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桃所去的路口,是两条南北东西方向长街的交汇之处。
周边商铺林立,摊贩聚集,京都没有宵禁,即便到了夜间,依然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方桃从驴背上一骨碌爬下。
她刚往路口北边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恰好看见几匹高头大马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而为首的,赫然正是那位吴大人。
方桃没想到自己这样幸运,竟真得等来了吴大人,她赶紧牵着大灰上前,用力朝高坐马背的大人挥手:“吴大人,是我,方桃......”
吴悠看见她,桃花眼惊喜得一亮。
他迅即勒停胯下骏马,长腿一跨从马背跃下,大步流星地朝方桃走来。
“吴大人,您找到二郎了吗?”等他走近了,方桃便迫不及待地问。
“方姑娘,我今日去崔府找你,听说你已经离开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吴悠勾唇一笑,垂眸直勾勾地盯着方桃,“我已差人开始遍寻全城,想来不久就有消息了,姑娘如今住在何处?有消息了,我也可着人通知你。”
方桃暂时无处可去,客栈价钱太贵,她有点不舍得花银子,若是能有个玉皇观一样可遮风挡雨又安全的住处便好了。
就在她踌躇不已时,突然听到吴大人好心地说:“方姑娘若是无处可去,不如暂且随我回府住下,一旦有了消息,也可及时知道。”
吴大人如此心善,方桃满怀感激地看着他。
她手脚勤快,能做粗活,去吴大人的府邸,还可以如在崔府一般做婢女干活,等待他找到二郎之前,她绝不会白白在他府内吃住。
方桃想了会儿,同意地点点头:“多谢吴大人......”
不过,还未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道如掺杂着冰刃的清冷嗓音,蓦然打断了她的话。
“吴悠,右武卫掌管京城宿卫,责任重大,此时正是巡防履职之时,怎可在此叙旧攀谈耽误要务?”
吴悠一怔,意外地抬头看去。
魏王殿下不知何时现身在此,他一身玄色大氅侧身立在不远处,苍白脸色如覆寒霜,那双眼睛锐利无比,意味不明冷飕飕地盯着他。
京城左、右武卫分别掌管城内南北宿卫,魏王殿下名义上统管左右武卫,实则只有左武卫在他麾下,右武卫则直接听命于皇上差遣调度。
不过,魏王殿下是他名义的顶头上司,吴悠不敢表面不敬,他嬉皮笑脸地拱了拱手:“见过魏王殿下,卑职受教,这就去巡防。”
说要去巡防,吴悠却并没有立即驱马离开。
翻身上马前,他大步走至方桃身前,没忘记把吴府的住址告诉给她。
他压低声音道:“方姑娘,吴府就在万宝坊的右前街,距离崔府不远,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本官会差人在府前等你。”
吴大人说完话,等着方桃回答。
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貌美的小娘子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自打她听见魏王殿下说话后,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道清冷的侧影,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
吴悠恋恋不舍地瞥了几眼方桃,只得无奈拍马离开。
暮色四合,周边林立商铺灯笼高挂,这一处空间影影绰绰,明灭幽亮。
魏王殿下站在晦暗的阴影里,一身大氅隐藏了他清隽的身形。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那声音也分外清冷不似以往温和,出于直觉,方桃还是觉得他就是二郎。
方桃一手抓紧了大灰的套绳,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她欣喜地盯着不远处,生怕大些声音会把人吓跑似的,小心翼翼唤道:“二郎?”
萧怀戬默然立在原处。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否认。
在这沉默的短短片刻,方桃忽然松开套绳,提着裙摆脚步不稳地朝他飞奔跑来。
她跑得太快,几乎是扑到了他面前,最后一步踉跄了下,差点跌坐在地上。
袍摆宽袖被倏然而至的气流裹挟,荡起一抹冷漠的弧度,萧怀戬身形稳立未动,只是凤眸微敛,不辨情绪地看着她。
方桃咧开嘴角无声笑了起来。
她没有看错,眼前的人果真是二郎!
来不及想二郎为何会凭空出现在这里,方桃惊喜地差点说不出话来。
她仰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朝思暮想的脸庞,双手胡乱抓住他的衣袖,过了会儿,才一连声急切问道:“二郎,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很久,都快急死了,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挨饿受累?有没有被别人欺负......”
