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天后,普鲁特兹小组公布了这次大规模智商调查的结果。泡利同时提交了单独的研究报告,其中包含一个公式。
按普鲁特兹小组的研究结果,人类,包括成人组、青年组和幼儿组,以及所有智商可测的动物,物种平均智商比50年前都提高了45%左右,肾上腺素对其并无显著影响。黑猩猩的进步最为显著,它们的平均智商提高了65%,属于特殊的“临界爆炸”现象。由于黑猩猩的智力提高肯定与肾上腺素无关,所以这个数据对于上述结论是个有力的旁证。
两人的打赌是楚天乐赢了,因为普鲁特兹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估计人类智商提高了35%。这个值与实测值的误差大于打赌时定的5%的标准。但普鲁特兹强辩说他当时说的5%只指负差,即实测数据比他的数据低5%才能判他输,因为他早就料到这个数据会超过!楚天乐认可了他的强辩,笑着说,我巴不得输呢,巴不得实现那个赌约——活到100岁。
打开泡利的燕形纸条后发现,上面并没有打赌的数字,而是一个公式,与泡利的正式报告中所列举的公式完全一致。泡利在报告中说,他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这项研究。当然,这是一个世纪性的课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研究透彻,眼下他只能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密真空通过量子层面的效应影响了人类的智力水平,就像溶液中离子浓度的增加可以提高电流密度,土壤肥力的增加可以提高植物的生长速度。泡利以实测数据和理论推演拼出了一个经验公式,可以依据不同的真空收缩率计算出不同的智力提高值。把当下的收缩率数值代入,正好得出了普鲁特兹报告的那个数值:45%。
比起普鲁特兹的结论,泡利公式的适用范围更为广泛。公式中智力提高值与收缩率呈正相关,也就是说,如果空间继续收缩,人类智力还将提高,逐渐接近一个极限值e2/3,即1.95。现在智力提高了45%,还有继续提高的可能。
科学界同仁普遍接受了普鲁斯特和泡利的报告。
调查报告还附带给出了另一个结论:在密真空中电脑的计算速度并无增加。这本来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电脑的计算速度基于光速电流(准确说是光速传递的电场),已经是宇宙间最高速度了。但这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还是激起了小小的兴奋。调皮鬼们在网上说:人类可以不必对神通广大的电脑自卑了,因为我们相对来说变聪明啦。
全世界的民众——以他们已经提高的智力——欣喜地品味着这个结论的意义。成人教育立即成了最时尚最强劲的潮流,因为数十亿知识层次较低的人现在都有了过剩的智力,大家不愿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在“无知的囚笼”之中。但对于乐之友们来说,喜悦的基色中也浮动着悲怆,因为智力的提高是建基在“空间收缩灾变”之上的,如果人类不能逃出灾变区域,那智力的灿烂怒放不过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虫洞飞船的进展极为迅猛。春花烂漫的一天,贺梓舟从极度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回到久违的山中。同来的有他的同事奥芙拉·哈扎,一位犹太裔姑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物理学家。有姬继昌,如今也是他的同事,项目组的骨干成员。姬继昌把爹妈也请来了,这是贺梓舟的意思,因为今天他要与乐之友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或者说乐之友的灵魂,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们没有唤亚历克斯同来,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和亚历克斯有分歧。
马氏夫妇和楚氏夫妇高兴地接待了客人,他们早就把洋洋和昌昌视为马家成员了。79岁的马士奇极度羸瘦,不过精神还行,坐在轮椅上同客人聊天。楚天乐这一年来没有再回人蛋岛过隐居生活,因为妻子怀孕已经四个月,明显有身子了。乐水今年44岁,属于高龄产妇,残疾的楚天乐虽然照顾不了她,留在身边至少是精神上的安慰。马柳叶远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已经走了一年。屋里还有新请的保姆徐嫂,天乐妈毕竟年纪大了,照顾两个残疾和一个孕妇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贺梓舟略带难为情地问:“柳叶还生我气不?她到国外留学,这么大的事也不对我说一声,把洋洋哥当外人了。”
鱼乐水如实相告:“她是听了我的劝告走的。我当时说的话是:如果你想让洋洋哥接受你,把小妹妹变成恋人,那就下决心远离他三年,然后,让他突然看到一个陌生化的成熟女性。”
她说这话时瞟了奥芙拉·哈扎一眼。女人的眼光是最敏锐的,鱼乐水已经看出奥芙拉·哈扎与洋洋的关系很亲密。所以柳叶很可能已经没希望了,等三年后她回来,这边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了,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该把柳叶的心思说出来。鱼乐水知道,在开发虫洞飞船的世纪性行动中,科学家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势力强大的少壮派,或者叫诺亚公约派,贺梓舟是其首领,这位犹太裔姑娘肯定也是其重要成员吧。
