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晦暗,夜幕沉沉不见边际,天空只有几颗寥落的星子在闪烁。
送走夤夜拜访的韩将军,萧怀戬没有回房,却负手立在书房外,莫名抬头看起了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像尊石像似得一动未动站了许久,直到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急喘传来,南逍忙去取了定神丸。
喉中突然涌出一股腥甜,萧怀戬苍白脸色毫无血色,唇角却有一抹鲜红刺眼的血迹。
他面无表情地拭了拭唇,垂眸时,瞥见掌中素白的四方锦帕,突然愣了片刻。
服过药丸,气息逐渐平复下来。
沉默夜色中,南逍立在绿竹旁,突然听到主子情绪难辨的嗓音传来:“你亲自去一趟青阳镇的玉皇观。”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南逍却很快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当初殿下心善留了那方姑娘一命,也不知那姑娘如今是死是活,死了倒也罢了,留下活口终究是有泄露秘密的隐患。
南逍翌日领命而去,三日后便回了府。
他找遍玉皇观内外,也向周边的人打听过,那位叫方桃的姑娘,在主子回京后不久,便骑驴跟着车队来了京都。
可一路上,他留心寻找,并没有见到这支车队。
南逍道:“主子,属下没见到人,想来那位姑娘几日前应该已经到了京都。”
萧怀戬闻言凤眸眯起,眸底肃杀冷酷的兵刃寒意汹涌起伏。
方桃进京,显然是有意而来,
当时他一时心软,改变了主意。
他以为方桃愚笨没有心机,不识字的事不会骗他,况且,凭她不灵光的脑袋,短期内不会察觉他的秘密。
他善心大发留她一命,她没有去找她的姑母表哥,却不知轻重死活,偏偏闯到京都来。
萧怀戬缓缓摩挲着手中的凉玉扳指,冷声命令道:“找到方桃,务必将她带回王府。”
~~~
方桃到了京都。
京都那么大,还没等她找到魏王府在何处,却遇到了一个需要首先解决的难题。
大灰不堪千里奔波,肥壮结实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整日蔫头耷耳的没有精神,连爱吃的油葫芦草都不感兴趣,还害了拉肚子的毛病。
初到京都时,车队的人曾劝说方桃把大灰卖了,趁着没死还能多换几个银子,可方桃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舍得大灰挨饿,更别说卖掉它了。
她手头还有银子和干粮,那银子是当初要给二郎做盘缠用的,她一直存着,除了在路上吃饭住店,她没舍得多花一个铜板。
可到了京都她却傻了眼,这点银子够庄稼人一年到头的家用绰绰有余,在这里却一点也不经花。
方桃请兽医给大灰治病便花了五两银子,跟牛庄头一行人住了三晚寻常普通的客栈又花了一两银子,眼看着手头的存银没剩几个,方桃担心还没等找到王府,她与大灰便要流落街头了。
牛庄头给主家送完年礼便要打道回去。
临行前,方桃感激他们一路照顾前去致谢。
那江氏看方桃一直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便在房里跟庄头使了个眼色,待牛庄头寻借口离开后,她将方桃拉到一旁劝道:“俺们送年礼的主家姓崔,崔家是个可大可气派的侯府,那侯府里头的管家老爷今年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儿子,想纳一房小妾生儿子。那老爷年纪虽大,手里银子可是不缺的,家里还有大宅子,嫁过去定能吃香喝辣,你愿意不?”
江氏一路劝说方桃尽快丢了她的负心情郎嫁人,其用意原在这里,方桃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任凭江氏再怎么花言巧语游说,她都不为所动。
江氏劝的口干舌燥也不见效果,她斜眼看了方桃几下,突然灵机一动说:“你在京都举目无亲,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在街头游荡,崔府最近要给大老爷办大寿,厨房里人手不够,要招干杂活的人,雇一个月,听说工钱是半吊钱,你去不去?”
给管事老爷做小妾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去侯府厨房干杂活打下手,又脏又累又苦,江氏估摸着,但凡脑子机灵点的,都会选前者。
谁料,方桃略想了想,问道:“我去干杂活,半吊钱也成,我的驴也能进府吗?”
江氏无语至极。
她算是看明白方桃是个脑子糊涂犟驴一样的人物,只能放弃了她的劝说。
管家老爷先前许诺过,若是能为他找个年轻貌美的小妾,便给百两银子的好处费,眼下她也不再指望拿到手了。
不过,江氏懒得再多说,方桃却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问清了崔府在城南万宝坊,距离他们住的客栈不到二里地,翌日一早,她便壮起胆子去崔府大门外询问。
那守门的门房见是个外地来的年轻姑娘,模样虽不错,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说着一口外乡话,无人引荐也就罢了,还不懂奉上几文孝敬钱的规矩,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我们府里不缺干杂活的。”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崔府不用人干活,方桃也不气馁。
不过,还没等她离开,突然听到一个温婉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找谁?”
这话好像是对她说的,方桃急忙转头,看见一个美貌温婉的姑娘带着丫鬟朝她走了过来。
方桃听见门房称呼她二姑娘。
崔二姑娘看见她,又轻声问了一遍:“你是来找人么?”
