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县公安局长鲁军定敲敲姬县长的门,里边漫应一声:“是鲁局吧,请进。”他推门进去,见姬县长仰靠在高背转椅上,面向窗户沉思,靠背上方只能看见他的脑袋。老鲁在沙发上坐下,姬县长仍保持着那个坐姿,沉思不语。老鲁等急了,轻咳一声。他这才转过转椅,平静地说:
“说吧。”
老鲁有点儿焦灼:“县长,今天是集体绝食的第五天,天又热,再不采取行动就要出人命了。已经有两个体质弱的休克,警员强行把他俩带走,送到医院输葡萄糖。但两人清醒后坚决不进食,坚持要回现场。”他摇摇头,“相当可怕。只要走近绝食现场,就能感到一种非常决绝的气氛。”
姬人锐平和地责备:“公安要是早点从网上发现苗头,今天会好得多。”
鲁局长脸红了。县长说得对。老鲁干公安是把硬手,但这次确实疏忽了。那个该死的楚马发现公布后,网上曾泛起一波鼓噪,相约到杞县来集体自杀,以纪念那位忧天的杞人、所谓“人类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后来自杀言论被网站屏蔽了,消失了,但自杀行动其实仍在网上秘密组织着。可惜的是,作为当事地的公安局长,他没意识到这些网上鼓噪会真正实施,过于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包括外国人同时涌入杞县,直接到城外一片农田里集合,然后开始集体静坐。他们说是静坐而不是绝食,弄得公安没办法采取行动。你无法把他们定性为鼓动集体自杀的邪教。
“参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县长曾出过一个主意:设法弄清这些自杀者的身份,然后通知他们的家属来杞县来劝阻自杀。鲁局长很尴尬:
“嗯。一个也没弄到。不是咱们无能,我们通过一些借口或手段,检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没一人带有证件!没身份证、银行卡、驾驶证等,都是只带着一些现金。这里面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人,他们入境时至少是有护照的,那么肯定是在入境后销毁了。依此分析,销毁证件这件事他们肯定事先有约定。县长,一万多人哪,还都比较年轻,很少有超过50岁的,又大都像是知识层次较高的,甚至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他们竟这么决绝地斩断后路,一门心思求死,实在可怕!”他骂句粗话,“妈的哪儿死不了,非要来杞县害咱们?”
姬人锐看看老鲁,没加评论。正是这些“知识层次较高”的人才会有足够的敏感,知道楚马发现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决绝地走上这条路。老鲁的知识层次显然不在此列。这会儿老鲁急切地盯着他,盼着他快点拿主意。身高马大的老鲁是从基层熬上来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条了,不大容易服气什么人,但对这位35岁的年轻县长衷心佩服。姬县长是北大的高材生,学的国际政治,曾在几个大使馆工作过,后来空降到这儿当县长,来这儿仅两年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老鲁最服气的,是他干起工作来轻松淡定,无论是处理同僚关系,还是处理紧急事件,都显得游刃有余。以老鲁看来,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材料,至少要当副总理的,当县长只是小试身手,是升迁途中必然得有的经历和垫步。姬县长的相貌风度也是没说的,自打他来到杞县后,县府县委里那些漂亮小丫头们就像被打了鸡血,有事没事想往县长办公室那边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着调杞县后,这股热潮才慢慢冷下来。
这两天姬县长已经出了几个很巧的主意,让他做了一些准备,只是一再告诫他不要着急,说等火候到了再行动。但老鲁今天有点坐不住了。楚马发现公布后,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持社会稳定,这已经成了政界第一要务。如果杞县闹出个万人自杀,他这个公安局长头上的乌纱是保不住了,甚至要连累到县长书记。
姬县长平静地说:“那就走吧,绝食了五天,已经到火候了。我通知现场人员先把肉锅烧起来。”他看看老鲁的脸色,安慰道,“老鲁你不必过于担心。这次集体自杀的组织者肯定是个雏儿,没有经验,哪有用绝食这种方法来搞万人自杀?组织这种集体性的慢性自杀难度太大,那么多人中肯定有人坚持不到最后。”
他们来到城外那片农田。正如老鲁所说,只要一走近这儿,就能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求死气氛,一片无处不在的坚硬的气场。骄阳如火,一万多人坐在麦茬地里,黑鸦鸦地一大片,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就像是一片阴森的坟场,景象确实瘆人。多数人已经很虚弱,无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数几个孩子,有的还是婴儿,没有哭闹的,都软塌塌地歪在母亲怀里,肯定没力气哭了。姬人锐清楚,一万多人中肯定已经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后悔,但他们仍被“集体意志”魇住。只有想办法打破这个气场,他们才会“活”过来,独立做出新的决定。
只要有一些人退却,其他人就好办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几十口大锅,锅里是五花肉和各种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锅早已动火,此刻肉汤沸腾着,浓烈的肉香弥漫在人群上空。这对饿了五天的人们来说当然是要命的诱惑,不少人下意识地抽着鼻子,脸上浮出近乎晕眩的表情。但没人动弹,因为那个气场还在罩着他们,而这个气场正是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物理学上说这叫正反馈。姬人锐从手下拿过扩音器,径直来到人群正中间,讲话前他先酝酿一下情绪——把平时的不苟言笑换成满脸嬉笑——笑着喊:
“大家好!我是杞县县长姬人锐,我来问候大家,欢迎你们来到杞县!”人群没有反应,只有少数人微微抬头看看,重又躺下。“我是专程来感谢大家的。为啥感谢?因为你们这次来杞县,帮我们办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国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后来迁往山东诸城和安邱一带。那位忧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宝贝啦,能大大振兴旅游业,可他究竟是河南杞还是山东杞,史书没记载。为了把他争过来,我们少不了同山东打一场长期的口水官司。但你们这么一闹腾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铁板钉钉就是河南杞了!山东人甭想夺走了!所以,我代表杞县父老谢谢你们!”
因为绝食者中有不少外国人,他先用中文讲,再用英语重复一遍。人群周围散布着的杞县干部都有点儿吃惊。姬县长平素讲话沉稳内敛,带着浓厚的书卷气,他文学底子厚,讲话中常常引经据典,而且顺手拈来毫不费力。但他今天的讲话——却相当俗,相当玩世不恭。把忧天的圣人摆在金钱的秤盘上,而且是对一群即将死亡的绝食者说这些,未免残忍和厚颜。绝食的人群明显被他激怒,不少人撑起上身,恨恨地看着他。姬人锐对听众的反应很满意——说明自己这段话已经抓住了这群濒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杞县已经决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过蛾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现在的人群中心。为了赶上今年的旅游旺季,今天就要举行奠基仪式,希望中心地带的绝食者配合我们,向外挪挪,腾出动土的地方。杞县谨向你们保证,在场所有献身者的名字都将刻在雕像基座上,以铭记你们对杞县的贡献——当然啦,前提是你们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语讲完,挥挥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队伍立即进场,来到人群中心,或劝说或强行架着,把中心地带的绝食者带到外围。被架走的绝食者很愤怒,但他们很衰弱,无力抗拒。这么一闹腾,那个坚硬的气场明显被搅乱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个男人,其中四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这几天警方已经大致确定他们是绝食的组织者,是自杀人群的中心。他们被架着离开人群中心,然后被“无意间”分开,安插在不同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及时商讨对策了。
“还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说的,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姬人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诸位身上都没有证件,但大都带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你们去世后,如何处理这些现金是政府的大难题,因为你们全都拒绝留下家庭地址,没法子寄还。我想这样吧,等你们死后,我们把现金搜集起来,全部用于这座雕像的建设。当然,我们绝不是稀罕你们的钱,你们看,四周是香喷喷的炖肉,有大肉,也有给清真教徒准备的羊肉牛肉;也有主食,是两指厚的香喷喷的大饼。我们希望你们都放弃绝食,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我刚才说的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要做的善后。现在请大家表个态,是否同意对这些现金的处理意见?”
他低下头,征询绝食者的意见。鲁局长在旁边听着,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县长今天是有意扮演丑角,插科打诨,以便破坏绝食现场那种“圣洁”的气氛。至于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姬人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噢,顺便说一个消息。楚马发现的发现者之一,那位姓马的天文学家,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昨晚同他通过电话,听他说,已经对空间塌陷的原因做出了解释。解释本身太艰深,一般民众难以理解,但马先生打了一个浅显的比方——上帝,或老天爷,偶然向这片宇宙扔了一颗石子,扑登一声,石子消失了,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些涟漪就是此前发现的星体蓝移。但这些扰动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再打个粗俗的比方,这个灾变不过是上帝撒尿时打了一个尿颤,尿完了,抖抖老二就没事了!马先生说,这个假说经过专家讨论后很快就会公布。”
这两个浅显的比喻虽然很粗俗,但很形象,也满合理。不少人目光中射出希望的光芒。他们来前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如果那场塌天灾祸只是上帝的一个尿颤?这位县长的话也许是谎话,但至少该去验证一下,毕竟生死不是小事,死了就完了,没办法来个游戏重启的。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抬起头,向姬人锐招招手,姬人锐立刻过去,把扩音器交到那人手中。那人怒冲冲地说:
“我不稀罕把名字刻在什么基座上,也不想为你们的旅游业出力。”他掏出一张百元钞摔在地上,“老子不死了,死也要换个没有铜臭味儿的干净地方!这是钱,把你的炖肉和大饼拿来!”