贺梓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就柳叶这个话题说下去。奥芙拉·哈扎注意地看看鱼乐水,分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但没有做什么表示。贺梓舟先问了家人的安好,与马伯伯拥抱。轮椅上的马士奇说:
“我已经是风前残烛了。这具身体已经基本上拒绝接受外来的营养,正在缓慢地吞吃自身,首先是吞吃肌肉细胞,然后是骨骼。”他指指自己羸瘦的四肢。“最重要的大脑将放到最后再吞食,不过为期不远了。所以,趁着头脑还清醒,我想提前同大家告别。”
大家都很难过,在他身后,68岁的天乐妈眼眶红了。马先生说的是实情。他是因衰老引起的全身机能衰竭,无药可治的。马先生爽朗地说:
“我说过,生生死死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谁也躲不过的,不必说它了。不过,对死神认输前,我还想争取一个小小的胜利——看到孙子出生。”
鱼乐水藏起悲伤,和公公开着玩笑:“那没问题,爸你努力坚持,我也抓紧一点。空间都压缩了,孕期难道不能压缩么?”
她有意挽起丈夫的胳臂。这一年来,丈夫依然有很重的心事,即使将为人父的喜悦也不能驱走它。她同二老和姬人锐私下谈过自己的担心,三人都劝她不要急,说,等时机成熟,天乐会自己说出口的。这会儿姬人锐看看寡言的天乐,对贺梓舟说:
“洋洋,你说有重要的事?开始吧。”
“好的。”贺梓舟喜气洋洋地看着大家,“天乐哥,那次远程虚拟会上你已经说过,对于这种因空间洇灭造成的纯位移式飞行,或者说是虫洞飞行,其最高速度没有理论上的限制而只有技术上的限制。但你也曾担心,光速限制的魔咒也许会以某种迂回方式继续有效。”
楚天乐点点头:“嗯。”
“这一年来我们终于搞清了这件事——魔咒确实失效了!虫洞式飞船对非本域空间的速度完全可以达到光速,可以达到1.7马赫甚至更高!我在这儿借用了一个航空术语,一马赫就是一倍光速。当然,前提是……”
他停下来看看楚天乐。后者敏锐地说:“前提是飞船得连续飞行,放弃我所设计的断续飞行方式,也就是放弃对前方的观察?”
“是的。天乐哥,眼看着宇宙中最硬的光速铁律能够被打破,我们咋能抵挡女妖的诱惑呢?”
姬人锐没有跟上贺梓舟的思路,疑惑地问:“这不是问题呀。你完全可以用实验来确证它,短时间的盲视飞行不会有危险。”
楚天乐对姬人锐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贺梓舟今天来的目的,绝不是谈论一次超光速飞行实验。不,他是在谈“超光速时代”,他的心中有基于此项技术的庞大计划。楚天乐简捷地说:
“关于如何盲视飞行,你肯定有了成熟的办法。”
“对,有了办法,只是我不敢说否成熟。不过,我先谈谈一个大计划的框架吧,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有分歧。这正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想首先得到你、马伯伯、乐水姐姐和姬伯伯的支持。”
“好的,你讲吧。”
“新飞船首要任务要弄清灾变范围,找到收缩区域的边界,这是没说的。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没有分歧。只是……你知道的,在近年的观测中,发现灾变区域始终以光速向外扩展,而且强度没有明显的减弱。这两个兆头非常不祥,必须赶快弄清它。可是,如果探索飞船以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就只能一直落在海啸的边锋之后,而且离边锋越来越远。这样的探索毫无用处。我想,必须乘着超光速飞船追上海啸边锋,就近观察它,把它的机理弄清,尤其是,弄清空间收缩强度在边锋处是否减弱。”
在场的人都有点儿黯然。他说得不错,灾变区域的“光速扩展”和“强度没有明显减弱”是两个非常不祥的消息,在媒体上这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如果这种趋势一直不变,意味着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到生天。衰弱的马士奇此刻目光炽热,说:
“嗯,说下去。”
“所以,‘近光速或光速飞船’的开发已经失去意义了,必须越过它,直接进入‘超光速’的开发。而且时间紧迫,没时间再在太阳系内做实验了。在金鱼号上修修补补是不成的,必须尽快建成新飞船,然后径直追着海啸边锋飞去。现在灾变区域的半径已经接近50光年,粗略算一下,如果船速达到1.7马赫,那追上以光速扩展的边锋也是120年之后了。如果船速达到两马赫,时间可缩短到100年。如果考虑飞船的回程,上述时间再加一倍。”他直视着楚天乐,“由于没有相对论效应,这样的行程已经需要几代人了。所以,这只飞船上必须建立一个千人规模的太空社会,才能保证有效的繁衍。我们,我是指诺亚公约小组的成员,”他用手划过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在提前做准备。”
他在两年前就率先开始了对“诺亚方舟人类公约”的讨论,在这个讨论中,一群少壮派科学家逐渐聚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诺亚公约派”,姬继昌也是诺亚组织的铁杆成员。姬人锐和苗杳看看昌昌,不由心中黯然。昌昌肯定会随这艘飞船上天的,那就是同爸妈诀别的日子。诀别虽然悲伤,但他们是去寻找生路,所以当爹妈的也想得开。姬人锐拂去伤感问:
“亚历克斯的意见?”
