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贺梓舟乘直升机来了。匆匆同马家人问了好,鱼乐水告诉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叶在那儿等你。”贺梓舟询问地看看水姐——想探问她的劝解是否有效,鱼乐水只是简单地说,“你去吧。”
贺梓舟匆匆赶到天文台。自从楚天乐和马老相继病重,这儿已经久置不用,屋内设备都蒙上了时间的沧桑。不过这会儿天文台倒是处于工作状态,望远镜的镜筒低垂,对着南天,柳叶在焦点笼中,她是在观看诺亚号。贺梓舟爬上去,两人挤在笼中,显得过于拥挤,柳叶没有说话,侧身把观察位置让给他。一千米长的诺亚号在镜野中只是一个小点,要努力辨识才能看清它简洁的外形。它安静地卧在高天之上,银白色的船身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船身之后是寂寥的太空背景,虽然是清晨,镜筒中仍能隐约看见一两颗行星,它们安静地嵌在天幕上。诺亚号的光芒在抖动,那是因为它在缓缓绕轴向自转着,这是起飞前对人造重力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它在飞行途中将保持这样的自转速度,以产生人造重力。
贺梓舟知道,柳叶在这儿等他,是想和他一块儿捡拾少时的回忆。小时候两人常在这儿观测天象,其实主要是贺梓舟在观测,比他小八九岁的小柳叶还坐不住,多半是跟着洋洋哥来凑热闹。贺梓舟常常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叶总是扭来扭去的不安分,弄得他不能专心观测。不过自己那时就知道迁就这个小妹妹,从来没有厉声训斥过她……贺梓舟长叹一声,驱走这些回忆,把柳叶搂到怀里。
“柳叶,跟我去吧。只有东西失去才觉得珍贵,当你突然决定离开时,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这一去将从此永别地球,永别父母,永别爷爷奶奶的坟墓,如果有你在身边,对我将是多大的慰籍啊。”
怀中的柳叶抬头看着他。31岁的贺梓舟是个山一样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棱角分明,表情坚毅自信,目光睿智练达。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千子民逃离灾难,找到新的家园,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蛮荒星球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柳叶知道,只要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自己无缘了,这让她心中发苦。但她最终简单地说: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绝并非缘于个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两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衣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很快失去。也许这怪我心灵过于敏感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男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抛之不顾。”
贺梓舟知道她这句话绝非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怀中的柳叶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平复了心情,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心的苦味是掩饰不住的。柳叶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浸泡在这种气氛中,而且她还要实行一个想法,那是昨晚决定的,便活泼地笑着:
“好啦,今天莫谈国事。咱们快点回你那个房间吧。”柳叶直视着有些惊愕的洋洋哥,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为贺梓舟酋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这样,”她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她意识到最后这句笑话不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不愿揭开的伤疤。贺梓舟理解她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福份。柳叶谢谢你。有了今天,我一生无憾了。”
两人匆匆离开天文台,回到贺家,来到那个留着许多少时记忆的房间。然后关上门,贺梓舟把柳叶抱起来,放到床上。云雨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明亮的阳光中,没有多说话。在永别前的最后欢愉时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过柳叶说了一句:
“不许忘记我!更不许忘记你的儿女。”
贺梓舟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忘——只要我没忘掉自己。”
柳叶把他搂紧,趴在他强健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男人强劲的心跳声。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两人的心境反倒彻底放松了,在这种心境中柳叶竟然睡着了。
……那个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们仍来到这个房间约会,两人对面而立,仔细地观察着对方。他的形貌已经显著改变,身体变得扁平,腿部短粗,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的强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异常饱满,近似畸形,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较稀薄的氧气。这么说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鳄鱼和人类的杂交。异类,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经变成了异类,我在心中说。不过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厌恶感,笑着迎接他:洋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儿还没生下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不可能有我的后代。我刚才已经悄悄采了你的细胞,作了DNA测试。我们的基因已经分流了,连染色体的数目都不一样,我们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了。柳叶,非常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殖隔离,我们还愿意和地球人类友好共处,现在只有……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当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厌烦地说:我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族类了,再这样哓哓不休的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扭头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无数的飞船把炮口对准地球……
柳叶忽然惊醒,冷汗涔涔。那个男人仍酣睡在阳光中,眉峰紧锁,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没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绪。柳叶非常内疚,这个男人深深依恋着自己,自己却在梦中把他划为异类了。但即使有内疚,这个梦景仍非常彻底地毁坏了她的心绪。
她悄悄起床,穿上衣服,来到阳台,沐浴在阳光下。想着两人的友情和爱情,不由心中发苦。
记得哪本书上说过,黑奴时代的黑人还是很幸运的,当他们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数万年的表兄弟掳为奴隶时,尽管白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一位黑奴时代的美国大法官说:上帝面前众生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包括在内),但黑人和白人从生理上说尚未发生生殖隔离。数万年的地理隔绝期还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显著的变异,所以,白人农场主找黑人女奴泄欲时还能留下混血后代。这一点常被历史学家们忽视,其实当后来黑人重新被纳入“人”的范畴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长一点?如果黑、棕、黄、白人种形成了不同物种?这并非玄谈,而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其实,如果换成某种代际交替比较快速的动物,十万年的时间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书上最后说:如果那样,黑人可就惨啦――眼前就有实例的,想想我们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贺梓舟也醒了,在阳台上找到恋人,从后边把柳叶搂紧。柳叶想,不,他并没有异化,他仍是我熟悉爱恋的那个男人,但她却无法消除内心的疏远。贺梓舟敏感地觉察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关心地问:柳叶你怎么啦?柳叶回过头勉强笑笑:
“做了一个恶梦,好心绪全被毁了。我送你回去吧。”
贺梓舟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穿好衣服,打手机唤来直升机。两人没有吻别,一块儿到马家,同天乐妈、鱼乐水、草儿和徐嫂告别。
柳叶不知道体内是否已经留下他的种子,但两人之间不可能再有一次欢愉了。
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