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县离宝天曼很近,当天中午马家人接待了这位姬姓客人。他自称是楚马的倾慕者,专程前来拜访的。这个客人很家常地提了一些要求:想在这儿住上一两夜,还想请主人带他去山中转转。马家人以山里人的好客爽快地答应了,先安排客人吃午饭。
饭桌上姬人锐说:“我想问一下,马太太……”他笑着摇摇头,“我不习惯这么周吴郑王的,显着生分。我就称伯母吧。伯母,我估计你的临产期快到了,到时候怎么下山?这段山路可不好走。”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没事的,世上没医院之前女人是咋生孩子的?祖祖辈辈不都过来了。再说又不是头胎。”
“话是这样说,但你可是高龄产妇啊,还是小心为好,最好到医院生。”
马士奇说:“小姬你不用担心,贺国基贺老不久前给我们配了一架直升机作专机,可以随唤随到。”
“是吗?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架直升机配给你们后,用过没?”
“还没有,我们轻易用不上它的。”
“那就用一次!下午就让它来,咱们一块儿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貌,行不行?”
全家人稍愣,互相交换着目光。这个要求也……太家常了点儿。他们在山中过惯了不求人的生活,轻易不想麻烦人,哪怕这架直升机是专门配给他们的。不过楚天乐想了想,爽快地说:
“好吧。让直升机来一次,一则陪客人转转,二则把日后送妈去医院的事安排妥当,全当是预演一遍。”
鱼乐水给小朱打了电话,饭后直升机很快来了。全家人坐上它,请小朱把直升机拉高,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景。天乐妈是第一次坐飞机,惊叹着:从天上看地上,景色真的不一样啊。这一带有玉皇顶、犄角尖、老君山、化石尖等悬崖,均是刀削斧劈般险峻。但位于空中观察,险峻之处都隐没了,只剩下平缓的山顶。山势一路向东南延伸,只是时有中断。这样的平缓山顶正是宝天曼独具的景观。极目之中尽是郁郁郁葱葱的山林,连阳光都被染绿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线从山石中钻出来,曲曲折折,时隐时没,最后汇成一条白带,向东南方向流去。姬人锐大声叫好,说这儿烟锁雾罩,元气内聚,龙脉绵绵,有王者之气。驾驶员小朱笑嘻嘻地回头看看他,那意思是明显的——哪儿跑来这么一位年轻潇洒的风水先儿。
转了半个小时,直升机把他们送回原地,双方做了将来接产妇的安排,然后直升机飞走了。他们搀扶着两个残疾人回到屋里,姬人锐意犹未尽,说:
“你们几位休息吧,我想请小鱼带我到山上转一转,看看她那篇著名访谈中提到的几个地点。”
鱼乐水爽快地答应了。她用一个下午领客人逛了山景,看了那一线山泉串起的各个小石潭,看了潭中悠然往来的柳叶鱼,看了那些横生在绝壁上的古树,返回时也领他看了悬崖边的火葬台。客人在这儿停住了脚步,默默抚摸着井字形的柴垛,久久凝望着悬崖下的荒草古树、飞瀑流泉,叹息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小楚将来葬到这片清净之地,也算是福份了。”
鱼乐水含笑望着他,没有接话。
“小鱼,也许你猜到了我单独约你出来的用意?”
鱼乐水笑着摇头:“我只猜到你大概要和我说什么话。”她补充道,“我、丈夫和公公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访客。你……”她斟酌着用辞,“气度不凡。”
姬人锐笑了,“谢谢夸奖。其实这句话该用到你们身上的,你们全家人的气度都非常平凡,但又非常不凡,这种平凡的不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是不凡的最高境界。”
鱼乐水笑了:“你给我念绕口令啊。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奖。”
他说出真实身份。“小鱼,我是原杞县县长姬人锐。”
鱼乐水想了想,“是你平息过一场万人集体自杀,后来又搞了个‘杞人忧天’的雕像?我在网上媒体上看过有关消息。”
“对,是我。不过那都可以说是前生之事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挂冠封印,披发入山了。”他笑着说,“入山就是为了找你们,想谈一件大事。但我觉得,在和楚马二位谈话之前,最好先和你把话说透。小鱼,我看出了你对他俩的影响力。”
鱼乐水笑道:“是吗?我倒没觉得我有什么影响力,要说影响也是他俩影响了我。”
“你说得不错,但我说得也不错。小鱼,找地方坐下吧,这场谈话比较长。”
“好的,我洗耳恭听。”
他们找地方坐好,开始了这场平心静气的谈话,后来史学界称之为“火葬台谈话”。它实际奠定了此后几十年人类文明的流向,开辟了一个极度辉煌的、被称为“氦闪”的时代。面临绝境的人类像“氦闪”一样迸发出了千万倍的能量,用几十年时间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虽然这些努力对灾变本身并无实际影响,但“氦闪时代”仍以金字书写在人类历史上。当然,绝非是姬人锐以一人之力造就了这样的时势,这样的时势迟早会来的,他只是提前扳了一下扳机而已。
“小鱼,这次灾变所造成的局面是人类从未面临过的。科学让我们预知了这场泼天灾难,但又给不出求生的办法。人类还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太短,不大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够的突破;这段时间又太长,足以让人类在一天天逼近的灾难中因绝望而疯狂。小鱼,我亲自处理过那次万人自杀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绝望是多么可怕。你能想象得到吗?母亲带着婴儿来自杀!因绝望而生的疯狂已经抵销了人类最强大的母性。而且杞县那些自杀者的行为还是在法律框架之内,如果民众的绝望转化为暴力又该如何?我给出一个估计吧,如果楚马发现没有被新证据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么人类社会将在五年之内停转,在十年之内崩溃,在50年之内毁灭。”
鱼乐水心情沉重地点头。