姬人锐不以为忤,仍嬉笑着:“你这位贵客也忒小看主人啦!炖肉和饼都是免费的,这就给你端过来。不过先生你悠着点,先喝点汤,饿久的人不能猛吃。”他朝远处喊,“这位先生放弃绝食了,快给他盛一碗肉汤,来一块大饼!”
立即有人端着汤碗过来,一路走一路吆喝:“来了来了,香喷喷的肉汤和大饼来了!”
姬大声问:“别人谁还要?”
另一个年轻人也抬起头:“老子也不在这儿死了,给我来一碗!”
又有人吆喝着把肉汤和大饼送去。但在这之后没人再要,老鲁的心不由得沉下去——这两人其实是他的手下,是按照姬县长的计谋事先混进绝食人群的,已经陪他们绝食了五天。当时还特意挑选普通话好的警员,以免带出本地口音。但看眼前局势,没准这两只假头羊带不动这群顽固的真羊?立在人群中的姬人锐环顾四周,忽然说:
“快,那位女士也要肉汤,就是那位带孩子的女士!”
工作人员赶快把肉汤和大饼送去。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其实没有表态要,不过肉汤送过来时她犹豫片刻,看看怀中孩子无力而渴望的眼神,还是伸手接过了,先喂孩子喝。姬人锐连续指点着:“那位穿西服的先生!那位穿绿裙子的漂亮女士!那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夫妻!算啦算啦,数不及了,你们盛好肉汤排齐送吧。”
这些话他仍旧用英语重复一遍。一碗碗肉汤和一块块大饼送到人群中,有少数人坚持不接,但绝大部分人接过来了。人群中心的姬人锐此时心中石头落了地,知道群体气场已经被戳破,即使还有少数顽固者,总归能想办法解决的。圈外的鲁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多亏姬县长的急智才一举扭转了局势,而且县长的急智并非莽撞,是基于他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如果肉汤送到头一位女士手中时被她坚决拒绝,并且一怒之下把碗摔在地上,那么,在这样高度敏感的场合,事态完全可能向相反方向发展的,那就不可收拾了。但姬县长吃透了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不会拒绝。
大部分绝食者慢慢地喝着肉汤,小口地嚼着面饼。他们都沉默着,互相之间没有目光交流,也许是对自己的“叛变”感到羞愧。半个小时后,吃过喝过的绝食者开始悄悄离开。人群中有数百名外国人,他们也大都顺应了潮流,默默吃喝后离开。姬人锐知道大局已定,便离开人群出来,此时他脸上的嬉笑已经一扫而空。鲁局长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向他伸大姆指。姬人锐淡然一笑,小声说:
“大概有二三十人仍拒绝进食,等人群走后把他们分散,单独劝说一番,实在不行就拉医院打葡萄糖。”
“好的,估计能劝转。”
“把所有外国人截住,想办法给他们补办出国手续,然后尽快送出境。客走主人安。”
“好的。”
“你那俩手下受苦了,替我谢谢他们。好好补养补养。”
“不消你吩咐。”他笑着低声问,“县长,真有那个上帝打尿颤的假说?”
