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内人影稍顿,视线虚触几秒,许杏然先转开脸。
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很小,她认真捕捉到。
“我先走了。”
再次跟保安大叔道谢,她转身离开。
出到门卫室外,刚好撞见一起下班的谭晋晋和杨语宁。
谭晋晋冲许杏然打招呼:“许老师可以啊,今天跑得比我们还快。”
“最后一节没课。”许杏然脚步钉住。
“一起走啊,许老师,”杨语宁往门卫室那边招手,“我好像记得,你也是往车站那边的吧?”
余光里,陈之叙正穿越斑马线而来。
许杏然僵硬片刻,几步跟上杨语宁:“好啊,我和你们一起。”
三人并排走着聊着,许杏然冁然失笑,全情投入话题。
陈之叙插兜踩上人行道沿,面无表情目视,同三人掠过。
“刚刚那位是学生家长?”谭晋晋觑见那个落到后头的挺拔身影。
“这个点,在这条街等着的都是家长吧。”杨语宁头都没回。
谭晋晋努努嘴:“看起来不像家长。”
“怎么说,”杨语宁觉得搞笑,“这还跟面相有关吗。”
“你不懂,他怨气不够重,长得太轻松。”
“……夸人帅不能直说吗。”
许杏然朝杨语宁提着的资料抬抬下巴,岔开话:“杨老师最近要忙什么?回家都不放过。”
“月底马上要办科技节,材料一大堆,我都没空改作业。组里开了大大小小好几次会议,下周还要去区里开会。”
谭晋晋不置可否:“等着吧,后头更有你累的。”
路口,许杏然借口购物,同两位“护身符”道别。
街角紧挨小区,底商开着连锁超市,人来人往。
绿灯还剩十几秒,许杏然没加速,脚尖踩在人行道边缘,轻轻点踏。
倒计时伴随着清脆的嘟嘟声,人群全在行动,追随加快的脆铃完成街道圆舞曲。
红灯闪烁,那位令人讨厌的舞伴姗姗来迟。
陈之叙摁下窗键,隔着副驾驶座喊话:“跑什么。”
落日半掩,许杏然被拉长的影子忽明忽暗:“我没打算跑。”
后头,撵上来的孩子和家长填满道口,许杏然挪去靠近车道那侧。
陈之叙手腕攀上方向盘,身子完全转向人行道,带点故意:“许老师。”
“知道吗,你很适合教体育。”
有耳尖的小孩听到,转头往许杏然身上打量,估计在对名号。
许杏然下定决心扭转脚尖,去拉后座车门。
使了点劲,没拽开。
“上前面来。”里头那人慢悠悠的声音又堵过来。
落座,扣好安全带,身下车子落锁驶动。
还没人开口的时候,车里电话响起来。
许杏然保持侧头望窗,不去看中控屏上的来电显示。
陈之叙淡淡睨她一眼,把车载链接断开了,戴上耳机。
声音没法屏蔽,许杏然听见他不咸不淡应答几声,剩下也多是敷衍的单音节。
通话时间拉长,他显得有点不耐烦,最后来了一句:“别操心了妈。”随即挂掉电话,耳机扔回置物槽。
静默笼回,车漫无目的行驶,像城市里迷路的蚂蚁。
再无电话,也无背景音乐,只有他和她交错的呼吸声。
许杏然试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憋气过度的后果却是打了个喷嚏。
“空调冷了?”
“没有,我不冷,”许杏然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晕车而已。”
陈之叙不带感情地戳穿:“你以前,坐车从镇里颠到所里。”
“……”
许杏然飞快扭头瞧陈之叙,被抓个正着。
那双眼底隐约的光彩让她恍惚,紧接着心悸。僵住几秒,许杏然很快瘪瘪唇角,做回观赏街景的雕塑。
手指在方向盘敲几下,陈之叙终于敢问:“为什么骗我。”
他没再偏头找许杏然:“所里电脑,是你动的吧。”
许杏然偏头靠回椅背,措辞许久:“我只是带走我的东西。”
陈之叙哑然片刻,沉了声:“你……是不是许杏然不重要,你是谁最重要,能明白吗。”
“所以,不要制造一个假人,来面对我。”
“可能……有些事,你很在意。我只是假设,这没什么难堪的,我也不会让你难堪,你可以跟我坦白。”
陈之叙很少说这样多的话,到许杏然这里却成常态。
许杏然敛目:“到底要我坦白什么。”
“文件丢失不是小事,研究所的损失我会承担。”
这几天,陈之叙又把课题组所有群组翻了一遍。除去毕业事项的处理上,真就再没寻见许杏然的影子。
他甚至怀疑许杏然是为了躲他才做到这种地步。
难怪他一点不认得她,也难怪她的计划如此成功,他的无知功不可没。
可是,陈之叙总能从回忆里翻出反驳的理由。
刚在一起那会,许杏然成天在研究所里绕过他,远远对上眼神也迅速瞟开。
陈之叙以为她是害羞,便给她时间适应。反正于他而言,日子很久很长。
下了班,两人一起往所外走。
许杏然衔着奶茶吸管,手牵在陈之叙掌心。
李明宇顶着个鸡窝头从实验室出来,眼神触到两人时射出精光。
许杏然下意识要抽手,陈之叙有预料到,先一步捏紧她。
李明宇斜着嗓音:“什么情况啊——”
“就你看到的,”陈之叙借着手劲把人拉到肩挨肩的位置,“我女朋友。”
牙齿在吸管上咬几下,倒像把自己咬醒了似的。许杏然举起交握的手,笑颜温和:“我男朋友。”
……
车内,代替许杏然回答的是她响动不断的手机。
陈之叙有些烦躁:“先回消息。”
“哦。”既得大赦,许杏然埋头钻进手机。
她敲字很快,接连敲个没停,好像不打算回到对话。
两种铃声交错在响,踩上神经,吵得烦。
陈之叙意识到不对。
“你有几个微信?”他眉头皱起来了,话语有脱离平和的趋势。
“学校用的是企业微信,主任找我,要补填表格。”许杏然平平静静地回复。
等放下手机,许杏然转眸,终于凝视他:“你好像搞错了。”
“嗯?”
