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氏号”飞船上天后,那个荒岛试验场就封存了。卵生人技术是一朵技术的奇葩,但它从根子上说是一种“穷人的技术”,是为落后的化学驱动飞船配套的。现在,SCAC的核聚变技术已经实现突破,第二艘飞船肯定将是核动力飞船了,即老界岭会议上康不名所说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最高船速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一点五,这样,飞船逃出灾变区域的时间大大缩短,大约为5000年这个数量级。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已经可以采用那种比较传统比较可靠的方式,即由活人来控制飞船,船员轮流冬眠加上在飞船中繁衍后代以渡过5000年的航程。飞船估计能装载一千名乘客,但能够携带所有地球人的DNA,这种方式当然更容易为人类所接受,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类逃亡,是把真正的人类统绪和人类文明廓延到太空。而且在到达目的地后,可以依靠人类的智慧来应对不可预测的环境,不需把希望寄托在所谓“上帝的技术”上。
所以,卵生人技术这朵奇葩其实是一株昙花,一次怒放之后便立即凋零。现在只有乔治·雅各比仍住在这个荒岛,他说想静下心来,把这项技术好好整理一下,打磨一下,然后——“封存起来,留给有考古癖的后人。”他苍凉地说。
一辆中型快艇在浩淼的水面上疾驶,在船后留下三角形的尾波。船上坐着近20名乘客,肤色各异,大都穿着随意。此刻乘客都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辽阔的湖面风光,看着空中拖着长腿飞行的水鸟。《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坐在船尾,笑嘻嘻地对船长说:
“甭开得太快,今天要特别注意安全。知道不?这18个人都是天体物理学家、宇宙学家、量子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物理学各个领域的顶尖人物。要是一翻船,得,物理学得倒退100年。”
船长啐他一口:“呸呸,你真是个乌鸦嘴。我说葛会长,你好歹是个当官的,也得学点当官的范儿。”
葛其宏仍然笑嘻嘻的:“那还用学?想当年我当报社总编时就很有当官的范儿啊。不过,这十几年跟着乐之友们学坏啦,这里的人都爱胡说八道,也从不忌讳把‘死’字挂到嘴边。”
前面一位乘客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回头用不流利的中文说:“葛先生说得夸张了,倒退不了100年的。”他认真想了想,“大概能倒退20年吧。”
葛其宏没想到这些外国客人还有懂中文的,伸伸舌头不再胡说了。他掏出电子记事本看看客人的资料,认出那人是英国著名天体物理学家罗格。这家伙刚才纠正了葛其宏的“夸张”,但他那个相对平实的估计(物理学得倒退20年)反倒让葛其宏看到了他真正的自负。罗格的同座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有明显的白化病症状,皮肤在雪白中透出粉红,浅蓝色眼珠,头发和汗毛是极淡的金色。这会儿他疑问地看看罗格,显然是问他与中国人在说什么。罗格解释了,那人微微一笑,简短地说:
“减五年。我水性好。”
葛其宏低声给船长翻译了,船长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吐吐舌头。这些大鼻子,一个比一个狂!罗格船长知道他俩打的什么哑谜,笑着解释,“是不是笑他吹牛?不过,这位泡利先生确实不简单,著名量子物理学家,科学界公认的聪明脑瓜,在门萨协会里也是顶级成员。”
船长悄悄问什么是门萨协会,葛告诉他,是西方的高智商者的协会,用句大白话就是“超级天才俱乐部”。船长敬服地看看那俩人,悄悄触触葛的胳膊,低声问:
“他们来这儿干啥?”
