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光速星际飞船的建造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亚历克斯负责原理实验飞船的设计制造,按他的话说,他是挑了一件容易干的活儿,把最硬的骨头——实用型的星际飞船——留给年轻的贺梓舟了。
确实,如果飞船无限逼近光速以致相对论的时间效应显著显现后,飞船设计就将面对全新的态势。首先,过去人们头疼的一些问题,比如十万年级别的飞船维生系统和乘员冬眠系统等,这时已迎刃而解,因为飞船一旦达到近光速,船内的固有时间的流逝速率就接近零。船员可在有生之年周游宇宙,再返回地球,至于想逃离几十光年的灾变区域更不在话下,即使考虑加速段所消耗的时间,也最多只需十几年(飞船时间)就能实现。曾有专家说,对于星际飞船来说,仅只飞船密封门的漏泄问题就极难解决,因为在漫长的时间内,再微小的漏泄也会造成氧气的巨量损耗,飞船又无法停下来补充(飞船制动和再次启航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漏泄已经不是问题了。
困难的问题有两个。一个难点是防幅射,因为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太空中静止的游离粒子也将转化为致命辐射。不过这个问题相对容易解决一些,因为,对一艘燃料无限的飞船来说,可以设置足够的辐射屏蔽。第二个难点是飞船操控系统的反应速度。航行途中无法避免一些应急的调整,比如飞船偏离预定航线啦,遭遇较大的陨石啦,等等。这些意外情况不会很多,普通飞船一般也能做出反应。但对近光速飞船来说,船速极高而船上固有时间的流逝速率近乎为零!于是就形成这样的态势:在近光速飞船内部,人们(及机器和电脑)以正常速度生活着,工作着;但假如船外一个静止的观察员能看到飞船内部(根据相对论不可能看到),那他会焦急地发现,飞船内的电脑屏幕得花100年才能蹦出“警告”这两个字,而驾驶员得花10000年才能辨认出它。也就是说,光速飞船根本无法对“正常宇宙”做出迅速的反应,由电脑自动控制同样不行——电脑的运行也变慢了。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完全无解的——你不可能在飞船的时间系统中为驾驶员(和飞船内电脑)保留一个特殊的、时间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相对论被彻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飞船,人类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逃亡,肯定会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宇宙,那么,飞船可能撞上的不仅是小型陨石,总有一天它会正对着一颗恒星撞过去。对于一艘无法做出及时反应的飞船来说,这当然意味着毁灭。
当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飞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止在半光速之内,在此速度下的时间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这样的速率,驾驶员还能做出足够快的反应。但是——这可能吗?在能达到梦寐以求的光速飞行时人类却主动自残?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着同时放弃因时间延迟而带来的种种好处,比如船员寿命的延长,甚至连密封门的漏泄问题也得重新面对。
这是一个两难问题。它不是小改小革小打小闹就能解决的,要想解决必须突破现在的理论框架。所以,“这个有可能要耗费一生的难题,就分给年轻的贺梓舟了。”亚历克斯笑着说,但语气非常认真。
原理实验飞船的图纸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大家为这艘图面上的飞船预先定了名字:“金鱼号”,因为它的外形酷似金鱼。前边是球形的船舱,直径约为两千米,这是金鱼的身体。后边是酷似金鱼尾巴的凹抛物形反射镜面,它负责把空间受激洇灭所产生的光能转化为驱动力。球形船舱的外表面上,沿着纵向,也就是通过前端部和尾部的球体圆周上,围着两圈密密的“项练”,它们分别是主注入器和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费米加速器那个“8”字折叠在一起了。项练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导磁铁环,是约束粒子沿圆形轨道行进并为它们加速的。其中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鱼尾巴,进入凹抛物形反射镜面的内部,在其焦点处交汇,近光速的质子和反质子就将在这里对撞。当然,为了保护飞船不受损坏,对撞点距反射面的距离要大于洇灭空间的球半径。
反射镜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径约为1000米,面积79万平方米,能产生3800牛的光压驱动力。飞船的设计自重为1600吨,那么光压将产生0.0002g的加速度。对于光压驱动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成就了。
