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蓬马车刚一停稳,便从车上一前一后跳下两个年轻男子,他们略一打量四周,便快步朝观中走去。
玄鸢带去了消息,远在京都的南护卫与李太医得到主子指示,马不停蹄地赶来接主子回京。
待拜见过萧怀戬后,李太医立即为魏王殿下请脉。
半刻钟后,看到李太医一向面无表情的脸色由严肃变为惊愕,南护卫拧起粗眉低声道:“主子情况怎样?”
李序默然沉吟许久,没有直接回答,却转而问道:“殿下最近可有服定神丸?”
以前萧怀戬会按需服用定神丸,不过,经过坠崖一遭,那瓶中丸药早就不知去向,养伤期间,余毒之症未再肆虐,他几乎已忘了丸药的事。
萧怀戬以拳抵唇闷咳几声,淡声道:“未曾。”
李太医大惑不解。
三个月来,殿下在玉皇观养伤,一直没有允许他们前来,今日为殿下诊脉,脉象却让他十分意外。
斟酌片刻后,李太医如实道:“殿下已大有好转,微臣并不知道其中原因,还需看殿下以后的症状表现才能下定论。”
萧怀戬对此并不在意。
玄鸢所传达的消息有限,京中最近的动向,他示意南护卫一一禀报。
“殿下下落不明后,魏王府内外尽是内卫的暗哨盯守,韩将军近日回京后,一直呆在将军府,未曾踏出府门一步,另外,还有......”
正在南逍迟疑该不该说时,听到主子情绪难辨地吩咐:“讲。”
南逍一拱手,硬着头皮道:“崔府几次三番差人来王府询问,听崔府的人说,自从没有殿下的消息后,崔姑娘茶饭不思,大病了好些时日。”
萧怀戬眸光一凛,冷冷勾了勾唇。
“既然如此,莫要让崔家等急了,今日就启程回去吧。”
主子吩咐回去,南逍当即领命。
不过,就在他转眼一瞥间,瞧见院里石桌上放着一竹筐洗干净的桃子。
主子不爱吃这些东西,知晓这些日子来有个姑娘在照顾主子,想必这桃子便是她准备的。
这位姑娘,是杀是留,全听主子的意思。
“主子,这里的人,该如何处置?”
萧怀戬垂眸凝视那水灵灵的鲜桃良久,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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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桃在镇上买了许多炉饼。
这些炉饼外层烤得焦黄,吃起来很有嚼劲,存放十多天也不会变质,最适合远行路途中吃。
不过,光吃这种饼噎得慌,还得备些菜蔬果子之类的配着吃,考虑二郎的身子还得补养,方桃咬咬牙,花钱买了许多腊肉干。
干粮准备得很多,大灰背上的褡裢都塞满了,方桃不舍得大灰吃力,便牵着大灰的驴套,慢慢往前走。
出了镇子,去往玉皇观的方向,有一段僻静的小路。
路旁是绿油油的茂密柳林,接近晌午时分,这会子路上林中都没什么人。
路沿旁,一个乞丐悄悄尾随着一人一驴。
乞丐昨日靠在墙角捉虱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牵驴的方桃。
她去过皮货铺子,现在又买了这些东西,还有一头肥壮结实的灰驴,更关键得是,她是独身一人,这怎能不令人眼馋?
方桃赶着大灰往前走,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跟踪她。
她装作无意间被硌了脚,低头弯腰悄悄往后看时,一眼看出了那人是谁。
她趁机抓起一大把沙土攥在两手中,故意放慢脚步往前走着。
等那乞丐蹑手蹑脚走近了,方桃猛地一扬手,沙土呼啦啦往乞丐脸上糊去。
他睁不开眼看不清路,哎呦一声捂住脸骂起来,方桃牵着大灰快跑走近,大声道:“大灰,使劲踢他!”
大灰扬起蹄子就踢了下去。
那乞丐没沾上半点便宜,反被驴蹄子猛踢了几脚。
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往别处跑,一边揉着肿痛的屁股瘸着脚逃,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干不净地骂着。
方桃叉着腰,骂得比他还大声:“狗熊坏种,想占你姑奶奶便宜,别让我抓到,抓到我就敲掉你的狗牙!”
那乞丐连骂也骂不过她,灰溜溜钻进柳林,再也不见了人影。
方桃得了胜,捋着大灰的长耳朵夸了几句,兴冲冲回了玉皇观。
她已想好,待会儿见了二郎,要好好向他炫耀一番今日的神勇之举。
不过,她跨过玉皇观的门槛,绕过大殿,穿过竹林,却没看到二郎。
石桌上的桃子还在,玉皇观却空空如也。
二郎突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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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桃一夜未阖眼。
她找遍了道观内外,房前屋后,捉鱼的潭边,道旁的柳林,甚至门后床底,全然没有二郎的影子。
不知为何,二郎走了,他就这样离开了,连句话都没给她留下。
若不是他的衣裳还挂在榻旁的衣架上,那只用青竹削成的笛子,还端端正正地放在桌案上,方桃险些以为,那曾经的三个月是她的幻觉。
方桃抱着竹笛发呆了许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头突突地跳,有些疼,又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她想,二郎一定不会不告而别的,他明明说过,会等她回来,然后一起去京都的。
想到京都,方桃猛地记起什么,一下子从原地跳起来,急急冲向二郎的住处去翻找东西。
二郎的用物都还在,独独那封信却不见了。
方桃记得,二郎要凭那封举荐信去王府做文书的,他离开时带走了那封信,是不是说明,二郎去了京都?
