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回到唐山已经是年底了,春节就要到了。她的身体该好的地方彻底恢复了,没有好的地方还有,她的肾被砸伤一些,还没有到换肾的地步,医生叮嘱她只能是慢养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在北国冰城过春节。那里现在太冷了,冷得文燕简直无法忍受。其实无法忍受的还是对亲人的惦念。文燕不知道海光和文秀的一切消息,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年怎么过?她怀着身孕,缓慢地走在小街街道上,环顾着这条生活过的小街,狭窄的街道高地不平,密密麻麻的简易房,都笼罩在蒙蒙雾气里。已经是傍晚了,冬日的阳光,既冷清又干净。把高低不平的废墟照得怪模怪样,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文燕独自徘徊,她既陌生又激动。这就是昔日的小街吗?
文燕打了个寒禁,手里的包裹颤索了一下。文燕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军大衣,肩膀上围着一条狐狸皮围巾。从唐山火车站下来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这时落雨了,初冬的雨丝轻轻漂落,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使她更加迷离和恍惚。昔日银行住宅的楼房不见了,医院也变成了简易的。那个可怕的瞬间,把美好的东西都毁灭了,不知不觉,无声无影,留给她的只是忧伤。她心底是喜欢这条小街的,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样?
“不会了,这里永远不会有原样了!”文燕伤感地想。或许这不是小街?文燕将信将疑地辨别着,看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行人。文燕轻轻地问:“大哥,这是路南区银行小街吗?”
行人点头,看了看陌生的文燕。文燕还想问一问文秀的情况,可是那个人急匆匆地走了。文燕怔怔地看着,走着,感觉自己真像一个游荡的孤魂。那么海光呢?他是死是活呢?文燕幻想他还健在,那样她就会与自己所爱的人生活,给他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两个人相依相靠,幻想也就有了展翅的双翼,爱情就有了完美的果实。在哈尔滨的医院里,文燕不只一次地构筑着未来生活的蓝图!
小街的简易房一模一样,简直无法辨认是谁家的。文燕想:如果不能找着文秀,就找到何大妈,找不到何大妈就去报社找海光。这个时候,她看见又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是银行的老魏,文燕认识,当文燕走近他询问文秀和何大妈的时候,老魏被吓了一跳。老魏惊直了眼:“你是文燕?你不是——”文燕说她在埋尸场被解放军给救活了,刚刚从哈尔滨转院回来。老魏镇静下来以后,替她提着那个包裹,带着她怯怯地找到文秀的简易房。简易房里传出悠扬的琴声。
“文秀,文秀!”老魏喊,“你姐姐回来了!”
文秀和海光给孩子们洗澡。小妹光光的身子泡在水盆里。文秀刚刚给小妹洗完,小妹和孩子们不听话,文秀就拿出手风琴拉着,哄孩子们玩。由于孩子们的嘲闹和琴声,她没有听见老魏的喊声。
海光将烧开的水提过来,听见老魏的喊声,走出来望去,看见文燕不由惊呆了!怎么会呢?眼前就是自己怀念的文燕?
“海光!”文燕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水桶滑落下去了。
“文燕?”海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这是真的吗?他看见文燕死去了,他亲手将她的尸体包裹好,护送到“三角地”的埋尸场,她分明是死去了啊?
“这是喜事啊!你还不快让文燕进屋?”老魏焦急地喊。
“文燕!”海光一阵狂喜,心想,现在的世界真他妈的乱套了!文燕还活着,细眼瞧着,她还是那样美丽,脸庞清瘦了一些,额头的光泽比先时还亮。他猛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文燕,泪流满面,“你还活着?活着?”
“都活着,活着!”文燕紧紧地搂着海光的脖子,浑圆的肩膀一耸一耸,嚎啕大哭了。
海光扭头喊文秀,赶快把这个喜讯告诉她。文秀拉着手风琴,她快乐得像个孩子,她正和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唱着歌。
文秀疯快地跑出来,看见了文燕,手风琴突然止住,惊得目瞪口呆。“姐姐,真的是你吗?”孩子们兀自唱着,当她们发现手风琴不响了,才止住歌声,他们发现了文燕。老魏站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他抹了抹眼角,悄悄地找何大妈去了。
文燕甩开了海光,紧紧地抱住文秀,激动地哽咽了:“小妹,小妹啊!在哈尔滨医院里,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文秀哭着哭着就笑了,拉着姐姐的手进了房间。小妹摸索着走过来,嘴里甜甜地喊着:“文燕阿姨?文燕阿姨!”
海光把文燕的包裹放好,忽然感到头疼。激动过了头的时候就会头疼。他看见文燕俯身拉着小妹的手,轻轻喊着小妹的名字,然后抱起了小妹。文燕的体力显然不行了,抱了一下小妹身体就微微晃着。
海光将小妹接了过来。小妹和孩子们知趣地躲开了。
海光开始操持着做饭,让文秀陪着文燕说话。文燕把自己从死尸坑里爬出来的事情跟文秀和海光说了,说得人们心里一紧一紧的,使海光觉得她像个鬼影飘来飘去的。当海光听到她的声音,感觉是真实的。可是他在心里埋怨着文燕,怎么就不给他一个消息呢?难道是要给他一个惊喜?这个玩笑开得真是太大了!文燕显然还停留在亲人相见的激动里,等到一切都平静之后,文燕也会像海光一样责备他和文秀的。那就是说文燕给他们写了那么多封信,怎么就不给一个回信呢?
“文秀啊,你好吗?”文燕静静地问,“唐生呢?”
文秀垂下眼睛,半天没说话,一提到唐生她的心就会塌的,塌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文燕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信号。海光叹了一声:“唐生走了,他是为了文秀死的,他的爸爸也走了。”
文燕抬头看了看文秀,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她似看不看地望着文秀:“文秀,别难过了,那么多人都没了,你活着?我的妹妹活着,我很知足哩!在东北养伤的时候,我听不到不你们的一点消息,急死人了!”
“姐姐!”文秀再次扑进文燕的怀里,喃喃着,“姐,真的是你么?”
“是姐姐,是姐姐,真的是姐姐。”文燕笑了笑。
文秀在文燕的脸上抚摸着:“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文燕说:“不是梦,这是真的,真的,你可把姐姐想苦了。”
文秀说:“姐,我们想你,我们更想你呀……”
文燕说:“我想,我们是命大的人。”
文秀泣不成声:“我们总算又团圆了。”
“是啊,团圆了!”海光心里在流血。
吃晚饭的时候,何大妈回来了。几天来何大妈一直为这个事情犯愁,没想到文燕赶回来得这样快。老人为文燕生还而喜庆,又为往后的婚姻尴尬为难。文燕看见了简易房里的大红喜字,心里敏感地一愣,起初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海光照顾着文秀使她高兴,在地震中海光对不住文秀。这个埋怨是文燕牢记永远的。夜幕悄悄降临了,一家人吃过了晚饭,何大妈想找个时间跟文燕谈谈,老人促成了这个婚姻,她就想把一切责任都揽过来,免得年轻人之间产生什么误会。可是吃过饭后,文燕最想跟海光说说话,海光的目光与文燕的目光相碰的时候,文燕看见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疲惫的表情里还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这是短时间里出现的症状。这种表象的后面有怎样的故事呢?其实,这个故事对于文燕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海光知道文燕的性格,他好强,有抱负,而且格外看中情感,更是渴望自己与海光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在文秀和唐生办理结婚的时候,文燕曾经设计过她和海光将要组成一个什么样的家。文燕就是这样想的,岁月无涯,青春有限,女人最终需要的还是一个稳稳当当的家,而不是绚烂刺激的“恋”。她怀着海光的孩子勇敢地踏上唐山的土地,恍惚闻到了她与海光组成家庭的气息。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了什么可怕的信号。
海光缓缓地、沉着地走过去,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张嘴,文燕的身体微微颤抖了。文燕双唇颤动着:“海光,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能承受得住!”海光不想说太多的话,可她关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倾听,就让自己心动,他要知道文燕是怎样活过来的,又是怎样被军人救助送到北国冰城哈尔滨的?文燕与海光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这些问题对于她已经不重要了。文燕眼睛湿润了:“文燕,你,你……好么?”海光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一个“好”字让他心中既酸楚又无奈。他机械地点着头,嘴里说着:“好,好,还好。”文燕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海光,你瘦了。”海光又点点头:“是瘦了。你也瘦了!”文燕想扑到海光的怀里去,但还是忍住了,淡淡地说:“说说你和文秀的事情,说说吧!”她轻轻一笑,笑得非常勉强。
海光闷闷地坐着,双手使劲挫着膝盖,半晌没有说话。
屋里静得都能听见呼吸。文燕看着眼前的海光,想说的第一个字便是“想你!”,这句话意味着,把恋人想得心疼的时候睡去,忘却之后的醒来,又一番感情的牵入。可是她感觉海光的眼神不亲了,是不是把她给忘却了?生活本身就是忘却的,大灾过后的生活就更能忘却,没有忘却就成其为生活,爱也是如此。可这正是文燕所不能接受的!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文燕的睫毛开始颤动,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就连跟我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吗?”海光的心怦怦狂跳使他感到窒息,心里埋怨的东西是文燕无法预见的,他埋怨文燕无为什么不给他来一个消息,那样他一定会看她,也就不会出现眼前的尴尬局面了,眼睛有些羞怯地望着地面。文燕眼睛含着一泡泪,横竖流淌不下来:“你行啊,你即便不说什么我都明白!明白!”海光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连眼睛都是红红的:“文燕,今天你刚刚回来,旅途劳累,我们有的是时间说话!”文燕高挺的双胸剧烈地起伏,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海光感觉文燕默认了他的请求,就乖乖走出去烧水。
文燕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茫然地环视着屋内,在简易房的泥墙上看见大红的喜字,头上的血又涌上来了。文秀和海光肯定是结婚了!这个结局是她担忧过的,女人的神经往往都很敏感,特别是对待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受到回信的时候,她就对海光做过多种猜测。整个过程真像她梦里预见的一样,如果唐生死了,海光和文燕活着,他们会不会结合成一对夫妻呢?果然就是这个样子。何大妈哄着着孩子们睡觉,文秀看见海光出去烧水,就悄悄走进来:“姐,您累了吧?上床歇着吧,这是咱的家。”
“咱的家?”文燕神色惨然,说话的语调很低沉,“文秀,过来!姐姐有话问你!”