球形舱的前部是水平状的驾驶员观察窗,它是飞船的眼睛,但从外形上看更像金鱼的嘴巴。可是金鱼怎么能缺了一双眼睛?于是童心盎然的亚历克斯小小地违犯了他“设计力求简洁实用”的原则,在鱼头上画了两只大大的眼睛。他笑言,这样的外形美是唯有原理实验飞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为在实用型的飞船中,船身要绕中轴线旋转以产生模拟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镜面也一同旋转,这不影响粒子的对撞),而且船艏要额外配置尺寸很厚的重水屏蔽层,不可能再保持金鱼的外形了。
在飞船的首尾处还配备了16个可变矢量喷口,用于飞船姿态调整。它们的动力方式是普通的等离子驱动。姿态调整装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飞船快要到达目的地,就靠它们把飞船来个180度的转弯,变成尾前头后,把飞船的驱动变为制动。
在上帝之鞭的无情鞭抽下,设计和制造是穿插进行的。总体设计完成后,一些能够确定的、制造工期较长的零部件被先期设计出来,并立即投入生产。其它零部件随后陆续完成设计和投入制造。这样做难免出现一些错误,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战时,时间比成本更重要。
那种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内爆成型法”,赶不上在第一艘实验飞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到那时,飞船的制造成本将大幅度降低,而飞船的强度会大大提高,两者的改善甚至能达到两个数量级。
全世界有相应工艺水平的工厂都投入了这艘飞船的制造,并把它们列在工厂计划的首项。十个月后,飞船零部件开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轨道,定位于哈马黑拉发射场的上空,在这里进行组装。那段时间,中、美、俄、欧的长征火箭、土星火箭、质子火箭和阿丽亚娜火箭频繁升空,几乎每周就有一次,太空中绚烂的火箭尾焰已经是地球上常见的风景。一年后,飞船组装成功,顺利通过总体调试,然后——就要开始最重要的、成败未卜的点火实验了。
亚历克斯去同步轨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马老和楚天乐。78岁的马老已经接近生命的尾声,身体没有什么具体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机能全面衰退。他极度羸瘦,皮肤枯黄松弛,只有思维还保持着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双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体为燃料。67岁的天乐妈用轮椅推着他,他在轮椅上欠起身子,同亚历克斯握手,祝贺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并预祝这次点火实验顺利。亚历克斯苦笑道:
“中国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语:临事而惧。我现在就是临事而惧,和乔治当年一样。这艘未来的光速飞船上承载着太多的希望,全世界都在为它努力,单是为它捐献糖果钱的少年儿童就超过十亿!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里确实没把握。毕竟,地面实验只进行了一次,实际只是半次。因为它只证实了局域空间确实能受激洇灭并转化为光能,但能否用于空间推进,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败,我恐怕无颜再回地球了。”
衰弱的马老只是笑,慢声细语地安慰他:“你这不过是考前紧张综合症,不必这样嘛,至少局域空间的受激洇灭是已经验证过的,有了这个全新的突破,咱们总能鼓捣出啥东西来。”他开了一个玩笑,“我相信,即使这次失败,你也会厚着脸皮回来的,后边的工作还等着你哪。”
亚历克斯也笑了:“好,我答应你,一定厚着脸皮回来。”他问天乐妈,“楚天乐呢,不是说他在山中隐居吗?我这段太忙,有一段时间没同他联系了。”
天乐妈看看丈夫,笑着说:“他嫌这里还不够安静,躲到那个孵化人蛋的荒岛上了,和泡利在一块儿,不让别的人陪他,只让服务人员每星期给他们送去熟食。”
亚历克斯敏锐地发现,天乐妈的微笑中似乎藏着担心,这让他心中有不祥之兆。毕竟,金鱼号的试飞是一次极为重大的实验,作为“三态真空理论”三人小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实验前一直不露面,这肯定是不正常的。亚历克斯不愿透露自己的担心,从而加重一个母亲的心理负担,便笑着说:
“依我对楚的了解,这样的离世独居常常意味着他在理论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们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他告别二老,乘直升机来到乐之友总部,乐之友的所有人员都出来为他送行。他同大家拥别后,把姬人锐和鱼乐水叫到一边,简单地问一句:
“楚一直在人蛋岛上隐居?”