“他认为技术的重心应放在近光速飞行上。他说如果越过这个阶段很难保证航行安全。”
“他说得不错呀,当然首先是安全。”姬人锐说。
楚天乐对姬人锐摆摆手,姬的问题没有问到要害。贺梓舟不会不考虑飞船的安全,他和亚历克斯的分歧一定是更深层面的。楚说:“说说你们克服盲视的方法吧。”
贺梓舟摇摇头:“不,在超光速飞行中,盲视无法避免。它甚至比不上潜艇,潜艇在潜行时虽然无法用星空图或GPS定位,但至少可以依靠陀螺仪进行惯性导航,只是精度稍差而已。但在虫洞飞行中,飞船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所以惯性导航仪、加速度仪和速度仪从理论上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可测参数!”
楚天乐深深点头。洋洋是对的,虫洞飞船的导航只有一种办法:依靠星空图,但这只能在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后才行。贺梓舟继续说:
“而且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保持观察也没什么实用价值。因为飞船对于动态的障碍物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地面高炮无法依靠声音来对抗超音速战机——等你听到音爆,飞机早就越过你了。”
“你说得对。但——继续往下说吧。我这会儿简直是一个反应迟钝的树懒,追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有你这样思维敏捷的树懒吗?”贺梓舟笑着,“我还是先给大家放一部短片吧。事先说明,短片中子弹穿过玻璃的机理与我们的虫洞飞行机理完全不同,但可以让大家有个直观印象。”
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在电视机中放一部短片,那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的子弹穿过玻璃的场面。子弹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行,由于其高速,在子弹前方形成空气的激波,激波干扰了光线的传播,使被其包围的子弹变得边缘模糊。当子弹抵近玻璃时,实际并不是子弹撞破了玻璃,而是子弹前方被压缩的空气团在玻璃上撞出一个洞。子弹随着空气团飞过小洞,空气团猛然爆开,形成强烈的湍流,但弹头形状并没有可观察的改变。
短片定格在这个画面上。贺梓舟说:
“天乐哥,我还清楚记得,在美国费米实验室第一次目睹空间洇灭时我心中的震撼。空间洇灭所产生的能量很低,但坚固笨重的加速器管道在瞬间被抛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滑内球面。因为这个过程与能量、力和温度无关,而是空间洇灭后物质的自然堆积,正像湖水突然消失后悬浮物会沿着湖底形成堆积一样。正是由于这个机理,才造就了此后的虫洞飞行。”
楚天乐说:“你是说,虫洞自然地形成了对飞船的保护?”
