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方桃的烧热退了些,头脑不再那么晕沉难受,便提了一大壶茶,揉着脚踝坐在石阶上晒太阳。
风寒的症状还未减轻,这里没大夫,无人看病开药,不过,她本就不爱喝苦药,多喝热茶挨几天,风寒也会慢慢变好。
不远处传来车马粼粼的响动,还有人说话的声音。狩猎的世家子弟,百官家眷陆续来到行宫入住。
不过,狗魏王的院子无人进来,一直静悄悄的。
若是以往,听到外面的热闹声音,方桃定要攀上墙头瞧上几眼,可她的扭伤这会儿没好不便动弹,只能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抱着茶壶咕咚咕咚喝几大口茶。
突然咚咚几下叩门声。
这不是狗魏王回来的时辰,不知来人是谁,方桃奇怪地拄着拐棍要起身,突又想起院门没锁,便大声道:“进来吧!”
院门推开,有个面生的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走了进来。
丫鬟一个抱着檀木锦盒,一个提着只沉甸甸的大红包袱,两人眉开眼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见了方桃,那嬷嬷上下打量她几眼,弯唇灿然一笑,亲亲热热地上前对她说:“你是方姑娘吧?我是吴校尉吴大人家的,今日奉大人吩咐,给姑娘送些东西。”
方桃愣了一愣,秀眉登时拧紧。
她昨日已把簪子还回去了,这吴大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竟还这样纠缠!
“不要,你们都带回去,以后也别再送来。”方桃拄着拐起身,恨不得拿手里的竹棍将人打出门去,“我跟吴大人没有任何关系,请他别自作多情了。”
嬷嬷闻言却笑了。
“姑娘说笑呢,你怎和大人没有关系?殿下说了,要把你许给大人做妾,把我们大人高兴得什么似的,一早便吩咐人回京都给你收拾宅院,等着抬姑娘进门呢!”
方桃倏地站了起来,脸瞬间气得发红。
狗娘养的萧怀戬!竟然把她当物件似地送人!
她双手狠狠捏紧手里的拐棍,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眸底不受控制地涌上一层泪花,险些破口大骂出声。
“这是大人送给姑娘的首饰衣裳,姑娘先收着,要不是大人昨晚摔断了腿走不了路,今日准会亲自给姑娘送来了。”
嬷嬷笑着说完,一使眼色,两个丫鬟便把檀盒和包袱都放在了方桃面前。
放下东西,三人很快迈出门槛,院门重又关上。
堆在眼前的东西,方桃看也没看一眼。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一把拎起竹棍,也顾不上扭伤的脚踝不便行走,咬牙一瘸一拐朝行宫外驻兵的大营走去。
左武卫的大营在行宫外五里处,方桃一出了院门,便立时有腰间挎刀的护卫跟上。
“姑娘要去哪里?”那人低声开口。
方桃抿紧唇不理他。
“姑娘,殿下吩咐过,没有殿下允许,你不能随意离开这里。”
方桃火冒三丈地停下脚步,默默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
“我去找殿下,有重要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护卫犹豫片刻,拱手点了点头:“那我送姑娘过去吧。”
护卫在前引路,走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到了左武卫的驻兵大营。
营地军帐两侧,士兵身着轻铠,头戴红缨兜鍪,个个肃然而立,手中通体漆黑刀鞘散发着森森寒意。
这里全都是狗魏王的手下,看到士兵手里的寒兵利刃,方桃一路上压制不住的怒火,像被兜头泼下一盆寒冰冷水,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
狗魏王有权有势,拿捏她的性命就如同拿捏蚂蚁般容易,伺候他久了,她险些忘了,他可是个又凶又狠自私凉薄的坏种,她和大灰都在他手里,倘若她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让她乖乖俯首。
虽是晴天朗日,眼前的营帐却像一个黑黝黝的无底冰渊,让人只觉得全身发冷。
方桃捏紧手里的拐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在护卫士兵肃然有力的注视下,方桃踌躇片刻,硬着头皮走进了营帐。
营帐内没人,她刚一走进去,便有个陌生的士兵过来说:“姑娘,殿下此时不在大营,皇上今日携百官驾临行宫,殿下前去接驾,要过两个时辰才会回来。”
方桃咬牙点了点头。
从住处到大营赶了五里路,脚踝一走路就疼得要命,她不能回去,这会儿只能先在这里歇息。
狗魏王的营帐很大,格局和他的正殿相似,进门是一处开阔的空间,有书案之类的东西,一帘之隔有个卧房,应该是他偶尔留宿在此休息的地方。
方桃打量几眼,在一张大桌子旁坐了下来。
她正打算好好揉一揉酸痛的脚踝,可刚刚坐下,却被那大桌子上的东西吸引了去。
这桌子和寻常吃饭写字用的桌子大为不同,上面就像摆了一座小型都城,有泥沙捏的城墙,有城坊,还有高低起伏的山脉河流,有一只插着红色小旗的地方很是熟悉,方桃左看右看,认出那正是她现在所处的围场。
有人进来送茶饭,方桃赶紧向他请教:“这个东西叫什么?”
