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桃拎着沉重的水桶,顶着身后沉甸甸的冰冷视线回了院子。
不过,待她把水桶放回厨房再出来时,院中已不见了狗魏王的影子。
晦暗暮色下,书房亮起了灯,白色窗纸上映着他清隽挺拔的侧影。
方桃不由暗暗舒了口气。
她原以为狗魏王会质问她与吴大人说了什么,毕竟她知晓他要谋反的秘密。
但他根本不屑多问,想必因为她和大灰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他知道她根本没胆子去告密。
狗魏王没有多疑生怒,方桃安心下来,便去烧水沏茶。
书房内,萧怀戬垂眸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右武卫的官员名册。
右武卫掌管京城宿卫,此次与他麾下左武卫一道奉命戍守行宫,右武卫大将军因病留在京都,特差遣他的亲侄子吴悠率兵行防守之责。
吴悠,吴校尉,世家子弟,纨绔好色之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副皮囊,其人愚不可及。
突然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方桃端着茶,探进半个脑袋看了一眼。
狗魏王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案前,正在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她进来的声响,他动也没动一下。
幽亮光线下,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浑身似乎散发着沉默冰冷的气势。
怕触到他的无端怒火,方桃放下茶便打算赶紧离开。
可她刚搁下茶盏,便听到啪的一声重响。
萧怀戬将名册摔到案上,侧眸冷冷看着她问:“洗手了吗?”
方桃愣了愣,赶紧低头摊开手看了看。
她打完水便洗干净了手。
她在王府虽说也偶尔做些粗活,但比以前在叔婶家里时干的活已少很多了,那双经常烧水做饭劈柴割草的手,此时养得纤细白嫩,不见一点儿茧子,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
而且,她刚才洗手时还用了香胰,双手不仅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伸出手来让狗魏王看清楚,“回殿下,奴婢早洗过了。”
萧怀戬讥讽地冷哼一声:“洗一遍够吗?”
方桃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奴婢要洗几遍?”
半刻钟后,方桃紧咬着唇,心里的怒火简直快压不住。
不知道狗魏王又犯了什么神经,或者又展露了一种他莫名其妙的怪癖。
他命令她打了水过来,当着他的面认真洗了十回手。
每回她都要打上香胰,仔细搓洗一遍,尤其是手背部分,直到差点连皮都要搓掉一层,他才肯作罢。
方桃愤愤地擦着手,心里敢怒不敢言,直暗暗骂了他好几遍才稍稍解气。
她实在想不明白,狗魏王都要去谋反了,难道不应该点兵点将,悉心准备,此时他不去兵营呆着,竟然有心思关注她有没有洗干净手,当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他不是脑袋有问题,便是造反之日迫近,他压力太大,快要神经错乱了。
这样一想,方桃心里便不那么生气了。
丢脑袋的事,平时充大胆说说还行,可真快要死了,难免会害怕的,狗魏王自然也不能例外。
方桃甚至想劝一劝狗魏王放弃造反的念头,毕竟他活着,她才能活下去,虽然有时候她觉得大红应该不会把她啄瞎吃掉,但她不敢冒这个险。
擦干手,方桃偷偷看了眼狗魏王。
他的脸色好了些,不像刚才那般沉冷,她想了一想,小心劝说道:“殿下,您现在是王爷,有钱有势,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做掉脑袋的事呢?”
书案旁,萧怀戬负手而立,垂眸盯着她发辫上的那根桃色发簪,冷冷勾起唇角。
“这么贪生怕死,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吴校尉么?”
方桃被噎了一下,立刻乖如鹌鹑般闭紧了嘴巴。
她近些日子摸清了狗魏王的一些脾性,他神色不妙的时候她最好避开,否则再说下去,只怕他又要生气罚人了。
方桃屈膝向他行了一礼,生怕被鬼追上似的,飞快提着茶壶退出了书房。
时辰不早,狗魏王不知何时才打算睡觉,不过她舟车劳顿了一路,这会儿困意上涌,实在撑不下去了。
这行宫东院虽不如王府主院宽敞,但正房耳房一应俱全,方桃住在耳房里,与正房只隔着一面屏风,晚间狗魏王有时会要茶要水,只需敲一敲屏风,她便能听见。
半柱香后,方桃洗漱完,麻利地脱了衣裙钻到被窝里。
散开辫子,一摸头发,才想起发辫上还戴着吴大人送的发簪。
这桃花玉簪贵重,可不能丢了或弄坏了,方桃小心翼翼取下来,用帕子包好搁在枕下。
脑袋刚挨到枕头,便很快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寂然无声的房内,方桃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却莫名觉得似乎有道冷冰冰的视线在打量自己。
下一刻,方桃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月色清朗,透过窗棂撒落一地清辉,幽冷光线下,狗魏王穿着一身白袍,墨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一张脸苍白如纸,犹如鬼魅般低头阴恻恻地看着她。
方桃的心几乎瞬间跳到嗓子眼,险些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她忙拥被起身,几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殿下在做什么?”