“但事情都是两面的。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类已经被置到死地了,这种极端的处境也许能转化为巨大的能量,从而促使科学技术在几十年几百年内暴升几个数量级,让人类绝处逢生。”
这次鱼乐水看着对方,没有点头。这番话恰恰是天乐在那次会上说过的,但这种可能性——她觉得希望不大。科学能助人类改变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变宇宙。像这次尺度至少为几十光年的天文灾变,站在现阶段的科学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种有可能实现的技术突破。这是那次老界岭会议上众位科学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锐了解她的想法,紧接着说:
“即使奋斗的结果仍是失败,至少可以把人类社会中的高压蒸汽在可控状态下引出来,让它喷到汽轮机叶片上,不致因高压累积而造成锅炉本体的爆炸!依我说,单单为了这个结果就值得全力去做,这样人类至少可以死得有尊严。”
鱼乐水仍没有点头。这段话如果换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用虚幻的希望蒙骗人们,让他们在劳碌中麻木神经,在没有结果的努力中度过一生。依她本人的愿望她不想这样,如果人类确实无法逃生,她宁愿在这片山林中安静地打发日子,安静地死去。姬人锐看看她,显然洞悉她的心理,接着说:
“也许有些人宁愿安静地死去,作为个体意志来说,这也无可厚非。但人类作为群体来说绝不会这样,所有生物物种在族群濒临灭亡的时刻,都会爆发强烈的群体求生意志,并转化为狂热的群体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转化为疯狂和暴力,毕竟这次灾变来得太陡然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人类的清醒者,有责任把群体的亢奋引向‘生’,而不是听任它滑向‘死’。”
鱼乐水思考之后深深点头。姬把问题分成“群体”和“个体”两个层面,这种观点很新鲜,也很有力,她自己的“个体意志”拗不过“群体意志”的。“你说得对。你把我说服了。人类应该这么做。但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应该去找政府或联合国,这肯定应该是国家行为,甚至是全人类的行为。”
姬人锐摇摇头,“不,这是全新的局势,需要近乎疯狂的努力,旧的权力机构无法适应也无力承担。我这句话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个比方吧。现在假定有某种可以让人类逃离灾难的设想,要想实现技术突破必须砸进去数千亿元,但它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设你是国家主席,你会冒险决策吗?”
鱼乐水想想,不得不承认:“不会。如果这样冒险,那这位政治家太不负责任了。”
“你说得对。但在全新的形势下事情恰恰反过来:只有敢这样冒险才是对人类负责任!否则你就是个坐拥亿万家产而活活饿死的土老财。但旧式政治家已经习惯了‘负责’和‘稳健’,很难转过这个弯子的。何况‘国家’是个极为庞大的机器,即使失去动力也能因惯性继续运转很久,这会掩盖局势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机器真的停转,等政治家们真正认识到形势的危殆时,想让机器重新运转就非常困难了,可以说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有一点,今后的领导层将面临很多艰难的决策,决策者的科学素养和科学直觉将变得非常重要。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决策权交给睿智的科学家。”
“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这样办: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是私人拥有巨大的财富,其总量堪比国家。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借某个民间组织把这些财富集中起来,组织对新技术的攻坚战。船小掉头快,民间组织能把这件事办得非常高效。如果打个比方,那么这个民间组织就像解放战争期间的野战军,而今天的国家机构将扮演当时的地方政府。前者可以轻装前进,纵横驰骋;后者只管维持治安,组织支前工作,解除野战军的后顾之忧。”
鱼乐水沉吟着,“要发展这样的全新技术,所需投入应该是天文数字,可能是数千亿……”
“不,你的估计还是太保守,投入可能是数万亿,应该是人类财富的大部分。”
鱼乐水沉思着。“我得好好想一想。”她笑着说,“你的设想太宏伟,太辉煌,我的眼睛一时间被耀花了。我得让眼睛适应片刻。但你为什么……”
“为什么来山里找你们?因为你们已经于无意中占据了‘天枢’或‘天权’的位置,占据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制高点,尽管你们本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你看,马伯伯身有残疾,小楚更是绝症患者,但两个残疾人做出了伟大的楚马发现;他们藐视死亡,坚韧地活着,这对民众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力量;还有你婆母,任冬梅,正像你在访谈中说的,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绝症儿子燃烧一生的爱,又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不计较名份,可以说是母性的绝好象征;其实,在你们四人中最具号召力的是你。”
“我?”
“对,你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牺牲精神的象征。你漂亮,性格开朗,对民众而言有很强的亲和力。你自愿留在山中陪伴一个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完全不把金钱、前程等世俗庸物放在眼里。而且你这样做纯粹是响应内心的呼唤。从内心里你把自己的举动看得非常平凡,对不对?”
