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桃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片云。
可那片云晃晃悠悠的,她没有坐稳,一个倒栽葱便从云上掉了下来。
坏了,她想,这次定然是没命了。
即便被射了一箭没有死掉,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后脑勺着地,一定会摔得脑浆迸裂。
落下的过程似乎无限漫长,漫长到她早已闭紧眸子,因为疼痛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方桃在一片空白的梦境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床榻上。
方桃缓缓转了转眼珠,看了几眼上方的帐子顶,又慢慢转头看向四周。
墨色的帐子,四周都是墨色,掖得严严实实,将她围在了一张床榻上。
这榻好像不是她在怡园的那张榻,也不是她在魏王府婢女房的那张榻,摸上去又硬又冷,没有一点温度。
方桃拧了拧眉头。
谁会用墨色的帐子啊,谁又会睡这种硬邦邦的床榻,这根本不像活人睡的地方,难道......
方桃一个激灵,突地坐了起来。
难道她已经死了,这会儿是在阴曹地府吧?传说地府没有太阳,天色晦暗,幽凉冰冷......
就在方桃想要下榻看一看地府的模样时,房内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吱呀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转眼间,床帐被人挂起来,明晃晃的光线一下子闯了进来。
方桃眨了眨眼睛,看到一个神色淡漠而沉稳的年轻男人在她床榻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他提着一只药箱,坐下的同时,便把那药箱放在了一旁。
期间,他没有说话,也一直面无表情,但那种独特的沉和气质,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的感觉。
方桃看出他是大夫,知道自己没有死,便无声咧开嘴笑了笑。
李序低头打开药箱,将里面的术刀之类的器具取出,简单自我介绍一番后,道:“姑娘感觉如何?”
方桃想起来,自己从树上掉下之前,肩头中了一箭。
她急急低头去看。
身上的衣裳没换,左肩上方有一片干涸的血迹,那羽箭的箭杆已经被剪断,只有箭簇还在皮肉里。
方才醒来,一时忘记了自己中了箭,这会儿亲眼看到伤口,方桃只觉得一阵沉闷的钝痛传来,却没有中箭之初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感。
“姑娘昏迷时,殿下已喂过你麻沸散,可以止痛安神。”看她似乎有疑问,李序言简意赅地说。
方桃懵懂意外地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有很多问题,她怎么没被摔死,现在又来了哪里,可眼前的大夫虽然态度温和,但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看上去也没有再解释什么的打算,方桃只得按下了心中疑惑。
过了一会儿,待李序将术器备好,便公事公办地说:“姑娘,我现在要帮你拔出箭簇,会很疼,请你忍耐住,不要乱动。”
从皮肉中生生拔出箭头,能不疼么,方桃很害怕,可大夫的话又不能不听。
她闭上眼,死死咬住了唇,尽力装出不害怕的模样,道:“李大夫,您拔吧,我会忍住的。”
李序没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
拔箭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方桃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嘴唇生生咬破了皮,有几次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险些昏厥过去,可还是挺了过来。
李大夫医术高明,拔箭时先是割开了伤口外缘的一层皮肉,又将一枚羽管套入箭簇,避免拔箭时箭簇上的倒刺勾出皮肉。
不过,拔箭时鲜血汩汩流出,不知为何李大夫没有及时止血,反而让血全部流到了瓷瓶中。
待他将伤口处理好,缠上细布止血,叮嘱了几句按时服药换药的话,便带着装满鲜血的瓷瓶走了出去。
大夫离开,房内又变得空荡荡的。
箭簇虽拔了,余痛还在持续,方桃脸色惨白地靠在床头,心内大骂狗魏王和他的表妹不是东西。
~~~
方桃坠树后,贵女的绿玉镯已经找到,原是一个叫小鹊的婢女侍奉时顺手牵羊偷走了镯子,已被斥责一顿撵了出去。
谢研自知冤枉了方桃,害得她差点死掉,心里却觉得十分委屈恼怒。
说来说去,这事也怨不得旁人,若是方桃一早就任嬷嬷搜寻,何至于闹出这么大阵仗来,表哥因她受伤已明显生气动怒,狠狠训斥了自己一番,这在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
她现在不得不怀疑,那婢女以退为进,明知箭伤难以致命,故意跌落树下,好惹得表哥心生怜惜,要知道,那时表哥为了出手救她,被她当成肉垫撞倒在地,胳膊都险些骨裂,脸上还擦了好几道血痕!
直到这个时候,表哥训斥过她,神色依然不妙。
谢研低头愤愤地绞着手帕,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区区一个婢女,表哥为何如此在意?表哥一向提醒我,四周虎视眈眈,从不许我与陌生男子接近,难道自己就忘了提防么?我爹临死前告诉表哥要照顾好我,表哥现在竟为了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责骂我......”
