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的联络人阿伦·戴奇在直升机前排位上扭回头,说:
“贺先生,前边就是疏散区了。”
这儿是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以西30英里处的韦斯顿。贺梓舟向下观看,下边的乡村和城镇是一幅完全的静物画,没有正行驶的汽车,没有行人,没有漫步的牲畜,只有树稍在微风中摇动。它太静了,静得像一个超级坟墓。所以虽然是晴天朗日,这儿却弥漫着死亡的阴森。戴奇说:
“按照乐之友科学院的要求,疏散区的范围为直径100千米。不知道这样的范围是否足够安全。”
贺梓舟坦率地说:“按我们的三态真空理论来计算,足够了。但实际怎样——我不敢保证。我们正是为此才召开了昨天的投票。”
戴奇很好奇:“投票结果能否透露?当然肯定是通过了,但我想知道具体票数。”他笑着说,“如果不保密的话。”
“没什么保密的,投票结果是1600:700.”
戴奇和驾驶员互相看一眼。“比分相当悬殊嘛,有这个比分,我们马上觉得安全了。”他开着玩笑。“还有一点能否透露?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选中了这儿,而不是设备更先进的欧洲核子中心。是不是因为美国人更勇敢?顺便说一句,为了保证加速器的正常运转,这里有25个人留下来了,他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是25名神风队员。”他加了一句,“加上咱们三人是28个。”
如果三态真空理论正确的话,此次试验将造成加速器的严重损坏,对这一点,乐之友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告知对方。所以,贺梓舟非常感激美方人员答应做此事,而且答应得毫不犹豫。当然,乐之友们选择这儿而不是欧洲核子中心,不是看中美国牛仔的勇敢,而是因为这儿的设备比较老旧,它原本就打算关闭和改造升级的,毁掉它的损失稍小一些。但他用玩笑来回答:
“当然!我对美国牛仔的勇气一向是敬佩有加。”
前边就是费米加速器了。从直升机上俯瞰,农田中嵌着两个完美的圆形,一大一小,拼成一个巨大的“8”。“8”的中腰另有一些小的凸起物。这个巨大的8字带着强烈的神秘感,就像是人类与天神或外星人联系的暗号。当然,在科学家眼里,它的功能一点儿不神秘,按照工作程序来说是这样的:
加速器工作程序首先开始于8字中腰的预注入器。从离子源中引出的负氢离子束流从这儿开始加速,达到750keV的能量;
然后引入到500英尺长的直线加速器(它也位于8字中腰),加速到400MeV(注,MeV为百万电子伏特),此时粒子速度约为光速的70%;
负氢离子束流经过中能输运段进入增强器(后者是8字中腰的一个小圆)。进入增强器的离子要穿过碳箔,以便从氢离子中去掉电子,变成带正电的质子束流。质子要在增强器的环形轨道中运行20000次。加速到8GeV的能量。
然后将质子束流引出,进入到主注入器。这就是“8”字主体,是上部那个稍小的圆。主注入器的功能比较复杂,总的说就是产生150GeV的质子和反质子。
然后就轮到8字下部的大圆,即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Tevatron)。它接受前面来的高能正反质子,并将二者加速到1TeV以上。质子与反质子按相反的方向在圆形真空隧道里运转,速度仅仅比光速慢320千米/小时。然后它们在隧道中的CDF探测器和D0探测器的中心对撞,爆发式地产生新粒子。
CDF与D0是两个大如三层楼房的探测器,各有许多探测分系统,用来识别和分析对撞后所产生的不同粒子。今天的粒子对撞仍将在这儿发生,但完全用不上各种识别系统。因为对新理论的验证非常直观:如果轰然一声,CDF和DO炸飞了,那就是理论正确。如果它们一直安然无恙,那就是理论失败。
正常试验时,在两个探测器中心,粒子每秒对撞200多万次,但今天——如果成功激发出二阶真空的话——只会有一次。然后费米加速器就报废了,至少是两个探测器会彻底报废。
直升机平稳地悬停在CDF上方大约500米的高度。下边,加速器已经完成了预热,25名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但在直升机上看不到这些,看到的只是一个静静的8字。戴奇让贺梓舟系好安全绳,拉开机舱门,又递过来一架高倍望远镜,问道:
“贺先生,是否现在就开始?”
