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诗格调不高,而修辞妥贴圆润,实冠三家①。能说理运典,恨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新狼毫写女儿肤,脂车轮走冻石坂。王麓台论画山水云②:“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瓯北诗笔滑不留手,脱稍加蕴藉,何可当耶。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134页)①瓯北:赵翼字。三家:赵翼、袁枚、蒋士铨三家。
②王麓台:王原祁号,清画家。
这一则讲赵翼诗。赵翼有《论诗》:“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诗解穷人我未穷,恐因诗尚不曾工。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从这五首诗看,赵翼论诗,主张争新,因为天工人巧都在争新,是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变化的。要独具只眼,有自己的主张。要人工和天分的结合,像风格,跟个性有关,这就跟天分有关。钱先生称他的诗,修辞妥贴圆润,能说理运典,这五首诗就可作例。《诗论》讲他的论诗,即属说理,说得明白畅达。再看他的用典,有融化的工夫,如“预支五百年新意”,就用了《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但用得使人不感到他在用典。再像“诗解穷人我未穷”,用了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再像“熊鱼自笑贪心甚”,用了《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样用典,用得自然而不像在用典。
钱先生指出他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比起杜甫称“王杨卢骆当时体”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来,即李杜诗是“不废江河万古流”
的。就显得赵翼论李杜,不免“锋铓太露,机调太快”了。再像“矮人看戏何曾见,都道随人说短长”,也一样。再像《杂题八首》之一:“每夕见明月,我已与熟悉。问月可识我,月谓不记忆。……神龙行空中,蝼蚁对之捐。礼数虽则多,未必遂鉴及。”这后四句也是锋铓大露,机调过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