文秀走过来了,默默地站着。
“文秀,这个家是你海光的?”文燕扭头看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说。
文秀惊讶地看着姐姐。
“你要如实跟我说!”文燕的语气加重一些。
“嗯!”文秀点了点头。
“你们是哪一天办的?”
“姐!”文秀声音颤抖了。
“回答我!”文燕大声地吼了一句。
“没几天!姐!你为什么不——”文秀眼睛红了。
“天呐!”文燕脑袋懵了,不知自己被什么魔力所驱使,在一刹那间抬起胳膊,狠狠地打了文秀一巴掌!
文秀被打愣了,愕然地看着姐姐。
文燕强压抑着泪水,浑身像中了邪似地抖着:“没想到,你们这么快……”
文秀哭了,站着不动:“你打呀!你打呀!”
文燕的手软了,她也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惊讶。因为她脑子里打闪般地涌起奇怪的思绪,你们可以结婚,但不能欺骗我,我在遥远的地方那么惦念你们,你们接到信都不回音,这叫什么亲人?这叫什么恋人?
“你打呀!”文秀一头撞向文燕,双手抓着,伤感地哭叫着。
文燕仰着冰冷的脸呆立不动。
文秀凶猛的进攻被闯进来的海光抱住了。
文秀一把挣脱了他,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哭得很伤心。海光一直在外面灶台旁烧水,不知道姐俩个怎么一见面就打起来了,但从两个人的表情上看与他自己有关。他走到文燕跟前时,毫不费解地感受到来自女人的巨大压力。精神上的放逐,是感情上的背叛?文燕把他看成是背叛情感的人了?恋爱关系中的种种麻烦,都是因为相互不停地想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达到对对方的占有。这是多么混乱的占有?爆发吧,迟早会爆发的!海光心里打颤,头上严重失血,还是厉声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到要问你!”文燕说不出话来了。
文秀哭着跑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不住你?啊?”海光问。
文燕起身去提包裹,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海光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看见文燕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满怀感动地说:“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脸色在灯光下慢慢恢复。她看都没看海光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走,我走!”
“你去哪里?这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海光急切地喊着。
文燕也想扇他一个嘴巴,可她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她缓缓地摇着头说:“这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家!”说完眼泪就汹涌地淌下来。
海光激动了:“我是你的恋人,文秀是你的妹妹,你难道就不听一听我们的声音吗?你等我解释完再走不行吗?”
“我不想听,还有什么可解释的!看见你我就恶心!”文燕说着抹了抹眼睛。
海光强忍着:“好,你说什么都行,我们都退一步,你明天走准行吧?”
“别说了!”文燕抬脸看了看他,眼睛里充满怨恨。她的眼睛像一扇强劲的耳光,猛然打在他的脸上,使他感到手足无措。文燕提着包裹往外走,海光竟然不敢伸手去抢,去拦,文燕身上有了一种让他惊恐不安的东西。自己在文燕眼里是个什么人呢?
文燕走了几步,海光还是追了上去,使劲抱紧了她哀求着:“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不能放你走!”
文燕是下了狠心的,她狠狠一扭身,将海光甩开,包裹落在了海光的手里,文燕一个人突然跑出门去。
海光追了出去:“文燕……”
文燕头也没回地跑着。海光正与何大妈撞个满怀,何大妈拍着软软的两腿,呼喊着文燕的名字,没见到文燕的反应,就哭泣地喊着,都是我给做的孽呦!何大妈瘫软在地上了。海光顾不上何大妈了,他朝着黑暗中影子追了过去。
天黑得凄凉。文燕急急走过小街,脚下磕磕绊绊的。文燕看见那片黑沉沉的废墟,刚刚开始清理的废墟杂乱地隐蔽在夜幕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夜风吹得她打颤。她突然感到头痛得厉害,亲人相见的激动已经过去了,然后是痛苦和沮丧,和一种从没有过的悲哀,就好像身体里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样。
海光在后面追着喊:“文燕。”
文燕不理睬他,继续走着。
海光继续喊:“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听到海光的脚步越来越近,可是她的心与他越来越远了,远到了陌生的地步。后来当海光真的追上来的时候,她就冷冷地问,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说?海光沮丧到了顶点,祈求文燕不要这样任性。文燕还是没有回头,更没看他一眼,她简单地盘算着自己的去处。是死?还是出走?海光想给文燕下跪了,文燕铁了心了,你跪就跪吧,反正她再也不相信爱情了!记得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海光追逐着她,文燕就向他显露出一副冷静、忧郁的面容,被海光的报社同事们称之为“冷美人”。“冷美人”怎么就轻易答应他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反正她爱上他了,致使地震台的何亮品尝失败的痛苦。何亮死了,他会知道眼前的结局吗?不会,文燕如果没有被雨水淋醒,她也不能看见爱的结局。遗憾的是文燕看见了爱,还看见了爱倒霉的结局,听到了记忆外层那一片寂寥。天下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吗?
海光说你要去哪里?
文燕没有回答,因为她确确实实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心里想:你要我怎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给我滚吧!我用不着你假惺惺的关心。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文燕继续往前走,海光默默地跟着。
走了一会儿,海光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忽然心里一紧,急忙收住脚步。不能再跟了,这样跟急了会逼她卧轨自杀的。海光喊:“文燕,我不跟你了,你别跑了,回来吧!”
海光收住了脚步,文燕扭头看了看,黑暗里的男人异常模糊,像根树桩一样立在路旁。文燕踉踉跄跄跑到错了行的老槐树旁边,她伏着粗糙的树干嚎啕大哭,哭声在荷花坑旁边的夜空上回荡着,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慢慢跌落在地上:“天呐,我为什么还活着啊?为什么还活着?”
海光没有追上来,让她哭个痛快。他焦躁地等待着,心在一点点破碎,眼泪也跟着涌出了眼眶。
俩人对峙着。
路过的火车急速驶过,带来了一股股的凉风,文燕的哭声被火车的声音淹没了。文燕不哭了,眼泪哭干了。她抬起头来看着火车的一个个明亮的窗口,想起自己坐火车回来的情景。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象着与海光见面时的幸福时刻,那一定是个浪漫的黄昏,沉重的浪漫会令人晕倒。是爱使她从死尸堆里站起来,爱是火,火总是热的,是光明的,不论火星燃着庙堂,还是燃烧在荒滩上,火焰里跳跃的都是同样的光辉。可是回家之后她没有看见光明,到处都是黑暗,黑得令人胆寒,一切都完了,完了!还是去死吧,给妹妹留一个空间,她不愿意在一个人的眼里看见两个人的泪水!天不能帮她,地不能留她啊!