“开始吧。先从1TeV开始,然后按每10秒增加0.001个TeV,逐步提高,中间不需向我请示,直到……”
他要说的是“直到加速器能达到的粒子最高能量”,但戴奇把结论抢先说出来了:“直到轰地一声。”他用手划了一个圆,把地上的设备和直升机都包括其中。贺梓舟笑了:
“对,你的说法更形象。但你划的圈大了一些,应该不包括咱们三个的。”他的目光射向远处,凝重地说:“我绝对相信洇灭应是局域的,不会扩展到整个……”
他没把“宇宙”两个字说出来。阿伦·戴奇深深地凝视着他,连驾驶员也扭头迅速扫他一眼。良久,戴奇轻咳一声,说:
“好的,我同样相信。我这就通知他们,开始试验了。”
贺梓舟轻声说出重如千钧的三个字:“开始吧。”
直升机悬停着,机上三人凝视着下面。按照事先的计算,密真空洇灭很可能发生在1.3~1.4TeV的能量区间内,也就是说,试验开始60分钟以内就能见分晓。这60分钟肯定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60分钟。机下景物安静如昔,但亿万粒子魔怪正在四英里长的真空隧道中悄悄地疾驰。1000个强大的环形超导磁铁相继为它们加速,使它们越跑越快。超导磁铁是在摄氏负232度下工作,在这个低温下电路内没有电阻,电子洪流排山倒海地涌来,为超导磁铁提供强大的电力,从而为那些粒子魔怪们赋予神力。从1972年3月,费米加速器产生第一个200GeV的粒子束流以来,几十年来它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安全的试验。但今天的粒子魔怪们不知道,它们所在的空间已经不是原来那种温和膨胀的空间,而是达到临界状态的密真空。现在,粒子魔怪的扣门声应该能在空间深处得到回应。然后——
然后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在地球的实验室里,物质粒子的创生和洇灭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但空间的洇灭是人类的第一次——不,宇宙的第一次。因为据人类所知,有137亿年寿命的宇宙一向是温和膨胀的(除了创生瞬间有过极短暂的暴胀),眼下这片局域空间是第一次变为“剧烈收缩”且达到了理论预言的临界状态。所以,空间洇灭的场景如何,没人能预言,也许连“轰然一声”也没有……
果然没有“轰然一声”。机翼下边有柔和的白光安静地一闪而过,贺梓舟感到身体内刷地漾过去一波抖动,这种抖动非常奇特,不是普通的震动,倒像是身体突然膨胀然后复原——不,这样说也不准确,身体的膨胀不像是在三维空间中发生的,而更像发生在粒子内部,是三维粒子在第四维上的胀缩。他的大脑也好像闪过一道白光,正常的思维被短暂地中断,白光闪过之后,神智随即恢复清明。他立即向机下看去,立马惊呆了。机上其它两人同样目瞪口呆。
下方,探测器凭空消失了,在原来是两个探测器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体,大约七层偻高,外表面的颜色非常杂乱,像是一幅疯狂的抽象画。半球体中间有一道缺口,缺口走向大致与地面垂直,就像天文台半球形屋顶上的槽形观察窗,不过缺口的周边参差不齐,犬牙交错。这个巨大球体的壁很薄,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似乎用手指一戳它就会哗然溃散。
透过缺口把目光探向里面,能看到内球壁并非半球,而是呈非常完美的球形,不过下半球陷在地面之下,外面看不到。球体整体而言超过14层楼高,球直径超过40米。内壁的颜色也同样杂乱,但壁面非常光滑,像镜子般反射着周围的景物。
这两个半球体无疑就是原来的探测器和真空管道,但它是如何“不声不响”就完成了这个转变?这么大的变化应该伴随着地动山摇和雷霆之声,但三位凝神细看的观察者却没有丝毫察觉。贺梓舟定定神,对惊呆的驾驶员说:
“能从缺口中飞进去吗?”