鱼乐水笑着说,“本来就很平凡嘛,我哪是牺牲,说起来倒是极度的自私——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我却只顾寻找内心的平静和个人的快乐。”
姬人锐深深看看她:“有句老话说,意识不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美貌。今天我可以说,意识不到自己高尚的鱼乐水才是真正的高尚。试想,如果民众和企业家把钱捐给你们这样的四人组合,他们是否会非常放心?”
鱼乐水痛快承认:“那倒是。我们四个有无能力干成什么事且不说它,但决不会把捐款私吞一分一毫。”
“所以——担起历史交给你们的责任吧。我先说服了你,咱俩再共同说服那三位,然后,先成立个基金会……”
“基金会?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叫‘乐之友基金会’——我俩名字中都有一个‘乐’字。是北京青年报葛总编号召的募捐,原来的目的是为天乐治病,但没想到募到的金额太大,有几个亿,我们不能把这么多的钱据为己有,就成立了基金会,准备用于公益事业。”
“噢——我知道募捐的事,不瞒你说,我还捐了钱呢。但我同样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金额,也不知道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基金会。这么说,你们实际已经走到我前边啦。”他略为思考,“如果这件大事定下来,以后我会找葛总编谈谈基金会的事。”
“再往下怎么做?”
“有了钱,就要立即开展工作了。我想应该首先成立一个世界性的科学院,它将延揽各国的天才科学家,然后以最疯狂的想法,最狂热的节奏,寻找让人类逃出这个地狱的办法。科学院的地点我都看好了,就设在离这儿不远的老界岭迎宾馆,然后向山下慢慢辐射。”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离开这儿。,这儿已经成了世界民众心中的圣地,最好让这样的神圣感继续保持。好在如今科技昌明,即使居住地偏僻一点儿也不影响指挥的效率。我路过时已经了解过这家宾馆,它有1500张床位,一应通讯设施俱全,硬件是大致够用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同意我的设想。”
鱼乐水考虑一会儿,笑着说,“我已经差不多被说服了。《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不出山便知三分天下,你是未进山就看准了文明之河的流向。”
姬人锐一笑,立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此刻夕阳在背后,为那个方向的山水涂上了金光。“你看,伏牛山的余脉沿这个方向再走百十里,就是诸葛亮曾经隐居过的卧龙岗。我非常敬仰这位古人,只是对他躲在卧龙岗上、坐等刘皇叔去三请三顾这一点儿颇有腹诽。大丈夫生于乱世,自该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就像徐庶或陈宫那样。干嘛扭扭捏捏的,太不爽快。所以,我就贸然上门自荐来啦,哈哈。”
鱼乐水沉吟着。这位姬先生的游说很雄辩,很有煽惑力,但她也不好轻易许诺。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此后的人生就变了。这与不久前她决定与天乐结婚不同,那也是个陡峭的人生转折,但那时她更多是顺应内心的呼唤,是潜意识的母性替她做的决定,并非理智的权衡。而今天则是清醒地思考,决定是否把一副十字架扛在肩上。一旦扛上就没有退路了,随后是终生的攀登……长久思考之后她轻叹一声:
“只是,公公和天乐都要受累了……受累也值,这样活着才有意义,哪怕最终只是空忙一场。”她向姬人锐伸出右手,“来,握握手,这就算是拉钩了,我答应帮你说服他们仨。”
两人紧紧握手,薄暮中两双眼睛都闪着火焰。这番长谈后两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成了相知很深的老友。鱼乐水忽然说:“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咱们快点回去吧,那仨人肯定在等着咱们回去才开饭呢。”
两人在暮色中步履轻快地下山。
晚饭后鱼乐水对家人说了姬人锐的真实身份,笑着说:“这位辞官不做的姬县长此次进山,是想说动咱们几位出山的。他已经把我基本说服了,让他再对你们施展辩才吧。”
四人坐在院中的凉棚下,姬人锐从容地开始了游说,马士奇和楚天乐听得很认真。天乐妈收拾好碗筷也出来了,笑嘻嘻地听着,她能听懂姬先生说的话,但以她的境界胸襟,还不能把它转化为形象化的、宏伟的历史图景,所以听是听,没把他的话太当回事。但楚马二人与她不同,他们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明亮的火焰在眸子中跳动,照亮了山中的暮色。等姬人锐说完,马家父子交换一下目光,楚天乐毫不犹豫地说:
“你把我们也说服了。我们干。”
马士奇则有片刻的沉吟。以他的人生经验,他看出这位现代版的陈宫绝非等闲之辈。姬肯定能把这件事做大,也很可能成为《乐之友》的实际掌门人——楚、鱼甚至加上自己,就政治谋略而言无法与他相比的。那么,《乐之友》今后的功罪将与姬的个人品德密切相关。至于姬的个人品德,仅仅一天的接触是无法透彻了解的。但不管怎样,姬的提议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这种建议无法拒绝。所以他沉吟后也表示:
“我们干。”
鱼乐水笑了:“呀,这么爽快!我还等着帮姬先生敲边鼓哩。”
天乐说:“你的态度就是最有效的边鼓。我们干!只是……我与你们不会同行太久的,也就两三年吧。”
他的口吻非常平静,但由于这句话中内蕴的悲凉,在场人心中都是一震。鱼乐水非常机敏,立即笑着说:
“能同行多久就多久,那是以后的事。说不定你这么一忙活,阎王爷会对你手下留情呢。你想嘛,如果这片宇宙塌陷,他的阎王殿也难逃此劫。他和咱们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巴不得咱们成功哩。”
众人都大笑,那片刻的悲凉也就化解了。姬人锐赞赏地看看鱼乐水。这位年轻女性浑身散发着阳光,而且是她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没有作秀的成份,她确实非常适当做基金会的旗帜。马士奇说:
“往下说吧,对于乐之友组织的基本结构,你肯定也有想法。”
“也基本是三权鼎立,不过不是为了互相制约,以人类面临的局势,无法享受这样的奢侈。我们将建立三个方面军,各有不同任务。第一方面军是是《乐之友科学院》,负责确定新技术的发展方向。科学院应该有个执委会,由几位最睿智的科学家组成。人数不能太少,太少则难免片面;也不能太多,太多会影响效率。我想以九人为佳。马伯伯和小楚都是合适人选。”
马士奇说:“天乐更合适,我俩占一个位置就够了。往下说。”
“第二方面军是《乐之友基金会》,负责募款、资金管理和其它综合事务,其执委会也以九人为佳。我想小鱼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她将是基金会的首席亲善大使。”
马士奇说:“乐之友基金会眼下由葛总编负责,他也是一个合适人选。第三方面军呢?”
