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马二人难得出山,下午办了一些私事:理发、逛街、采购。鱼乐水把汽车托付给农家旅馆保管,陪着两人在集镇上转悠。傍晚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括贺老送的礼物,坐直升机去马家。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小兵,姓朱,机上还有两个武警护送。夕阳已经与山顶平齐,霞光映着满眼的绿色。宝天曼的山势有个特点,虽然悬崖陡峭百丈深跌,山顶却是平的。直升机落在山顶,武警们扶两位残疾人下来。鱼乐水跳下直升机,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飞瀑,松涛声声,空气清冽,到处是合抱粗的巨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腹心之地,在华夏民族开发数千年之后,这儿还保留着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区。武警送两人下山,鱼乐水跟在后边,拨拨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鸟萝,伏到清泉上喝口水,与红腹锦鸡与虎凤蝶相嬉,颇为自得其乐。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渗入心中,让她心中的阴郁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状已经相当严重了,会场上鱼乐水没有觉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他已经明显撑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在推辞,马伯伯柔声说:
“乐乐,让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乐不再坚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鱼乐水心头一沉,不由想起15年前小天乐执意不要妈妈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武警背的。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资产过亿。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间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做出那个发现。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15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50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40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把他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走。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上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交50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份。我俩也想办结婚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残疾,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份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儿,你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简单,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来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具体是发源在桐柏山的淮渎之源),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掺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觉察,但它如此强大,如此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稍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儿,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礼数?”
鱼乐水咯咯地笑:“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名份什么的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了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有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强悍。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500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500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500年还够传20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发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话。阿姨你欢迎不?”
天乐妈乐坏了:“哪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作为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厚部头书,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
楚天乐倚在躺椅上小憇,马伯伯已经在操持晚饭。天乐妈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饭,鱼乐水也去帮她。虽说这儿远离尘世,但有自备电源,厨房中电器一应俱全。两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连儿、野韭菜等,四个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饭后,鱼乐水的手机可能刚刚解除屏蔽,一下子显示出很多短信和未接电话。她赶快做了简短的回复。有两则短信来自两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约她过周末。她谢绝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刻。给爸妈的回复很含糊,因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马伯伯这儿,所以只说她这两天太忙,过几天再回话。报社在问她的采访进度,显然没有收到她上次发的短信,她的回复很干脆:
“我正在山中采访一个新的重大新闻,十天内不要联系我。”
然后干脆地关了机。她想报社社会部的何姐,说不定还要加上总编,一定为这个先斩后奏的请假瞪圆了眼睛,也许会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现在的心境,尘世上的种种约束和规则真的看淡了。
这幢山居只有两间卧室,热心的任阿姨要为她腾出主卧,鱼乐水坚决拒绝了。于是他们在客厅里加了一张活动床。马伯伯说:
“水儿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进笼了。”他笑着解释,“是指天文望远镜的主焦点笼。这些年来,只要是晴天,我和天乐从没误过观测。”他看看义子,改口说,“不过这一年多来是我一个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乐主要用脑。”
也就是说,楚天乐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进笼”了。鱼乐水立即说:
“伯伯我也去!”
马伯伯有点迟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个笼里装不下俩人,我得观测一夜,没人陪你。”
“没事,我一个人在笼的下边等。”鱼乐水嬉笑着,“不好意思,我有点拜物教的狂热。你们俩做出了天大的发现,我想亲手摸摸你们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乐忽然说:“我也去吧,我在下边陪鱼姐。”见两个老人都迟疑着,他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能走上去,无非慢一点。干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没等俩老人说话,鱼乐水立即说:“天乐你能去当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来背你。伯伯阿姨你们别吃惊,我能行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话下。今天凌晨还爬上宾馆外一株大柿子树搞侦查,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进不了那个会场。”
她这么自曝家丑,把马伯伯逗笑了:“是这样啊,难怪贺老说是你爬树跳进来的,原来确有此事啊。”
楚天乐不想让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劲儿摇手,说他不去了。但鱼乐水不管不顾,硬把他从躺椅上扯起来,背到身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离。天乐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体重比这个身高更轻。她开玩笑:
“咦,这么轻!我背你就像是孙大圣背红孩儿,不用费力的。走吧。”
马伯伯不再劝阻,爽快地说:“好的,咱们走。冬梅,今晚你一个人在家吧。”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但好在不长,鱼乐水在中途歇了一气,终于到了。马伯伯从她背上接过天乐,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开电灯开关。鱼乐水喘着气,环视着屋内的摆设。球形穹顶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是一件很有年头的旧设备,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它的主焦点笼同样破旧,上人时摇摇晃晃。马伯伯打开屋顶,把镜筒对着夜空,又转动屋顶,调好方向。他让天乐待在下面,领着鱼乐水爬到观察台上参观了一遍。他说这是一架36英寸牛顿式反射望远镜,是美国一家天文台淘汰下来的。虽然旧,有点儿运转不灵,但总的说还管用。“对业余天文学家来说,能有这样一架望远镜已经很奢侈啦。”牛顿式望远镜是用底部一个巨大的凹面镜聚焦星光,反射到悬在头上的一个小镜面上,小镜面把聚焦的光线再从侧面引出,引到目镜、照相机、分光仪或摄谱仪上。观测者必须置身于半空之中来调整焦距。
他介绍了其它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绍一遍,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了。鱼乐水摸索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帮帮的、物化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间最神秘的秘密?”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巧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操蛋。”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她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99.9%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操蛋的时候居多。”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岁死去。天乐今年22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言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楚乐水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15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
鱼乐水挥挥手——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15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78年。”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度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桠桠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惨的话,唯其平静,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的,楚的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干了这么多操蛋事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99.9%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