驾驶员回过神,目测了缺口的宽度,说:“没问题。”
“那咱们飞进去看看,千万小心。”
直升机小心地飞越锯齿状的缺口,停留在球体之中,现在他们更强烈地感受到了球体的巨大。往上看,两瓣球体的缺口中是锯齿形的蓝天,阳光透进来,照亮了内球壁;往下看,锯齿形的缺口之外是褐色的土壤和岩石,但低于地面后缺口就没有了,下半球是一个整体。给人的印象是,这本来是一个完美的宇宙之卵,但上半部由于材料不足,这才遗憾地留下了缺口。对着半球形镜面看,无论哪个方向都能看到直升机的映像,或正立或倒立,或放大或缩小。上述景象在球形镜面上互相反射,一层一层地延伸,似乎一直延伸到时空深处。直升机的轰鸣声在球体内壁多次反射,形成了特殊的混响。
驾驶员把直升机悬停在球体中心,机体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缩小成了点状。机身缓缓旋转,点状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条带,从镜面上湍急地流过。三人震惊地欣赏着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机位于球心时,轰鸣声从整个球面反射,集中到这儿,使噪音的分贝百倍地增加,令人难以忍受。贺梓舟此刻最强烈的意识是——后怕。他们的三态真空理论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大空心球,由此做一个逻辑外推,则该理论对于“真空洇灭将限制在局域范围内”的预言同样是不可靠的。他们虽然预言对了,但只是侥幸的巧合。当然,昨天会议上的反对意见也没说到点子上,他们同样没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只有康伯伯所说的那条“隐伏的宇宙规律”是正确的——越是威力强大的灾难,其被激发的门槛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昨天,23名一流科学家在认真思考时,上帝也许捂着嘴笑痛了肚子。
在如雷的轰鸣声中,戴奇高声问:“贺先生,你事前——估计到——眼前的景象吗?”
贺梓舟坦率地喊:“没——有。我们只估计到——洇灭的——会是局域空间,但压根儿——没料到——这样的景象。”
噪音太大,贺梓舟示意驾驶员飞离中心,声音显著降低了。戴奇回头说:“贺,你们的理论胜利了——空间确实被激发出洇灭而且限止在局域内;但你的理论也有错误——你们说只会有微量能量的释放,但看眼前这景象,会是微量能量吗?试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这样的物质搬运;得有多高的瞬间温度,才能把物质烧融成这样的镜面?”
戴奇的这个疑问很有力,不过,贺梓舟敏捷地从新现象中梳理出了一个解释,摇摇头说:“不,这个球形镜面应该与温度和能量无关,只是空间‘退潮’后的自然堆积。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着思路,也斟酌着用辞,“如果一个湖面上飘满了乒乓球……不,这个比喻不准确,更准确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铁球,它们的比重与水一样,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于弱磁性的吸引,小球会逐渐地互相连结起来,形成某种随机的三维构造。这个构造从表面上看只与磁力有关,但实际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双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销,对外没有表现。现在,假设湖水瞬间消失,浮力同时消失,那么铁球将全部沉落湖底,铁球的集合将由原来的三维形状变为二维,其形状与湖底自然拟合。对,应该就是这样的机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这个球形内壁就是空间洇灭后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后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拟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温。因为自然界中万物的形状,除了与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有关外,也依靠着空间深层结构的支撑,只是过去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但在这儿,在空间洇灭的那个瞬间——应该是普朗克时间的数量级——这种无形的支撑作用突然消失了。”
戴奇想了想,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因为这儿感受不到一点热量的残余,它应该是一次‘冷变形’。但你说空间洇灭的过程是普朗克时间?恐怕不会,否则这些物质在那个时间里,从原来的位置飞到现在的位置,其速度要远远超过光速。”
贺梓舟笑了:“错了!这是空间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质在空间里的移动,它是不需要时间的。”
戴奇也是头脑敏捷的人,立时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为就在这一刻,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时空,也即所有物理学家的终生信仰,已经被粉碎了。他环视着四周,目光显得颇为迷茫。这时,锯齿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来的地面高度,出现了一些人影,从缺口中把脑袋探向空心球内。是戴奇说的那些值班人员出来了,都来观看这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断爆出惊呼声,他们显然想进到球的里面,但无法进来,因为从那个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镜的深达七层楼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机招手,想让直升机载他们进洞。此时,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想出了办法,他从缺口处向内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内球面上画了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滑向洞底。但这个莽撞的家伙错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几乎没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当于从空中坠落,落到洞底时他的速度风驰电闪,有如赛车,荡过洞底后又飞快地顺洞壁上升,沿着另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入时的高度时,速度降为零。此后他下去再上来,上来再下去,形成了无衰减的振荡,就像杂技演员玩飞车走壁。他吓得脸色惨白,对着缺口处高喊:
“我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快想法抓住我!”
