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的腿脚恢复如常指日可待,去京都已是近在眼前之事,夜色沉沉,方桃烙饼似得躺在床上,心里喜忧参半。
喜悦之处自不必说,二郎是个读书人,能去王府做文书,应当会有极好的前程。
可忧得却是,京都距离青阳镇足有千里之遥,这一路上得花费不少盘缠,二郎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她荷包里也只剩区区几文钱了。
方桃翻来覆去了半个时辰才睡着。
清亮皎洁的月色透过菱花窗棂,洒在少女愁容未减的白净脸蛋上。
虽看上去已睡熟,秀气而修长的眉却微微斜拧,那平时常弯起的俏唇,此时也紧抿着。
静寂无声的沉夜,萧怀戬负手默默站在床畔,锐利如刃的视线在方桃的脖颈处逡巡。
他本以为那信笺已落入水中,形迹俱毁,不过,出于谨慎起见,便略施一出小计,没想到竟真地找到了信。
紧要得是,那封信,方桃看过。
她声称不识字,这种说法却难以让人相信,“魏”字笔画繁复,一个没读过书的乡野村姑,怎会识得?
事情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方桃在伪装。
她入睡前将近半个时辰的翻覆,似乎更加印证了她内心的挣扎与不安。
退一步说,即使她真得不识字,光是见过那幅逾制的锦缎,只要脑袋聪明些,便足以察觉出什么来。
人性卑劣驱利,欺骗与背叛乃是常事,即便如方桃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女,一旦有朝一日察觉了他的秘密,也定会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地背叛他。
死人不会开口,也会更好的保守秘密。
那脖颈纤细,只要轻轻用力,便会一折就断。
萧怀戬薄唇紧抿,缓缓伸出手来。
修长劲挺的五指距离脖颈处堪堪不足三寸时,方桃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喃喃道:“二郎......”
萧怀戬突地愣在原地。
半刻钟后,方桃睡意朦胧中睁开眼睛,却看到二郎就坐在她身旁,似乎已默默注视了她许久。
方桃拥被起身,迷迷瞪瞪打着哈欠问:“二郎,你怎么还没去睡?”
萧怀戬下意识蜷了蜷劲挺长指,低声道:“方才听到你说梦话,怕你做噩梦,就过来看看。”
方桃睁大眼睛看着二郎,心里甜丝丝的。
柔和的月光照在二郎的脸上,那双深沉凝视她的深邃凤眸温柔而专注,就和平时一样。
方桃回想了片刻,刚才确实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把沉甸甸亮光光的弓箭瞄准了她的脑袋,怪吓人的。
不过,她自小跟着爹爹学过打猎,自己也会拉弓射箭,那弓箭若真要射杀她,她也能灵活地躲开,心里倒不怎么害怕。
方桃告诉二郎她做了梦。
那梦里的弓箭比她自己带的那把小弓大许多,箭簇是金色的,弓身是黑色的。
方桃绘声绘色讲了一大通后又打起了哈欠,萧怀戬替她掖好被子催她睡下,方桃意犹未尽还要再讲话的时候,他温声哄道:“没有什么弓箭,先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
翌日清晨,方桃早早从榻上爬起来。
待喂完大灰后,她神神秘秘从行李中掏出件东西放进驴背上的褡裢中,说是要去一趟镇上买米。
萧怀戬送她到观外。
待目送一人一驴转过拐角的大柳树渐行渐远时,他慢慢踱步返回观中,拿出竹笛吹了起来。
笛声悠扬,远飘云霄。
不一会儿,一只黑羽尖嘴的鹰隼划破云层直冲而下,扑棱着翅膀落在萧怀戬的左肩上。
鹰隼名为玄鸢,是他驯养多年的用物,能够循迹寻人,识笛辨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早在落崖醒来的次日,玄鸢便已找到了他。
待在观中养病的这些时日,朝中动向,皆由属下通过玄鸢传讯于他,之所以久居在此三月有余,是因为回京的时机未到。
玄鸢张开尖利如钩的鹰嘴,吐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两字——韩,返。
萧怀戬眯起凤眸,唇畔泛起一抹无声冷笑。
当初的落崖,乃是他一场将计就计的好戏,一来借机铲除身边打算暗算他的眼线耳目,那数十人跌落山崖死无全尸,总得给皇叔一个说法——山路崎岖,突遇狂风暴雨,坠崖而死的意外便变得合情合理。
二来,他这段时日不在京都生死不明,皇叔惊喜之余定然疑窦丛生,那么,韩将军被召进京,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个计划本是一举两得,只有一点点意外——他坠崖之后,却被方桃救了。
不过,这点意外正好可以为他所用,玉皇观偏僻无人,他便顺理成章地隐居于此。
此时看见这纸条上的消息,他才确认,计划已成,该返京了。
萧怀戬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劲挺长指稍一用力,字条便在掌中化为一摊齑粉。
玄鸢睁着圆眼挺直立在主人肩上听命。
待主人低声吩咐几句后,它扇了扇有力的翅膀,仰首向观外飞去。
~~~~
方桃骑驴到了镇上。
她没有去买米,而是从褡裢里掏出了一张狐皮。
这是以前爹爹打猎得来的一张好狐皮,纯白的皮毛不掺一丝杂色,是爹娘留给她压箱底的嫁妆,此时只能先卖了换钱,好给二郎备足去京都的盘缠。
狐皮在皮货铺子换了二十一两又五十文钱。
这么多银子带在身边不安全,况且,铺子外有个懒洋洋靠在墙角捉虱子的乞丐一直盯着她的驴,怕被乞丐惦记上银子和大灰,方桃打算买些米面就尽快回观中。
不过,她刚买了米面没走多远,迎面看到个走街串巷的老农挑着担子吆喝卖桃。
那桃子水灵灵的,又大又红,方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个姑娘骑着个驴,本就惹眼,又频频向自己的担子望来,老农一下就注意到了方桃。
他正要向潜在的买主兜售一番自家刚摘的鲜桃时,却突然发现,这驴背上的姑娘有些眼熟。
方桃骑着驴往前走,蓦然听到老农大声问道:“姑娘,你是老武家的亲戚吧?”