“是执行机构,姑且命名为《乐之友工程院》吧,这个名字比较不招摇。工程院的任务是,无论科学院做出多么疯狂的决策,后者都要以疯狂的努力把它变为现实。执委会同样定为九人。”他笑着说,“内举不避己,我想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三人都点头:“没错。你最合适。”
“如果你们都同意,明天我想去北京一趟,把基金会也许还有葛总编这个人一块儿收编过来。有了这笔钱,咱们的事儿就要正式启动了。”
三人相继点头:“好的,你去吧。”
天乐妈这会儿才听出点眉目——这几个人真的要干一件大事,而且马上就要干了。她迟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她忙解释,“你们都走也没事的,我一个人能对付。”
四个人都笑了,说我们没打算离开这儿,就是离开,也不会把你一人撇下呀。天乐妈说那你们继续商量吧,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我要先睡了。她用手支着后腰窝,慢慢地走了。余下的四人为了不影响孕妇休息,把谈话声音压低了。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可以说,“科学执政时代”的大致轮廓当晚就基本勾勒出来了,以后填充的只是细节。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姬人锐顾不上休息,要来了直升机,启程赶往南阳机场,从那儿飞往北京。他这趟游说非常顺利,当天晚上葛总编兴高采烈地给小鱼来电话,说你派来的那位说客真是舌灿莲花呀,我轻易就被说动了。我已经向报社董事会递了辞呈,明天就赶往你那儿,给我几个月前的部下当兵去。你看看,真是三十天河东转河西呀。
鱼乐水笑:“来了你还是我的领导,是基金会的实际掌门人。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戳在基金会门口当招牌,就像机场进站口戳的空姐招贴画,不用大脑的,只要笑得甜就行。这两天我正在苦练露齿微笑呢。”
“好说好说。喂,小鱼,那位姬先生,那位现代版的陈宫或诸葛孔明,你觉得是怎样一个人?”
鱼乐水有所警觉,表面上仍是嬉笑着:“也就相处那么一天,说不上太深了解。你说呢?你既然这样问,肯定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他印象蛮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不过——怎么说呢,对这个人的描述无法用普通方式,我打个比方吧。预先请你原谅啊,这个比方有点得罪人——如果你和丈夫楚天乐被困在一只小船上,只有够十天用的食物和淡水,但离最近的海岸也有20天的路程。你会不会省下食物和水,让天乐一个人用?”
“我想我会吧。”
“可是你要考虑到天乐是个残疾人,即使有食物和淡水也无法把船划到海岸。所以冷静权衡,应该让天乐把东西留给你才对。这个方案你会接受吗?”
鱼乐水略略停顿,埋怨着:“你真是个变态的考官,专提这些戳心窝的问题。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和丈夫均分食物,然后我尽力划船。谁知道呢,也许十天之内就有船只路过,也许十天内会下雨,也许我们能靠捕鱼活下去。即使这些都没有,我们会在吃完食物后一同迎接死亡。不过就是一死嘛,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但如果姬先生处于你的角色,绝不会做出这样感情冲动的愚蠢决定。不,我的评价并非贬低姬,而是完全客观的。如果他处于天乐的角色,他也许会心甘情愿把生的机会留给你。所以这不是自私,只是冷静权衡后做出的清醒选择,完全排除了感情的因素。”
鱼乐水沉吟片刻:“也许你对他的评价是对的。”
“我的话还没有完呢,你既然说我变态,我就再变态一点儿吧。现在,假设食物已经罄尽而海岸还没到,天乐先去世了。这时——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的问题令人作呕的——食用尸体可以让你坚持到成功。你会吗?”
