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熠亮幽冷,晚风蓦然拂过窗隙,寂然无声的厅内,顿时凭添许多凛冽凉意。
顶着狗魏王沉冷如利刃般的视线,方桃只觉头皮一紧,手指不由忐忑不安地揪紧了衣袖。
她虽见识少,脑子有时还不够灵光,却也看得出来,方才她错喊二郎,犯了狗魏王的大忌。
玉皇观的那段过往他从不屑提及,高高在上的贵人暂落尘埃,还要费心哄一个乡野村姑悉心照顾,于他来说,无异于袍摆曾沾染过几抹难以忍受的脏污泥点,彻底洗去才不会被脏了眼睛。
她若是想活下去,就应该知趣地闭紧嘴巴,对过往只字不提。
方桃提起象牙著,小心翼翼把芫荽挑了出来。
“对不起,殿下,奴婢知错了。”她低声下气道歉,求他饶恕她的口不择言。
萧怀戬脸色沉如锅底。
方桃惴惴不安地低着头,等着他发作,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狗魏王意味不明得冷哼一声,道:“下不为例。”
方桃默默松开揪紧的衣袖,悄然轻舒口气。
担心再惹狗魏王不悦,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心履行婢女职责,若非必要,不会轻易多说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低头垂眸恭敬规矩地站在一旁侍奉时,突然听到狗魏王吩咐道:“坐下,陪本王一起用饭。”
跟狗魏王一道用饭,方桃如坐针毡。
狗魏王胃口不佳,用饭挑剔,他虽捏着筷著,却根本没吃几口菜。
而每次她夹了一筷鳜鱼大口嚼着,狗魏王便搁下筷著,冷眸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视线不断在她头顶徘徊,
方桃感到不自在,吃起鱼肉来也不那么香了。
当初在玉皇观时,他吃饭从不这样的。
不管她做的饭有多难吃,他都会仔细洗干净两双青竹筷,斯文地坐在一旁盛饭添菜,即便他那时身体虚弱饭量少,还是会把粥饭都吃得干干净净,每次用完饭,他还会夸赞她几句厨艺了得。
不过,他本就表里不一,当初的表现自然也是装的,也许他那时勉为其难吃下她做的饭,心里却觉得不堪入口。
方桃低头沉默着扒饭。
那松鼠鳜鱼她尝了几口,便不再去吃了,除了那盘鳜鱼,桌子上其他的菜,她一口没动过。
萧怀戬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自己举著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碗中。
淋过酱汁的鱼肉尝起来酸甜可口,确实能让人开胃,他慢条斯理地吃完,将筷著搁在箸枕上,冷冷开口:“满桌子的菜,怎么不吃?本王竟没看出,你这般挑食娇气。”
方桃扒饭的动作微微顿住,不由暗暗骂了他一句。
她自小身体皮实,胃口也好,挑食娇气这几个字根本跟她不沾边,狗魏王竟然这样讥讽人,她实在不服气。
为了表明自己不挑食,方桃每样菜都吃了许多,待过了两刻钟,方桃揉着肚子看了看那还未喝过一口的鸡汤,硬又灌下了半碗。
沉默用饭间,方桃一句话都没说,不过,她吃过的菜,萧怀戬也夹上几筷尝尝,她喝了鸡汤,萧怀戬也盛了半碗自己喝下。
没过多久,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盛松鼠鳜鱼的碟子尤其干净,厨娘来收拾碗碟时,震惊的眼神难以掩饰。
暮色四合,月亮还未升起,外面朦朦胧胧的,落日的余晖消失殆尽。
方桃吃撑了,狗魏王去了隔壁的书房,暂时不必她伺候,于是便借着仅有的光亮,到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静悄悄的,书房外的绿竹下,不知名的夏虫在窸窣低语,狗魏王的书房里亮着灯,方桃站在角落处盯着那悠亮的灯光,脑袋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狗魏王不许她靠近他的书房,是不是他的书房里藏着什么秘密?