方桃虽不认识这位崔府的二姑娘,但她穿着一身浅藕色的裙衫,衣裳上缀着亮晶晶的珠子,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绿油油的镯子,长得跟天仙一样貌美,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不觉便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方桃咧嘴笑了笑,一字一句说明来意:“听说崔府要招人干活,我想在崔府厨房帮工赚些工钱。”
闻言,崔婉婉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不由深深打量了她几眼。
眼前的姑娘年纪轻轻,无亲无故,又是个外乡人,竟一个人找到崔府来干活,可谓十分鲁莽大胆了。
不过,再过一个月是父亲的寿辰,厨房确实需要临时雇些人手,崔婉婉道:“既是要到厨房帮工,那你都会做什么?”
方桃忙道:“我会做饭,切菜,烧锅,熬粥,煮鱼,都不在话下。”
她是外乡人,本来就不会说官话,方才一句乡话说得快,土音又重,崔婉婉没听清楚,便微微笑了笑,道:“你别急,慢慢再说一遍吧。”
方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末了,她还道:“我除了会做饭,还会打猎,拉弓射箭都会,我还有一头驴,若是能进府做活,我要带着我的驴一起来的。”
方桃话音落下,崔婉婉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身旁的丫鬟小玉倒是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多稀罕哪,你还要带着驴到主子家干活,可真好玩。”
崔姑娘也撑不住笑了笑,却又轻轻斥责丫鬟一句:“不可无礼。”
小玉忙给方桃道歉:“方姑娘,你别介意,我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打趣,并没有低眼看人的轻蔑,方桃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没事。”
崔姑娘心善,答应让她留下,方桃便带着大灰在崔府落下脚来。
她在厨房打下手,府里跟她签了一个月的工契,统共一两银子的工钱,期间住厨房后面闲置的倒罩房,大灰则拴在了马棚里。
过了几日,待方桃跟管厨房的周娘子熟识些时,便向她打听魏王府在何处。
周娘子一听她提到魏王,便拉住她走到无人处悄声道:“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这魏王殿下是咱们二姑娘的未婚夫。说起来,那位魏王殿下真是一副好相貌,性情又温和,可惜就是身子骨不大好,明年二姑娘就要与魏王殿下成亲了。那魏王府么,崔府的人哪个不知道,就在城北的安定坊!”
方桃惊讶不已。
二姑娘人美心善,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那位魏王殿下竟是她的未婚夫?
她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县太爷,这位魏王派人掳走了二郎,她还以为他是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五十多岁的坏种老男人,没想到竟这么年轻。
不过,周娘子方才还提及,这位魏王殿下竟然还是个性情温和的好人,方桃没说什么,但内心并不认同她的话。
魏王既能做出掳走二郎的恶事,就算表面再怎么好,内里也是个坏人。
这崔府是魏王的岳丈家,她不敢惊动旁人,只能寻机告一天假,尽快去魏王府打听二郎的下落。
~~~
京都很大,城北的安定坊距离崔府竟有五十里。
方桃告了假,花了五十文钱搭了辆马车,足足赶了半天才来到安定坊。
魏王府在安定坊的长乐街,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默然矗立两旁,黑漆大门紧闭,门上整齐排列成数行的玄金铜钉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肃然的气息.
午后炎热的天气,这府邸前却莫名让人心头有些发凉胆颤。
不过,想到二郎就在这府邸里,方桃实在激动地顾不上什么,走上前砰砰拍响了门。
大门很快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玄色武服,腰间挎着黑鞘长刀,身板挺得笔直,不像府邸常见的门房,看装扮,倒像个护卫。
年轻护卫看上去神色冰冷,说话还算客气,他按住长刀刀柄,对方桃微一颔首,问道:“姑娘要找何人?”
若是直接讨要二郎,魏王府的人定然不会认账,方桃转了转乌黑的眼珠,问话时多了个心眼,先是问:“请问,府里可有文书?”
护卫摇头:“没有。”
方桃抿了抿唇,又问:“府里可有一位姓谢的郎君,名为谢二郎?”
“王府并无谢姓男子。”
护卫的神情不似作伪,方桃一下子傻了眼,“你说真的?”
护卫低头打量了她几眼,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为何要说假话?”
方桃实在不相信他的说辞。
她想了想,没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问道:“大约一个月前,你们王府有没有带来一个姓谢的年轻男人?”
一个月前,是魏王殿下刚回府的时候,殿下孤身回京,并没有带不相识的人,护卫断然否认。
初次相见,对方似乎没有骗她的理由,方桃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也许发生了什么意外,二郎不得不改了名字,她急忙从包袱里摸出一把青色竹笛来,双手递过去,道:“这是二郎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看是否有人相认?”
只要见了竹笛,二郎便知道是她来找他了,只要二郎在王府,定然会想办法与她见面的。
护卫看着那竹笛犹豫起来。
魏王府一直有人虎视眈眈,这姑娘的身份不明,还拿了只情况不明的笛子来,南护卫长早就吩咐过,不许任何陌生人进府,这陌生姑娘的东西,更不可拿到府内去。
“姑娘,我们王府之中,除了殿下,无人会吹笛子,不必多此一举了。”
说完,护卫郑重地拱了拱手,请方桃速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