文燕疯狂地朝火车道跑去。
海光急了,拼命地追去,边追边喊:“文燕,你要听我把话说清楚,然后,你去死,我陪着你,咱俩一起死!”文燕没有回头,吃力地跑上火车道,这个时候没有火车。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星星像雨点一般砸了下来,她猛打一个寒禁。看见海光追上来了,她就沿着白亮亮的铁轨跑着,令人惊恐的局面出现了!一辆货车迎面疾驰过来,一米一米地朝着文燕逼近,海光往前看了一眼,眩目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张大了嘴巴狂喊:“文燕,你给我站住!地震把那么多人都砸死了,想死还不容易吗?”文燕听到海光的声音,心里颤了颤,双腿一软,跌倒在冰凉的铁轨上,火车好像看见前面的人影了,疯了似地鸣笛,这个时候,海光追上来了,就在火车即将碾过文燕的刹那间,海光猛扑过去将文燕抱紧,使劲一滚,两个人骨碌碌滚到了铁路一旁的树棵里。
文燕的额头渗着血,昏迷过去了。
海光紧紧地抱着文燕,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膀呼喊着。他把嘴巴对准了她的苍白的嘴唇,一口口地做着人工呼吸。文燕苏醒过来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她首先看见的是海光的脸,头顶闪烁着无数颗明亮的星星。看见文燕的苏醒,海光显得很惊喜:“文燕,你醒啦?”文燕呻吟着,又闭上了眼睛:“你让我去死吧。”海光坚定地说:“我们不让你死。”文燕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月光尽情地铺张着,把铁轨、小树和小路照得格外清晰。铁路不远的地方就是荷花坑,这是多么熟悉的水湖啊!湖边埋葬着文燕的父亲,还有海光在父亲的坟墓边给文燕竖起的小坟墓,坟墓里埋藏着文燕的一些衣物。海光还在坟墓旁边种植了一排排的胡林树,海光抬手指着墓碑旁的胡林树,动情地说:“文燕,你看——”文燕缓缓睁开眼睛望了过去。茂盛的胡林在微风中摇曳。文燕眼睛红了:“胡林树?”海光点点头说:“这是你提议的约定啊,我替你给爹的坟上,栽上了一百棵胡林树。”
这里的严冬,寒冷而陌生,今夜并不是很冷,暗处好像藏着许多隐秘莫测的故事。文燕在海光的怀里挣扎了一下,海光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吃力地扶着她站了起来,搀着她一点点走向荷花坑父亲的墓地。文燕发现父亲的坟头一边多了一座坟墓,不由惊讶了,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海光。海光指了指墓碑,没有回答,因为他此时已经不想说话了。文燕慢慢蹲下身,伸手抚摸着大理石墓碑,借着月光看见了“杨文燕之墓”几个字,文燕心一颤,眼睛再次模糊了,父亲的死和自己的墓碑,好像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平静地喃喃着:“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这是你给立的碑吧,这是你给我栽的胡林树吧?”海光伸手颤抖地抚摸着胡林树,胡林树像一些晃动的云,带着黝黑的韵律。文燕最喜欢胡林树,父亲说母亲劳动的时候把她生在了胡林树下。父亲也像喜欢她们姐妹一样喜欢胡林树。在父亲死去的时候,海光曾经答应文燕,他要把老人的坟墓栽满胡林树,海光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文燕泪流满面了:“胡林——”海光哽咽着:“我是呼唤着你的名字栽上胡林的。呼唤到最后一棵的时候,我闭眼一躺,就啥也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多想跟你一起躺在这里啊!”文燕激动地看着他,听见从他的嘴里说出当时他死不得也活不得的滋味,心里马上涌起一股热流,她大声喊了一声“海光”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海光紧紧地搂着她,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说当时自己昏迷着,是文秀把我背回家里的。文燕哽噎着说:“文秀,她?”海光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吗?知道文秀有多苦吗?”文燕泪眼望着海光,似乎海光的身上仍有她纠缠不清的东西。
海光激动地说:“我都是为了文秀啊!你死了,我多痛苦,你又活了谁知道?”海光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先不说了,你知道吗?文秀失去了心爱的唐生,更是痛不欲生啊!她自杀过,她抱着唐生的骨灰去北戴河旅行结婚,昏死在海滩上,我把她找了回来!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她才苏醒过来!命运对文秀真是太残酷了,你知道吗?文秀并不是正常的人啊,她伤得很中,地震中砸得脊椎开裂,医生诊断说很有瘫痪的危险!文秀又面临着身心上新的打击,她太脆弱了,在文秀最痛苦的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她呢?我告诉你,文秀带着几个孩子就是想终身不嫁,可是她身体顶不住啊!做做饭,洗点衣服都是很艰难的!更别说让她重返舞台了!我们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就在这个时候,由何大妈撮合,与文秀走到了一起,可我心中,哪一刻也没丢掉你啊!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文燕眼睛红了,讷讷地问:“海光!我给你们写的信都没见到吗?”海光一愣:“信?什么信?我们真的没看见啊!如果看见了,我能不去哈尔滨看你吗?你爱我,我爱你,这一点怎么能改变呢?”他的声音洪亮、高贵,亢奋而充满凄凉。文燕满脸愧疚地瘫坐下来,眼泪夺眶而出:“你别说了,别说了!”
风很紧,很烈了,吹得文燕的黑黑的长发飘荡起来。海光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他忽然觉得她的身体在初冬月光的衬托里变得轻盈起来,如同一片白色的鹅毛,在冷风中飘荡。海光说,咱们回去吧!文燕还是不动,依旧心神不定的样子。她抚摸着自己的坟墓,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凉。坟墓上长出了荒草,在冷风里瑟瑟抖动。冷风吹得她满身打哆嗦,海光感觉到她的颤抖。
一只乌鸦从身边父亲的坟墓里飞出来,像老人遗世独立的灵魂,掠上了寒冷的天空。文燕不走,海光不知道她还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文燕静静地靠着胡林树,额头在月光下很亮,眼睛却极为干涩,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海光再次催促道:“文燕,我们走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这样你会被冻坏的!”
“你说完了,你还没有听我说呢!你知道我是怎样活到今天的吗?”文燕觉得自己现在活在世上,对所有人都充满感激之情,唯独对海光不这样,他对她和妹妹做了什么,她都没有感激。她看见海光的脸皮一皱,算是表了歉意,可是走到今天他也许没错,或许她能够原谅了他,但是她将怎样面对妹妹呢?海光似乎看出她的心意,说他并没有请求她的原谅。文燕沉着脸说:“刚才你说的都是真实的,可你事实上在为自己辩解。”海光愣了愣:“我在辩解吗?”过去的时候,海光与何亮争夺着文燕,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都端给她,让她脸上有个笑模样,文燕是笑过了,但是海光从没有虚幻地寻找天堂。他想寻个好日子结婚便是了,幸福的婚姻是人间,坏的婚姻是地狱,他只想将来的婚姻幸福而已,谁曾想命运还是给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
天幕黑得透彻,人要是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呢?文燕想就是这样吧?风从脸上刮过去,脸上一阵冰凉。文燕看了看海光,知道彼此内心的任何期待都已经幻灭。她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海光圆睁了眼睛,半张着嘴说:“我请你正视现实,就象我们正视这一场地震。”文燕无奈地点点头说:“是啊,一场大地震,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找不着踪迹了。” 海光说:“我们都变了。”文燕苦笑了一下说:“你变成了我妹妹的丈夫。我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天不收地不留了野人!是吗?”海光的心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沉重地说:“别这样说,你起码还有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都死了,你不觉得孤单吗?所以说那只是表面,我们无法回到从前,是指形式上的东西。”文燕静静地听着:“你敢说你的情感没有变么?”海光坚毅的脸庞闪了一道光:“如果仅仅是指对你的情感,我可以说,没有变。”文燕轻轻摇着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究竟什么变了呢?”海光说:“我对不起何亮,对不住文秀,当然也对不住你,我紧张,我累,我害怕。”文燕愣了一下:“对我?”
海光叹息了一声说:“对你,我也是害怕。”
“对我,你怕什么?不是已经拥有我的妹妹了吗?”文燕脸上没有表情,“我可以想象,你是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才赢得妹妹的心!看得出,你们都吃苦了。”
海光说:“是我们都苦,这心里的苦,别说的好啊!”
文燕没有说话,她看着黑暗中的胡林树。
海光心中生出异常凄凉的感觉。
胡林树是朦胧的,黑色的树斑就像文燕的黑眼睛,清晰如目。黑夜给了文燕黑色的眼睛,她要用它来寻找光明。在爱情的格局中从来都是当事者迷。感情这东西是不可掩饰的,因为感情的发生和消失,从根本上说是给人看的。文燕的思绪终于从怪圈里走了出来,终于挺了挺胸脯说:“海光,作为姐姐。我感激你,因为在我死去以后,你对我的妹妹真是太好了,我爹神灵有知的话,也会感激你的。刚才,我太不冷静了,你别恨我……”
“文燕,你说哪儿去了?”
“我就要这样说!”文燕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任性,“我不这样说,你不会满意的,会冤枉了你的!”
“你呀,讥讽我是吗?”海光嘴上这样说,还是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文燕说:“不要打断我,让我说下去,行么?”
海光让她在风中把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文燕的讲述并不像震前那样有条理,好像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语气有些紊乱:“我活了,是活了,我在外地养伤的时候,我想你啊,想得发疯,我拼命给你们写信。人们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你,想文秀,想这条小街,想唐山,那样一种孤独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一直在想,当我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惊喜,会怎样说些疯疯颠颠的话。可是当我回来了,我却成了局外人,你成为我的妹夫,我与我的妹夫谈着思念呀,情感呀……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你说,我这不是生不如死吗?”
“我再次声明,我和文秀都没有接到你的信。你把信寄哪里了?”
“你们报社,还有咱的小街。”
“这就怪了,震后通邮了!”海光疑惑地皱着眉头,“好了,我回报社查查。”
文燕轻轻地摇着头:“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样的非常时期,就像打仗一样,丢失信件也是正常的!”海光揉了揉冻僵的两腮,“文燕,我们想多想文秀吧……替她想一想。就什么都化解啦!”
文燕歉疚地说:“作为姐姐,我应该为她高兴,她那样一种情况,有你这样的人照看她,帮助她,应该是最好的事情,可是作为姐姐,我不该打她,从小我都没打过她一下,我今天是怎么了?我对不住她哩!”
海光说:“文燕,姐姐打妹妹一下,不算什么,俗话说亲姐妹没有隔夜的仇,我最关心的,是你要挺住。唐山那么多人都死了,老天夜让咱活着,咱就好好地活!跟我回去吧,其实,现在的文秀和何大妈不定多着急呢!”