“姑娘,这是沙盘,依实际地形而建,可观地势起伏,距离远近。”
方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道:“这上面有林州吗?”
“这沙盘只有京都及周边地势,姑娘若想看远处的州县,可观墙上的舆图。”
顺着士兵所指的方向,方桃看到营帐内挂着一张大大的舆图。
那图和狗魏王书房里的差不多,只是她以前看不明白,未曾注意过。
简单问了几句舆图上林州的讯息,待士兵离开后,方桃便拄着竹棍,伸长脖子仔仔细细盯着舆图看了起来。
暮色四合时分,大步流星地迈进营地时,萧怀戬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人几句。
士兵拱手听命,立即翻身上马,朝韩家军的兵营疾驰而去。
皇帝百官初到行宫,晚间要大设宫宴,到营地安排好事务,要尽快赶回行宫,想到晚间蓄谋已久的‘意外’,萧怀戬唇畔泛起一抹森冷笑意。
踏进营帐,脸上冷笑未消,眉头却瞬间拧了起来。
方桃竟然在这里。
她褪了鞋袜,光着一只脚,墙上的舆图被她扯了下来压在身下,正趴在上面睡得昏沉。
萧怀戬眸底怒火顷刻间如波涛般翻涌起伏。
睡意朦胧间,耳朵好像被狠狠拧了几圈,方桃捂着发痛的耳朵,龇牙咧嘴地醒了过来。
一睁眼,对上狗魏王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方桃迷迷糊糊抹了抹嘴角,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殿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方桃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赶紧低头看了看。
那舆图挂得太高,她仰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累得慌,便取下来放到地上看,谁知那上面有河有路七绕八拐的,许多字她又不认识,看得久了头晕脑胀得厉害,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还好没弄坏舆图,不然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方桃心虚地咧了咧嘴角,小心翼翼抖了抖舆图上的灰,把它叠好放在书案上。
萧怀戬的脸色依旧如覆寒霜,“你来做什么?”
方桃垂眸盯着地面,默默咬了咬唇。
“一天没见殿下,奴婢担心殿下安危,就想来这里看看殿下。”沉默片刻,她言不由衷地说。
萧怀戬垂目盯着她,冷笑道:“胡闹,你只会给本王添乱。”
方桃立刻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回去。”
“站住,”说完,她刚转了个身,便听到狗魏王幽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既然来了,随本王一道去参加宫宴。”
狗魏王的吩咐不容忤逆,方桃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转眼到了宫宴之时。
傍晚时分,鼓乐悠扬,浩大的宴席在行宫主殿举行。
用宴的大殿,除了上首的龙案,世家官员各人一案,分两列相对而坐。
萧怀戬坐在龙案下首,百官之前。
他的席案之旁特意添加了一个矮案,是留给方桃的位置。
方桃坐下后,悄悄打量了一圈。
皇上还没来到,入座的有些是年纪大穿官袍的官员,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殿中也有些官员携带的女子入席,但那都是正经家眷,像她这样的婢女竟有单独的席位,是绝无仅有的。
方桃满腹疑问地看向狗魏王。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狗魏王冷冷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警告的意味,她只好乖乖闭嘴低头。
众人在殿里说着话,有人注意到方桃,开始好奇地打听她的身份来历。
萧怀戬一身白袍光风霁月温润如玉,温声对人解释道:“当初我坠崖昏迷,多亏这位姑娘对我出手相救,本王对她感激不尽,她是一个孤女,在世上无依无靠,为了报答她,本王将她带回京都。”
方桃震惊地张大嘴看着他。
何来得感激不尽?他什么时候知恩图报过?