葛其宏也低声说:“是楚天乐和贺梓舟邀请的,说要进行一次重要的投票。至于投票表决的具体内容嘛——”他有意卖关子,“对不起你了,它正好保密到我这一级。”
荒岛到了。船长系好缆绳,帮扶着客人上到岸上。马先生立在码头迎接客人,他已经77岁,脸上满布老人斑,身体状态不好,枯干削瘦,皮肤松弛。66岁的天乐妈和17岁的柳叶在旁边照顾着他,乔治也在身边。柳叶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皮肤微黑,眸子清澈,一头浓密的黑发尤其惹眼。马先生对客人道歉:
“很抱歉,楚天乐夫妇、姬院长和贺梓舟都不能来迎接你们,因为贺老,即贺国基办事处的第一任主任,昨天去世了,他们赶去参加葬礼。不过他们已经返回了,航班马上就抵达南阳机场,然后坐直升机赶来,最多一个小时吧。”客人都下船了,在他周围聚齐。快艇返回,葛其宏也跟船走了。马士奇说,“他们回来前,先请乔治领大家在岛上参观一下吧。这儿可以说是卵生人的伊甸园,很有历史意义的。”
乔治平淡地说:“其实,说它是卵生人的墓地更为贴切。”
他领着18位物理学家参观,首先观看了那两个最先孵化的蛋壳。裂开的蛋壳仍保持着原来状态,随便斜躺在地上,上面加了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内的沙面上还能看到一些凌乱的小脚印,脚印很清晰,但只到罩壁处就中断了,外面的脚印已经被三年的风雨抹去。乔治介绍说,这个荒岛上一共进行了十次孵化,共投入了一百枚人蛋,最终成活了13人。可惜留下脚印的只有此处,因为其它11枚孵化成功的蛋都位于草坡。物理学家们默默地瞻仰着,看了很久,这些破碎的蛋壳,尤其是这些半途中断的小脚印,激起了众人的澎湃心潮。
这些脚印能不能出现在某个星球上?谁都不敢打保票。
再往前走,同样的半球形透明罩罩着其它残破的蛋壳,有少数人蛋还是完整的,没有孵化。乔治苍凉地说:
“你们知道的,‘禇氏号’启航三年,飞船的信号已经收不到了,船上的13名卵生人幼儿,连同500万个人类受精卵,连同自愿去看护他们的禇贵福老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托付给不可知的命运。”他叹息一声,“如果事先想到‘禇氏号’离开后我会无事可干,我一定去顶替禇先生那个角色。”稍停他补充道,“禇先生是一位伟人。想起与他初次见面时我曾有过不敬之语,真是惭愧无地。”
罗格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雅各比先生,你同样是一位伟人。告诉你吧,我作为物理学家很嫉妒生物学家的,我觉得你们离上帝更近。知道你做出的是什么样的功绩?你实际上重复了上帝的工作,而且出手不凡,比他多创造了11个成品——不,11个半,因为夏娃是用亚当的肋骨造的,只能算半个。你是功勋更为彪炳的耶和华二世。有了如此煌煌功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伙都笑了,争着和这位“耶和华二世”在蛋壳旁合影留念。只有泡利没有参与合影,独自在水边漫步,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景,神情颇为迷醉。那边,柳叶高兴地喊:“看,直升机,天乐哥他们回来了!”
一架直升机已经跃过地平线。乔治说:“咱们都到地下室等他们吧。大家得抓紧时间,投票之后,贺梓舟要立即赶往美国费米国家实验室去,那边已经做好了实验的准备——当然,我是说如果投票通过的话。”
大家聚到地下室。这儿不是会议厅,没有足够的椅子,地上摆了25个草蒲团,是天乐妈和柳叶用岛上的荒草临时扎成的,围成一个圆形。马先生招呼众人入座,送上茶水,茶水就放在地板上。门外响起直升机的旋翼声,不久,鱼乐水用轮椅推着楚天乐,后边是姬人锐、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康不名,一行人匆匆进来。柳叶候在地下室门口,先迎上去同贺梓舟来了一个熊抱:
“洋洋哥,不要太难过啊,我妈说,贺爷爷的去世应该算是喜丧。”
贺梓舟平静地拍拍她的后背,“我不难过。我爷爷临走前一直很清醒,很平静。他还笑着托我转告诸位,说很抱歉他食言了,不能赶到同步轨道为下一艘飞船送行了。不过他说,他会在更高的地方——天堂上——为远航者送行。”
大家都笑着同他拥抱,然后重新入座。天乐妈和柳叶去厨房了,她俩要准备20几人的午饭呢。这边随即开始了会议,由姬人锐任会议主持。楚天乐先来一个简短的致辞,他的同步语音器相当不错,听起来与真人说话无异:
“这次会议由贺梓舟作主讲,这个‘密真空能量’的理论就是由小贺最先提出的。洋洋你讲吧。”
贺梓舟立在屏幕前,先解释了几句:“楚先生的话完全是谦虚。我在十几年前确实说过:压缩的空间可能有蓄积的能量,但只是小孩子的信口胡说。真正的理论基础是由楚先生和亚历克斯建立的,当然我也多少做了一些工作。”乐之友们一向对“发明权”很淡漠,所以他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以下开始正文:
“理论原文已经提前传给大家了,我想,大家对楚先生提出的‘三态真空’即标准真空、疏真空和密真空的概念都已经清楚了。我这儿先回顾一些背景资料。1972年,人类第一次粒子对撞实验之前,前苏联著名宇宙学家泽利多维奇曾进行了一周疯狂的计算,以确定这样的高能对撞会不会激发空间的塌陷。后来实验进行了,一切平安,人们也就淡忘了泽利多维奇曾经有过的担忧,甚至把它看成杞人忧天式的荒诞。但人们忘了,‘一切平安’有一个隐含的前提,那就是:我们当时所处的宇宙是一个温和膨胀的宇宙,即轻度的疏真空,由于膨胀速率很小,可把它看作是标准真空。多年来粒子对撞的事实证明,在标准真空中做粒子对撞是安全的,但在‘正在暴缩’的密真空中呢?我们三年来的研究给出了这样的结果:当空间收缩时,在空间的深层结构中会逐渐蓄积能量,它的绝对值很小,但足以破坏空间深层结构的稳定。当收缩量增加到某个临界值时,粒子对撞产生的高能态会激发出局部空间的洇灭,从而造成真空的空洞,或者说二阶真空。”他停顿下来,扫视着众人,“请大家注意,我说的是空间或真空的洇灭,而不是物质的洇灭。空间洇灭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但它其实只是爱因斯坦质能方式的扩延。因为,只要承认真空有深层结构,那么它也是物质的,因而也具有经典物质所具有的属性。大家对这段内容有异议吗?”
与会者轻轻摇头,示意他继续。
“好,我接着说。正像物质洇灭一样,空间的洇灭也将转化为能量。精确计算表明,其释放的能量将略略大于激发能量,也就是说,密真空的受激洇灭从总体上说是一个对外释放能量的过程。无疑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啊,因为,”他在此前的演讲中一直很严肃,这时绽出孩子般的嬉笑,“正像我在少年时代曾经说过的,星际飞船将航行在能量之海上,随便在船下舀一瓢就够烧一个月啦。当然这句孩子话太夸张,实际上真空洇灭所释放的能量非常微小。但大家知道,在真空中行驶的飞船,只要毋需对燃料本身加速,那么即使像恒星光压这样微小的力量,只要持之以恒,也能让飞船逼近光速。而真空洇灭所产生的光压效应要大于恒星光压,因为它永远紧贴在飞船的船尾!可以说,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光速飞船,这个人类梦寐以求但又从不敢奢求的上帝的礼物,突然就要进入人类的年度计划了!而我们曾寄予厚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已经可以淘汰了!”
他略作停顿,平息了自己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同样激情的与会者。然后继续说下去:
“综上所述,想对‘超临界密真空能够受激洇灭’这个假说做出验证是很容易的——只需来一次常规的粒子对撞试验。这儿我要做一点解释。我们所处的局域宇宙由温和膨胀转为急剧收缩已经四十多年,这四十多年中欧洲和美国共进行过三次粒子对撞试验,没有发现异常。不过,这三次都是在前十年做的,那时空间的收缩还没有达到‘三态真空理论’所预言的临界值。其后三十多年中,由于全世界所有财力集中于人类逃亡计划,粒子对撞试验被全部叫停。现在,据我们的计算,空间收缩已经达到可以激发的临界值。乐之友基金会也向美国费米国家实验室提供了资金,那边做好了重启试验的所有准备,只用按下电钮即可。但是……有一个幽灵一直游荡在物理学界的上空,它是半个世纪前就提出的一个假说:如果激发出微空间的洇灭,哪怕它是一个比针尖还小的二阶真空,它也会像死神的扫帚一样,以光速扫过整个宇宙,使整个宇宙依次塌陷!这是何等可怕的前景啊。会不会这样呢?据楚先生、亚历克斯和我的计算,不会。但对于这样全新的理论,没有谁敢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我们需要做一次实验来验证新理论的正确性,但又怕它激起不可逆的宇宙毁灭;但不做这个试验,我们又无法知道会不会激发出二阶真空,更无法知道它是否会造成宇宙毁灭。实在是两难啊。所以,今天邀请18名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加上乐之友中的楚先生、亚历克斯、马先生、姬先生、康先生和我,是想进行一场坦率的讨论。然后投票表决是否进行这场试验。”
会场气氛变得非常凝重。姬人锐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做一个声明,我是个物理学的外行,今天主持会议但不参加投票,所以投票人数一共23人,是奇数。”
来自加拿大的雷克斯平静地问:“投票结果是有约束力的,对吧?”