可他一个人,身体不好,没有银子,也没有车马,怎么会独自去京都呢?
一个莫名的念头从方桃脑中蹦了出来。
兴许是京都那个魏王府等了二郎太久,干脆派人将他带了回去,王府的人权势大,定然不顾二郎愿不愿意,便把他强行带了去。
所以,二郎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等她回来。
越想,方桃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可能。
她急忙跑到观外,不顾地上脏乎乎的泥灰,双手撑地趴在那里看了半天,果然分辨出地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车辙印。
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她的猜想。
可这些还不够,方桃急急忙忙去找了看守玉皇观的李婆。
李婆收了方桃的房钱,对她十分耐心。
当方桃问及李婆村里的人是否看见有辆马车停在道观外时,李婆去村里仔细打听了一番,回来对她道:“有人看见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这里过,赶车的车夫很年轻,身上背着剑,眼神冷飕飕的,看着便不是个好惹的,他赶车像风一样快,一转眼就跑远了。”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方桃不由握紧了拳头。
果真是魏王府来人,把二郎强掳走了!
他们对待二郎这么不客气,到了王府之后,还不知会怎样呢!
那些当官的不是好东西,那个权势很大的王爷,肯定更不是东西!
一想到二郎可能在王府被折磨,方桃便又心疼又恼怒。
她低沉落魄的精神很快昂扬起来,几乎没怎么多想,便做好了决定。
她一定要去京都,到王府讨个说法,把二郎从王府要回来!
方桃托李婆去打听过,七月初五镇上的牛庄头要带着伙计去京都送年礼。
李婆收了方桃一百文钱,去向牛庄头说了情。
得到允许后,方桃便骑驴跟上庄头的车队,随他们一起出发去往京都。
牛庄头在青阳镇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虽说到了京都主家送孝敬要点头哈腰,但在路上,是要别人伺候的。
送年礼的车队中,除了他,还有四个男伙计,三个女伙计。
在路上,男伙计赶货车、喂马、装卸货,那三个女伙计,有一个长相妩媚的,是牛庄头的小妾,另外两个年纪大些,便一路做些烧饭洗衣伺候庄头的杂活。
方桃跟着车队走,不能白白受人恩惠。
她是有眼色的,经常抢着洗衣做饭,喂马卸货,她手脚麻利,干活勤快,自己有驴有口粮,不用车队的东西,就是一路上不怎么说话,车队的人,都慢慢与她熟悉起来。
牛庄头一年至少要去京都两趟送年礼,年中一次,年底一次。
他去了好些年,对路线早已烂熟于心,知道怎么走最快,哪里走不得。
虽说青阳镇距离京都足有千里之远,但车队没走过冤枉路。
他们每日白天赶五十里路,晚间或宿在客栈,或在庙观凑合一夜,有时候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便就停在路边睡一夜,反正是夏日,晚间不热不冷,也不怕生病受冻。
就这样赶路将近半个多月,京都已近在眼前。
这一夜,车队在路边歇息。
方桃去捡些了干柴回来生火支锅,给车队的人煮了一锅绿豆汤。
等众人就着绿豆汤啃干粮时,方桃却默默坐在大灰旁边,没啃饼子,也没喝汤,而是一下一下捋着大灰的耳朵,心头有些发酸。
大灰是头驴子,本就比马的脚程慢,这些日子它驮着她赶了这么远的路,一路上都饿瘦了,也累疲了。
方桃盯着大灰发呆时,牛庄头的小妾江氏悄悄走到她身旁,道:“方姑娘,你在做什么?”
她说着话,还把一个桃子递给了方桃,看方桃在推辞,便道:“俺们当家的送你的,你快拿着吧。”
方桃道完谢,便盘膝席地坐下,慢慢啃起桃子来。
她一路上沉默寡言,别人问了才回话,看着不是个爱言语的。
江氏是个好打听事的,一路上几次三番想打听都没寻到机会,这次借着桃子拉近关系,便率先开口问道:“方姑娘,我听李婆说,你要去京都找一个人?”
方桃当初住在玉皇观时,身边还有个男人,虽说他们住得偏僻,但江氏还是隐约听镇上的大夫提及过,那大夫去观里看过病,自然是知道方桃的男人的。
江氏猜测那男人是方桃的相好,他定然是不辞而别,丢下她跑了,不然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为何要千里迢迢骑驴去京都寻人?
看方桃点了点头,江氏微微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方桃年少,一看便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个男人就爱得死去活来的,连那男人丢下她跑了都看不出来,竟然还傻乎乎地去寻人,真是可笑可怜。
她相貌不错,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定然是个极出众的美人儿,就凭这副样貌,找个有钱男人嫁了很是容易,何必还去找那负心汉?
江氏劝她:“你可别傻了,你那情郎定然是负心薄情,不要你了,就算你找到他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把他绑回来?要我说,你就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别再犯傻了。”
江氏自顾自说着,方桃一声未吭,心里却是极不忿的——她没见过二郎,二郎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不是她口中的负心汉。
方桃没跟江氏争辩对错长短。
但无论江氏怎样说,她都仰头凝望着星子闪烁的夜空,没再开口回过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