“对!即使航线前方有一块坚硬的铁质陨石,也不会发生相撞,因为在相撞之前的空间洇灭已经把陨石抛到虫洞之外了,形成了洇灭空间之外的自然堆积,所以飞船穿过陨石后会留下一个贯通的光滑洞穴。甚至飞船航线遭遇恒星也不怕,虫洞将径直穿过恒星。而且,如果其行进速度超过光速,连恒星之核中上亿度的高温也不会对飞船有丝毫损伤,因为在两种空间的界面处,光和热甚至引力都无法穿越;当然,虫洞前锋过后,空间会在普朗克时间里迅速恢复正常,也会恢复正常的光热和引力传播,但它毕竟需要时间,而此时超光速的飞船早已经越过了这片区域。我想到一个例子,武器中有一种高速空泡鱼雷,是以连续的发泡推开前方的海水,能大大提高鱼雷的速度,在原理上与虫洞飞行有某种相似。”他又作了一点补充说明,“虽然依咱们飞船的结构,粒子的加速与激发只能在真空状态下进行。但只要是连续飞行,那么飞船前方就能始终保持着一块‘自造真空’,从而使飞船能继续激发,哪怕是在穿越恒星的过程中。”
他所描绘的画面太惊人,全屋的人一时间都像是被魇住了。大家一言不发,盯着电视上那个定格的画面。楚天乐同样沉默着,但他目光灼灼看着远方,思路已经到了更远的地方。贺梓舟和他的两个助手静静地等着,其实他们心中远非平静。过了很久,天乐妈第一个喊出来:
“我的天爷,那飞船要是撞上太阳,不是把太阳撞碎了?”
贺梓舟摇摇头,指着电视上的定格画面:“一般不会。你看这块儿玻璃,它并未被击碎,而是被射出一个小圆洞。因为子弹速度很快,其作用力来不及分散,子弹就已经飞走了。我想太阳也一样,只会被射出一个小小的圆洞,瞬间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不过我这一点不敢下断语,恒星都是气态的,也许气态物质向洞中的流泻会放大成天文尺度的湍流。”
鱼乐水说:“也就是说,这样的飞船就像是一个地狱使者,所过之处留下一路毁灭?”
贺梓舟立即抬头看她一眼,心中发苦。鱼姐姐一向语言温婉,从这句话里能明显看出,她是强烈反对这种飞行方式的。他尽力解释着:
“宇宙非常广袤,极端空旷,飞船在飞行途中发生相撞的几率极低。而且不要忘了,虫洞飞行的前提是在灾变区域内,是在收缩幅度超过临界点的密真空中。即使造成某些毁灭,也不过是把命定的毁灭稍许提前而已。”
“但如果飞船撞上的,是像我们地球一样‘尚未毁灭’的文明呢?”
贺梓舟迅速看鱼姐姐一眼,无话可说了。她是在使用“极端法”,把最残酷的前景摆在你面前,而且这种可能也不是绝对不存在。楚天乐这时说话了,语调很平静:
“飞船撞上一颗有文明星球的前景基本等于零,不必考虑。”
鱼乐水看看丈夫,平静地说:“那么,飞船撞上褚氏号的几率呢?如果新飞船也走同样的航线?”
屋里气氛开始紧张,大家都从两人表面的平静摸到了观点上的冲突。楚天乐不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同样近乎为零。乐水,我们不能为一个近乎为零的可能就中止前进的脚步。”
鱼乐水悲凉地摇摇头,依次看屋里的人:公公,婆婆,姬人锐,奥芙拉·哈扎,姬继昌等。公公沉默着,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婆婆很震惊,她显然不赞成儿子的说法,但提不出强有力的反驳理由。这时姬人锐说话了,态度很温和:
“其实即使造成‘一路毁灭’,这种景象也不奇怪呀。回顾一下地球历史吧,麦哲伦和哥伦布的探险就伴随着一路毁灭,包括他们对土人的屠杀,包括疾病传染,也包括对环境的破坏。其实,地球文明史上每次地理大发现和民族大迁徙都伴随着一路毁灭,至少是森林和野生动物的毁灭,但这样的一路毁灭同时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乐水,你不会对地球文明史全盘否定吧。”
鱼乐水在心中打一个寒战,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几个男人了,他们就像盼到了圣诞礼物的男孩儿,此刻有压抑不住的亢奋。他们终于有了超光速飞行的机会,有了挑战上帝法则的机会,有了开拓新边疆的机会,绝不会放弃的,哪怕它伴随着“一路毁灭”。这种征服欲天然存在于男人的血液中,和生存欲望一样强大——不过这句话不完全准确,她讽刺地想。至少,在奥芙拉·哈扎这个女人血液中也有同样的征服欲。
马士奇终于说话了:“水儿,这件事,我是说超光速飞船或超光速时代,是挡不住的。讨论暂停吧,徐嫂已经喊咱们吃饭了。”
吃饭时该女人们当主角了。苗杳把鱼乐水拉到自己旁边,仔细询问了她怀孕的情况,以过来人的身份提了好多建议。她看出鱼乐水有心事——实际在场的众人都有心事,包括天乐妈,包括马伯伯。年轻人更为超光速飞行的实现而兴奋,那可以说是种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原梦”。而老人们则为“一路毁灭”而心怀戚戚。苗杳劝鱼乐水:
“马伯伯说得对,挡不住的事就别想它了。对了,昌昌,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鱼阿姨那篇著名文章中提到的地点吗?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小水潭,柳叶鱼,火葬台等,吃完饭咱们去看看。”
“太好了!我这几年太忙,早该去看了。”
饭桌对面,奥芙拉·哈扎与天乐妈坐在一起。她以西方人的直率问:“伯母,我听鱼姐姐的口气,柳叶对梓舟有意?”