楚天乐严肃地表态:“当然。如果投票结果是否定的,我们将中止试验。如果我们此后经过研究仍然认为应该进行试验,那时将召开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投票,其后的投票仍有约束力。”
来自日本的中村智雄说:“我认真看了你们寄去的理论全文,觉得它是自洽的,只是,宇宙收缩时所蓄积的能量从何而来?或者换句话说,是什么造成宇宙收缩?关于这点,你们的理论没有给出解释。”
亚历克斯直率地说:“你说得非常对,这点确实是该理论的阿琉克斯脚踵。但我不赞成今天把注意力放在这点上。因为,不管动因是什么,反正局域收缩是已经存在的事实。所以,收缩的动因大可放到日后再从容研究,眼下更迫切的问题是:能不能利用这个正收缩的宇宙来实现光速逃亡。”
罗格立即表示同意:“亚历克斯说得对。依人类眼下的处境,学究式的研究大可往后放一放。”
中村智雄并不以两人的直率反对而不快,他认真想了片刻,平静地说:“你们的意见是对的,我收回刚才的疑义。”
罗格说:“我说说自己的意见吧。我认真研究了密真空能理论,觉得粒子对撞造成宇宙灾变的几率不大。当然,如果是在平常,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灾变可能,我也不会同意启动试验,因为我们只拥有一个宇宙!这才是真正的、不可复制的诺亚方舟!但在眼前这个灾难时代,我想适当的冒险还是值得的。毕竟,正如姬先生过去说过的,人类几次在地理上的大扩张都是靠的冒险精神,而不是谨慎的科学态度。”他停了停,笑着说,“我有个建议,一会儿投票时不要采用非‘是’即‘否’的断然选择。比如我的态度就是:百分之九十赞成启动试验,百分之十反对。”
姬人锐立即表态:“这个意见不错,更能准确反映投票人的意见。那就定下吧:一会儿投票时,每张票为100分。可以是100分赞成,或100分反对,或70分赞成30分反对。弃权票为50比50.”
来自香港的陈光地激烈地说:“不可思议!既然你认为有可能造成这片宇宙的毁灭,你还能百分之九十地赞成干下去!?这可不是玩电子游戏,死机后只需重启一次就行。我百分之二百地反对。”
他的言辞过于激烈,姬人锐机敏地用玩笑化解:“呀,那可不行。你只有权投一张全额反对票,不能来个百分之二百。否则我一会儿统计票数时,就要去掉一个最高分。”
虽然是在这样沉重的时刻,这句玩笑还是把大家逗笑了。以后的发言都比较平和,包括陈光地也控制了情绪。南非的瓦尔杜拉平和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姬先生那个关于地理大发现的例子恐怕不妥当,和今天的局势没有可比性。没错,人类史上几次地理大发现都是缘于冒险精神而不是科学家的谨慎;但大家不要忘记,每一次成功之前都可能有一千次失败。如今人们只记住了成功和胜利者,却淡忘了更多的失败,忘却了探险中死去的人。好在那只是小群体的死亡,人类从总体的角度说能够承受这样的损失。但是,如果今天的试验转化为灾难,那可是整个人类、整个宇宙的灭亡!”他摇摇头,苦重地说,“面对这样的前景,至少我本人绝对不敢按下那个按钮。”
他的担心非常合理,剖析也极具说服力,不少人同意他的观点,此后的发言以反对意见居多。雷克斯表示了反对:
“瓦尔杜拉的剖析很有说服力,但其基点是建立在‘真空洇灭可能导致宇宙毁灭’这个假说上。我对半个世纪前的这个假说曾作过认真研究,坦率地说,它算不上假说,只能说是猜想,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我不赞成因为一个草率的猜想而束缚科学的手足。”
来自西班牙的塞卡德斯说:“我也同意雷克斯的观点。当然,楚等提出的‘三态真空理论’目前也只是假说或猜想,但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它是对的,也就是说,它预言的真空洇灭能够实现,那么也要相信它预言的安全性;如果它是错的,它预言的真空洇灭无法实现,那更不必考虑其安全性了。”
白发苍苍的康不名一直默不作声,这时举手要求发言。他说:“我想作一个假设:假如楚先生因病在此前去世,因而使得三态真空理论的建立推迟了10年?再假设科学界在没有三态真空理论因而无法作出预警的情况下,刚刚启动了一次粒子对撞试验?”