缺口处的看客们都是些没有同情心的家伙,知道眼下的场面虽然惊心动魄,但实际有惊无险,所以没人帮他的忙,反倒爆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和哄笑声。那家伙也很快走出了最初的惊慌,干脆放松心情,好整以暇地享受这样的无绳蹦极,落到最低点时他尖声喊叫,升到最高点时炫耀地向人们摆手。他在下半球荡来荡去时,对面镜面上有巨人般的映像飞速流动,就像是放映穹幕式电影。地面上的人看得眼馋,也想如法炮制,但他们聪明地意识到了危险:一个人在里面飞车走壁是安全的,人多了就容易相撞。如果相撞发生在曲线的高点没有问题,那时双方的速度都接近零;但如果相撞发生在底部,两颗脑袋肯定保不住的。
最终有人扔下一根绳子,把那家伙拉上来。然后地面上的人排好队,一个一个轮流跳下来,享受短时间的刺激,然后在地面的催促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开。
戴奇在这当儿接了一个电话,他表情怆然,对贺说:“25个值班人员中有四个失踪了,就是在探测器值班的那四位。”
那么,他们已在这次空间洇灭中以身殉职,尸骨无存——其实应该说是尸骨永存,组成他们身体的粒子此刻都混在这个球壁中,而这个球壁必将永远保存。它是人类科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机上三人沉默了,向死者致哀。地面上那群人不知道是否已经知道这个噩耗,想来已经知道了吧,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亢奋,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会儿他们又玩出了新花样,七八个人臂膊相挽,结成一条人链,沿着那个巨大的球形滑梯滑下去,激起更亢奋的欢呼。
驾驶员忽然扭回头,指着洞壁某处惊叫:“你们看!”
贺梓舟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看到了惊人的画面:那儿显然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被平面化了,放大了数倍,贴在光滑的球壁上,其边缘比较模糊,与其它物质洇在一起。无疑这就是四个失踪者中的一个。机上三人在整个球壁上寻找,没有发现另外三人的遗体。仔细看,球内壁的表层是透明的,只有几毫米厚,其后逐渐过渡为不透明,形成镜子的反射层。这个人体正好位于透明层与反射层的交界处,所以能被外面看到。另外三人应该是位于球壁的不透明里层,所以外面看不到;或者是处于透明层,身体被完全透明化了,也看不到。贺梓舟让驾驶员把机头对准那个平面人像,三人长时间默哀。
他们结束默哀,欣赏着下面那些人的狂欢。随后贺梓舟说:“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狂欢上。召集专家会议吧。还有,别忘了通知州县政府,疏散的民众可以回家了。”
专家会议也是预先做过安排的,所以下午四点人员就到齐了。与会者都是粒子加速器专家,其中还有两位八九十岁的老者,是当年建造费米粒子加速器的参与者。到会人员事先都看了现场,进入会议室时个个喜气洋洋,与在门口迎候的戴奇和贺梓舟用力握手,紧紧拥抱。虽然费米加速器被毁令人心疼,四人的牺牲令人悲伤,但由此带来的科技进步更令他们振奋。会议开始,先对四位死者默哀,然后由贺梓舟主讲。他兴奋地说:
“第一步已经顺利地迈出去,下面要开始第二步了。大家已经看到,在地面上做空间激发试验只能是一次性的,它会造成加速器真空管道不可逆的破坏,除非把真空管道大大地扩大,使其能包容整个洇灭区域,这样的改造比较昂贵,也没必要,因为封闭式试验无法验证真空洇灭能否形成推力。我们不如干脆到太空中去做,因为在三个重要方面,太空的工作条件远远优于地面:第一,不需笨重的真空管道来保持真空,只需有加速磁环就行,高速粒子可以直接在太空中沿磁力轨道自由奔跑。第二,不要繁琐的低温生成系统,超导磁环可以直接在太空温度下工作。第三,没有重力,所有零件可以造得更轻巧,而且不需对粒子的运动加以重力校正——当然,如果将来加速器是安在匀加速的飞船上,粒子的运动轨迹还要考虑加速度校正,但这是以后的事,眼下还毋须考虑。所以我认为,下一个急迫的任务,是把地面上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搬到天上,建造一艘比较简易的原理实验飞船。从原理层面看这不算太困难的任务,唯一的困难是飞船的尺度应该比较大,要能装下费米加速器。当然加速器的原来形状肯定也要改变,要把那个‘8’字迭合起来,以节约空间。请大家考虑一下,完成我上面说的工作量需要多少时间?”他笑着说,“乐之友们已经在上帝之鞭的鞭抽下工作惯了。依乐之友们的工作节奏,我想这应该在半年之内完成。噢,对了,飞船开发的总负责人是亚历克斯,他正在往美国赶,很快就到。”
会议室内静默片刻,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络缌胡子里藏着笑意:“依我看来,你第一个最急迫的任务,是向我们描述一下‘空间洇灭式飞船’的驱动原理,这是往下讨论的基础。”
贺梓舟一愣,赧然说:“呀,是我的疏忽。难怪一句中国俗语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还以为你们都了解呢。现在我……”
大胡子打断他的话,“我们确实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是不是同你的想法吻合?这样吧,由我来讲讲驱动原理,你做裁判。”
贺梓舟很高兴:“好!请讲。”
“飞船的驱动原理和结构大致是这样的:粒子加速器在飞船上是‘露天安装’,粒子在真空中被1000个磁环加速后,在飞船后方相撞,激发出局域空间的洇灭,并转化为微量的能量,也就是转化为光。在飞船后安装一个抛物面形状的反射器,把球状光源的散射光反射并转化为平行光束,也就把光压转化为驱动力。据理论计算,每个光脉冲的持续时间很短,为千万分之一秒,但粒子撞击可达每秒千万次,这就使断续的光脉冲累积为连续的驱动。”
“对。”
“当然,洇灭产生的真空泡应该离反射器足够远,不致于损坏它。”
“对。”
“这种光能还能收集一部分,用作飞船船内装置包括粒子加速器的能源。如果能量不足,也可用聚变能源作为补充。”
“完全正确。”
“我上边说的原理比较简单,以下的原理就比较绕了,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正确。”
“请大胆讲,我相信你的理解是正确的。”贺梓舟笑着说。
“局域空间洇灭后有如形成‘海洋肚脐’,周围的弹性空间瞬间会向肚脐眼流泻而变成疏空间。但根据楚先生的‘空间单元稳恒态增生理论’,疏真空会在普朗克时间内恢复成标准真空,继而在周围密真空的压力下还原成密真空,从而为下一次的激发做好准备。空间的这个弹性变形会在飞船上产生潮汐力。但这种力很小,不足以克服电磁力,所以飞船只会有短暂轻微的弹性形变而不会损坏。从试验现场看,凡在洇灭空间范围之外的设备都保持完好,这就是有力的证明。”
“非常正确,请继续讲。”
“以下就是驱动原理中最绕的地方了,我真的不敢说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我还是斗胆讲下去吧。局域空间洇灭时,空间单元向‘真空肚脐’的流泻虽不至于损坏飞船,但其合成结果将表现为对飞船向后的拖曳作用。”他双目炯炯地盯着贺,“当你们计算光脉冲的向前驱动力时,不知道是否已经考虑到这种反向的拖曳作用?”
