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裴济下了朝,从承天门出宫,行在千步廊上,却叫身后由远及近的招呼声喊住了脚。
“......裴大人,嗳,裴大人!您稍待。”
追他而来的是兵部侍郎王叔润。王侍郎生得膀大腰圆,几步路便颠得大喘气,好容易把人追上了,一揖作下去,险些直不起腰。
“咳咳,裴大人,今日您可得闲呐?近来有几桩要紧事,实在不能再拖了,非得您拍板定夺不可。”
而今皇帝年纪小,尚不能亲政,可皇权式微是“裕和之乱”的根本,而今破而后立,自不能重蹈覆辙。裴济虽未在内阁领职,很多时候,却与代行天子之职几乎无异,满天下的大小事,都有他过问的余地。“裕和之乱”余孽虽早已清剿,可上京乃至整个天下的积弊之深,要溯本清源,绝非一日之功。
所以裴济很忙。
他任兵部尚书,可一旬里,也不过有一日能得空来衙门点个卯。何况六部多庶务,同军中领兵打仗、调派粮草全不是一回事,许多细碎之处,裴济并没有心思多置喙。是以兵部日常掌事的还是侍郎,逢到大事上,再由他拍板决断。
此刻王侍郎特地在散朝路上截他,大约真是急得没辙了。
裴济抬了下手,“行了,这就去吧。”
要他过眼拍板的公务,事关兵部整年的经费开支,譬如大同府的关防是不是要修缮,蓟辽三关的边贸是不是要加派兵马部署......用银子的事,这头添上,那头就要裁撤,偏偏都是关乎边塞稳固的机要,一个不慎,就能闹到江山动荡,没有一人敢担责,所以拖到最后,只能指望熟知边地境况的裴尚书来下定论。
官场上多是这样圆滑的人精,这点小心思,裴济不可能瞧不出来。当下也不计较,只细问一笔笔账背后的牵扯,等照着陈条一一决断完,已然到了晌午。
王侍郎抹了把额上冷汗,心道尚书大人虽不办细务,可里头的关窍竟都门儿清,也不知道打哪得来的经验,委实不好糊弄。伸脖儿瞧一眼日头,扬手招来仆役,又问裴济:“到饭点啦,裴大人在衙门用饭吗?”
裴济随意敷衍道:“诸位用吧,裴某还有事。”
王侍郎噢了声,便要告辞。前来听差的仆役正巧到门上,顺道捧来了一摞文书,王侍郎瞥见最上头那封,一拍脑袋,又踅过身来,“还有桩事,适才忘记回禀裴大人了——职方清吏司有位主事,叫作徐止善的,近来似乎犯了事,几日前叫顺天府给逮了,至今没放出来。恰好上年的考绩册要递上内阁了,依裴大人的意思,这个徐止善,要怎样处置才好?”
裴济不由拧眉,掀起眼帘,冷淡地盯着王侍郎,“朝廷的规矩法度都是摆着好看的?还是往年没有陈例?这等小事也拿来问我?”
一连三问,句句紧逼,王侍郎心头一凛,苦不堪言。依律办,原也简单,可这徐止善......
前两日,手底下人来向他讨主意,说裴尚书亲自过问了一个叫徐止善的主事,日常办着什么差,品性如何,又同什么人交好。如此一来,倒叫王侍郎拿不准了,裴大人这是要保人么?他是不是该装作神不知鬼不觉,手下留情,卖这位年轻权臣一个面子?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借故抛出来,任由裴大人处决。没想到,自己似乎会错了意。
王侍郎硬着头皮应道:“陈例......也是有的。朝廷七品以下官员若私德有亏,经人状告到州府一级上提举候审,一旦坐实了罪名,无论是否入刑,一律革职除名,永不录用......”小心觑了觑裴济,“既这样,那部里的考绩就据实上报。”
谁知裴济倒又不作声了,一只手虚握成拳,笃笃在案上叩着,紧箍咒似地敲着人脑壳。好一会儿方说罢了,“顺天府不是还没定罪么?先压下来,留着他,我有用处。”
交代完,裴济一刻也未多逗留,径直出了兵部衙门。
才撩袍迈出门槛,亲随赵勉便迎上来,低声唤了声大人,“兖王府有动静了。”
宫外承天门至正阳门这一段,设中枢六部五寺及馆阁诸衙署,林林总总分布在御道两侧。因尚未过外金水河,所以尚算皇城地界,非诏不得骑马。裴济疾步如飞,头也不回,“说。”
“一大早,兖王府派了管事去徐宅。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徐夫人随管家出门,上了兖王府的马车......算起来,眼下徐夫人入兖王府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这点出息!裴济猛然顿住脚步,心中又是轻蔑,又是气恼。区区一个管事,就能叫她乖乖跟着人走了?
裴济十分不满,回头瞪着赵勉,“一个多时辰了,你不早说,这时候才告诉我?”
赵勉无辜地耸了耸肩,“下朝时末将朝您使眼色呢,您没瞧见?”