天乐妈被问得一愣,看看贺梓舟,看看儿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芙拉·哈扎不在意地说:“我与梓舟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不过没关系,如果柳叶有意,我很乐意同她共享一个丈夫。”
席中的天乐妈和徐嫂都愣了。纵然是西方人的直率和性自由,这种直率和自由也太过头了吧。鱼乐水猛然醒悟,连忙解释:
“妈,她是指在飞船社会。在诺亚公约中,一夫三妻是正常的、也是必须要实行的婚姻结构。这与大男子主义无关,主要是考虑繁衍的效率,也兼顾了基因的多样性。”介绍这些情况时,鱼乐水不由感叹:当高度文明的人类向蛮荒之地移民时,似乎已经被奉为天条的“文明社会规则”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启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于基因深处的“动物本性”却在一夜间复苏。动物本性唯一的目标是“生存和繁衍”,凡是与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圣的道德准则,也都得靠边站。
奥芙拉·哈扎点点头:“对,我刚才没说清。我的意思是——如果柳叶愿意成为这艘飞船的成员的话。”
就着这个话头,贺梓舟向大家介绍了有关诺亚公约的背景和基本内容。
背景是: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海洋民族”,把浩瀚的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仅仅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他为首的一群人提前制定了详细的诺亚公约。
诺亚公约实际是新社会的民典,是太空教的圣经。内容包罗万象。贺梓舟介绍了其中的重点。
首先是人类的繁衍方式,以及有关的伦理建构。这是公约最重要的部分,因为繁衍是生存最重要的基础。飞船社会只能维持一个千人左右的较小的种群,因此必须有最高效的繁衍。兼顾繁衍效率和基因多样性,主要是Y基因的多样性,婚姻结构规定为一夫三妻。这也尽量兼顾了此前文明社会的婚姻伦理,比如说,不考虑群婚制。鱼乐水刚才已经说过,这与大男子主义无关,实际倒有点“大女子主义”的味道儿——认为在灾变时代,女性的作用比男性更重要。由于种群的规模小,难以完全避免近亲结婚,尤其是在出现意外和灾难、社会大量减员的情况下,所以有关近亲繁衍的伦理大幅放宽。飞船上严禁所有不利于繁衍的习俗或个人自由,像丁克主义、同性恋、晚婚晚育、性冷淡等。一个一夫三妻的家庭必须至少生育四个孩子,以保证种群的小幅正增长。但在种群数量达到飞船所能允许的最大值之后,必须禁绝生育。从这个角度说,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其实在飞船上没有用处,它只是为“星球社会”预作准备,如果飞船逃离灾变区域并落脚在某个类地星球上,那时就必须迅速开始最高效的繁衍。
再就是政治结构,实行绝对的民主加绝对的权威。船长两年改选一次,以简单多数通过。每个有民事能力的成员必须参加投票,票种只有赞成票和反对票,没有弃权票。在非选举期间,只要有50人以上联名,就可以提前进行选举。但船长当选后实行绝对的集权统治,其下属完全由船长任免,没有地球上那样的三权分立的制约体制。飞船上所有决定都由船长一个人做出,以便应对瞬息万变的太空环境。唯有对死刑的判决(船上保留死刑)在船长做出决定后,必须交公民大会批准。
诺亚公约的条款如需修改,必须经三分之二多数通过,并进行三次表决,每次间隔时间不得少于一个月。如果在紧迫情况下不得不违犯公约某条款,船长有权进行临机处置,但必须在三个月内由公民大会追认,且必须由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否则由船长承担责任。