两人敏锐听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鱼乐水笑着说:“嗯,连我也不让陪。不过你别担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儿。”
“他是和泡利在一块儿?”
“对,泡利一直住在那儿。”
泡利的隐居生活过得非常投入,遵照他的吩咐,连送给养的小朱也只是把给养卸到停机点,即刻返回,并不与他见面。不过小朱说经常在空中见到他,那是个天体主义者,经常光着屁股游泳,或者在草地上日光浴。准确地说是“夕阳浴”,总是在夕阳将沉时进行,可能他的雪白皮肤无法耐受强日晒。有时他也到乐之友总部开会,但即使开会时他也显得落落寡合,沉默寡言,而且——显然急着开完会,返回他那个世外小巢去。
不过,尽管他与楚天乐交往不多,两人都相互敬重。楚天乐多次说,泡利的渊博学识尤其是数学素养,还有他的过人见识和惊人直觉,是自己非常佩服的。由于命运的注定(少年失学),至少在第一条上他无法和泡利比肩,如果泡利是麦克斯韦,楚天乐就只能做法拉弟。
亚历克斯想,世上最聪明的两个脑瓜凑到一起,恐怕不单是为了隐居吧。不过他没有往下说。“好的。那我走了。”
“走吧。再次祝实验成功。”
亚历克斯走后,姬和鱼两人互相看看。十几年的相处,两人已经相知甚深,能看出对方心田深处的东西。姬人锐问:
“你有点担心他?”
鱼乐水点点头:“嗯,天乐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好,似乎恢复了少年时的自闭。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
她没把话说完,姬人锐已经理解了,沉重地点点头:“我的感觉也不好。我总有一个感觉,也许是他再次发现了一个灾难,一个更大的灾难。”
鱼乐水反倒予以否认,笑着说:“危言耸听吧。这个灾难已经顶天了,哪还有更大的灾难!”
“那就是他发现了三态真空理论的死穴,已经预先断定金鱼号的试飞不会成功。”
鱼乐水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虽不能排除,但也不大,否则,他会果断要求金鱼号暂停实验的。她沉默片刻,自嘲地说:
“人锐你说,有一个天才丈夫是不是一种苦难?做妻子的不能把握丈夫的心理脉博,我觉得很跌份儿的。”
姬人锐笑了:“不要自怨自艾了,你这个妻子已经当得很不错啦。”
他们闲聊了几句。鱼乐水说,她明天就去人蛋岛,一是安抚丈夫,再者是告诉他:她已经决定要一个孩子,用天乐的精子做人工授精,哪怕它带有致病基因。褚大叔说得对,如果这个致病基因伴随着天才,那它就是值得保留的。她已经43岁,再不生育就太晚了。
说到禇贵福,两人都有些黯然。不知道褚氏号飞船现在在哪儿?飞行顺利不?那个处于冬眠状态的生命力强悍的家伙,还有13个冬眠的幼儿,将来能否顺利复苏?但现在想这些也是白想,两人很默契地不谈论它。姬人锐点点头:
“对,尽快生育吧,这正是我和苗杳一直劝你的,听说老康也劝了你好几次。”
“对,没错,康伯伯劝得最热心,甚至上升到哲学高度,说拒绝生育是反自然的、自私的行为。我要再不做出这个决定,都不敢见他啦。”
“没错,我这个老同庚是个热肠子人。”
两人告辞,鱼乐水乘直升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