姬县长摇摇头:“很可惜,我唱的是空城计。老鲁我走了,这儿的善后交给你了。”
“行。只是——那个雕像真个要整?”老鲁指指人群中开始干活的工人。
“没错,真的要整。这事儿我没上县委会集体研究,纯属个人行为。雕塑家是我的一位朋友,友情出演,带十几个学生来,全当是搞毕业设计。征地费和材料费是我拉的赞助——当然只够建个小雕像,绝对赶不上蛾眉金佛的。”他微笑道,“刚才关于旅游业的话并非瞎说,只要社会没有立即崩溃,这座雕像应该会振兴杞县的旅游业。我走了。”
他沉沉地环视着正在善后的绝食现场。今天他的计谋大获成功,按说该高兴的,但他此刻意兴阑珊。良久,他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走了。
晚上姬人锐很晚才回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来,接过公文包,递过拖鞋,笑着说:“大功臣回来了?老鲁给我打了电话,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还说他这次若能保住乌纱全是你的功劳,大恩不言谢。”
姬人锐笑笑,没说话,到卫生间洗洗手,又到卧室看看熟睡的五岁儿子,问,昌昌今天在幼儿园惹事没?苗杳说今天倒没有。昌昌是幼儿园里挂着号的调皮孩子,阿姨们很头疼的,但姬人锐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对妻子说,不要过于管束孩子的天性,有点野性的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他亲亲熟睡的昌昌,坐到饭桌前。妻子摆好饭菜,说: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欢吃的螃蟹,犒劳犒劳你。喂,老鲁还提到那个雕像,很认真地让我劝劝你。虽然你没让县里出钱,但现在是敏感时期,社会上很多人窝着一股戾气。你在这时弄个雕像来振兴什么旅游,说不定会激起舆论界的反感,说你钻到钱眼里,发国难财球难财,那就不好收场了。老鲁后来说得动了感情,他说知道姬县长不是凡人,早晚会成龙的,千万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脚。”她剥了蟹肉放到丈夫面前,柔声说,“人锐,我看老鲁是一片诚心,他的考虑也有道理。”
姬人锐吃着蟹肉,慢悠悠地说:“你别担心,这事我有通盘考虑。不过现在透底儿还太早,等雕像落成后再说吧。放心,我不会瞒着你。”
此后他就抛开这个话题。按照夫妇的一向默契,丈夫只要不说,苗杳也不会再一次追问,但她无法排解心中的隐忧,因为听丈夫口气,似乎他很快要做出一个比较重大的决定。苗杳不像别的官太,不贪财,不好奢侈品,处事内敛,为人低调。她唯一挂心的,也可以说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帮助丈夫在仕途中发达。丈夫有这样的天份,也有这样的志向,这是她在选择夫婿前就认准了的。平时她言语谨慎,从不在其他官太面前说三说四,但时刻竖着耳朵倾听着政界的些微动静。她认为老鲁的劝阻不无道理,那么——丈夫究竟有什么样的“通盘考虑”呢。
此后几个月,姬人锐把雕像的完成当成了第一要务。他开会协调征地、与北京来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设计构思、组织施工、到现场察看塑像进度。县里其他头头们比较困惑,因为按姬县长的处事风格向来不会这样独断专行的,即使是私人行为,至少要向同僚们打个招呼,但姬既然不说,他们也就礼貌地保持沉默。四个月后,这座杞人塑像以惊人速度落成了。它的整体构图比较怪异,不循常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体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面用浅浮雕技法镌刻着北半球的星图,其中星体是用白色石英石镶嵌其上,并按照中国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属丝镶嵌出各星座相应的连线,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圆的上部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缺口处露出一个男人,裸体,头顶挽有古人的发髻。他表情忧郁,目光苍凉,头颅后仰,两手平举,手心向天,像是在发出天问,也像是在(很不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体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类希腊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与一个真人相当,嵌在巨大的基座里显得尺度过小,颠覆了一般塑像和底座应有的比例。这样的设计凸显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给观看者造成沉重的压抑感。不过,雕像本应仰视的星空却处在他的脚下,这又使他显得高大。