文燕咬了咬牙说:“我是又死过一回了,我应该知道怎样活。咱回去吧。”文燕站立起来的时候,身体有着极大的不适,险些跌到在地,不仅仅是由于寒冷。冰凉的手脚已经被海光的胸膛暖热了,文燕弯着腰吐了几声。要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她会把自己怀孕的喜讯告诉海光的,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孩子的去留她还没有相好呢!海光问她怎么了?文燕没有说什么,吃力地站起来,跺了跺脚,甩了他的搀扶自己走在夜路上。
人生在爱中的等待是最多的。生命的蜡烛慢慢地燃烧着,越烧越短,可是最后化作灰烬的不是情感,而是一去不返的年华。没有人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海将要发生什么变化。文秀和何大妈等待着海光把文燕找回来,文燕也同样想念妹妹。在姐姐跑失的时光里,文秀想出去追找,都被何大妈拦住了,她红肿着眼睛,何大妈给她洗了好几遍的脸。她捧着姐姐的包裹,又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海光和文燕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们听见何大妈劝着问秀,还不断地谴责着自己的草率,骂自己是老糊涂了。文秀没有责怪何大妈,越是没责怪,何大妈就越显得愧疚,连连叹息着:“地震哪,唉,地震呀……”等到海光和文燕走进简易房里的时候,何大妈才止住叹息。
文燕怔怔地看着妹妹,文秀上前扑进文燕的怀里。海光和何大妈静静地看着,都是会心一笑。在夜里,文燕和文秀睡在一个房间里,她们要有很多的话要说,两人一直说到了天亮。姐妹的情感交织里,往往普遍走不出一个误区,应该恨时不恨,应该爱时没有了爱。漂泊了很久的文燕安慰着妹妹,让她好好跟着海光生活,姐姐祝福你们。文秀说姐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让她高兴和欣慰,这个家的女主人应该是姐姐,我要离开这里。文燕不让她这样选择,因为她已经看出这个家庭的温馨与和谐。文秀说出自己对海光姐夫的感激之情,可她没有找到爱。一个没有爱的家庭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呢?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一个人!爱得深了,潜在的父性和母性必然参加进来。姐姐与海光的爱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文燕轻轻摇着头,她否认自己与海光的爱,她甚至对文秀撒谎说,当时她是爱何亮的,只是何亮太专横了,以致把她盲目地推到了海光身边。文燕记得那时的自己很风光,很温柔,追她的男人很多,她的人缘和姿色成了她的麻烦,有了海光充当保护伞,有效地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这也就是她与海光晚于文秀结婚的原因。
文秀恍然明白了什么,可在这个时刻,她不敢相信姐姐说的是真话,她想了想说:“你别这样说了,我从眼神里看出来,你爱他!还是说我们吧,我和海光的婚姻是何大妈给捏合的,谈不上爱。姐夫人很好,冲他对我的样子,就值得姐姐一生去爱他!我们的感情纯熟相互帮助,只停留在呵护上,没有深入到心窝里,所以是不能持久的!”文燕感动地说:“文秀,你别说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走下去!你和海光的家就是姐姐的家,我明天就去到医院上班,我会常来看你们的!”文秀又啜啜地哭了。文燕伸手轻轻擦拭着妹妹的眼泪,感觉到女人除了自己的躯壳需要一个家外,心灵也是需要一个“家”的。这个家虽说不能安放她的躯体了,安置一个“灵魂”还是满好的。回家后的生活虽说不尽人意,看见海光和文秀都活着,对于文燕来说应该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着苦涩,那温热的小房子还是给她带来说不出来的安慰。
夜已深沉,海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闭眼睛的一刹那,他忽然坐直了身子,把灯拉亮了。他就怔怔地望着那盏普通的灯。他想听对面姐俩的说话,一副倾听的姿势,实际上是听不见的。海光静静地坐着,望着满天的星星,吸了一只烟,烟头烧着手指了,他灵醒地哆嗦了一下把烟头掐灭。
海光披上一件棉大衣独自走出去了。
冷风阵阵,海光迎着风慢慢走动着。不时扭头看见文秀房间的灯一直亮着,窗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的感觉如此新鲜又如此激情,浑身有着无尽的热力,文燕回来了!这种感觉就来源于此吧?
“总算是回来了!唐生不会回来吧?”海光心里竟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海光突然想哭,他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像文燕一样大声地哭一场。
夜晚荷花坑显得很神秘,他就想走到那里大声哭一场,文燕承受不住了,他一个男人也有挺不住的时候。这个时候又不能在房间里哭,那样会惊动她们姐妹。他朝那个窗口望了望,就离开了简易房,走到一片刚刚清理过的废墟上,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耸动着宽厚的脊背,渐渐地,这抖动变成了抽搐,变成剧烈的颤抖,随之传出海光努力压抑但依然不可遏制的呜咽,滚烫的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往外泄着。这是一个钢铁般充满韧性的男人的哭声。眼泪不用擦就被刺骨的冷风吹干了。
文燕和文秀都没能听到这哭声。
天亮以后,何大妈和海光做熟了早饭。吃过早饭后,海光、文燕、文秀和何大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搭建一个简易房供文燕居住。文燕没有答应,她让海光用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包裹到医院去,她想好了,她要住在医院宿舍里。海光、何大妈和文秀拦不住她,文秀就想立马离开这里,可是她不能采取过激的行动了,免得这个家经受新的惊吓和伤害。其实文秀自己也是很脆弱的了。等海光和姐姐走后,何大妈去居委会了,文秀开始在她的新房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想来想去,她还是要离开,让姐姐与海光走到一起来,因为这是有道理的,她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唐生,她与海光本来就是临时组合的“伴儿”,除了感激没有爱情,那样为什么不成全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呢?姐姐幸福了,比她文秀幸福更让她高兴啊!她记得,姐姐和海光从谈恋爱开始,之间似乎总有流云和雾霭,不时地奔奔磕磕,阻阻隔隔。他们有太多的原因和太多的理由结婚,可是又有不少的原因和理由使她们擦肩而过。
文秀突然决定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家了!
文秀收拾东西的时候,碰到了那个笔记本,忽然从笔记本里飘然落下那半张火车票。忽悠悠地漂落在地,那是她和唐生的火车票,她捡起这半张票,呆呆地看着,嘴里喃喃着:“唐生,你个东西,姐姐从埋尸场里活回来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回来?啊?你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接我的!”说着说着她就泪流满面了。少顷,她擦了擦眼睛,然后仔细地重新夹进笔记本中珍藏起来。这是要伴随她一生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把枕巾、床单缓缓抻平。从一只被砸坏的箱子里找出一个人造革皮包,这是当年演出时的奖品。她把自己用的牙刷、毛巾等一切随身用具装进一只网兜,然后,她坐在床上,默对镜子看自己忧郁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移到墙上的照片上,这是她与海光的合影。海光微笑着,他温和的眼光中竟然有那么多坚韧的魅力。她跟海光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显然不是,震后的日子里,如果没有海光文秀也许就不会坚强地活到今天。渐渐地,她爱上海光了,这样的男人是值得她文秀去爱的。可是海光是姐姐的,只要姐姐活着,他就一定是姐姐的!
文秀又缓缓地落下泪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地疲惫和沉重。当她把车票塞进笔记本的时候,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一生谁也不嫁了!她就是属于唐生的!永远陪伴着唐生,永远守候着那个亡灵!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个完好的交待。
过了一会儿,文秀提起盛着洗漱用具的网兜要走,但是她已经提不动这些东西,咕咚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急忙弯腰捡着掉在地上的东西。她低头捡东西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双粗糙焦黑的手,帮助她捡着东西。
文秀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黑子蹲在地上给她捡着东西!她惊讶地问:“二猛,二猛!你个死东西,这些天你跑哪儿去啦?”
“文秀,你好吗?”黑子一见到文秀眼里就砰地放光。他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齐刷刷的平头,眼睛也有了神采。他说:“文秀,我跟一个朋友做小工去了!”
“在哪儿做小工?累吗?”文秀关切地问。
黑子憨厚地一笑:“邯郸建筑公司支援咱建设新唐山了,我和一个叫眼镜的朋友跟着人家做活儿!我挣了钱哩!”
“你挣钱干啥用?”文秀问。
“给小妹治眼睛!”黑子说。
文秀心里热了:“你的心真好!素云姐要是知道,她会多高兴啊!”
“文秀,给你!”黑子把一个纸包递给她。
文秀看见是一个水泥袋纸裹的东西,慢慢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叠钱,急忙又给了裹了起来,还给了黑子:“你自己拿着,我不能收!”
“你拿着,给小妹治眼睛的时候用啊!”黑子推了一下,不接这个纸包,“我可跟你说啊,老子这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
文秀还是硬把这个纸包塞给了黑子,瞪了他一眼说:“谁说你抢银行啦?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替小妹谢谢你,钱是你挣的,你拿着吧。我姐姐回来了,等她安顿下来,我们就给小妹医治眼睛!”
“文秀,你这大包小裹的,要去哪儿啊?”黑子吃惊地问。
“去哪儿呢?”文秀被黑子问愣了,表情麻木得像个蜡人。她却实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这个家不能再呆了。如果说有点朦胧的去向,似乎还就是歌舞团,但不知歌舞团能不能收留她这样的残疾人,实在不行就只有离开唐山了。她无奈地说:“二猛,我的命多苦啊,屋漏偏遭连阴雨,你说我该怎么办?”
“到底出啥事儿啦?”黑子瞪圆了眼睛。
文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很伤感地讲完这一切。
“哦操!”黑子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他摸了摸鼻子,又擦了擦嘴,灵活地眨着小眼睛,“其实我知道你和海光结婚,那天何大妈告诉了我,我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可我看见你疯跑着,明显给婚礼搅了!其实我是朝你要小妹来的,见你心情不好,我就豆干饭闷着没说!后来你们结婚也没办啥仪式,我就回工地了。你姐姐回来可是谁也想不到的!我真的想不到,死而复生,可喜可贺啊!不过,你就很难办了,你离开家吧,海光和你姐姐未必心里好受,不离开吧,姐姐和姐夫又难团圆!我到是有一个办法,能做个两全其美!就看你肯不肯了!”
“你有什么办法?”文秀问了一句。
黑子故意不答,用手将人造革书包系好,提书包的时候他的手碰着了文秀手,他像触电一般,马上缩了回来。他呆呆地看着问秀,嘿嘿地笑,神一阵鬼一阵的,让文秀很是着急:“二猛,你到是说呀!”
黑子想了想,红了脸说:“你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把小妹也带上。”
“这,这怎么行呢?”文秀使劲地摇着头,好像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二猛,你救过我我感激你,可你别打我的主意啊!”
黑子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人正不怕影子歪,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啊!再说了,我并没有强求你跟我结婚!我不配娶你,我只是想得到小妹!这样也能有幸照顾你,我二猛一辈子汽车轧罗锅儿死也值了!”
“这怎么行呢?”文秀脸色苍白,冬天了,她的脸颊却流出汗水。额前的黑发被汗水半边脸庞上,使她的神态和形象显得不确定、很模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了,“你为了得到小妹,并不在乎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黑子唏嘘着很为难,眼光很毒,牙齿不知不觉地咬了起来,“你让我在乎你,你这样的美人我二猛哪敢有非分之想?那就回有人说我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啦!我好生伺候你和小妹,就这点奢望!”