方桃不由暗暗捏紧了拳头,心里大骂几句。
狗魏王颠倒黑白,虚伪凉薄,说出这话时一脸坦然,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真想揭发他的真面目。
可一触及到他冰冷的警告视线,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咽下嘴里的话。
不过,她冷眼旁观,看得出狗魏王那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显然早已别有用心地博得了许多人的信任。
他说出这番不要脸的话之后,也不知心底受到了什么触动,有些老臣竟然默默用袖子抹去脸上浊泪。
没过多久,宴席正式开始,宣德帝在上首落座。
方桃偷偷抬头看去。
宣德帝是狗魏王的皇叔,他是个穿着龙袍的老头,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和蔼可亲,看上去比狗魏王好了不知多少倍。
宣德帝一眼瞧见方桃,捋着胡须问道:“怀戬,这可就是你曾提过的救命恩人?”
萧怀戬闻言还未起身,突地以手抵唇咳了起来,他咳嗽得厉害,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一时煞白如纸。
方桃又惊又疑地看着他。
她记得狗魏王最近都没犯过咳嗽的毛病,他那副快要气绝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骗人。
方桃犹豫一会儿,还是担心他会咳死,在无人注意这边的时候,她抬起手来,就如在玉皇观时那样,帮他拍背顺气。
肩背处蓦然一沉,萧怀戬垂眸,淡淡瞥了眼方桃。
重咳之后,他状似无意地把擦唇的帕子搁在案上。
帕角一抹鲜红的血迹,尽入帝王眼底。
宣德帝微微一笑,关心地问:“用药这么多年,病症怎还没有好转?”
萧怀戬撑着桌案起身,气若游丝地说:“多谢皇叔关心,药一直在吃,只是最近气弱体虚,头晕目眩得厉害。侄儿的身子不中用,实在没有精力督兵,还请狩猎回京后,皇叔能收回玄武卫的兵符,放侄儿回府好好休养。”
左玄武卫原是京城最不中用的一队禁卫,当初交给萧怀戬,不过是给他个差事应付群臣,如今贤侄提出上交兵符,宣德帝微微眯起眼睛,视线移向坐在不远处的韩将军,只见他坐姿散漫地靠在席案旁,只顾低头喝着杯中的美酒,显然对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宣德帝沉吟片刻,捋须笑起来:“此事不急,这次狩猎玄武卫担任守卫之责,你更要当好差事才行,其他的,待回京都再商议。”
顿了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宣德帝又问道:“听说吴悠摔断了腿,到底怎么回事?”
“吴大人一时兴起要去打猎,不小心被鹰啄到眼睛,跌落下马摔断了腿,”萧怀戬唇畔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希望吴大人牢记此次惩戒,以后不能肆意妄为。”
原来如此,宣德帝略点了点头。
方桃的身份没有造假,证明他这位侄子坠崖之后确实在青阳镇养了个三个月的伤病,如今魏王又提出上交兵符,宣德帝疑心顿消,转而随口问道:“这位姑娘被带到了京都,你可有好好向人家报恩?”
方桃恨恨咬了咬唇。
狗魏王哪有报恩,只有恩将仇报,还要把她送人做小妾,真是卑鄙无耻。
方桃低头暗骂着狗魏王,耳畔传来他回话时温润磁性的嗓音。
“我视方姑娘如亲人一般,锦衣玉食地养着她,还为她打算了婚事,算是勉强能够报答她的恩情吧。”
方桃恶心地闭了闭眼,咬牙端起桌案上的酒盏,仰脖一口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