。他的不幸去世是SCAC最沉重的损失,因为没有人具有他的内在力量,他的威望、坚韧和强悍。但我们都会尽力的,这是他的事业,你们的事业,同样也是我们的事业。姬先生,请你放心,并把这番话转告乐之友的所有人。”
他的话让姬人锐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的,谢谢你的话。期待双方保持良好的合作。”
上帝之鞭又开始在乐之友总部呼啸。姬人锐面色如铁地说:尽管前边已经是彻底的断头路,也必须往前走!要榨尽最后一滴潜能寻找逃生之路,这样在途中才有可能发现惊喜。即使最后仍是失败,至少在努力的过程中,民众不会因为绝望而发疯!
短暂停止的队伍又开始起步。乐之友科学院,还有全世界的专业科学家和业余科学家都动起来了。大家首先向“楚——泡利发现”发动进攻,但没人能推翻这个结论,它太坚硬了,没有一丝缝隙,对它的轮番进攻反倒越来越证明它的正确。于是人们改换了努力方向,那就是:在认可“楚——泡利发现”的基础上,努力寻找道路迂回前进,在彻底的断头路中苦苦寻找生路。
这天,一直在人蛋岛隐居的霍克·泡利突然给姬人锐打来电话,要求姬继昌和康不名去做他的助手。姬、楚、鱼等人非常欣喜:看来那位隐士有想法了,这人只要动起来就大有希望。姬人锐立即唤来了儿子。姬继昌嬉笑着说:
“那个白无常要我当助手?陪他光屁股晒太阳?”
姬人锐瞪他一眼,昌昌立即噤口。他在父亲面前一向随便惯了,但看见父亲今天脾气不好,也就很明智地躲开枪口。姬人锐说:
“他要你做助手,那是你的福气。此人是科学界的怪杰,连你天乐叔叔都很佩服他。”
旁边的楚天乐笑着说:“对,我一向佩服他。你如果不想做他助手的话,我代你去吧,只要他答应。”
“别别,我去,我去。不过老爹,我想让埃玛一块儿去。”
鱼乐水调侃他:“怎么,到底让她逮住了?还是你逮住了她?”
姬继昌笑着说,这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深刻的哲学命题,一句话说不清的。姬人锐略微思考,说:“行,你俩去吧。不过,如果泡利还想‘天体’,你们注意别妨碍他,让他还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天才们常有怪僻,也许在‘天体’状态下他的思维最敏锐。”
“没问题,埃玛那个美国妞,才不会在乎他的光屁股呢。”
昌昌走了,姬人锐打电话通知正探家的康不名,他不清楚泡利要一位年迈的科幻作家去干什么,但想来有原因吧。当然,让83岁的康老去当“助手”,除非泡利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说得出口。不过这难不倒姬人锐,他在电话中换了一个名词,说泡利想请康老当“资深顾问”,问康老的身体是否受得住。那边答应得很爽快:
“那有什么受不住的,我去能干什么?无非是动动嘴,胡说八道一通,帮他启发一下灵感。谢谢泡利的抬举啦,我明天就返回。”
康不名这次探家是因为孙子的电话。20岁的康平(就是小时最贴他的牛牛)担心地说,这些天邻居一些老太太撺掇着奶奶到亚美尼亚去。如果是去旅游那是好事,但她们是要去什么亚拉腊山,就是圣经时代停泊诺亚方舟的那座圣山。主已经告知信徒,全宇宙塌陷时,唯有那儿,停泊诺亚方舟的山顶,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只有信主的人、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拯救。康不名奇怪地问:
“你奶奶也信这个?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说,爷爷你已经不是咱家的人啦。”孙子的话中含着埋怨,“你离家太久,奶奶太孤单,人孤单了就要寻求精神安慰。再加上人老了,难免糊涂。尤其是,连科学家都相信宇宙末日了,已经上天的‘诺亚号’也无处可逃了,何况老百姓?咱们家属院那些老人,特别是老太太们,现在每天挂嘴边的就是主的圣谕,我奶奶不信都不行。连我们大学的好多同学也信呢。”
“牛牛你呢?”
牛牛笑着说:“我受你影响太深,绝对的无神论者。可是爷爷,我也快失去信仰了,因为我信仰的科学并不能拯救人类啊。不过爷爷你甭来思想教育,先设法劝住奶奶才是正事。那座亚拉腊雪山有6000多米,一伙儿老太太要是真去爬山,肯定把老骨头撂那儿。”
康不名立即回家了。乐之友离他家不远,开车就能回去。虽然年迈,但他开车还行,就是速度慢一点儿。到了家,他还没有盘问,老伴就难为情地说:
“老头子你回来干啥?别听牛牛胡说。素芳和凤琴每天来劝我,我却不过她们的面子就答应了,实际压根儿没打算去。”
牛牛在旁边使眼色,那意思是奶奶这会儿的话不可全信。康不名笑着说:“想去也行啊,我陪你去旅游一趟,但只能到山脚。就咱俩的腿脚,6000米的山顶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吃过晚饭,素芳和凤琴立马就来了,她们是担心康不名这一回来会让老伴变卦,想来砸砸实,如果能顺便说动康不名本人呢,那就更理想。两人在客厅里很激情地侃侃而谈,康不名不禁感慨:这两人中,素芳曾经是比较清醒的,现在怎么也如此虔诚?而且这俩老太太的理论水平大见长进,说起来引经据典,诸如:诺亚方舟停泊在亚拉腊圣山这件事,圣经上有多处记载;在世界最早的图书馆、亚述首都尼尼微发掘出的泥版书中同样有记载;1916年一个俄国飞行员经过亚拉腊山顶时第一次看见了方舟;1953年著名探险家纳瓦拉组织考察,在山顶发现了方舟的残片,等等。她们一直没说为什么这儿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想来对于圣山来说,具有这样的“拯救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真诚地警告康不名:世界末日马上就到了,死神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了,伪信者和不信者很快就要受辱和遭殃了……康的老伴夹在中间颇有点儿难为情,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对。最后康不名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动心了,我们考虑一下再说,行不行?然后起身送客。
两个客人走后,老伴说:我真的不会跟她们去,你尽管放心。又埋怨道,你去乐之友20年,也该回家啦,80多岁的人在那儿凑什么热闹。康不名说行啊,你说得不错,我在那儿多半时间是当闲人,早该回来了。我明天就打电话请辞,陪老伴出去旅游,再过一次蜜月。不过亚拉腊山就甭去了,咱们换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睡觉前接到姬人锐的电话,说泡利点名要你去当资深顾问,康不名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后对老伴很歉疚,忙回头解释:
“老伴你别担心。那个泡利无非是想从我这儿找一点儿灵感,我去胡说八道一通,最多三天时间就回来了。”
老伴撇撇嘴:“那就一言为定。三天。三天后你不回来,我可跟凤琴她们走了,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
“一定一定。不过你把时间放宽点,再加上来回的时间,最多七天吧。”
第二天一早康不名就开车走了,七天后他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