“你平白无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不是为了小妹!”文秀担忧地说,“如果小妹的眼睛治好了,小妹跟你亲了,跟你好了,你会不会卸磨杀驴?把我给扔到大街上?”
黑子啪啪地拍着胸脯说:“我刘二猛对天发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要对你好,要是对你有一点不忠,雷劈我,天杀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他给了她一个真实的承诺以期弥补自己的过错。
“二猛!”文秀被感动了,不出声地哭,泪如泉涌。
黑子急切地说:“我到要问问你,你带着包裹往哪去?”
文秀说不出来要去的地方,部队歌舞团解散了,全是没谱的事情。
“这不就结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小妹,带着小妹走,将来你多一个闺女,老了也有养老送终的人了!”黑子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我这命是素云给的,对素云得有个交待啊!我今天烧香算是找着庙门了,我们之间致于咋个说法,你拿主意!我二猛不逼你,你也够难的了!”
文秀想了想说:“你不准碰我一下,我们是假夫妻。”
黑子点着头:“那是,那是,那是。”
文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眼神是直的。震后她所受到的刺激,对于她的心灵来说是重大的,使她的心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混乱中总算找到了个委曲求全的办法,黑子要离开的时候,文秀让黑子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黑子比文秀竟然冷静得多,他让文秀等待姐姐和海光回来,一切都要商量妥了再办。这又不是私奔,唐山市本来地方就不大,找一个人还不容易?文秀真就听了黑子的劝告,等待着海光和姐姐的回来。中午十一点了,黑子被眼镜给叫走了,黑子说他明天再过来听她的回话。黑子一走,文秀海是没能等到海光,其实这个上午海光够忙的,他把文燕送到了医院,他陪着文燕跟医院的领导谈了谈,看见文燕回来了,医院的人都给吓了一跳,如果没有海光作证真没人敢跟她说话。看着文燕那里消停了,他骑车去市委“抗震纪念馆”筹备处了,那里还有许多照片要扩洗。他还想把文燕的一些好看的照片洗出来给她看。可是走进暗室的时候,他心慌意乱的,什么也不想干,脑子里一片茫然。
文秀和何大妈把午饭做熟了,海光和文燕都没有回来。到了晚上,海光和文燕回来的时候,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但没有把自己带小妹去黑子那里说透,含含糊糊,其实有黑子的承诺,文秀想溜得彻底,说话都有了一些底气。及时没露出黑子,可还是没有赢得海光、文燕和何大妈的支持,甚至是极为强烈的反对。海光久久不说话,瘦削的脸憋得通红,又慢慢地变青,依然一声没吭,他的心情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有一个妻子,眼下文秀是他的合法妻子,而文燕是个局外人。如果文燕躲了,文秀不会安心跟他过日子,他也真的丢不下文燕,如果文秀走了,那么他还会惦念着她的生活,自己和文燕会永远生活在恶梦里。苍天,怎么办啊?海光极力地挽留文秀,说文秀不能走!这声音像一声雷,响在每个人的头顶,可是话音散去的时候,自己感觉没有多大的说服力,隐隐从心底泛起说不清的苦涩和留恋。
妹妹的心清澈见底,文燕让海光和何大妈先出去,她要跟文秀好好谈谈。何大妈轻轻走出去了,海光依旧没有动。文燕不知道文秀背后的黑子,但她已经决定把海光留给妹妹,她恨恨地问:“文秀,这是干什么?”文秀表情淡然:“姐,这是你的新房,这,这,一切都是你的。”文燕说:“秀儿,我不明白。我们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文秀的声音极为尖利,像是用纸擦玻璃的声音:“姐,海光是你的,是你的,只要你活着,他就是你的,我让出来是对的,因为我并不爱他,而你爱他。”海光惊颤地看着问秀,什么都说不出来。文燕气得颤抖了:“傻妹妹,海光是个大活人,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他不是件衣裳,说脱就脱,就穿就穿的。既然你们是法定的了,你要他对你好,姐姐认了,姐姐看着你们幸福就够了!”海光终于忍不住了:“文秀,姐姐说得对,我不是个东西!这话,虽然有些别扭,可还是得说。现在我要问你一句,你那么急着要走,你到底去哪儿?”文秀愣了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是想先谈通一个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是最艰难的。文秀哽咽了,把脸扭向文燕:“姐,事情就是这个样儿,这不怨海光,他爱你,想你,这我知道。她要我,也只因为我是你的妹妹,长得像你,他要照顾我,他把我当你那样爱着,如今,我的姐姐回来了,我高兴,又害怕,我怕因为他又失去了我的姐姐,只要姐对我好,只要能够和姐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做,真的。”文燕急切地说:“秀儿,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我已经清楚了,你让我怎么说哟,你还是那么性儿急,啥事儿,都急,我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海光的问话呢!”她的话像雨点子往她的脸上砸。
文秀闭口不谈。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陷入了僵局,文秀心里想逃了,她甚至盼望黑子出现在眼前给她解围。黑子似乎使她看见了一个虚拟的天堂。
可是黑子没有出现。
黑子是怎么啦?他不会是吓回去了吧?这小子真他妈的靠不住!文秀想。
这个时候,何大妈带着一群邻居进来了。其实何大妈想拦,没能拦住,老老少少的就涌进来了,正好打破室内的僵局。文秀沉脸坐着,海光和文燕笑着迎接邻居们,文燕知道这些人是来看望她的。小街居民的眼神与表情是欢笑的,也是复杂的,但他们对于文燕的归来表示高兴是一致的。几个妇女围住文燕问长问短。一个妇女问:“文燕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呀。”与素云住对门的孙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文燕你救等着享福吧!你看,你看,比先前更俊了,好象又脱生一回似的。”文燕感动得热泪莹莹。人们说话的时候,海光到外面买菜去了。
海光把菜买回来的时候,旅居们都走光了。孩子们眼看局势好转,乱蹦乱跳地跟着何大妈忙活。何大妈想单独劝劝文秀,就让海光和文燕带着孩子们出去玩,自己与文秀一起包着饺子。何大妈用刀跺着饺子馅儿,文秀默默地包着,包好的饺子就往盖帘上摆,摆一个,她的心就疼一下。何大妈看着问秀:“秀儿,他俩走了,你到底咋想的跟大妈说说。”文秀淡淡地说:“大妈,没怎么想,就是想离开这里。”何大妈瞪了她一眼:“你当大妈傻呀?说,解玲还得系玲人,没准儿这事还得大妈帮忙,你就准知道我会帮倒忙?”文秀眼睛红了:“大妈,你说我怎么办?你老岁数大,经历的事情多呀。”何大妈沉着脸说:“再大的岁数也没经过这事儿,大地震不也就这一回么?”文秀沮丧着脸说:“我真地没有主意,只有走吧,只要海光高兴,我姐高兴,我都认了。”何大妈咧了咧嘴说:“依我说呀,秀儿,别嫌我说话糙,啊?你这条件儿,难,再找海光这样儿的,不容易。你姐文燕好找,我给她张罗个好的,就凭她那条件,说声找,男人得挤破脑袋往屋里钻,水道口都得堵上。这不又是完完美美的两家人?”文秀坚决反对:“那么容易的?姐姐不会忘记海光的,就象我忘不了唐生,这是爱情。”何大妈无奈地说:“你们年轻人呀,思想怎么这么复杂?啥爱不爱的,两个人卷到一个被筒子里,生了孩子就算是爱了!”文秀对何大妈的说法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不管怎么说,她的日子里多了一层阴影。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捞着锅里漂着雪白的饺子。何大妈把饺子端到桌子上,然后就拧着小脚到外面招呼海光、文燕和孩子们。小妹眼睛瞎了,耳朵却很灵,她听见何大妈的呼喊,高兴地嚷着:“吃饺子喽,吃饺子喽。”海光、文燕和孩子们听见小妹喊叫,都陆陆续续走进房间里来。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显得很亲切、温馨。日子又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海光在无奈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微笑着说:“震后,我们是头一回一起吃团圆饭吧?你们多吃点啊?”何大妈眼睛湿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嚼都不想嚼。文燕已为何大妈又想何亮了,就安慰着说:“大妈,何亮没了,您就是我们的亲娘。”何大妈眼泪掉进碗里,手在索索颤抖。文秀瞪了文燕一眼:“今天我们说点高兴事儿。”海光嘿嘿地笑了笑:“文燕活着回来了,文秀的病好了,大妈,您说,是不是喜事儿?”何大妈频频点头:“是,是哩。”文燕慢慢吃着饺子,把一盘饺子推到海光面前,她无意中流露的那一缕关爱的目光,使海光心中一热。
海光不知道是欢喜还是茫然,在文燕到来的时候,他在这个家里几乎成为了失语者,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更分辩不出谁对谁错,一些好听的话语安慰不了别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只知道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可以为爱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孩子们吃得兴高采烈。文燕看见孩子们情绪就好起来了,他问小妹:“你们好长时间没吃上饺子了吧?”文秀看了看文燕说:“谁包呢?何大妈在居委会忙,我这个身体,大伙儿能吃上饭,也全靠海光了。”文燕不说话了,又抬眼看了看海光,眼神里充满感激。海光说都是应该的,然后就那脸扭向了一边。这是他个人品格为自己赢得的信赖和尊重。一个孩子问:“海光叔叔,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海光扭回了头,亲呢地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那天欢送解放军,我看你们的眼睛也红了。”小妹说“:解放军叔叔真好。文燕阿姨,你也是解放军叔叔救活的么?”文燕抚摸着小妹的肩膀:“是的。”小妹挥了挥拳头说:“长大了,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也要当解放军。”文燕酸楚地说:“好,有志气。阿姨给小妹治眼睛,会好的。”小妹眼泪汪汪地摸着文燕的手。文秀看着场面越来越悲,就提议让孩子们一起唱支歌儿。小妹和孩子们积极响应,海光正愁无法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拉开了手风琴。于是,孩子们载歌载舞地唱了起来。