他稍停片刻后说:“算啦,我不逼你回答了,我想你肯定不会。可是,如果姬先生处在你的位置,他会这样干的。再重复一遍,我这么说并非贬低他,如果他反过来处在死者的位置,他也许会主动提议,捐出肉体供你食用。所以,这不是自私也不是残忍,而是无与伦比的冷静。”他沉默片刻,“坦率地说,这样的冷静让我心存忌惮——但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非常时刻,也许正需要这样极度冷静的人。”
鱼乐水稍停,笑着说:“葛总你不愧是领导,说起话来逻辑严密滴水不露,正面反面你都分析到了,我还能说什么?”她转了话头,“葛总你快点来吧,我盼着你呢。”
姬人锐和葛其宏总编的进山耽搁了几天。几天后他们回来了,同时带来三块金属牌:《乐之友科学院》、《乐之友基金会》(基金会虽说已经成立几个月,但没有正式挂牌)和《乐之友工程院》。还带来十几位新闻界的人士,包括搜狐、网易和新浪,难得的是其中还有央视记者,他们将对这次挂牌仪式全程直播。这是非常难得的,众所周知,央视一般不会随便报道民间活动,但眼下的非常局势,再加上姬人锐的辩才,最终促使央视破了例。
姬人锐还说,他已经把老界岭迎宾馆全部买下,做一会两院的临时总部。当天下午所有来宾参加了挂牌仪式,媒体向全世界直播。典礼简朴而热烈。姬人锐做典礼的主持,鱼乐水做了主旨讲话。她呼吁各界踊跃捐资,诚邀世界各国的一流科学家和工程师来这里效力,呼吁各国政府与这儿密切合作。她的讲话激情洋溢,客观坦率,为世人描绘出一个清晰的、热烈而不疯狂的前景,拨动了亿万人的心弦。当然她甜美明净极富亲和力的笑容也起到很大作用,达到和讲话内容一样的效果。
在她身后是加入救世计划的第一批人员,此刻只能说是一小撮:一条假腿的马士奇,病歪歪的楚天乐,神态冷静风度不凡的姬人锐,心广体胖笑得像弥勒佛的葛总。大腹便便的天乐妈不算正式人员,但她也笑哈哈地站在楚马二人中间。
在北京的一家单元房内,鱼子夫喊正在阳台浇花的妻子:“章隽你快来看,咱们的女儿!”
章隽拎着水洒急急往客厅跑:“水儿怎么啦?”
“她正在乐之友一会两院挂牌仪式上讲话呢。台上还有咱的俩亲家,有咱的可怜女婿。咦,那不是水儿的报社葛总么,怎么也去那儿啦?”
夫妻二人挨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完了女儿的讲话。他们很感动,也很惊奇,那个大大咧咧的、在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已经脱胎换骨了,已经是世界级的人物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无比壮阔和艰难,虽然最终的成败无法逆料,但是单单他们的气魄和境界就让人敬服。章隽叹口气:“水儿这就要忙了,会忙一辈子的。”她再度叹息一声,“那就忙吧,忙着最好。人哪,哪怕处境再绝望,只要有事可忙,就不会太痛苦。而且,真希望他们确实忙出一个结果。”
北京的另一家高级公寓里,贺老和孙子一块儿看着这则消息,洋洋看得很认真,目光中异彩闪烁。看完后他激动地说:
“他们已经开始干了!这么快!爷爷,你说过让我去他们那儿的,什么时候去?”
“洋洋你太性急了吧,你现在去能干什么?只会给人家添乱。等你大学毕业后吧。”
“也好。我努把力,争取跳它几级。”
洋洋回他的书房看书去了,从乐之友那儿回来后他一直在自学天体物理学、宇宙学等专业,学得非常刻苦。这孩子过去就懂事,学习有韧性,屁股能坐得住。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这个目标让他更成熟了。
客厅中电话响了,是一个国际长途,但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
“贺老师你好,我是阿比卡尔。”
“你好,总统阁下,现在该称秘书长阁下了吧,我正想打电话向你道喜呢。”贺国基笑着说。艾哈迈德·阿比卡尔是个黑头发厚嘴唇的索马里黑人,年轻时在北大留过学,留学期间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曾出面邀请34岁的贺国基去学院做讲座,诸如“政治博弈”、“权力与制约”、“中国历代统治术”、“政治谋略中的正与奇”等。出乎贺的预料,这些讲座大受欢迎,以至于贺国基一时成了媒体明星,甚至其后他在政坛的快速升迁与此也不无关系。两人自此认识了,以后阿比卡尔对贺国基一直以老师相称。阿比卡尔回到索马里后迅速崛起,成为耀眼的政治明星,担任了两届总统,是公认的铁腕人物。也可能是一个比较小的穷国更便于管理吧,他把“开明威权”的优势在索马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个在战乱、部族冲突和海盗肆虐下呻吟多年的失败国家迅速走上正轨,成为那几年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而且有効避免了常见的“发展病”,如贪污、贫富悬殊、裙带关系等。更难得的是,这位铁腕人物并不恋栈,两届总统任满之后很潇洒地走了,没有埋下什么可以让他“重回大位”的政治操作。
不过也有人说,他的“不恋栈”是因为他已经盯上了另一个大位。他卸任之后正值联合国秘书长换届,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届应该是由非洲人出任。由于其出色的政绩,48岁的阿比卡尔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只是“水面之上”的形势,实际上,因为某些比较微妙的原因,他的胜面并不大:有些大国是忌惮他的执政风格过于强势,担心他为联合国带来不可控制的因素;有的国家则是因为更深刻的原因,因为他的“威权政治”不符合西方的普世价值。据贺国基在各国政界老友那儿听到的“悄悄话”,阿比卡尔几乎肯定会出局的。但恰在这时,楚马发现公布了。联合国内迅速形成了一个共识——灾变临头,应该推举一个雷厉风行的新秘书长。之后阿比卡尔顺利当选。
“道什么喜啊,该致哀才对,我是被绑上火刑柱了,推我上火刑柱的也包括老师你和楚马二位。”阿比卡尔笑着说,“贺老师,你看到乐之友一会两院成立的消息了吗?”