姬人锐主持了一个低调的非官方的剪彩仪式,县里头头只有他一人参加。他没有邀请旁人。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学生们也一窝蜂去KTV放松了,只剩下两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视着他们四个月的成果。塑像内蕴着阴郁、苍凉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态的显化。天色暗下来,姬人锐拉上吉大可,开车来到一家相熟的高档酒家“水一方”,对老板说:
“曲老板,不必点菜了,按最高档的上吧。吉先生为杞县做了四个月的义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一下。噢,对了,不要上鱼翅、发菜这类,吉先生是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
吉大可闷声说:“不,有什么尽管上,今天我也彻底堕落。现在讲环保还有什么意义?”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单由你来定。这儿不用服务,我们想单独聊一会儿。”
老板领着女服务员恭敬地退出房间,先上了几个精致的凉菜,开了一瓶茅台。姬人锐举起杯:
“大可,感谢话我就不说了,一切都在杯中,干。”
吉大可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人锐,其实我该感谢你。你提供了这次机会,让我在天塌之前能够留下一件传世的作品——虽然它同样逃不脱毁灭。不管怎样,至少让我有了一次心理上的宣泄吧。”
“现在谈地球毁灭还早着哩,来,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吉大可说:“人锐,听说我来杞县之前,你刚刚化解了一次集体自杀。”
姬人锐笑了:“没错,手段不大光明,半蒙半骗,反间计,空城计。虽然没用美人计,但用了美肉计。”
“那不算啥,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不高尚的手段,这是你一向的主张嘛,我也赞成。”
“谢谢啦。我当时是被逼无奈,你没到过现场,不知道那种一心求死的气场是何等决绝。”
“其实从世界范围来说,中国人天性比较皮实,比较耐摔打,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一帮老家长在尽心照管着,在苦苦支撑着,所以情况要好得多。你看国外,已经实施的集体自杀至少已经20起了!北欧几个小国,就是那些民众吃惯高福利的国家,社会已经整体崩溃了!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被这个该死的塌陷所毁灭?一切的一切:人类一砖一瓦所建立的物质殿堂和精神殿堂、鲜花一样娇嫩的儿童和姑娘、精妙的诗句、天籁般的音乐、美色美景、美酒美食、爱情亲情、理想抱负,如此等等,都要消失?这些天,我真遗憾我不是某种宗教的信徒,如果是,至少我还知道谁该负责,我还可以用最恶毒的话骂骂宇宙的主宰,出出胸中的鸟气。可惜我信仰的是科学,是冰冷无情的物理定律。科学让我们预知了明天的灾难,却给不出拯救宇宙的办法。你说这样的科学有啥球用?还不如在懵懵懂懂中死去的好!人锐你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一路荆棘地走来,艰难地开启智慧,只为了能清醒地看到最终的毁灭?”
姬人锐拍拍他的肩膀,斟上酒,微笑着说:“那位鱼乐水记者对楚马二人的采访,你应该看过吧。”
“当然。”
“建议你再看一遍。文中有马先生劝绝症病人楚天乐的话,说得很有哲理:人生尽管免不了一死,还是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到世上走一遭。这是一段很浅显的大白话,但它其实涵括了人类所有哲学、宗教和科学的真谛。有生就有死,生存不是为了逃避最终的死亡,也无法逃避。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我很信奉马先生的话,哪怕明天天塌,今天我还是要活着。”
吉大可苦笑:“其实我也一样啊。宣泄归宣泄,活嘛还是要活下去的。”
两人又喝了几巡,聊了些闲话,吉大可问:“今天给我个实话吧,对这尊雕像你为什么如此上心,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旅游。”
“你说错了,我确实想用它来带动本县旅游业,这是我送给杞县的告别礼物。”
“告别?又要高升了?”
“不,我想挂冠封印,从此扁舟江湖。”
“归隐江湖?你?”吉大可大为摇头,“别开玩笑了,且不说你本人一向志存高远心向庙堂,至少你过不了嫂夫人那道关。她可是立志要以身为梯,托你跳过龙门的。我想她的最低愿望是副总理夫人吧。”
姬人锐此时有了五分酒意,借着酒意说:“大可,你我是过心的朋友,我不瞒你,不过这些话眼下到你为止。我不是开玩笑,确实要辞官入江湖,但不是出世,而是更深地入世。人类面临的灾变是没有先例的,旧的社会体制已经失去了动力,目前只是靠惯性在运转,但不久就会停转的,倒不如及早跳出。”他为客人斟一杯酒,忽然问,“知道陈宫吗?三国中的人物。”
“捉放曹的陈宫?”
“对。他当时是中牟县令,和我一样的七品官。”他笑着说,“中牟离杞县很近的,同属开封府,拉远一点,我和他算是前后届的同僚吧。此公足智多谋,更难得有清醒的眼光,知道那时天下即将大乱,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时候,就断然放弃仕途前程,跟着通辑犯曹操跑了。只可惜他很快发现,曹操并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你已经找到明主了?”
