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吃边说?那她大约会积郁成疾吧!
可裴济口气坚决,没有她商量的余地,叶满园咬一咬牙,只好跟上去。一边宽慰自己,眼下她是走投无路了,情形也不能更坏,还怕什么?豁出去吧!镇国公同兖王两个斗法,或许她能借力打力呢?
进了丰庆楼,迎客的伙计极有眼力见,满脸堆笑地将人往雅间引,“裴大人来了!巧了,今日有富春来的河豚,极新鲜肥美!上京城里,咱们丰庆楼可算掐了今年头一茬,裴大人可愿意尝尝?”
伙计热情洋溢地招呼,眼珠子骨碌一转,见后头还跟着位年轻妇人,那姿容之绰约,生生叫他那从不打磕巴的口舌顿了顿。可观裴大人呢,冷着脸目不斜视,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只好按捺下讶异,也当没瞧见。
“二位稍坐,且用些茶水果子。这是鄙店新酿的枣酒,清甜有异香,却不醉人,春日里佐餐最相宜的。二位若有兴致,还请尝尝,保准儿不后悔!”
雅座设在二层楼,很清静的花厅,地罩隔出一里一外,除了饭桌,里间还摆了坐榻、矮几,甚至还有插屏点缀。南面的支摘窗外曳着高高的绿树,映出满室苍翠,淌进慵懒春意。
叶满园无心赏景,只等着裴济同她见真章。可一向冰冷狠辣的镇国公,好似忽然有了人间的喜怒,竟然目光涣散地盯着地罩那头出神,半天没说话。
叶满园呷了口茶,瞟了裴济一眼,竟然看愣了,磨蹭着手中的杯子忘记放下。都说裴家旧年是多显赫的诗礼人家,裴济的父亲就曾为先帝右相,家学渊源如斯,少年时的裴济,必也是位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可......造化弄人啊!十四岁的少年郎,流徙到边地,再回京时,已是戎马倥偬的名将。满身粗砺的棱角,军中淬炼出的不可一世,瞧不出半点裴相长公子的痕迹。
裴济终于转过脸来,“你在看什么?”
叶满园朝他适才注目的方向一抬下巴,“裴大人在看什么?”
下意识地,叶满园觉得他这时候不会计较她放肆,所以也不讲究姿态恭谨了。果然地,裴济没理会,沉默了瞬,又反问她:“丰庆楼菜色不错,夫人曾来过么?”
“幼时跟着爹爹常来,待长大些,便来得少了。”
幼年时,她也曾享过几年好光景。爹爹当年与母亲的感情应当是不错的,母亲撒手人寰后,爹爹许多年未娶续弦,将怜惜全给了她。直到六岁上,大约也是抵不过族中压力,没有男丁总叫人诟病,于是叶家族老做主,聘来安平侯家庶出的女儿梁氏为继妻。
有了后娘,便渐渐有了后爹。前两年爹爹犹念旧情,一大家子面上还过得去,可等继母接连生了一女一儿,她愈发地像是外人了。梁氏自己是庶出,于名分上头便格外有执念,一心一意为自己及亲生的儿女谋地位,瞧前头元妻的女儿,越瞧越碍眼。
她母亲是江南人,上丰庆楼来吃南边菜,曾是爹爹与她的一种缅怀。丰庆楼见证了她曾短暂拥有过的亲情。
她提了句幼年,裴济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愈发古怪起来。眼锋幽幽捎过来,瞧她一眼,顺手拈起块点心咬了口,又瞧她一眼。
叶满园彻底被他闹得莫名其妙,伸手从发髻摸到脸颊,“我脸上落了什么东西么?”
上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岁月,久远得像是前世的梦。家道败落后,裴济很少回想从前的事,久而久之,记忆似稠潮的纸片,字迹氲湿了,模糊难辨。唯有一张明媚的笑靥,在泼天春色里朝他鲜焕一笑,历久弥新。
她扑闪着眼,“我脸上落了什么东西么,小郎君这样盯着我瞧?”
她不记得他,也难怪,十四岁到二十四岁,烽硝里来来去去,烟尘满面,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有庆幸,有仇怨,还有些别的什么,裴济懒得分辩了。他收敛心神,回复了直截了当。
“夫人在钱庄吃了闭门羹,这下是走投无路了吧?”
又来戳她的伤口了,她叶满园咬咬牙,“谈不上走投无路。世间总有公理在,若真到了明堂论断的那一步,府尹大人也会秉公处理的。做错了事,若无法弥补,便只有受罚,我也无话可说。”
其实她的底牌是回叶家去求爹爹,丢人是丢人,继母的冷嘲热讽大约能将她淹死,可断不能不试一试。不过这些用不着告诉裴济。
裴济听来,有一瞬觉得无言以对。她究竟是如何长成这副心性的?柔弱娇脆的女孩儿,内里怎生是这般愚蠢的、不计后果的执拗?半点不像叶茂林的骨肉。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她是宁可挨罚,也没打算向兖王求饶。她不愿任那老不要脸的兖王宰割,换夫君的太平。
这是个硬骨头,裴济竟有些兴致盎然地想。有朝一日收服起来,得很费一番功夫。
“裴某有个建议。”裴济不动声色望住她,“能令夫人毫发无伤地脱困,并且没有后顾之忧,夫人愿不愿听?”