贺梓舟真心地称赞:“这位大胡子先生太厉害了——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约翰·巴罗,专业是理论物理。”
“巴罗先生,你的理解完全正确,你已经刨到三态真空理论的最核心部位了。所以嘛,”他开玩笑地说,“我刚才没有讲驱动原理并非疏忽,而是因为我早知道,在座诸位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他接着讲,“这个拖曳作用我们考虑到了。由于空间增生的时间是普朗克时间,即疏空间在10-43秒时间中即恢复正常,所以拖曳力的作用时间也不会超过这个级别。它与10-8秒级别的光脉冲相比,只是前者的1035分之一,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做工程计算时完全可以忽略它。”
巴罗点点头,“噢,是这样。我没有问题了。”他在坐下前补充一句,“很高兴我对三态真空理论的理解基本正确。”
贺梓舟笑着说:“还可以套用一句中国俗语:英雄所见略同。”
与会人员开始讨论。贺梓舟的手机响了,他听完后说,“抱歉,我要离开一会儿。亚历克斯来了,直升机马上降落到现场。他想让我带他参观一下,然后一块儿回到会议室。”他笑着说,“大家继续讨论吧,希望我们回来时你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
他匆匆赶往那个空心球体。一架直升机正好在附近降落,亚历克斯和姬继昌跳下来,兴奋地与他拥抱。第三个下来的是——柳叶。贺梓舟要拥抱她,但柳叶挣脱了,两只小拳头用力擂他,生气地骂他:“混帐,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报个平安!”她是真生气,满面怒容,眼中还挂着泪。贺梓舟只能认错,说疏忽了,疏忽了,只顾高兴,只顾往前赶工作,把顶级重要的柳叶小妹给忘了。不过,在这样的欢乐时刻,柳叶的怒气不可能维持太久的,她很快转怒为笑,扑过来同洋洋哥拥抱。
他们重新登机,通过缺口飞到球体中,避开球心悬停着,怀着敬畏之情,尽情欣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怀着悲怆和悲壮,瞻仰那具嵌在洞壁上的平面化人体。夕阳已经半落,此时恰好嵌在球体的缺口中,在镜面上映出万千个夕阳,万千架直升机,万千个人像,构成了一个梦幻般的金色世界,一个超级万花筒。柳叶双眸中水光潋滟,喃喃地说:
“太美了,太惊人了,太不可思议了。洋洋哥,我们就像是进入了上帝的瞳孔,正在观看一个神化的世界。”
相比她的迷醉,姬继昌则更多是敬畏,他以近乎晕眩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奇景,也以崇敬的目光看前排的贺梓舟,喃喃地说:“洋洋哥,你太幸运啦,竟然第一个目睹了这种奇迹……一个新时代是从你开始的!我真遗憾,当时没把这桩差使争过来!”
亚历克斯笑着对柳叶说:“很遗憾你天乐哥哥没来。听说他从小就痴迷于吹泡泡,你看,这儿是一个多么奇特的大泡泡!”
贺梓舟说:“这个‘泡泡’可不会破!刚才已经有人做过初步检测,组成泡泡壁透明层的是一种全新材料。它具有钻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纤维的强度。而且它与原来材料的品种无关,而是直接取决于质子、中子和电子的重新排列,是一种特殊的简并态物质。”
他富有深意地看着亚历克斯,后者敏锐地反应:“你是说,它可以用来发展成一种全新的加工方法?”