听了贺梓舟的介绍,天乐妈和徐嫂都顺畅地接受了。毕竟现在是智力爆炸时代,像她们这样知识层次较低的人,也能轻松地享受理性思维。诺亚公约的很多内容,像一夫多妻、近亲婚配、实际的君主制等,从感情上说很难接受的,但从理性上去认可则毫无问题。到最后,天乐妈已经能够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今天得到的消息我得赶紧透给柳叶。如果她舍不了洋洋哥,就得抓紧时间。可是,那样她就要上飞船了,就要同爸妈永远分手了,想想真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舍,飞船是去寻活路的啊。”
饭桌上楚天乐说话不多。他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大家海侃,有时同妻子低语几句。吃完午饭他说:
“昌昌,你们不是想看那几个景点吗?都去吧,让徐嫂带路。干爹、洋洋、人锐大哥、乐水你们四个留下,我还有事要商量。”
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要商量某件重要的事,便很快离开这儿,吆吆喝喝地上山了。天乐妈不放心丈夫,但在丈夫示意下也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留下来的四个人安静地等天乐说话。天乐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洋洋你们搞的诺亚公约我很欣赏,你们年轻人已经走到我们前边了。”他看看干爹,自嘲地说,“我是不是有点倚小卖老?我今年41岁,但感觉着心态已经很沧桑了。”
马士奇笑道:“你不老,但洋洋他们更年轻。他们是太空新生代。”
“洋洋,刚才你说得非常好。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太空民族,把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我的地球之根已经扎得太深,但我准备向你学习,狠心割断它。”
“你是说……你想上飞船?”贺梓舟惊喜地问。
“啊不,上不上飞船那是以后的事。”他笑着看看妻子,但鱼乐水的心中一沉,她已经摸到丈夫的心灵脉博——丈夫恐怕想离开地球了。他在褚氏号上经历过一次无重力飘飞,实际从那时起他就隐约种下了这个念头,因为在地球的重力中,他病残的身躯是一副过于沉重的枷锁。“我今天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洋洋,你刚才对超光速飞船的描述是对的,我相信它能实现。但你对旅程的设计只是以百年计,恐怕太保守了。这应该是一次远太空探险,就像哥伦布那样。”他补充一句,“我说的远太空探险是以万光年为计数单位的。”
贺梓舟不解地看着楚乐水。楚乐水一直是他心中的神祇,以思维的明晰睿智让他们衷心叹服,但今天他在逻辑上犯了一个大错。贺梓舟委婉地说:
“天乐哥,怪我刚才没说清楚。超光速飞行是建基在密真空上的,而且是收缩幅度超过临界值的密真空,所以飞船无法越过密真空海啸的边锋。我刚才一直说‘追上边锋’而没有提越过它,就是基于这一点。所以,飞船无法进行远太空探险。”
其他三人意识到洋洋的话是对的,而楚天乐犯了一个逻辑上的大错,都看着楚天乐。天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就是为此才让其他人离开的。以下的话只是我的猜想,所以请你们四位务必保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动荡。”
鱼乐水忽然心中一惊,想起姬人锐曾经有过的猜测——楚天乐的自闭有可能是预测到了更大的灾难。她瞥一眼姬人锐,后者肯定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说:
“没说的,我们都会绝对保密。你往下说吧。”
“我们当时在筹谋人类逃亡时所依据的重要理由是:虽然已经观察到灾变区域以光速向外扩展,但相信空间收缩的幅度会迅速减弱。这一点从理论上说确实是对的,因为一个地方的扰动在向外波及时,其强度与半径的平方成反比。如果是这样,超光速逃亡飞船很快就会到达安全区域。换一种说法,什么时候飞船上的激发不能维持了,不能前进了,就证明这儿的空间已经不是密真空了,已经脱离塌陷区了,已经安全了。对不对?”