“刚刚看到。”
“他们的行动真快。其中的姬人锐还是我的低届同学呢。”
“没错,他也是北大的,应该比你低……十届吧。”
“贺老师,关于这场灾变,我知道你在中国主持和参加过两次重要会议。我去联合国上任之前,想从你这儿得到一句忠告。贺老师见识过人,我一向很钦佩的。”
贺国基沉思片刻,凝重地说:“你太客气了,恐怕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忠告。这个局势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往日的老经验都失效啦。”
对方笑了:“你这番话就是最好的忠告——非常之时,应对以非常之策。谢谢啦,再见。以后我还会随时向你请教。”
对方挂了电话。贺国基料定,这位铁腕人物上任后一定会强力推进救世行动。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要通一个电话。电话中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有关乐之友的消息,以及他所知道的有关乐之友们的背景。最后说:
“据我的估计,恐怕这个民间团体能鼓捣出大名堂。我提一个很冒昧的建议:政府最好能派去一个联络员,正式的,驻外大使级别的,并给予一定资金支持。”他歉然说,“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所以我真的冒昧了。”
那边回答:“好的,我们合计一下,谢谢贺老的责任心。”
康不名刚看完对乐之友的电视直播,有人敲门。是同一家属院的两个退休老太,一个是楼下的陈素芳,另一个住得远,不太熟,名字好像叫刘什么琴,是基督徒,常常热心地劝住户们“信主”。两个客人一进门就看见客厅堆着的大小旅行包,问是不是老康要出差?康不名说,是牛牛要走,跟着他妈到天津的外婆家住几天,晚饭后我送他们上飞机。陈素芳逗牛牛:
“早该走了!也该到外婆家住几天,哪能老赖在奶奶家!”
四岁的牛牛大声说:“才不!这儿是我家,外婆家是旅馆!”
全屋人都笑了,康不名笑着说:“这是牛牛外婆说过的埋怨话,谁知让他记住了。都说抱孙孙不如抱草墩,我家这个草墩可是抱出感情了,乍一离开还真舍不得。”
陈素芳说:“你家有事,我们不耽误,就问一句话。康工,你是不是到北京开过一次‘天塌’的会?”
“对,开过。”
“天真的要塌?记得以前闹腾什么2012世界末日,凤琴每天找我说叨,盅惑得我差点都信了。后来多亏请教了你,你说那纯粹胡说八道,事实证明还是你说得对。凤琴最近又说世界末日,我说咱们去问问康工,我就信服你这样的有学问人。”
凤琴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年她确实非常焦灼地到处宣传: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只有主才能拯救你的灵魂,这样的宣传一直进行到那年的12月21日晚,即传说的世界末日。第二天好些人笑着问她,末日咋没来?弄得她很尴尬。康不名忙打圆场:
“我哪说过她是胡说八道,我只是说,用玛雅历预言世界末日不大靠谱。”
“那这回呢?八成还是瞎闹腾。说啥子只要太阳变蓝天就会塌,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注意看,太阳根本没有变蓝。”
康不名犹豫片刻,不知道对两位家庭妇女该把话说到哪个程度。俩客人巴巴地盯着他,尤其是那位叫凤琴的,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最后康不名斟酌着说:“现在就说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什么的肯定太早,但这回确实有大灾难了,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你们得有点心理准备。”
这话让陈素芳很沮丧,那个叫凤琴的则有明显的胜利感。两人没有多停,告辞走了,听见她们下楼时还在争论。康不名一家匆匆吃过饭,送牛牛母子去机场。取了票,把行李办了托运,两人要进站了。老两口说:
“牛牛,来,给爷爷奶奶再抱抱。”
牛牛在奶奶家长到四岁,从来没离开过,这次要离开几个月,爷奶打心眼里舍不得。特别是康不名,常常自称是“阉公鸡”,对孩子特别亲。牛牛曾自豪地宣称:爷爷只要在家,我再淘,妈妈也不敢打我。这会儿牛牛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同奶奶拥抱亲吻,再同爷爷拥抱。但小东西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抱紧爷爷的脖子,深深埋下头,很久很久不说话,也不松手。几个大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回途中康不名比较沉默。老伴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也陪他沉默着。刚才牛牛的举动触到了康不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时五味俱全!他和老伴已经年过花甲,把生死都看淡了,那个“天塌”的噩耗并未引起太大的感情激荡。但在刚才,四岁孙孙的一抱在他内心中激起了汹涌波涛。这样嫩生生的孩子有权好好地活下去,一代一代地活下去,他们不该遭受灾变恶魔的戕害!他在片刻之间做出了决定,对老伴说:
“我决定了,到乐之友那儿去。这两次开会我有一个印象:我这样的老家伙也多少有点用处的,那儿都是专业精湛的科学家,但太专太精,需要有一个万金油式的人当粘合剂。老伴,家里这一摊子就交给你啦。”