叶满园不信他有这般好心,可还是问:“裴大人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很简单,夫人只消与徐止善和离,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徐止善私德败坏,夫人以此提出和离,合情合理,便是传扬出去,也只有他徐止善叫人讥讽的份。顺天府徐止善的案子,也是他咎由自取,该判什么刑,任由他去受。至于徐家上下的腌臜事,也再不与夫人相干。夫人不是丢了好些财物么?要拿回来也很容易——实在是有些人愚蠢至极,主动凑上来,将赃物的下落告知于夫人。我朝律法,窝赃、销赃与盗窃同罪,夫人财物价值之巨,足够判窝赃之人流三千里了。”
“趁这个由头,与徐止善和离。从今往后,夫人便能从徐家那个烂摊子里解脱出来,还有钱财傍身——夫人听听,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叶满园越听越心惊,只想闭上耳朵,不去听那蛊惑的、叛逆的妖言。她仓皇地朝后退,深深陷在圈椅里,“裴大人,您是要我乘人之危?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仁不义,失信于人......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算什么乘人之危?及时止损罢了。徐家是摊泥沼,徐止善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苦海无边,夫人若再不回头,往后还有历不尽的劫数。”裴济说得不紧不慢,原都是别有用意的虚情假意,一句一句下来,竟似勾出了些真心。
叶满园张口欲反驳,却发现根本无处辩,一时浑浑噩噩的。可也奇怪,这样仓皇无措的时刻,她竟还能匀出一分闲心来感慨——面冷心硬的镇国公、裴总兵,倒有言辞伶俐的这一面,多稀罕!
感慨完,叶满园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地站起身,“裴大人有裴大人做人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不同,便各自走各自的路吧,不必勉强对方。”说完敛衽致意,“裴大人安坐,我告辞了。”
叶满园走得很匆促,像是要逃离什么追魂夺魄的怪物。她只觉自己不能再听裴济鼓噪了,她答应了止善,会尽力为他周全,怎可平白弃他于不顾?孑然一身的孤苦滋味她懂得,哪怕以己度人,她也不能让止善陷入那样的绝望里头。
更何况......和离?纵使衣食无忧,又叫她如何自处!只怕都没脸再见人了。
她走后,裴济一人又坐了阵。抬头一眺,时值正午,天色倒阴沉下来,很快轰隆隆两声惊雷,转眼就要变天了。
他慢慢伸手,给自己斟了杯酒,挨到嘴边,却又撂下了。
酒色误人。从十四岁上裴家败落那日起,他无一刻不自省,无一刻不警惕。家仇一日不洗刷干净,他一日不敢乱心神。
酒香在鼻尖一绕,许久萦萦不散。裴济蹙起眉,将那杯酒推得远些,气味却犹在。细分辨,才发觉原来那不是酒香。
干净的馨甜,许是衣上熏香。
叶满园......
裴济极尽轻蔑地一哂。他给过她机会了,可她愚蠢,没眼色,不领他的情。那就别怨他下回来硬的,闹得不好看,也是她自找的。
回到徐家,叶满园尚不及喘口气,跨进院子,便见徐明德在院里等她。
“嫂嫂辛苦。”徐明德迎上来,朝她和暖地笑,亦步亦趋随在她身侧,“大哥的事,可还顺利么?”
叶满园眼下实在没心情应付他,可徐明德身上有极大的古怪,没弄明白之前,她也不好翻脸。
她潦草地说不顺利,“你大哥欠下的两千多两银子,还得另想法子。”
在主屋明间坐下来,少不得再说些场面话。不过对着徐明德,叶满园到底没有对裴济的小心与顾忌,端起长嫂的款,语气也淡淡的,“小叔这时候来,是有事么?”
“明德有几日没听闻大哥的消息了,很是担忧,又苦于无处打探,只能来叨扰嫂嫂。”
徐明德的忧心都做在脸上,显得很真诚。叶满园心中一动,有意问:“小叔也常在上京城里走动的,不知平日都同些什么人交往呢?上京城的有司衙门盘根错节,密密如织,若你有一二好友,家中尊长能在顺天府说得上话,也是你大哥的助力。”
徐明德自嘲一笑,“嫂嫂这话,真是叫明德无地自容了。明德哪识得什么官宦子弟?”含糊两句,便欲将话头揭过去,“转眼又过去快五日了,不知道大哥在顺天府大牢里过得好不好。嫂嫂,若能够,明德再同嫂嫂去探望一番吧。”
叶满园听来心下烦乱,蹙眉说:“探望不探望,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与其花心思去顺天府通门路,勉强见上一面,又能怎样呢,不如将力气用根源上,将诉状撤了,你大哥才真正能无恙。”
“嫂嫂思虑周全,是明德短视了。只是......明德实在担忧。”徐明德委顿地叹了口气,“嫂嫂也知道,大哥肖似父亲,诗书上的学问一点就透,父亲很看重他,便不叫大哥烦扰琐事,一心进学。徐家从前远居青州,不是有名望的富贵人家,可父亲却认准大哥有朝一日定能金殿登科,很是看护。大哥自小都是平平顺顺的,没受过苦楚。而今冷不丁下了大狱,那样不见天日的境地......明德只怕大哥心性遭受打击,一蹶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