萧怀戬垂眸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却没有作声。
他没开口,方桃以为他有梦游之症。
可等她勉强定下神来看去,才发现狗魏王的眼神很清醒。
他手里还攥着她的那只桃色发簪,他跟那发簪仿佛有仇似的,捏得很用力,用力到手背青筋崩起,骨节都泛了白。
眼前的情形显然不对劲,不知道那只发簪怎么招惹到了他,狗魏王似乎又在发怒的边缘,方桃往后缩了缩身子,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出乎意料得是,狗魏王冷笑几声后并没有发怒,而是十分不屑得把发簪扔回原处,冷冷道:“起来!”
狗魏王这样吩咐,显然没什么好事,方桃心惊肉跳地穿衣下榻。
待她套好绣鞋,萧怀戬也已披上玄色外袍。
他站在阴影处,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疑心他要趁着夜深人静杀她灭口,方桃开口,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殿下,大半夜的,您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狗魏王却根本没有解释,方桃只听到他不辨情绪的幽冷嗓音传来。
“不要多问,跟本王走。”
方桃害怕地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出了东院。
深更半夜,外面寂然无声,偶尔几声虫鸣突兀地传来,惊起夜鸟扑棱棱展翅高飞,留下一串阴森凄厉的粗哑叫声。
那叫声骇人,狗魏王一言不发得大步走着,方桃不敢问他要去哪里,只好加快步子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被他甩下。
大约走了两刻钟,不知走到了哪里,不远处出现了许多营帐,还有熊熊燃烧的火堆。
火堆旁,三五成群的卫兵围坐在一起烤肉吃酒,酒坛堆了满地。
有些兵卫早已醉了,嘴里大声嚷嚷着几句什么,周围响起粗鲁含糊的笑声。
方桃不肯往前走了。
这里是兵营,驻扎在那里的全是士兵,皇上还没来到行宫,这些兵卫纵酒享乐,就跟土匪似的,那情形让她看上去害怕厌恶。
萧怀戬走了几步,看到方桃没有跟上来,不由冷冷睨了她一眼,吩咐道:“跟上!”
他的命令不容忤逆,方桃只好磨磨蹭蹭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路绕过前方营帐,径直向兵营里面走去。
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狗魏王的左武卫,方桃不敢多问,但一路走来,那些戍守的兵卫看到他便拱手放行,显然是认得他的。
方桃默默打量着这处营地,到了快靠近一处与众不同的高大营帐时,狗魏王突然停了下来。
方桃跟在他背后,赶紧刹住了脚。
夜色中,营帐里透着如白昼般的亮光,行令猜拳的声音透过帐壁传来,还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娇媚笑声。
不知那里有什么,但直觉是不太好的场面,方桃下意识拧起秀眉,疑惑地看向狗魏王。
萧怀戬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沉冷一路的脸色竟显出一抹难得的温和来。
“方桃,吴大人就在这里,他是右武卫的校尉,一向懂得怜香惜玉,最喜欢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家中已纳了六房小妾,现在在帐中陪他的,是他的第六房小妾,你要不要亲眼看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吴大人深沉的笑声从帐中传来,还有女子向他撒娇的声音,声声入耳,一清二楚。
方桃像被那声音烫到了似的,下意识捂着耳朵往后退了几步。
片刻之后,营帐内的声音暂时低了下去,方桃咬紧了唇,低下头没吭声。
其实,她对吴大人印象是很好的,只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蓄意接近,送她发簪,想必吴大人目的不纯,别有所图。
她还以为他和狗魏王不一样,是个热心肠爱助人的好官呢。
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一阵失望与失落的感觉上涌,方桃眼眶有些酸涩。
方桃低着头,双手胡乱绞着袖子,良久没吭一声。
萧怀戬垂眸顶着她的发顶,莫名烦躁起来。
方桃没有回答她的话,就是不想亲眼一睹帐里的情形,也许她还心存幻想,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突然,萧怀戬阴恻恻冷笑一声。
“方桃,本王带你进去,好让你看清楚那姓吴的到底是什么人。”
手臂蓦然一紧,方桃痛得重嘶一声。
狗魏王的大掌钳子似地箍住了她的胳膊,他的力道霸道又强横,定要强扭着她到营帐去。
方桃心里一恼,想也不想便啪的一巴掌拍到他手上。
她憋了半夜的委屈再也忍不下去,不由气呼呼大声道:“我不去!吴大人纳一大堆小妾怎么了?我又不在意!”
冷白手背泛起几道鲜明的红指印,萧怀戬咬牙虚握了握长指,森然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