赵勉身长八尺,见过他的人没一个不暗暗咂舌,心道这世上竟还有人能生得这样高大。所以要说赵勉朝人使眼色,不仰头看,还真瞧不见。
裴济没再理会,大步迈出正阳门,跃上马背直奔兖王府。
兖王府一向岁月静好,时日一长,连守门的侍卫都怠懒了,青天白日里,辕门外竟空无一人。这倒正称了裴济的意,随手将缰绳一甩,长驱直入穿过狮子院,见东间正门虚掩着,信手推开,这才迎头撞上个仆从。
“王爷人在哪里?”
裴济头回造访兖王府,那仆从又只是个跑腿的小厮,压根不认得裴济是何许人物,吓得退后两步,回过神儿来,语气便不大好,“要见王爷?您受累,且等着通传吧!”
兖王这人品性散漫,心思都在追求逸乐上,王府里又没有正头王妃,治家不严,所以从上到下都不通得很。裴济懒得同他废话,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沿中路径直往里行。他面色冰冷,王府下人也没人敢拦他。
靠近内院,终于遇着个有眼色的管事,在兖王身边伺候的,远远见了他,惊得直揉眼睛,一蹦三尺高,“裴,裴......国公大人!您怎么来了?”
“少废话,赶紧领我去见王爷。”
那管事暗自叫苦不迭,适才一驾马车送了个年轻妇人进府,虽不是他亲自去办的,可在王爷身边这好些年,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么!这会儿王爷怕是箭在弦上呢,领个阎王去打搅?他皮痒了才去蹚这趟浑水!
可镇国公的名声,管事也是知道的,只得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敷衍,堆着笑道:“裴大人,王爷今日在逛园子呢,那园子着实大,小的没贴身伺候着,要是没头没脑带着就带着裴大人过去,怕是要耗上好些功夫,没得耽误了裴大人的正经事。裴大人不如先在厅上稍坐,等小的打听明白,再领裴大人往园子里去......”
裴济只是逼视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带路。”
管事没法儿,只能期期艾艾地应是,一边躬下身往北面比手,“裴大人请。”
管事领他迈过道随墙门,沿着甬道往北掠过后罩房,打那瓶型的月洞门下过去,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抬眼是葱翠的绿意,草木亭台徐徐绵延铺展,放眼远眺,好一片满园春色,直望不到头。
管事一路往园子深处走,心中犹拿不准主意,究竟是赶紧找着王爷,好让自己摆脱这骇人的不速之客,还是多争取点时间,容自己主子行好事。正踌躇间,忽然有人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气力之大,令他脚下一空,眼瞅就要跌坐在地上。
管事惊慌失措,下意识张口欲喊,后颈却又绕过来一只手,重重捂在他嘴上。冷漠的声音兜头而下,“住口,不许出声。”
裴济轻松一拎,便将管事甩在一旁,自己踅身掩在一片竹影中。管事惊魂未定,抬眼一窥,只见不远处月洞门前掠过个人影儿,瞧那侧脸,那身形,正是世子爷不是?
前面是牡丹园,世子爷在回廊下站定,恰好印在隔墙上的漏花窗间。回廊尽头原候着个小厮,见人来,忙趋近行礼,“一切都顺利,请世子爷放心。”
兖王世子嗯了声,“父王得手了?”
“王爷同徐夫人逛了会儿园子,便一同进了淑芳斋,且将人都远远打发出去。小人走近,听见徐夫人高低惊叫了两声,之后便没再闻声响。所以小人猜测,王爷应当是......如愿了。”
“漱芳斋不错,湖心当中央,清静舒爽,父王倒是会挑地方。”兖王世子似乎心情很好,噙着丝笑打趣,毫不觉尴尬。又吩咐那小厮,“府上大约不日便要添侧妃了,你既提前得了消息,后院里便尽快打点起来。待王爷办喜事论功行赏,你自然是头一等。”
小厮也识趣,对兖王世子奉承不迭,“都是世子料事如神,小人不敢居功。小人有今日,全仰赖世子爷提携,此生必全心为世子、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又腆脸谄媚问,“世子爷,小人心中有个疑问......”
“问吧。”
“王爷相中那叶家娘子,最早已是去岁里的事。当时叶家小娘子尚待字闺中,筹谋起来,不比今日夺人妇更容易?世子爷为何要等待最近,方才......”
兖王世子淡淡打断他,“要给我和父王办事,光有忠心还不够,最要紧的事揣度人心的眼色——连父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都瞧不出来么?”
话及于此,兖王世子施施然走远了,徒留小厮一人在原地发呆。王爷喜欢什么样女人?不就是美貌的、年轻的......咦,不对!
小厮一拍大腿,比起云英未嫁的小娘子,王爷他......似乎更爱美妇人那一口!去岁初遇叶小娘子时,王爷若有五成喜欢,经此一婚,少说有了十成。何况延迟的满足更动人......嘿,世子爷好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