“对!全新的方法,非常节能,取材广泛,成本低廉,特别适用于建造薄壁空心件,比如——太空船。”
两人欣喜莫名。这个收获是三态真空理论没有预言过的。看来姬人锐的主张是对的:先出发再找路。他们对密真空的探索恰恰类似于麦哲伦的探险,以一个半盲目的计划开始,无意中撞上了一条通往新大陆的海峡,海峡之后是物华天宝之地,有着无数预想不到的新机遇。
临离开时,亚历克斯对洞壁中的人像喃喃地说:“安息吧。你们可以瞑目的,人类的光速纪元已经开始了。”
直升机开始向外飞,但姬继昌这个调皮鬼不愿意让这个“历史时刻”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他刚才听贺梓舟介绍了美国牛仔们的“飞车走壁”,很是艳羡,当直升机快飞出缺口时,他忽然拉开机舱门,对驾驶员笑着喊:
“稳着点开,我要跳下去啦!”
在柳叶的惊呼声中,他真的一跃而下,跳下时脑袋冲前,双臂前伸,就像游泳者的入水。机上几人震惊地探起身,急急地朝下看,随之放心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其实一点儿也不莽撞,跳下直升机时已经拿准了角度,基本是沿球壁切线方向跳下的,而且两手先触壁,起了缓冲作用,所以平滑地滑了下去。他起跳时的高度要比刚才的美国牛仔们更高一些,所以滑到底部的速度更快,时速达到了80千米。然后他荡上来,最高点超过地面三四米,与直升机平齐。他非常享受这样的飞车走壁、无绳蹦极,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在球体里荡个不停,巨人般的映像在对面球壁上飞速流淌。
机上人放心了,笑着观赏。柳叶非常眼红,很想如法炮制,但最终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贺梓舟喊:
“昌昌,别玩了,会场里的人还在等着呢。”
如何把这家伙拉上来犯了难。直升机上配有绳索,但为了安全,直升机不能太靠近球壁。可是如果停在球心附近垂下绳索,则姬继昌只有在处于低点时才能与直升机垂直对应,这时他的水平速度太高,无法抓住绳索,即使拉住,这样大的水平速度也威胁直升机的安全。他们决定先飞出球体,让直升机降落,然后用人手把绳索从缺口处垂下。但没等他们实施,姬继昌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荡上荡下时用手推着球壁来转向,虽然壁面摩擦力很小,但摆动方向还是有了轻微的、肉眼可见的改变,摆动轨迹慢慢向缺口方向靠近。片刻之后他忽然若有所悟,停止用手推,但摆动轨迹仍缓缓向缺口靠近。他在喊着什么,被直升机轰鸣声的混响声淹没了。当他升到最高处时,他用手大幅度地顺时针划圈,向这边示意什么。贺梓舟忽然明白了他的哑谜:
“傅科摆!”
由于球壁的零摩擦力,他此时的上下运动实际构成了一个无绳的傅科摆,由地球自旋形成的科里奥利力使摆动平面沿顺时针缓慢旋转。贺梓舟向他点头,也用手大幅度地顺时针划圈,那边知道他明白了,两人远远地相对大笑。
姬继昌刚才跳入方位恰巧是在缺口的左边,所以这个傅科摆只需转动很小角度就能与缺口对正。直升机开出球体降落,耐心地等着。半个小时后,姬继昌从缺口处一飞而上,姿态潇洒妙曼;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潇洒变成了狼狈。虽然摔了个脆生生的屁股蹲,但总的说安全无恙,机上人都放了心。他一骨碌爬起,高兴地向这边跑来,直升机载上他,向会场方向飞去。柳叶笑着说:
“昌昌哥你看,那儿有你一个女粉丝呢。”
球体另一边缺口附近果然有一个金发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此刻正狂热地挥动双手,向远去的直升机致意,显然她刚才一直在观看。柳叶笑着调侃:
“昌昌哥,用不用让直升机停一下,你去要个电话?”
姬继昌自嘲:“可惜最后那个屁股蹲毁了我的形象,我就不去丢人现眼啦。”他把上半身探出舱门外,用力向那个姑娘招手。姑娘的身影迅速变小,随后巨大的球体也隐于苍茫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