几天的时间,文秀都在等待黑子的出现。黑子的突然违约,使文秀的计划遭受挫折,但她没有灰心,因为即使黑子不喜欢收留她文秀,但是他对小妹一直是装在心里的。他不会丢掉小妹的。小妹就是她跟黑子谈判的一个很大的筹码。那天实在等不及了,文秀竟然独自去找黑子,找到天黑也没见着他的人影。她又失望地走了回来,只觉得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
夜里来了寒流,文燕本来应该在医院值班,院领导怕她身体吃不消,就让别人替班了,文燕回到家里的时候,赶上何大妈在居委会值班,她就提出不跟文秀住了,她要跟孩子们住。这样海光又回到了文秀的房间,他想跟她说说话,这个时候,他与她的心灵沟通是非常必要的。见到文秀,海光没有什么话好说,独自躺在床上默默地吸烟。简易房里的炉火很旺,那份暖意使人昏昏欲睡。文秀在梳妆,她那一头长发依旧黑亮亮的,胸部还是那么坚挺,一双长腿还是那么美丽。她看了海光一眼问他怎么吸烟啦?海光静静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想吸。”他抬起头来,眼睛满含泪水。文秀再也不想梳头了,拿梳子的细手停在半空。她知道他承受的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宁可承担一切痛苦也不愿意跟文秀说,既然他与文秀在废墟上创造了一个新天地,他就不想轻易毁掉,他要确保新天地的纯净与美好,能不能保住那是另一回事。文秀慢慢走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蓬乱的头,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很苦,有什么话跟我说,啊?我什么都能承受。”文秀搂着海光的脖子,用额头顶着海光的额头。海光扳住她的头,仔细看着她,声音哽咽了:“文秀,我害怕你离开我们,还怕你受不了这种刺激,耽误你身体的医治!答应我,我们过下去吧?”文秀眼里的泪一滴滴落在他宽阔的脸上:“我挺好的呀?你多想想姐姐,别总是挂念我。”海光叹息了一声:“既然你挺好的,我就没什么说的了。”灯光暗了一些,海光面目不清的脸使文秀一阵心酸。海光一把搂紧了她的脑袋:“秀儿,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无法逃避的,无论什么时候,请你相信,我既然对你负起责任,就要负责到底。”文秀忽然挣脱了他,一味地背着脸说:“我相信你,但,仅仅是责任。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你就对我不好了吗?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我希望你帮助我,做好姐姐的工作,请她回到你的身边来!”海光一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文秀轻轻地吻了一下海光的额头:“你还是实际一些吧,我不会怪你的!”海光沉思了一会,唉了一声,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文秀心疼地看着他:“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别硬撑着了,还是我离开吧!你们别为我担心,有这些孩子,我会很快乐。”海光惊愕地抬起头,一把搂紧文秀,喃喃着:“你别再给我捅刀子好不好?”文秀哭泣着说:“这样活着,还真不跟死了好受!”
海光慢慢扭过脸来,眼神犀利地盯紧了她:“我们都是凡人,而不是圣人,我们都经历了灾难,都忍受过痛苦和孤独,我们都有过悲哀和挣扎,无论我们怎样选择,彼此都应该幸福,我只想把我们的幸福分给天下不幸的人们!”
文秀问:“我算不算不幸的人呢?”海光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爱才不幸的!”
文秀被他的言论折服了,十分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
“文秀,快乐起来吧!你这个天使!”海光看见文秀的鼻翼煽动着红光,艰难地翻了个身,拉了文秀一把:“睡吧。”文秀站立起来,继续梳头:“你睡吧。”海光一愣问:“你呢?”文秀任性地说:“我到那屋去和姐姐睡。”海光叮嘱了她一下:“不要动傻心思,啊?文燕是爱你的,比我,更好更深……”文秀转身出去了,影子似地消失了。
海光痛苦地望着月亮,心中是从没有过的孤独。这个时候他真正明白,世间女子未必全愿嫁给她们所爱的人。
文燕和孩子们躺在一起,翻着身子,孩子们睡得很香,文燕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她似乎听见妹妹的新房里有什么动静,她摇摇头,似乎要赶走自己的什么思绪。文秀轻轻走过来的时候,给她吓了一跳。她嗔怨地说:“你怎么还不睡?”文秀甩了一下刚刚梳理的黑发,撒娇地说:“姐,我想和你睡。”文燕迟疑了一会,不情愿地说:“来吧。”文秀像小时候一样乖顺地躺到文燕身边。文秀依偎着文燕的胸脯,感觉从没有过的温暖:“姐,你想什么呢?”文燕摇了摇头:“文秀,我没想什么,可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是不是还想离开姐姐啊?”文秀捂住文燕的嘴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文燕摘开了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长叹了一声:“我要不是不从车站喊回你们,唐生就不会死,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真是后悔啊!”文秀阻拦说:“姐,别提他了,求求你别提那个死鬼了!”文燕一愣:“为啥?”
文秀红着眼睛说:“提他,我就想哭。”文燕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长一会,她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告诉姐姐,你想他么?”文秀点了点头:“想。”文燕又无语了,她把脸颊轻轻贴在文秀的脸上。
腊月的冷风拍打着门窗,呼啦啦地响个不停。文燕一把搂紧了文秀,文秀像个孩子似地看了姐姐一眼:“姐,你想他么?”文燕说你指的是海光?文秀颤抖了:“你们还是在一起吧,他也想你。”文燕感受到了她浑身的颤抖,颤抖是一种真正的投入,只有糟糕的平静才使人伤感。她看着问秀:“你怎么知道他想我?”文秀说:“他对我,只是责任,义务,或怜悯。对你,才是真正的爱。咱们是亲姐妹,不能永远过这种畸形的日子!”文燕痛惜地摇了摇头。文秀急了:“姐,你不答应我,我就永远跟你讲!你放心,我能活,大不了,我去找二猛。”她一不小心就将黑子给暴露了。其实说到黑子的时候,她心里也没底,这个狗东西现在在哪儿呢?文燕愣了愣:“疯话,二猛?二猛是谁?”文秀简单说了说二猛的情况,文燕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果断地说:“我不能让你走!你就好好跟海光过日子吧!”文秀见文燕口封得很紧,就将话题重新扯回来:“姐,他对我好,可他并不爱我,你不让我出嫁我就独身。我是真心话。只要你们过好了,我这心里才是幸福的!”文燕显然对文秀的话题和感兴趣,摇着头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困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文秀摇了摇文燕的肩膀,拉掉了她半袖衫的胸罩:“姐,你听我说……”文燕自己拉好胸罩还是无语,摇急了,文燕吓唬她说:“你要是再说这个,我每天晚上就不回来了!”文秀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以为文燕真地困了,她也睡去了。刚刚进入梦乡,旁边的小妹在梦中喊着妈妈,小手伸向文燕胸部,去摸她的乳房。文燕醒了,看了看小妹的脸蛋儿,心里一阵酸楚,慢慢把她的手拿下去。小妹被尿憋醒了,文燕拉着小妹撒尿。小妹重新躺下来的时候,嘴里嘟囔着说:“文燕阿姨,对不起,我以为是妈妈呢。”她说完又睡了。文燕把小妹的手拿回来放在胸部,让她感受母爱的温暖。小妹怯怯地抽回了手睡去了。文燕忽然感觉自己肚里的小家伙在动呢,一股暖流涌上来,她使劲咽了咽唾沫,连唾沫都是滚烫的。她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凝视着熟睡的孩子与文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走出门外,痴痴地站着。
文燕看见海光也没睡,她多想把肚里的喜讯告诉他啊?他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她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想了一会心路就开了许多,感情还是能够战胜理念的,她不应该为那个虚无飘渺的东西活一生,对于她来说,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就是她曾经丢失却又归来的那份幸福的感觉。
海光从窗户看着美丽的文燕。文燕比文秀美吗?海光能够比较出来,但是文燕和文秀不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懂自己美到哪种地步。“天啊,我该怎么做?”海光尽管不知道文燕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但他心里还是丢不下她,这一点文秀已经看出来了,无论他怎样掩饰都掩饰不住。男人比不上女人,女人既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怎么都有道理,还有在男人面前哭泣的特权。男人则不行,一个优秀的男人必须时时刻刻往前冲,获得事业和人格的成功,才能获取应有的自尊。他再也不敢看文燕了,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默默地问着自己:你成功了吗?尽管地震中他显示了无畏的英雄气概,可是特殊时期已过,很显然他又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文燕的身影在窗前缓缓动了一会,就一点点消失了。
海光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文燕,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入眠。他又坐起来,点燃一枝烟,静静地看着皎洁的月亮。他决定做一个孤独的人,心里难过的时候就永远一个人呆着。
文燕重新回到了房间,她像活在梦里一样,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是飘飘的,常常独自问着自己:这都是真的吗?白天像黑夜,黑夜又像白天,简直弄不清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虚无的?地狱和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怎么就那么难啊?她与海光看着同一个月亮,月亮的光照射进来,洒在文秀和孩子们的脸上,像是洒进花丛里的露水,纷纷点点,落英满夜。文秀孩子们都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文燕不知道文秀为什么跑到自己的身边就能睡得这么香甜呢?
海光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一夜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在隔壁睡着她名义上的妻子,醒着倾心所爱的女人,那个还不知道归属的女人。海光想:在情网中受难的都是忠诚的人啊!