姬人锐放声大笑:“大可,你太拘泥了,那只是个类比嘛。现在还有什么明主,我就是自己的明主。”他又说,“我不担心苗杳那一关,估计她权衡利弊,会认可我这个大动作。”
吉大可举起杯:“很佩服你的雄心和决断,来,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不,这话不准确。纵然你才智过人,对这样的天文灾变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不过,在文明走向毁灭的途中,让你的才智再怒放一次吧。”
那晚苗杳把五岁的儿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点,打手机老说对方关机。苗杳开始觉得焦灼,虽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会,稍稍有一点儿把握不住就会掉下去。但她没有打电话问司机和县府办,因为打这样的电话可能影响丈夫的官声,对这类事她一向非常谨慎。过了零点,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在门口。曲老板笑着说,县长犒劳那位雕塑家,两人喝得高了一点儿,我把他送回来。
苗杳向曲老板道谢,老板没进屋,走了。她把丈夫扶进卧室,为他解衣脱鞋,一边埋怨着,老朋友见面酒兴高,也不能没有节制。“再说,和大可喝酒干嘛不喊上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带着昌昌去。”
“不合适让你去,今天是谈些男人的话题。”
“哼,男人的话题,多委婉的代名词。”
丈夫正色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俩今天的谈话一点儿不带‘色’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声:“就你那个醉猫样还有余勇?来吧,今晚我撑着你。”她招呼丈夫冲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儿子,两人上床,缱绻了很久。事后她夸丈夫,小看你啦,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没有应声,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苗杳没睡,一直悄悄看着臂弯里的丈夫。凭她的直觉,凭她对丈夫心理脉博的把握,她估计丈夫要在今晚把那个“通盘考虑”揭开盖子了。果然,一会儿丈夫睁开眼,虽然还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讲说了他的重大决定,苗杳的眉头则越皱越紧。最后丈夫说:
“如果你同意,这几天我就要递辞呈了。”
苗杳摇摇头:“风险太大。人锐,我理解你的考虑,但风险太大。你眼下正走的是一条已经熟悉的路,尽管是条坎坷险峻的山路,但只要锲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跤摔到悬崖下——凭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当的高度。但你新选的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前边究竟是沙漠、是悬崖、是能够陷顶的沼泽,都不清楚。人锐,我劝你谨慎。”
“苗杳,我正走的这条路的确已经熟悉,但山体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虽说宇宙得了绝症,但毕竟离现实还远。影响到人类生活那是二百年后的事,要谈论地球灭亡更是千年后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还得活下去。”她看见丈夫的嘴边绽出笑意,“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你和楚马二人的话不谋而合,他们也说,即使明知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活下去。只是你和他们的活法不大相同,他们是为活着而活着,你是为活着之外的追求而活着。”他望着屋顶,沉默片刻后说,“苗杳,虽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的心态已经变了,我已经不能在旧舞台上继续演出了。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后再细谈吧。”
他转过身,很快入睡。苗杳则睁着眼直到天亮,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同意丈夫如此突然的人生转折,但她也知道,丈夫决定的事很难劝转的。而且丈夫最后那段话说得很对,在官场中奋斗需要时刻鼓着一种无形的“心劲儿”,现在丈夫的心劲儿已泄,继续留在这儿很难发达了。新路虽然险,但成就与风险成正比。丈夫敢于断然抛弃已经熟悉的旧路而重新选定一条险路,这样的气魄她是敬服的,这样的心劲儿可鼓不可泄。早上她唤醒丈夫,说:
“该起床啦。人锐,我想了一夜,同意你的决定。”
丈夫奇怪地看看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我料到你最终会同意,但原估计需要几天才能说服你的。”
苗杳简短地说:“知道劝不转你的,那就赌一次吧。”
当天姬人锐送走了吉大可和他的学生,又用几天时间处理了一些善后,包括落实对雕像征地的赔偿,为那些赞助过雕像的企业介绍一些好项目。五天后的晚上,他仍在“水一方”酒家举办宴会,宴请了县里四大家(县委、县府、人大、政协)的主要头头,又多请了一个公安局长老鲁。宴会上他说,他打算离开这里了,这些年在官场打拼,“恃此方寸耳,今方寸已乱,留之何益?”这是引用徐庶别刘备时说的话。“至于老婆孩子,不想让他们随我到江湖上颠沛,暂且留在这儿了,还望诸位照顾。”同僚们很吃惊,都估计这位空降而来的县长肯定是腾云而去,另有重大的升迁,很可能是某种秘密职务。按照官场的默契,当事人不明说,别人都不会追问的,所以都打着哈哈,祝他鹏程万里。姬人锐笑着,没加解释。政协的郭主席同他最熟,一脸鬼笑地说:至于夫人令郎你就放心吧,我以后天天去向弟妹问安,只要你在外边放心。姬人锐说那我预先谢谢你啦,你一天去两次都行,我绝对放心。他又特意对老鲁说:咱两家住得最近,那娘儿俩就托付给你了。老鲁简单地说:尽管放心。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他把一封辞职信放到办公桌上,回家吻别了娇妻令子,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