这个念头突发奇想一瞬后,便被方桃抛之脑后。
她本就不认什么字,又不知道狗魏王顶着个王爷的名头天天在做什么,就算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她能揣度的。
吃饱以后,心情比之前好多了,方桃慢慢在庭院内的青石地上走着,心里却不由感叹起来。
狗魏王的院子这么大,足有好几亩地那么宽阔,却没有种菜种瓜,空余出这么大地方,实在太过可惜。
要是她家有这么大的院子,她肯定一早就种上菜蔬,栽上桃树,再养上一群鸡鸭,才不会白白浪费这些好地。
不过,想到种菜种树,方桃便想到了姑母和表哥,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狗王府,去和他们团聚,若能早日见到亲人,想必她以后也能过上自由自在种菜喂驴,养鸡养鸭的好日子。
寂然夜色中,狗魏王幽冷的声音突然从书房传来。
“方桃,进来。”
推开书房那扇厚重的菱花门,方桃探进去半个脑袋。
狗魏王的书房十分讲究,入目可见一个高大的墨色书架,可那上面摆的却不是书,而是瓶罐之类的瓷器,再往右半丈远,又有好几个高低错落有致的书架,上面的书挨挨挤挤端正摆放着,实在多极了,书房四壁还挂着一些画,有什么竹子图,松林图,还有一副偌大的舆图,方桃看不明白那舆图上画的是什么,便不感兴趣地转过头打量狗魏王的书案。
那书案是翘头的,木料看上去很好,泛着厚重温润的光泽。
狗魏王在书案后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淡淡的,难以辨出喜怒,他手里还拿着一卷厚厚的书册,那书册旁放了副裱在木框中的小像,似乎是个女子画像。
方桃好奇画像上的人物,便下意识往那边看去。
不过,还没等她看清楚,狗魏王似有察觉,立即将小像收进屉中。
小像严严实实放好,啪嗒一声,木屉被锁上。
萧怀戬唇角抿直,冷白脸色如覆清霜。
他吩咐方桃到书房来,不是由着她放肆地打量他的书房。
“去为本王倒茶。”他警告似地睨了方桃几眼,吩咐道。
方桃立即点了点头,只是一声没吭。
不过,还没等她离开,萧怀戬突然又道:“站住,回来。”
方桃返回,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好,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吩咐。
额角蓦然突突直跳,隐隐作痛,萧怀戬姿态矜贵冷漠地靠在椅背上,长指烦躁地按着太阳穴。
自用饭时,方桃就没再开过口,不过是告诫她一句,她便在赌气。
她如今是他的婢女,应当像他的鹰一样忠心耿耿,听话乖顺,他不会容忍她有这种坏脾气。
“为何不说话?哑巴了?”萧怀戬冷声道。
狗魏王就是难伺候,说错不行,不说也不行,方桃暗骂他几句,抿了抿唇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去为殿下泡茶。”
方桃是会泡茶的。
她家后头的山上就种过茶,春季头茬新鲜摘下的茶叶用沸水冲泡,颜色翠绿,清香四溢,入口新鲜甘甜,魏王府的茶叶和她家的差不多,沏出来的味道也很相似。
泡好清茶,方桃规规矩矩双手奉上。
萧怀戬揭开茶盖尝了口茶,不由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方桃并不一无是处,总还能尽到些许婢女的本分。
婢女送过茶,按理应该尽快退出主子的书房,不过,方桃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什么想问。
她沏茶尚还可以,萧怀戬的脸色难得没那么沉冷,甚至有几分和颜悦色:“有事?”
趁狗魏王心情不错,方桃掂量几遍想问的话,忖度着没有任何错处,才壮起胆子问道:“殿下,奴婢姑母家在何处,您打听到了吗?”
闻言,萧怀戬缓缓摩挲杯沿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眯起凤眸。
想当初,他是答应过方桃帮她打听她姑母的消息,还允许她可以去探亲,不过,如今将近十月,狩猎之日愈近,他的事务要紧,打听消息的事早已被抛之脑后。
片刻后,萧怀戬清清嗓子轻咳一声,神色有些不悦:“林州下辖十多个县,有民百万,哪有那么容易打听到?”
没有姑母家的消息,离开王府似乎遥遥无期,方桃鼻子一酸,眼睛有些发涩:“那请殿下千万莫要忘了此事。”
她看上去神情十分失落,眼泪憋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萧怀戬冷嗤一声:“这么想去探亲,呆在本王府中,哪里让你不如意了?”
哪里都不如意,但方桃不敢说,狗魏王阴恻冷郁地盯着她,她若不回答出他满意的答案来,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回殿下,这里很好,”方桃闷闷抽了抽鼻子,言不由衷地说,“可奴婢一个人呆在这院子,有些无聊。”
萧怀戬垂眸盯着她,唇畔现出一抹冷笑。
他兵务繁忙,现在可没空陪她。
“那你想怎样?”
方桃想了想,道:“回殿下,奴婢想和大灰在一起。”
萧怀戬咬牙无声冷笑起来。
偌大的王府,珍宝奇玩,名花贵草,就连一块石头都是稀罕的太湖石,可在无知愚笨又没有见识的方桃眼里,什么竟都不如一头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