一连几天,文燕都没有回到家里来住,文秀不放心就让海光到医院看她,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怀孕了,她的身体里蠕动着海光的孩子。文燕怀孕的事情很快就在医院暴露了。海光来到医院的时候,听见几个医生议论这个事情,当他看见文燕的时候,文燕正在准备把孩子做掉。
看见海光赶来,妇产科的医生悄悄躲开了。
“文燕!”海光看见文燕镇静了许多,他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得险些栽倒在地,他扶着简易房的墙壁站了一会儿,激动过后又是深深的遗憾,还有茫然无错。文燕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额头有虚汗,肚子里不断地往上翻着酸水,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性情好强的文燕,此时突然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软弱无力,同时又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她发生了人生的首次崩溃。海光走到她的跟前,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了?然后就流了眼泪,他的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在医院挺好,你跟文秀好好过日子吧!”文燕淡淡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爱情无所依附,要个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爱情对于人生是何等重要,这种玫瑰色的东西,至少占据了女人生活和命运中的多一半。“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啦!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啊?”海光激动地吼道,发现文燕的脸在他眼前迷糊成一瓣一瓣的桔子。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文燕扭过像一张玻璃一样的冷脸,“我就要做手术了,请你回去吧!”
文秀赶来了。
文秀走到门口被医生拦住了。在姐姐离开家的几天里,文秀找了两次黑子,在没有找到黑子之前,她不能草率行事。她过去无论在舞台上还是生活里都是高傲的公主,哪个男人都会朝她微笑。现在轮到黑子这样的狗东西也敢来捉弄她了!她很伤感,没有办法,她没死算最幸运,也最悲惨,这命运的两头都她占据着。自己的痛苦过后,她就想姐姐了,姐姐是怎么了?这个女人极端聪颖,神经网络像新做的蛛网那样敏感。文秀感觉文燕出事了!那天夜里她听见姐姐吐酸水了。
“你不能把孩子做掉,不能!”海光焦急地喊着,“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小声点,小声点儿!”文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海光恳求着:“文燕,为了我,为了你的身体,今天别做这个手术好吗?”
“海光,一切都晚了!”文燕紧紧地咬住嘴唇,硬没有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我身体不好,在哈尔滨的医院里,医生就警告我,要孩子是危险的!可是我没有害怕,我这样想啊,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如果你死了,我就一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必定我们爱过一场啊!因为你活着,我就想没这个必要了!”
“不,不,不!”海光痛苦地喊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走吧!走啊!”许多思绪在文燕的脑海里混乱地闪现。她希望海光躲得她远远的,希望文秀服服贴贴地跟着他,她自己走完以后的旅程。反复琢磨的那些往事,它们最终会消失掉,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样。她喊了一声医生,她那下垂的,束成一束的长发就呼地散落下来,看上去有点疯狂的样子。
医生没能进来,文秀却闯进来了。
文燕和海光不由一愣。
文秀一出口就很严厉:“杨文燕,我要警告你!你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文秀?”文燕有些翻心,“你怎么来了?”
“我们不来,你就什么都干啦!”文秀的语气还是很激烈,“我说过,你和姐夫是一家人,孩子是你们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做掉?”
“你让我怎么办?”文燕声音嘶哑,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了。
“你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文秀说。
海光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文燕吐了一阵,头一阵昏眩。
“姐姐,把孩子留下来,你听我一回好不好?”文秀的声调高了许多,情绪更加激昂了,“你不仅仅属于你,你是咱这个家的主人啊!”
文燕痛惜地摇着头:“不,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你们走!”
两个女医生进来,文燕脸色苍白地走过去。
文秀一把抱住姐姐,哀求着:“姐!姐!”
文燕厉声喊:“文秀!走开!”她使劲把文秀甩开了。
文秀跌到在地,额头撞在桌子角上,立时淌出血来。
文燕和海光一惊,两人一起抱起文秀,抱着跑进了急救室,等文秀苏醒过来的时候,文燕的意志夸了,自我牺牲是爱的最高境界,可是她是凡人,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她没有再回妇产科的病房,她感到从没过的疲劳,仿佛随时都要分散成一堆废墟。海光看了看夜幕下的唐山城说:“我们回家吧!”文燕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风住了,唐山小大街小巷飘满了雾。文燕搀着文秀回到了小街的家里,文燕再也挺立不住了,躺在床上,完全陷入恍恍惚惚的期待什么的状态中。海光给她递过一杯水,文燕看了看海光,觉得他已经够难了。为了给海光照顾文燕的机会,文秀和何大妈带着孩子们躲到了另外的房间。海光轻轻趴在文燕的胸前听着她肚里的动静。海光忽然笑了,脸上洋溢着倍受鼓舞的喜悦,忘情地喃喃着:“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听他多快活,他在跟我说话呢!”文燕看见了男人消融距离的笑,突然感觉自己回来的日子太灰暗了,经历大灾大难的唐山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感觉自己肚里热了,平庸的生活就需要这种火焰般的温度。她第一次轻轻笑了:“海光,你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海光说:“我们在矿井里有了他,他一定是个男子汉!你不信吗?”文燕终于笑了笑:“像你一样的男子汉!非常勇敢的男子汉!”海光攥紧了文燕的手:“我要你把他生下来,他是我们感情的结晶。他有生的权力,他是灾难中的精灵!”文燕首次感觉海光的手很硬,像铁一样的硬。她慢慢摇着头:“你别说了。我身上的肉,我难道不更爱他吗?”海光焦急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偷偷做掉?”文燕伤感地说:“你别问我了,我们没有浪漫了,我的心好乱啊!”海光坚定地说:“地震中那么多人都死了,可他就要诞生。你和我都没有阻挡他出生的权力!”他的目光也是无坚不摧的。可是,文燕的眉毛垂下去了:“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啊!他没这个条件,你想想,他生下来,对你,对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海光坚定地说:“过去我怕,今天我什么都不怕了。”文燕想了想说:“我们医院的领导还不知道,偷偷做了,对你对我对文秀都好,你还有事业,我不能毁了你。”
海光连连喊着:“不,不!”他痛苦地抱住脑袋。
刚刚恢复的美好气氛破坏了,文燕觉得很可惜。过了一会,文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海光,你过来,我有话说。”海光不知所措地走过来,看着她的脸慢慢爬上了红晕。文燕拉着海光的手说:“海光,给你留下这个小家伙,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海光欣喜地看着她出神的眼睛:“你说,我听着呢!”文燕想了想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海光说他不生气。过了好一会,文燕才缓缓地说:“给他找个爸爸吧。”海光一愣:“我是他的爸爸呀!”文燕摇摇头说:“不,你不能离开文秀。”海光急得憋红了脸:“你!亏你想得出!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又了后爸!”文燕依旧温和地说:“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只有做掉了!”海光满头淌着汗水,说让他好好想想。他在地上转着,走着。文燕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说到天津的三姨家生这个孩子,生下来算文秀的,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文燕对他的建议反应冷淡,她还是想给孩子找个爸爸,她再次扑进海光的怀里,啜啜地哭了:“海光,我们结束吧,人生苦短,如果有来世,我愿跟你续前缘!好吗?”海光内心有说不出的深深的隐痛,紧紧地抱着文燕哽咽了。
进了腊月门儿,唐山人要过震后的第一个春节。这个年是不好过的,特别是对文燕这样一个无所依附的女人。震后平淡有规律的生活,常常令她疲倦和无奈,她刚刚二十六岁,还是蠢蠢欲动的年纪,灾难和爱情使她迈过了这个时期,她的紧急任务是为了保住孩子,赶紧找一个谈不上爱不爱的男人。既定了目标,当她身体力行进行实施的时候,一个命中的变故再次扰乱了她的方向,一切都像梦游一样。那天何大妈告诉文燕,她给文燕找了个对象,而且愿意接纳她肚里的孩子。既然这样,文燕答应跟这个男人见见面。这个男人是市委办公室马主任的儿子,在唐钢设计院当副院长,马院长比文燕大九岁,妻子和孩子都震亡了。马院长的妈妈跟何大妈有点亲戚,这么一扯就扯上了。这天中午,马院长在市委招待处宴请海光、文秀、文燕和何大妈等人。酒宴很简单,马院长却很高兴,他从文燕的眼神里感觉到,她对他并没有反感或是敌意。他微笑着说:“我和文燕的婚事,多亏了何大妈牵红线,我们敬何大妈一杯啊。”何大妈受宠若惊地是说:“别,别,大妈不会喝酒。难得你日后对文燕和孩子好一些,大妈心里就知足了。”文燕心里很难过,但还是感动地望着何大妈。在这个酒桌上最尴尬的算是海光,最难过是是文秀,文秀反对这桩婚事,可她找不到黑子,不能马上离开这个家,她心想要是见到黑子一定狠狠扇他一个嘴巴。实际上今天的场面应该是她文秀看男人才对。
马院长看中文燕的长相了,他恍如梦里,这是一个女人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有进行曲伴奏的梦。海光看着马院长得意的样子,心里格外难过,他闷闷地喝酒,当马院长主动给他敬酒的时候,他的目光里依然充满着敌意。他颤声说:“马院长,文燕过门之后你要好好待她!”文燕双唇哆嗦了一下。马院长笑着说:“谢谢,我的妻子我能慢怠了吗?你就别瞎操心了!”说完他狠狠地喝了一盅酒。海光没有喝酒,铁青着脸不说话。马院长喝完酒,笑道:“我的大记者,摄影家,往后我们就是亲戚了。你的事儿,何大妈都跟我说了。”