瓦尔杜拉平和地反驳:“那只是假设。把讨论建基在纯粹的假设上没有意义。”
“不,恰恰相反。我的两个假设在现实中都是很容易实现的,属于大概率事件。大自然有这么一条隐伏的规律:越是威力强大的灾难,其被激发的门槛也就越高。为什么会如此?没什么道理,它只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否则我们的宇宙早就灭亡了!何况是宇宙毁灭这样的顶级灾难,其被激发的阈值一定极高,上帝不会把赌注押到——比如某个渺小星球的某一个个体的健康上,哪怕他是一个超级天才。所以,我们可能太狂妄了,想以一次内禀不确定的讨论来改变宇宙的进程。这是十分可笑的。”
姬人锐问:“你的意见是……”
“尽管做试验吧。如果它真的会激发宇宙的毁灭——那它反正是逃不了的。即使我们不做,你也无法保证宇宙内所有文明都不去做,但是,哪怕只有一个文明做了,哪怕它是在一亿光年之外,我们也得玉石俱焚。甚至两束高能宇宙射线的偶然相撞也会激出同样的结果。我们这样的讨论,就像是一只蚁王在召开御前会议,严肃讨论如何改变太阳的轨道。”
姬人锐同康不名是忘年交,虽然年龄相差25岁,但因为生日正好相同,一向相互戏称“同庚”。既是同庚便可以随便开玩笑了,所以两人一见面就要打嘴仗。这会儿姬笑骂道:“你这个玩世不恭的老家伙,今天真不该让你参加会议,白费了一个投票权。”他沉吟片刻,“不过,以我这个外行人看来,这老先生是对的。有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它和老康的观点本质是一致的。”
肤色雪白的泡利一向惜言如金,简短地说:“我赞成康。量子世界中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只是几率大小而已。如果宇宙中根本不会出现二阶真空泡,那另当别论;但如果能够人工激发,那么它肯定能自发产生。”他耸耸肩,“但140亿年了,宇宙并未毁灭。”
楚天乐扭头看看康不名和泡利,悄悄向他们点头。贺梓舟也开玩笑:“谢谢你啊康叔叔,还有泡利先生,你们让我在按下启动按钮时减少了负罪感。”
众人讨论到中午,每人都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姬人锐说:“讨论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想可以投票了。”
鱼乐水和乔治旁听一会儿,离开会场到厨房去了,今天是物理学家的专场表演,两人不参加投票,不如去给天乐妈帮厨。天乐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作帮手的柳叶静不下心干活,隔一会儿就跑到门口听一阵儿。看见鱼乐水进来,柳叶立即大惊小怪地说:
“喂,嫂嫂,洋洋哥变了,我都不认得了!你看他刚才发言时的范儿,绝对是大腕级别的!可平时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比我没大几岁的小屁孩儿。”
这句孩子气的话让鱼乐水忽有触动——想起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听楚天乐发言时,自己心中也是同样的感觉。细想这也不奇怪,一个人的心态是和责任呈正相关的,如果被放在执掌人类命运的位置上,他想不迅速成熟都不行。自己何尝不如此?当年的活泼率性少多了,增加了平实稳重——并不是她想这样,而是环境逼着你这样。何况洋洋已经26岁了,比当年的天乐还大四岁呢。她笑着逗柳叶:
“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把哥哥变成恋人?——别不好意思,你嫂嫂当年也是在一次类似的会议上,对你天乐哥一见钟情的,而且后来是我主动发起进攻。”
柳叶笑嘻嘻地说:“多谢嫂嫂无私地传授经验,不过眼下还是让他当哥吧。就是想变位,也得想办法让他来追我,免得以后不好管教。”
鱼乐水笑了,夸她“目光远大、老谋深算”。天乐妈虽然忙着准备饭菜,实际也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讨论。她小声问鱼乐水:
“水儿,要是天乐的啥子理论没错,真的就能造出光速飞船了?”
“没错。严格说是近光速飞船,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几。根据相对论,任何有质量物体不可能达到光速,因为越接近光速它就会变得越重,若能达到光速,质量为无限大,这是不可实现的。”
“那人们就能逃出去了?”
“没错。如果是近光速飞船,肯定可以逃出去了。”
“水儿,我怎么有点儿不相信,这样的美梦一下子就变成真的了?”
