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中所记载的下面这则故事不能不使人瞠目结舌:
李廓在颍州,获光火贼七人,前后杀人,必食其肉。狱具,廓问食人之故,其首言:“某受教于巨盗,食人肉者夜入,人家必昏沉,或有魇不悟者,故不得不食。”两京逆旅中,多画鹦鹆及茶椀,贼谓之鹦鹆辣者,记嘴所向;椀子辣者,亦示其缓急也。
李廓是晚唐人,曾任颍州刺史,当时在他管辖下的地界发生了这样一件奇事:一日,官府捉住一伙盗贼,一共七人,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开工前,往往先吃几条人大腿,这听上去确实恐怖。刺史李廓得知此事后也很好奇,一日午后,他亲自审讯盗贼,开始几个盗贼还不想说,经一番刑罚,那为首的盗贼才开口:“干我们这行的,有个老大,当然现在已退休了。但说起此人,可算得上是我们大唐的巨盗了,是我们这些人的超级偶像。经人引见,已金盆洗手的他老人家终于接见了我们,在我们的哀求下,他教给我们一个本领或称之为秘诀:打劫前,若先吃了人肉,那么夜入人家,其家里人必昏沉不醒;或如中魇症一般,呆傻不知反抗。望着那齿白唇红、鹤发童颜的老爷子的权威劲儿,我们不得不信,后来就试着……”
李廓在唐朝的那个午后陷入迷思,我们暂且不管,却说段成式在这段故事后还提到一句:“两京逆旅中,多画及茶椀,贼谓之鹦鹆辣者,记嘴所向;椀子辣者,亦示其缓急也。”这段文字一如唐朝的江湖黑话,令人难解。“两京逆旅”指长安和洛阳之间的旅舍,这没有问题。但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暗示了什么?试着推测如下:长安、洛阳之间的旅舍中,厅堂的墙壁上,多画有鹦鹆(类似于鹦鹉的一种鸟)、茶椀(同“碗”),鹦鹆图形被盗贼称为“鹦鹆辣”,以其嘴的方向为标记,暗示被盯上的目标所去的方向;茶椀图形被盗贼称为“椀子辣”,以碗口的大小来暗示目标行动的缓急(或为预警信号,暗示同伙这一地区官府捕快的多少与行动)。抑或,还有其他别的解释?
当然,这则故事的核心是盗贼吃人。它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晚唐局势的动荡。在黄巢之乱开始前,各地不时爆发的饥荒已像瘟疫一样渐渐蔓延开了,并出现了吃人的现象。在本故事中,盗贼在开工前吃人,可以被认为是当时吃人大背景下的一个变异。在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是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国战争;但最残酷的一次则是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黄巢年轻时热心于功名,曾多次赴长安、洛阳赶考,但均不成功。换一般人也就忍了,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但黄巢不行。黄巢身为盐贩,相当于在今天倒腾毒品,是冒着杀头危险的,这种职业的特殊养就了黄巢性格里的残忍、冒险和亡命的一面。后来,他写了首著名的充满怒怨的诗:《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僖宗乾符二年即公元875年夏,各地瘟疫失控,饥荒遍地,河南和两淮间都爆发了大规模的以人为食的现象。黄巢这个前落魄书生、盐货走私贩,也终于在这一年起兵造了大唐王朝的反,率部扫荡中原,又横渡长江,长途奔袭攻入广州,然后北折,取洛阳,陷长安。黄巢一路顺畅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一个布告:“我一路进攻,只为到长安找唐天子算账(为什么当初科举考试没录取我),跟你们各州县没关系,你们不要拦我哦!”唐僖宗广明元年即公元880年,大唐首都长安被黄巢陷落,僖宗皇帝逃向成都。黄巢入长安的仪式盛况空前,声震百里。进长安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李姓皇族诛灭,随后于转年初即皇帝位。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复吧。他取国号为齐。但这一切如昙花开放般短暂。在两枭雄朱温和李克用的夹击下,黄巢很快就退出长安,在此之前对这座“官民勾结”的城市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平民死伤惨重。
黄巢之乱促使末代唐朝成了一个武人的超级角斗场。军队之间疯狂攻伐,百姓大众朝不保夕。当时天灾人祸,良田尽丧,饥荒更甚,家邻相食,恐怖异常。起事之初,因为需要吸纳群众加入队伍,黄巢还不敢对平民怎么着,并叫大将尚让起草过这样一道告示:“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不像李家皇帝一样不爱你们,你们可别害怕呀!”但自打从长安退出后,在末日阴云的笼罩下,这支绝望的部队(黄巢的士兵都披着发)完全陷入了疯狂和变态的境地:所过之地,无论官府,还是百姓,屠掠殆尽。围攻陈州时,多次攻击均不得手,黄巢看到军粮不济,于是将民间吃人之风转入军中,下令用人肉充当军粮:将战俘和百姓用巨碓、巨舂碾为肉末,拌上粗粮,给士兵们吃。其中,秦宗权的部队最为恐怖,这支部队在行军时,马车上就拉着一条条腌制过的人大腿。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黄巢的这首《自题像》,诗意凄美。遥想他奔赴洛阳赶考的日子,那时候天下谁人识得黄巢?作为一个无名之辈,在又一次落榜后,他独自登上洛水上的天津桥,追思前后,在百感交集中写下这首诗。黄巢到底不是一个柔弱的书生,一句“独倚栏干看落晖”,在惆怅之外又道出其意难平,其心不死。只是当时那些傲慢的洛阳人还不知道,他们身边的那个站在桥头望天的山东人,慢慢地张开了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