老伴想想,没有劝阻:“行啊,想去你就去,为孩子们尽尽心吧。到那以后注意身体,别玩命,毕竟是60多岁的老家伙啦。”
在杞县的县府家属院内,五岁的昌昌感冒高烧,这会儿正在哭闹。苗杳对他又是恨,又是心疼。这个小祸胎今天在幼儿园又和人打架,院长训他,他竟然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院长一怒之下罚他在院里站了半天,结果受凉感冒。昌昌一向淘得出格,说起来也怪当爸的。虽然夫妻俩一向为人低调,但姬人锐唯独对儿子十分宽纵,他说不要太约束孩子的天性,调皮孩子长大才有出息。这下可有出息了,把院长都咬伤了。
姬人锐临走时曾让苗杳请一个家庭保姆,但苗杳考虑丈夫此去前途未卜,也许很长时间全家得靠她一人的工资生活。这些年姬人锐和她洁身自好,没有多少积蓄,她得省着点儿花,所以就没有请保姆。她正在哄昌昌吃药,电话响了。她抱着昌昌拿起座机。对方说:
“是我,老鲁。”那边听见了电话里的哭声,“咋了?我听见昌昌在哭。”
“发烧,我正在喂药。”
“那我和你嫂子去帮忙,这会儿就过去。”他在电话外大声喊了几句,回头对苗杳说:“你赶紧打开电视看中央十台!人锐在那儿正主持什么《乐之友》一会两院的挂牌仪式。”
苗杳赶快打开电视。昌昌看见屏幕上的爸爸,不哭了,偎在妈妈怀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老鲁夫妻两个很快赶来,鲁妻照看着昌昌,那两人仔细把直播看完。老鲁困惑地说:
“原来人锐真的辞官入江湖了?他留下辞职信离开后,县里头头们没一个相信他是辞职,都猜他是另有秘密任命。但后来问过上级,上边不知道,而且对他的不辞而别相当生气。”他苦笑道,“我说过人锐不是凡人,早晚要成龙的,没想到他去深山做了一条野龙。”
“野龙”这个新鲜词儿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是苦涩,因为这个词儿意味着——姬人锐确实主动跳下了动力强劲的官家大船,从此将在人生的波涛中自生自灭。老鲁悻悻地问:
“苗杳你没劝他?”
苗杳叹道:“当然劝了,但其实也没怎么劝。我知道他的脾性,劝不转的。嫁鸡随鸡吧。”
“你该劝的,这下子中国少了一位姓姬的副总理,太可惜了。那个什么基金会……”他轻蔑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怀中的昌昌突然大声说:
“我爸没被抓!”
三个大人很吃惊,忙问他为啥说这话,昌昌却闭上嘴,执拗地不回答。不过这个谜不难破解,猜也猜出个八八九:一定是昌昌和人打架,素来不喜欢他的院长过来批评时说了些过头话,比如“你当你爸还是县长啊?”或者:“如今哪有辞官不做的,肯定是贪污受贿,被纪委抓走了!”昌昌这个惹事精哪受得了这些话,一怒之下就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对,肯定是这样,昌昌平时虽然淘,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出格,肯定是受了强刺激。老鲁沉着脸说:
“苗杳你放心,我明天去见那个院长。对孩子竟然说这样的混账话!”
苗杳苦笑道:“算了,息事宁人吧,也怪昌昌太淘。”她想了想,“去还是要去的,你去不合适,明天我去一趟吧。”
之后他们中断了这个话题,开始商量昌昌要不要去医院打点滴。
凯迪拉克顺着纽约长岛的半岛公路一直前行,前边就是著名的刚尼逊天体海滩了。亚历克斯没把车开往停车场,而是拐入一处无路的荒滩。凯迪拉克缓缓开着,一直开到台地的边缘才停下来。从这里向下看,海滩景色一览无余,海面上飘浮着几艘白色的帆船,蔚蓝色的海水轻柔地拍击着海岸,激起一线白色的水花,一群灰色的海鸥扑打着翅膀在浪花处觅食。台地下边是沙滩,白色细沙无边无际,沙滩上有一大片区域躺满了裸体的人群,但距离过远,看不清楚。再向前远眺,是高楼如林的纽约市景。亚历克斯说:
“咱们的营地就扎在这儿吧,怎么样?”他笑着说,“我觉得,观察尘世最好是隔着一段距离,那样才会有上帝的目光。”
三个伙伴没有异议。他们下了车,把野餐毯子铺在地上,摆好食品、刀叉、酒杯和法国葡萄酒。亚历克斯·汤利是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天邀约的三位朋友也都是年轻科学家,是各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坎尼普,后者也是亚历克斯的女友。四个人在地毯上安顿好后,亚历克斯从旅行背囊中掏出一个装潢考究的方形酒瓶,钴蓝色的瓶身中荡漾着深红色的酒液,透着高贵的皇家气质。亚历克斯小心地打开瓶塞,为各人斟上酒:
“这是一瓶百龄坛牌苏格兰威士忌,20年前的30龄特酿,所以它有50年的历史了,在我祖父的庄园酒库中也算是极品。我一直没舍得喝它。今天就用它来纪念我的祖父吧。他不久前去世了。”
四人举杯,祝老人安息,然后呷着酒,细细品味着。乔治说:
“亚历克斯,这瓶威士忌确实是极品!余味中带着橡木和金雀花的绵长芳香。向你的祖父致敬,他生前一定非常会享受生活。”他笑着说,“愿他在天堂中也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没错,他是典型的老派美国人,把各种生活细节雕琢得非常精致。只是——”他叹息一声,“也许我们已经习惯的享乐主义社会马上就要坍塌了。”他把一具蔡斯双筒望远镜交给伙伴,“来,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吧。”