贺梓舟点点头:“对。”
楚天乐又沉默一会儿,接着说:“但据这些年的观测,并没出现明显的减弱。远处的星光蓝移是趋于零,但那只是因为它刚刚开始收缩,而不是因为它离扰动中心比较远。所以,我估计灾变区域将以不变的强度扫过整个宇宙。至于何以如此——我不知道。三态真空理论的最大罩门就是没有解释局域宇宙收缩的动因,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众人心中一震。鱼乐水迅速看姬人锐一眼,用目光说:你不幸而言中了。科学界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声音,但一直未能形成主流意见,因为它完全违犯常识。现在,又是楚天乐首先跳出了常识的囚笼,旗帜鲜明地表明观点,让这个灾难之魔具象化。楚天乐笑着说:
“这并不是说人类完全无望了。不,不是这样的。虽然灾变区域是以光速扩散,但它扫过整个宇宙的时间是以百亿年计。咱们的超光速飞船虽然不能越过灾变波锋,至少可以与之同步,即永远处于临界密真空的最边缘处。这儿既存在可以进行激发的密真空,又处于安全区域。你们是否能在头脑中画出这样一个场景?”他笑着问,“这恰似一个海边冲浪啊。”四人点头。对,这是“海边”冲浪,在密真空扩延的边缘冲浪。楚天乐继续说,“当然这种太空冲浪与海边冲浪不一样——海岸是不动的,但密真空的边缘是以光速扩展,这样我们就能以光速进行远太空探险,验证这个边锋不会在某个地方中止。”
四名听众心潮澎湃,在心中描绘出壮丽的太空图景——灾变的凶风恶浪吞噬了地球,吞噬了太阳系,并将以光速吞噬整个宇宙,但这个时间是以百亿年计的。在凶风恶浪的前锋,千万艘飞船载着百亿地球人(飞船直径不能超过虫洞,所以载客只能达千人级,这就需要一千万艘飞船),在密真空中挖出千万条不可见的虫洞,与灾变之波的波锋保持同步。他们是快乐的弄潮儿,艺高胆大。有时他们有意放慢航速,深入到凶风恶浪中来一番探险。当空间塌陷的强度已经危及安全时,他们就加快粒子激发频率,提高船速,从容撤退。在这样的航行中,由于没有相对论的时间效应,他们仍保持着正常的生死节律,也许因科学的进步把寿命延长到五百年一千年,但仍是有限的延长,只能靠世代的更替来汇成不死的人类。现在,137亿年(或许更多年)过去了,宇宙已经转为整体收缩,很快将结束于一个超级黑洞。人类当然也逃不过这个宿命,但他们已经生存了,奋斗了,快乐了,他们将心境坦然地落进黑洞。当然,更好的前景是空间塌陷在某个地点和某个时间中止,那时飞船将停泊在合适的星球,让地球文明的旗帜在新的星空下飘扬……
姬人锐说:“天乐,没必要保密的。以现今民众的心理素质,完全能接受这样的前景——也许会更激发民众的斗志,把事情做得更快。马伯伯,乐水,洋洋,你们说呢?”
没等三个人表态,楚天乐坚决地说:“不,一定要保密。”
他没有说原因,但态度异常坚决。这点儿反常在鱼乐水的心中再次投下了阴影。她不由看看姬人锐。两人在长期合作中已经做到心意相通,此刻姬人心中肯定有同样的阴影,但他表面上神色不动,只是平和地说:
“好的,听你的,对民众保密。但飞船要按你说的目标来建造,而且这应该是一艘千人级的新飞船。是不是?”
“是的。这不再是一次试验飞行,而是人类进入超光速时代、走向远太空的处女航。”他对贺梓舟说,“亚历克斯那儿你不用担心,我来沟通。”
贺梓舟按捺住心潮的激荡,用力点头。对。这不再是一次试验,一次探险,而是新时代的开始。他想了想,说:
“天乐哥,我有一个想法:在这艘飞船的船员中,我想把黑猩猩阿慈和玛鲁包括在内。可惜虫洞飞船尺寸受限,不能复制一个完整的地球生态圈,动植物和微生物只能以精卵子或细胞状态携带。但我想,飞船上至少要安排一两个非人类的成员吧,因为这不单单是人类的事,而是地球生命的逃亡。”
楚天乐和干爹互相看看,同时点头:“对,你这个想法很好,很大气。”
鱼乐水有些迟疑:“只带阿兹和玛鲁?那你没办法让这个非人类物种维持繁衍。它们的后代找不到伴侣的,直系血亲的交配无法产生强壮后代。”
贺梓舟和楚天乐互相看看,没有回答。而鱼乐水也在刹那间悟出了他们的想法——不,他们根本没考虑让黑猩猩们单独繁衍。在进入飞船之后,在黑猩猩的智慧真正启蒙之后,它们,不,他们,就是飞船人类的一分子了,他们的繁衍也将纳入飞船人的整体序列。以理性思维的脉络,这是不言而喻的事。鱼乐水不由暗暗摇头。在智力爆炸之后,她以自己能进入理性思维世界而欣喜,但现在看来,她的思维节拍仍比丈夫和洋洋慢了一拍。
而他们那些比她“快了一拍”或者说“高了一个音符”的观点,也伴随着尖锐的危险性,比如他们对“一路毁灭”的坦然。
此后,当鱼乐水在《百年拾贝》中梳理自己的一生时,她认识到,自己同丈夫在世界观上的分歧正是从这儿开始的,这些分歧虽然算不上多么深重,但也终生无法弥合。
晚饭前,游山逛水的那伙人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山中的美景,还有那几个有历史意义的景点让他们很兴奋。他们在屋里叽叽喳喳时,柳叶打给贺梓舟的电话来了,刚才妈妈把奥芙拉的话告诉了她。贺梓舟接过电话,高兴地喊着:
“小柳叶,总算想起你的洋洋哥了!?太不像话,出国求学这么大事,事先也不告我一声……”
柳叶截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原因的,所以——甭在我面前作秀了。”
贺梓舟被噎住,少顷正容回答:“没错,我知道原因,我不怪你。柳叶,我觉得你变多了,成熟了。真是女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被失望和希望双重煎熬的女人,成熟起来非常快的。非常感谢我妈刚才通知了我有关情况,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贺梓舟先生?”