谢研还在哭闹着喋喋不休,萧怀戬已没有耐心去听,他挥了挥手吩咐丫鬟将小姐带回怡园,自己则大步去了主院。
李太医已为方桃处理过箭伤。
因为表妹哭闹错过了方桃醒来治伤的时辰,萧怀戬莫名有些烦躁。
“殿下,方姑娘性情坚韧,未叫疼痛,伤口处理得一切顺利,只需按时服药,好好养伤,月余便能恢复如初。”
萧怀戬略一点头,紧拧的眉头舒展些许。
他大步去了自己的卧房。
方桃靠在他的床榻上,又闭眸睡了过去。
也不知她又梦到了什么,葳蕤长睫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嫣红的唇微微张开,咬破的唇瓣结了血痂。
萧怀戬沉默坐在榻沿旁,视线落在方桃的伤处久久未动。
因治伤穿衣不便,她纤细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只在肩头处搭了一件桃色的薄衫,左肩上方的伤口,缠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细布。
过了片刻,似乎隐约瞧见什么,萧怀戬突地掀开了她肩头处的衣衫。
白皙圆润的肩头,有纵横交错的青紫色尺痕,是在怡园受训时,嬷嬷留下的戒尺痕迹。
他曾让她用心学习规矩,却没想到她会承受这些皮肉之苦。
心脏似乎被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痛感弥漫开来,萧怀戬敛眸移开视线,以拳抵唇闷咳起来。
咳声持续许久才停下,声音甚至惊动了屋外廊檐下的玄鸢,可近在咫尺的方桃却仍然闭眸没有任何反应。
不见她醒来,萧怀戬突然疑心她是不是又昏死过去。
这样想着,他神色突然一凛,立刻伸手去掐她的人中。
方桃睡得昏沉间,一阵疼痛蓦然袭来。
朦胧睁开双眼,竟然发现一只刚劲修长的大手虚虚悬在她的脖颈上方,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掐死。
方桃又惊又惧,一骨碌坐起身来,用尽全力向那只大手拍去。
异常响亮的“啪”声在室内突兀地响起。
萧怀戬冷白如纸的手背上,赫然多出一枚鲜红的巴掌印。
片刻后,方桃清醒过来,才发现狗魏王的手僵在半空中,正神色冷冷地看着她。
“下手这么重,你想趁机报复本王?”萧怀戬冷声道。
方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忿地咬紧了唇。
狗魏王方才想杀她没有得逞,反而还倒打一耙。
方桃往后缩了缩身子,动作间不小心扯住箭伤,痛得嘶嘶深吸了几口气。
她下意识捂住伤处,视线却不敢移开半分,以防狗魏王再起杀心。
“我没有报复你,是你想掐死我。”她警惕地说。
看她那百般提防的模样,萧怀戬不由冷笑:“本王要杀你早就杀了,用得着这个时候才动手?”
狗魏王虽然让人生恨,但说的话却不无道理,方桃小心翼翼套好有些松散的薄衫,左肩的伤处和青紫尺痕都遮掩不见。
想起中箭前的事,方桃默默思忖片刻,道:“镯子不是我偷的。”
萧怀戬淡淡地说:“本王知道,已查清真相,是旁人所为。”
方桃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会有人给她拔箭看伤,原来真相已水落石出。
“那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她疑惑不解地问。
萧怀戬拧眉盯着她,不耐烦地摩挲几下冷玉扳指。
“这是本王的卧房,你说本王来做什么?”
闻言,方桃惊愕地瞪大眼睛看了看四周。
这玄色的床榻,黑色的锦被,墨色的帐子,死气沉沉冰冰冷冷,她还以为是给她停尸用的,没想到竟是狗魏王的床榻。
既是他的地方,她不能呆在这里,以前狗魏王就下过令,不许她进他的寝房。
方桃心里暗暗嘀咕几句,匆忙掀开锦被下榻,胡乱套上绣鞋,便急急要向外走。
“本王让你走了吗?”
方桃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狗魏王的声音。
她转过头,发现他依然拧眉坐在榻沿上,冷白脸色像淬了冰,寒气森森。
方桃咬紧唇,心内的怒火不由蹿了出来。
他没有允许自己离开,又不许她踏进他的卧房半步,即便她是魏王府的婢女,也不能无缘无故受他为难。
仔细想想,在这里一个铜板的工钱也没有,还被他们兄妹苛待,方桃恨死了黑心的狗魏王,忍不住忿忿拔高声音问道:“那殿下要我做什么?”
萧怀戬冷笑着拂袖起身。
方桃没有摔死,脑子却险些摔坏,现在仗着身上有伤,便敢冲他胡乱嚷嚷,怕是忘了她自己是什么身份。
萧怀戬薄唇勾起,眸底一片冷然:“你差点摔死,本王可是救了你一命。”
方桃意外地愣了愣,火气一下子小了许多。
她眨巴几下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低下头没说话。
萧怀戬冷笑着走到她身旁,垂眸阴恻恻盯着她的脸。
方桃几乎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感恩戴德,令他恼火起来。
“你就这样谢本王?”
方桃心里愤愤不平。
救人,谁还没有救过人?当初她也救过他,他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现在竟还恬不知耻地提救命谢恩?
方桃抬头看着他,不高兴地说:“殿下别忘了,我也救过你。”
话音方落,萧怀戬似乎被噎了一下。
室内寂冷无声,几乎落针可闻,萧怀戬冷白脸庞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片刻,突然冷冷笑了几声。
方桃如临大敌般盯着他。
狗魏王恶劣的脾性时不时会发作,担心他要杀她和她的驴,方桃双手下意识紧攥成拳头,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企图用气势表明她此时并不怎么怕他。
视线相对,僵持片刻,萧怀戬睨了眼她肩头处的斑斑血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本王以后再跟你算账!”
狗魏王走了,方桃轻舒一口气,却有些犯难。
他临走之前没有说清楚,她不知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搬回自己婢女的屋子。
不过,没多久,厨娘捎来了她的衣物,还送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对她道:“方姑娘,殿下吩咐了,要你在这里好好养伤,按时服用汤药,没有殿下允许,不可随意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