镜野拉近了那片白花花的裸体,有如一堆白色的天蚕,其中也夹着一些黑人和黄种人,这是在网上组织起来的一场万人性派对。自从楚马格林发现公布之后,各西方国家中的集体露天性派对已经不是稀罕事。有人说动物种群濒临灭亡时性欲会特别旺盛,这符合进化论,因为濒死物种是以“强化生殖”作最后的抗争。这也许是这些性狂欢的深层生物学原因。对类似的露天性派对,各国警方基本装聋作哑,因为社会上积聚着越来越浓的绝望、愤懑、狂躁和戾气,如果这些负面情绪能在性集会上多少得到释放,又何必干涉呢。今天的集体露天性派对更特别一些,它是专为同性恋者组织的,所以此刻沙滩上进行的大多是同性之间的性游戏,以男“同志”居多,女性也不少。沙滩上气氛相当平静,甚至算得上静谧祥和,性游戏都是一对一的,没有难以入目的群交。不过他们就像舞会上交换舞伴一样安静有序地交换着性伙伴,也偶尔会转换为异性的交媾。悬崖上的四个人品着酒,轮流使用望远镜,静静地观看着。
“世界末日的景象。”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先开了口,“就像古巴比伦,双性神阿芙洛蒂忒的神庙中,圣妓借着神的名义公开淫乱。或者像古罗马,男女混杂的阿格里帕大浴场中,贵族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公然行淫。不知道历史该如何记载我们这个颓废的时代。”
数学家詹姆斯苍凉地说:“只要有历史记载,那就不是世界末日。怕只怕连后人的评判也没有了。”
生物学家乔治说:“我对同性恋毫无不敬,但我认为它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是富裕时代人类过度繁衍时冥冥中设立的自限。一旦它,”他指指天上,大家知道他是指那场空间暴缩,“越来越近,人类得为生存和繁衍而挣扎时,这种现象自然就会消失的。眼下这一幕只是油灯熄灭前的回光返照,所以不必看得太重。”
亚历克斯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同性恋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其实西方社会的‘个人至上’同样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如果社会陷入绝境,人类肯定会重拾集体主义,靠它来凝聚群体,拼死杀出一条活路。”他顿了顿,“在东方的中国,已经有人开始这么做了。”
大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久前中国一个偏僻山区成立的《乐之友》组织。大家也知道,恐怕这正是亚历克斯组织这次野餐的真正目的,他拉大家来这儿聚会,并非只是为了观赏一场肉欲表演。众人沉默一会儿,玛格丽特叹道:
“那是一群可敬的人,只是我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我觉得那更像是北美旅鼠成群扑向大海,是一次狂热的死亡大行军。”
“至少到眼下为止,我同样看不到逃脱的希望。”亚历克斯说,“但在宇宙坍塌之前,为什么不让咱们的智慧再绽放一次?像咱们几位的脑瓜,那是上帝对少数人的特别恩赐,如果不让它们燃烧净尽就埋到宇宙的废墟中,未免可惜。”
大家默然。正如亚历克斯一样,其它三位对自己的天才有同样的自负。亚历克斯说:
“尽人力而听天命吧,谁知道呢,尽管眼前看不到希望,但正如麦哲伦的探险,他在出发之前并不知道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是否有海峡沟通。我们没准儿也能侥幸找到一条麦哲伦海峡,把人类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包括把这伙人,”他用手指划过海滩,“从堕落中拯救出来。你们说呢?”
乔治端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传给其他人。另外两人也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詹姆斯说:
“比比眼下这些人干的事,我宁可去参加旅鼠的死亡大行军。不过亚历克斯,联合国安理会也开始行动了,他们正在诚聘各国科学家以组建一个行动委员会,简称SCAC,直属安理会领导。新秘书长阿比卡尔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铁腕人物。”
“我知道。那也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选择,但那儿政治家太多,聪明人太多,政治沙龙的传统也太强。我宁可押一个冷注,把希望押到另一些没有名声但崇尚实干的人身上。毕竟,那群缺乏个性的蚂蚁建造了世界上最多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三峡大坝、越海大桥、南水北调,如此等等。坦率地说,在和平时期我总觉得他们是疯了,集体性的疯狂,他们工作的狂热就像是在担心:如果今晚不把话干完,明天天就要塌下来——但现在正好天要塌了。”
乔治思考片刻。“好的,我随你去。”
“我也去。”
“我也去吧,哪怕最终证明这只是一次无效燃烧。”玛格丽特笑着说。
亚历克斯举起酒杯:“那好,品完这瓶50年的陈酒,同这个享乐主义时代告个别,大家就回去准备出发吧。咱们得尽量赶紧一点儿,《乐之友》科学院有九个执委的名额,目前只落实四名,咱们去抓它三四个,因为——我不大放心让别人来执掌航船。”
詹姆斯笑着说:“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就要来点小谋略——各人单独行动,把行程错开。到那儿以后,暂且不要透露我们互相认识。”
其他三人都理解了他的意思,最后商定分为三拨,亚历克斯和玛格丽特先走。他们喝完这瓶威士忌,收拾了杂物,向远处沙滩上那片蠕动的天蚕投去最后一瞥,然后乘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