方桃赶忙喝停大灰,从驴背上一骨碌跳下来,道:“老人家,您认识我?”
老头仔细看了她几眼,点头笑道:“你是老武家媳妇的娘家侄女,我以前见过你,那会儿你住在你老武家,还和他家那个不听话的臭小子一块买过我的桃哩!”
方桃初到青阳镇时,早就向姑母家的邻居打听过他们的去向,但邻居们也说不清楚他们去了哪个州哪个县,只模糊知道武家小子在外地做木匠,一年之前,他已卖了这里的宅子,把爹娘接到自己做活的地方去了。
这会子碰到熟人,方桃的心头又迸发出希望来:“那您知道我姑母一家搬去哪里了吗?”
老农皱眉想了一阵子,道:“我听人提起过,是去林州,离青阳镇远着呢!”
林州在哪里,方桃听都没听说过。
她买了几个桃子谢过老农,骑驴回去的路上,一直都在绞尽脑汁想象那是什么地方。
等一回到观中,她便迫不及待地问二郎:“林州在哪里?”
大雍各处地域民情,萧怀戬幼时读书启蒙时,就已烂熟于心。
“在京都的东北方向,距离京都大约八百里,临海有港,多产柳木、水产,此处百姓富庶安定。不过,此地地处特殊,偶有海寇之患,亦是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要地。”
二郎学问多,知道的东西比她多多了。
方桃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敬佩叹服:“我姑母一家搬去了林州,这下知道他们在哪里,就可以去找他们了!”
萧怀戬漫不经心地卸着大灰身上的驴套,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神色似乎有些不悦:“我要去京都,你要去林州,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就此分开?”
方桃当然不是要和他分开。
不过,她无父无母,又已打定主意此生不与叔婶一家来往,那在这世上,便只有姑母一家亲人了。
姑母最疼爱她,宛如她的母亲,现在她已有了心上人,也许不久后便会成亲,虽不必姑母操持她的婚事,但还是应当知会姑母此事的。
方桃想了会儿,脸颊莫名有些发红。
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得小声解释道:“二郎,我是想着,以后我们成亲的话,应该......去拜见姑母和表哥的。”
成亲。
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话,萧怀戬无声冷嗤了下。
不过,方桃眨巴着亮晶晶的杏眼看着她,他默了默,压下眸底不屑的情绪,温声保证道:“好,过几日后,我们先去京都。等安顿下来,我们就成亲。”
“成亲以后,我陪你一起去姑母家。”
二郎是读书君子,自然会信守承诺,言出必行。
听了他的话,直到第二天,方桃翘起的唇角都未曾平直过。
既然已商定一起去京都,手里也有了足够的盘缠,方桃便开始着手准备路上要带的干粮用物。
京都路远,干粮要多带些才好。
翌日一早,方桃打算骑驴去镇上买些吊炉烧饼,炉饼耐放耐存,最适合在路上吃。
临走前,方桃把昨天买的鲜桃洗干净,盛在竹篾筐里。
篾筐绿油油的,是用竹枝编的,桃子红艳艳的,摆在一起鲜亮好看。
方桃喜欢种桃树,喜欢看桃花,更喜欢吃桃子,可昨日买的桃子她却没舍得尝一个,连大灰都没份儿,全都留给了二郎吃。
她心里有一个小小愿望,只是还没好意思跟二郎说。
她打算与二郎成亲后,在两人住的小院子里养一群鸡鸭,在房后种许多桃树,等到了春天可以看桃花,到了深夏时节,就能吃到许多水灵灵的鲜桃。
方桃要骑驴去镇上,二郎照例送她到观外。
他的腿脚昨日走路还有些不便,今天走起路来已稳稳当当了。
方桃帮他抻平衣袖上的褶皱,又踮起脚来,拈去沾在他肩头的一片灰绿色竹叶,笑着说:“二郎,我晌午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给你做饭。”
萧怀戬垂眸看着她,微一颔首,如往常般温声对她道:“好,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方桃牵着大灰走远了,还不停回头往后看了好几眼。
二郎身姿笔挺地站在观外,轻风拂过,他月白色的长袍微微荡起。
他一动未动,眼神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方向。
方桃高兴地扬起手臂,用力朝二郎挥舞了几下。
一刻钟后,方桃与大灰转过去镇上的岔路口时,一辆轻便低调的乌蓬马车疾速驶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人迹罕至的玉皇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