海光一惊:“我的事儿?”马院长轻蔑地一笑:“我一定会给你保住孩子,还要像亲生父亲那样对待他。放心了吧?”文燕的脸上惊了一下,看了看海光的脸。海光强忍着愤怒,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微微地颤抖。马院长用鄙夷的目光看了海光一眼说:“不过,海光同志,我可有个条件,我和文燕成亲之后,不准你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以前的事,就过去了。记住啦?”海光愕然地盯着他:“你!这是你请我们的真正目的?”文燕对马院长的话也极为反感。马院长尴尬地一笑:“请你别误会,我是怕传出闲话。姐姐小姨子已经够乱乎的啦!”海光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大声嚷着:“姓马的,收起你这套吧!听明白!你们这些公子,永远不懂啥叫感情!”马院长也火了:“周海光,今天是我请客!你不要借题发挥!”海光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狠狠地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饭菜洒了一地,他颤抖着吼:“姓马的,你不要乘人之危!”文秀紧紧抱住海光。马院长狠狠地瞪了海光一眼夹着公文包走了。
文燕哭了,悻悻地跑了。
在医院值班室里,文燕红肿着眼睛,痛苦地凝望夜空。海光走进来了她都没有发觉,海光看见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出怀了。海光的心情很糟糕,看了看文燕说:“文燕,对不起,我昨天又搅了你的好事。”文燕看见海光眼睛一亮,无奈地说:“你做的对,没想到,你还真有点血性呢!你让我很快认清马公子这样的人。”文燕稍稍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海光,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了一夜,为了孩子,草草地嫁他,是失误的。为啥非要做人妻呢?震后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啊!”海光欣喜地看着她:“文燕,你真是这样想啊?”文燕含着自信的微笑说:“我知道,我跟谁走了,你都会难受的。其实,我也不是个滋味,我反复地告诫自己,忘记你周海光,可是我还是不能做到。后来我想,干脆,我想搞一个孤儿院,做个特殊妈妈。”海光愣了愣问:“特殊妈妈?你为什么这样?”文燕平静地说:“你不支持我吗?”海光继续阻拦她::“搞孤儿院,是好事。可我不愿看见你折磨自己,我不放心啊!”文燕说:“医院我也干够了,我要是生下咱的孩子,医院也不会留我的!我凭啥受他的气?干脆成立孤儿院,将来还要转化成国际SOS儿童村,我们唐山的孤儿就要了自己的家!”海光脸上渐渐有了喜色:“你做的对,可是你太苦了,你要慎重啊!实在不行,就把孩子做掉吧?”文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想了想说她要留下这个孩子!海光为文燕的痴心感动,久久说不出什么话来。过了一会,海光说:“我看这几天文秀情绪不好,文秀有心事。”文燕说:“她是想让咱们团圆,还有,她想把唐生设计的舞蹈表演出来。”海光说我也看出来啦。文燕望着窗口的阳光,阳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惨白。文燕感慨地说:“我想,你要留住文秀,我们要帮她实现的一个夙愿,那就是帮她走上舞台。她的腿,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帮她!”海光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文燕说:“我想好了,何大妈年纪大了,文秀还要练功,把她收养的孩子们都接过去。也好给你腾腾轻儿,让你安心地把地震纪念馆搞起来!”海光摇着头说:“不能这样啊!”文燕扑进海光的怀里,海光紧紧拥抱着文燕,感动地说:“文燕,苦了你了。我对不住你!”文燕笑了笑:“我不苦。”海光笑着说:“可咱们的孩子还得拖累你呢!”文燕想了想说:“我想做掉吧,为了妹妹,为了这些孤儿,他们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吗?”海光泪流满面地说:“你呀!”文燕激动地说:“你要是真正爱过我,就答应我。”海光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点点头,哽噎了:“我尊重你的选择!”然后就伤感地走出值班室。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海光患了极性肺炎,高烧连着几天不退。文燕一边照顾着海光,一边找市委领导申请往孤儿院调动的事情。文燕走出市委门口的时候,就感到肚子的疼痛,她感觉了不妙,就让一个熟人带着到了小街。她扶住简易房,额头淌汗,痛苦地呻吟着。她的别情被文秀看见了,急忙喊来了何大妈,然后把文燕送进了附近的一个诊所。文燕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把儿子“周福元”生了下来。文燕在生孩子的时候,海光带着病一直守候在她身旁,文燕紧紧攥着海光的手,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阵痛和历险,因为文燕的肾病犯了,她的肾在煤矿抢险中砸坏了,以致于让海光在孩子和文燕中进行选择,当时海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燕,让人欣慰的是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文燕并没有听到,她一直昏迷着,到了第二天早晨文燕慢慢苏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海光的脸,急切地呼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海光紧紧攥着文燕的手,告诉她生了个儿子,儿子都好。文燕平静地微笑了:“我们有儿子了。我要看儿子。”海光推着文燕走出急救室,文燕看见自己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儿,默默地流下幸福的泪水。海光将婴儿交给文燕的怀里,文燕将脸蛋贴近婴儿的脸颊。
海光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医生走到海光跟前,神秘地把海光叫出去了。医生严肃地问:“你知道吗?你妻子的病嘛?”海光茫然地看着医生。医生沉重地说:“你这个丈夫也太不合格了。她的肾病很严重了,没多久,就会完全衰竭,就会死亡。你懂吗?”海光惊讶地张着嘴巴,连跟进来的文秀也惊呆了片刻。文秀哀求着医生说:“大夫,求求您,救好我姐姐的病吧。”海光知道文燕病情的严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医生叹息了一声说:“眼下她们母子平安,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海光忽然抓住医生的胳膊:“大夫,你要救活她。她可是在矿井抢险中受的伤,她的命很苦,她抬不容易了。”文秀跟着哀求:“救好我姐姐吧。”医生想了想说:“如今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海光问什么办法?医生停顿了一会说:“就是换肾手术。可是目前这样的手术很艰难,成功的范例不多,除了肾器官也不好找,怕是有排异性,还有我们医疗设备的简陋。”海光问:“文燕的两个肾都坏了吗?”医生告诉他说有一个还完好,两个都坏了就只有等死了!海光说把我的肾给她。医生摇了摇头:“怕是不行。”文秀上前冲了几步说:“我是她的妹妹,我给姐姐一个肾。”医生看了看虚弱的文秀:“那到可以考虑。”海光使劲摇着头:“不,她的身体也太虚弱了。”文秀固执地说:“我就是要给姐姐换肾!”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生死看得很淡了,如果姐姐有救了,那样姐姐和海光就能够组成一个完美的家。
文燕生下儿子之后,没能从医院回到小街的家里。她的身体不允许回家了,双腿胖肿了,好看的脸颊也走了样。她的奶水明显不足,孩子被何大妈用奶粉喂养,为了搞到一些奶粉,海光几乎费尽了心力。海光心里是高兴的,他必定做爸爸了,他已经跟文燕商量妥当,文秀不能生养了,名义上这个孩子就算他与文秀的。
文秀没有接受海光的安排,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当然要在治好姐姐的病为前提。为了让姐姐高兴,文秀把孩子们叫到了文燕的病房,使简易病房里充满了和美的家庭气氛。这时的天空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海光带来了手风琴,他拉着手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文秀拉着文燕的手坐在病床旁,文燕显然很高兴,看着海光与孩子们笑成一团。
文秀抖了一下手,看着文燕说:“姐,今天你高兴吗?”
文燕说:“高兴,我怎么不高兴呢?”
文秀眼睛红了,探头看了看熟睡的小宝宝。然后与海光的眼神相碰了,她感觉心中最硬的东西软了下来。文秀尽管思念唐生,可是她毕竟是女人,她最初一点都没意识到,一旦自己真的离不开海光了,那将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眼下自己的犹豫,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她享受着对海光的依赖,没想到自己会一步步地陷落,对海光依赖之后的新鲜感,和由这种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他并不属于她,姐姐有了小宝宝之后他就更属于姐姐了,她心中泛出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和留恋。
文燕看见文秀的表情一愣,摇了摇她的手说:“哎,文秀,我提议,请你给我们跳一个天鹅舞!”
海光拍手附和说:“好哇!文秀来一个!”
孩子们忽然不跳了,拉着文秀的手,让文秀阿姨跳舞。
文秀迟疑一下,眼睛又了算热:“震后,我一直没跳舞了。怕是——”
文燕鼓励说:“跳吧!今天你就给姐姐跳一个。”
“那我我试试吧。”文秀嘴角咧了咧,试着踢了一下腿,“我的腿真的不停使唤了,我不能跳舞了。”
海光定定地望着文秀,说给她伴奏舞曲。
文秀回头看了看海光,这张脸上有无尽的期待。她身上竟然有了力气,脚步也由沉重转为轻松,她还是跳吧,既然姐姐提议海光也期盼着,她希望自己的舞蹈能够成为一个了结,把自己与海光的关系,做一个分界,她希望这舞蹈能够成为一个新的开端,让她独自走出这个家庭无忧无挂地走进新生活。
“跳啊,文秀,勇敢些!”海光喊了一句。
文秀定定地站在地上,脚步是那么沉重,伤痕累累的身躯,感觉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可她不能不跳,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挺身,抬腿,翩翩起舞了。她像一只天鹅优美地旋转。看见海光的时候,眼光不免闪烁回避,脸颊上却泛出了红晕。文燕默默地鼓励着:“行了,你真的行了,你会把唐生设计的舞蹈演好的。”身体的轻柔使她不愿睁眼,她觉得像是梦里。
孩子们高兴地喊叫着。
文秀眼里是漆黑的夜,夜里有红色的烛光。哪里来的烛光?烛光里还有唐生的脸,唐生怎么出现了?他从哪儿来,又到哪去?是来看望她的还是来接她的?他身上还裹夹着一层蓝色的光环。在强光的刺激下,唐生的脸像军帽上的五角星一样闪闪发亮。“唐生!”文秀在心底呼喊着,一声泣血的呼喊,浑身的骨节都松散了,瞬间耗尽了她的全部体力。白天鹅跪下的那一瞬,文秀身体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被手疾眼快的海光扶住了。文秀有一种本能的敏锐,一把推开了海光,自己坚强地站立起来,继续把天鹅舞蹈跳完,然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文秀觉得自己跟海光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