旁边的乔治插话:“我也一样啊,就像是被埋在矿井里很久的人,乍一见到耀眼的阳光,眼睛都被照花了。但纵观历史,技术上的突破都是这样突兀。莱特兄弟的飞机上天前,民众都不相信用木头做的翅膀能上天;克隆人技术诞生之前,民众不相信用一颗细胞鼓捣鼓捣就能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还有我研究成的卵生人技术,对民众来说同样也是不可思议。所以,伯母你尽管相信吧。”
天乐妈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仰着脸默思一会儿,憧憬地说:“马先生和我肯定是赶不上了,水儿、天乐你们说不定就能赶上,柳叶更不用说了。这就好了,只要你们能逃出去,我和你爹就是掉到啥子黑洞里也是高兴的。”
鱼乐水有些黯然,天乐妈说得没错,两个老人恐怕是赶不上这班车了。看看柳叶,她的眼眶红了。鱼乐水强颜笑着,安慰婆母:“妈,让天乐他们加快点儿,你和爸努力多活几年,还有可能赶上坐光速飞船的!”
天乐妈笑笑,没有说话,埋下头干活。这时外边响起一片喧闹。鱼乐水、柳叶和乔治忙跑出去看,原来投票已经结束,投票结果显示在屏幕上,比分相当悬殊:1700比600,同意进行实验。从这个比分看,刚才讨论时的反对者肯定有人改投了赞成票。但三位新理论的创建者并没有喜形于色的样子,马上就要赶赴美国的贺梓舟这时正和楚天乐和亚历克斯拥抱,三人的神态都颇为苍凉。鱼乐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关乎到宇宙存亡的大事也关乎到渺小的个人生死,因为——没人敢断言实验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按照三人建立的三态真空理论,粒子对撞只会激发微空间的洇灭,但这个“微空间”到底有多大?也许它有费米国家实验场那么大,正好把现场的人全捂进去。关于谁去美国指导和观察这次实验,三人曾争了很久,贺梓舟坚决地请缨,理由是应该让最重要的指挥官远离战场,远离敌人的炮火,最终那两人同意了。所以,此刻他们的告别实际含着诀别的成份。其实还有一个同样坚决的请缨者姬继昌,他说按他的性格,最合适担任赤膊上马、冲锋陷阵的先锋。不过,他来到乐之友科学院的时间比较短,学识修为上还显稚嫩,楚天乐等人没有同意。
贺梓舟在那边告别完,来厨房同这几人告别。天乐妈让他吃完饭再走,他说来不及了,飞机上再吃午饭。柳叶又像刚才那样来了一次熊抱,然后踮着脚吻他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贺梓舟明显一愣,笑了,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
贺梓舟匆匆出门,登上直升机。等直升机溶化在蓝天深处,鱼乐水笑着问小姑子,刚才她在洋洋哥耳边说了什么。柳叶爽快地说:
“我说洋洋哥你可得活着回来,这边有人在等着你哪。”
鱼乐水逗她:“你不是说要设法让他追你吗?怎么等不及啦?”
“凡事有轻有重嘛。万一……我得让他生前听到我这句话。”她赶忙补充,“不过,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说对不对?”
“当然,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与会人员吃过工作餐,都走出地下室,在岛上浏览。姬人锐让他们稍等,接他们的渡船马上就到。岛上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拍岸浪的哗哗声。水质清洌,坦露出白色的湖底和柔嫩的水草。不少人脱了鞋袜,下水去玩。泡利走向姬人锐,很干脆地说:
“姬,我想加入乐之友。”
姬人锐当然高兴,他十分清楚泡利在世界科学界的名声:“那太好了,欢迎欢迎。”他略为考虑,“今年年底乐之友科学院执委会将改选,我想泡利先生应该有资格获得……”
泡利摇摇食指打断了他的话。“不感兴趣。”他微微一笑,向岛上划了一个圈,“但我要住这儿。”
姬人锐稍顿,看看旁边的乔治,立即说:“没问题,随后我来安排。”
泡利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又独自到水边漫步。渡船来了,众人都上了船,罗格喊远处的泡利上船,那边向他摆摆手。罗格回过头,用目光向姬人锐询问。姬笑着说:
“泡利先生刚才说要加入乐之友科学院,而且要住在这个岛上,我答应随后为他作出安排,但没想到他这样性急。行啊,这样也行,咱们先走吧,我马上派人来,为他做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渡船离了岸,回头望去,泡利已经脱光衣服下水了,正在渡船的尾波中嬉戏。他全身皮肤雪白,活脱是一位浪里白条。罗格摇摇头,笑着说:
“这家伙一向是离群索居的,好了,这次有了一个满意的居所。”身后,碧水中的那个白色人影渐渐变小,然后荒岛也被水面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