方桃自顾自说着,喜悦的眼泪情不自禁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她拿袖子抹着眼睛,突然如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毫不顾及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
萧怀戬只是垂眼静静瞧着她,始终一言未发。
过了许久,激动狂乱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方桃抹干脸上的泪,才发现,二郎的衣裳很华贵,脸色很疏离冷漠,他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全然没有任何温度,就像在打量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愣了愣,抓紧他衣袖的手指悄然一松,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她终于反应过来。
他不是二郎。
他是魏王殿下。
方才她已亲耳听到,那位吴大人向他行礼时称呼他魏王殿下,绝不会有错。
方桃眼里汪着泪,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只是见识少,可她并不傻,她只是一时没有想到,二郎会是个虚假的名字,寒门学子会是个虚假的身份。
可是,她实在不明白,在玉皇观时,魏王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喜欢她的样子哄骗她?
他身份高贵,高高在上,又有婚约在身,而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姑,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地方。
即便他对她没有脉脉温情,她也一样会救他的命,照顾他直到痊愈。
她不怕苦累,只恨一片真心错付,被人骗得团团转。
半晌后,对方闭口未言,全然没有任何悔过惭愧的模样,方桃心里一点隐隐的期待落了空。
他根本不屑于解释,真相如此明白易懂,只是她不懂人心复杂难辨,太蠢了而已。
方桃咬紧了唇,转身大步向大灰走去。
她虽情深义重,但拿得起,也放得下。
过去以往就当被狗咬了,如今大梦醒来,剩下的日子,她还得自己好好过。
萧怀戬默然立在原处,长指缓缓摩挲着掌间冷玉。
他已做好了方桃会如乡野村妇般歇斯底里哭闹质问的准备。
可没想到,方桃抹干眼泪看了他几眼后,便头也不回地牵着那头矮驴走了。
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快要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等了片刻,那愈行愈远的纤细身影依然十分决绝,方桃没有半分要回头的意思,萧怀戬神色一凛,沉冷无波的凤眸,霎时浪涛翻涌起来。
方桃走了没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魏王殿下修长挺拔的身形横亘在她前方。
玄色大氅被遽然拂过的劲风荡起,方桃听到他嗓音幽冷地说:“站住,跟我回府。”
方桃瞥了他一眼,全然没有理会他的命令。
他骗了她,她就当二郎死了,不,她就当二郎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位魏王殿下不是二郎,她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为何要跟他回府?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想见到他。
方桃麻利地爬上驴背,扯了扯套绳,大灰听命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可刚走没几步,大灰脖子上的套绳被一双刚劲修长的大手抓住,萧怀戬大步走近,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从驴背上拎了下来。
萧怀戬垂眸死死盯着方桃,脸色如覆寒霜。
方桃以前对他言听计从,忠心爱慕,此时竟然对他不理不睬,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当真是不知死活。
狗魏王钳住她腰身的力道毫不客气,方桃被勒得生疼。
她心中的怒火腾得窜到头顶,拳打脚踢挣扎了一阵不顶用,便低下脑袋,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听背后一声闷哼,那只紧箍她的长臂终于松开,方桃趁机逃离几步,眼里的怒意却丝毫未消。
这位狗殿下伪诈寡情也就罢了,她此时离开,他竟还敢这样对她!
方桃动作飞快地去摸驴背上的褡裢,转眼间取出一把小巧的弓箭来。
她拉开弓弦,铁质箭尖稳稳对准萧怀戬的胸膛,大声道:“让开!别拦着我!”
那长臂上被咬出一口整齐的牙印,血痕斑斑,萧怀戬虚虚抚摸下伤处,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他掸了掸衣袖,一步一步走近,对方桃拉满的弓弦浑不在意。
狗魏王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稳步走过来,直到箭簇距离他几乎不足半寸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桃只是想拿箭吓唬他离开,可他这副不怕死的模样,让她一下子有点慌神。
她攥紧弓身,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你......你别过来,否则我真拉弓了!”
萧怀戬步步逼近,垂眸盯着她的脸,声音像浸过冰雪:“方桃,射杀本王,你想死吗?”
方桃死死咬住唇。
她不想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已经失去了二郎,她不想连自己的命也丢掉。
方桃拉弓的右手微微发颤,硬着头皮与那双锐利冰冷的凤眸对视。
片刻后,她勉强定了定神,道:“你放我走,别拦着我,我就当不认识你,不会再找你了。”
吴悠给她留了府邸位置,她现在要走,定然是想要去投奔他。
萧怀戬冷冷嗤笑一声,俯身靠近她耳畔。
“乖乖听话,跟我走,”明明他的嗓音很温和,说出的话却让人忍不住毛发倒竖,肌骨生寒,“否则本王便把你和你的驴剥皮抽筋,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