贺梓舟完全收起了笑谑,想了想,认真回答:“对,但前提是你愿意成为飞船的船员,诺亚公约只在飞船上才是适用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跟着我的心爱浪迹宇宙,哪怕因为那个可恶的诺亚公约,不得不同另外两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
“柳叶,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对于船员的遴选是非常严格的……”
“没关系,我会以百倍的努力来获得这个资格。只有一个问题:我是学文的,主修三史:文学史、哲学史和宗教史。这对成为船员有妨碍吗?”
“不,没有妨碍。飞船社会需要各种人才,包括你这样的专业。也许,”他恢复了笑谑,“当我们在漫长的航行中迷失心灵的方向时,需要你来扮演随军牧师。”
柳叶冷静地说:“也许会的,但我在扮演随军牧师之前,先得学会当我丈夫的心灵牧师。奥芙拉在旁边吗?请把电话交给她。”
贺梓舟把电话交给身边的奥芙拉。他暗自摇头,离开仅一年的柳叶确实大变了,远不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小柳叶了,至少她在心理上已经与自己达到同一高度了。柳叶同奥芙拉谈了很久,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奥芙拉只是沉静地笑着,简短地回答,有时还辅以点头。最后奥芙拉说:
“好的,祝你早日完成学业。我会提前为你报名。再见。梓舟给你,柳叶还有话要说。”
贺梓舟接过电话,里边的语调明显变了,欢快代替了冷静:“洋洋哥,正事说完了,来点小花絮吧。知道这会儿我是在哪儿?你猜不到的——是在美国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那个奇崛瑰丽的空心球里!我是趁假期来这儿参观,重温当时的震撼。”
“玩没玩那种超级滑梯?”
“已经玩过了,这会儿我在球内一个观景台上,这儿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是吗?真可惜我不在那儿,我也很想去再看一遍。”
“我真的不虚此行。除了重温当年的震撼,还巧遇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咱们当时远远见过一面的,这会儿她就在我身边。刚才奥芙拉说昌昌哥也在这儿,让他接电话!”
姬继昌接过电话:“小柳叶,我是你昌昌哥……咦,不是柳叶?”
电话中已经换了人,说的英语。那边说:“我是埃玛。一年半之前,我在这儿曾偶然撞上一个场面:在这个巨大的空心球里,一个大男孩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来了一次勇敢的空中跳水,并在几十米高的空心球内荡上荡下,半个小时后才从缺口处跃回地面。哇,那个场面太酷了!那个男孩的动作太潇洒了!我今天巧遇了柳叶姐姐,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你,姬继昌,昵称昌昌,对不对?”
姬继昌笑嘻嘻地说:“没错,正是鄙人。不过我们不说昵称,叫做小名。”
“只是那场表演多少有点遗憾,最后你从空中摔到地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是不是这样?”
“那也不假。那只相当于体操运动员的下法不稳,顶多扣0.5分。”
那边大笑:“对,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我心目中的完美。昌昌,既然今天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了,我马上就到乐之友那儿去,一定要逮住你!顺便说一点,我的专业是高能物理。”
姬继昌压低声音(不想让妈妈听见),笑着说:“那你就来吧,非常欢迎。不过,最后你能否逮住我,还是我得反过来逮你,那是以后的事。”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姬继昌挂了电话,面对妈妈期待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说:“美国一位80岁的高能物理专家,想来乐之友科学院应聘。”
苗杳知道儿子的脾性,嘴里没实话的,笑着没有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