“我删了我的东西,没再做别的。轮不到你赔偿。”
陈之叙顿住:“那媒体室——”
“照片,”许杏然举起牛皮信封,“我删了我们的照片,还有我留在研究所的证件信息,再没别的。”
收回手,许杏然继续说:“如果因为这些向你索要赔偿,钱我转给你。”
她指尖迅速,转账界面调转于屏幕,又转向陈之叙:“多少?”
李明宇的陈述掺杂大半个人感情,夸张过度。但眼下,事实却把他剩余的耐心尽数抽走。
陈之叙偏头查看后视镜,侧脸冷漠,避开她探过来的手机。
“我很夸张,是吗?”许杏然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你可以认为我大动干戈,我觉得值就足够。”
他啼笑皆非:“照片里也有我。”
“那我现在全部还给你。”
对话走到死路,怒意升腾,胸腔擂动。
唇绷成直线,陈之叙深吸一口气:“真的不打算解释?”
“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天色暗得很快,或许是要下雨了。
许杏然凝视道路前方,干脆落字:“对不起。”
空气压抑,车内亦然。
开过一个路口,陈之叙找地方靠边,猛然刹停。
“我都没资格让你说分手,是吗。”他几乎咬着牙挤出这些字句。
手揪在安全带上,许杏然默然几秒才说话:“对不起。”
“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道歉。”
许杏然半侧过脸,几簇刘海搭在额旁,乌黑的眸子望过来。很平静,是一阵微风都不会刮出的动静,令人害怕她接下去的话。
“行了,”陈之叙打断,视回前方,“你下车。”
听不见那样,许杏然没动。
“下车。”嗓音降至冰点,如黑雾欲沉。
“记事本和照片,你还要吗。”
“不需要,”陈之叙指尖全捏紧在方向盘上,“你给我下车。”
这回,许杏然转身,打开车门。
“等等。”
陈之叙声音落过来,但她很清楚,这不可能是挽留。
“你记住,是我甩的你。”
车门阖上,嘭的一声,心里恍若闪过闷雷。
外头的世界终于下起雨。
雨刮自动打开,扭曲的摩擦声配着雨声,成为伴奏。
车开到小区地库,陈之叙在里头坐了很久,什么也不干。
课题组大群@他的消息弹到屏幕中央,映亮整个车厢。
陈之叙目光虚游几秒,挪回那寸屏幕,点开消息。
是有导师高祺在的群聊,他转发了一则航屿最新的业内新闻,有一段跟心理系挂钩。
借此机会,高祺专程在群里祝贺陈之叙,也当是通告师门其他同学:『恭喜学生陈之叙收获航屿offer!对航屿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多多向你们学长讨教。』
唐杭作为群管理之一,立马跟在后面@陈之叙,顺道甩出个鼓掌的大红色表情。
消息越累越长,不认识的名字居多。
手掌搓了搓脸颊,陈之叙吐息一口,试图涤洗神经。
他没斟酌,简单回一个:『谢谢大家。』
唐杭见他现身,立马在大群开启话题:『base(工作地)哪儿啊师兄?到时候近水楼台,找你去玩。』
陈之叙:『还没定。』
高祺问一句:『不想留在这边工作?』
还没来得及回,高祺已经另外私戳过来:『难怪让你回学校不愿意呢,原来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没这个意思,他们有让我考虑总部的职位。』
高祺问得很细:『什么时候入职?』
『还不确定。』
『抓紧啊,别到时候年终奖都捞不着。』
和高祺私聊完,又在大群道谢几句,陈之叙退出界面。
点开短信框,没再不厌其烦地翻阅长如皇帝卷轴的发信,他利落删除消息。
眼前空旷,说不清是终点还是归零。
手指悬停,陈之叙一鼓作气,打开通讯录,把那双生子“许杏然”一齐踹出电子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