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也黑了下来,黑暗的街道静寂而陌生。
天气依然闷热,大雨毕竟给废墟上带来些许清新,清新中有浓重的土气和更为浓重的臭气,那是由那些裸露在地面的和压在地下的尸体上面发出来的臭气,这些许的清新便也使人恶心。医院的废墟上,是一个连一个的帐篷,帐篷里面传来隐隐的鼾声。倒塌的平房的废墟之上,有许多人默默地坐着,无声无息。不睡不动。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无边的静寂。
年轻的母亲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睡梦中的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母亲的乳汁使天地重新归于静寂。母亲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明亮,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她的身旁是一具盖着白色被单的尸体,那可能是她的丈夫。几个战士在废墟上轻轻走着,象潜伏哨一样弯着腰走,没有一点声息,走不多远,他们会趴在废墟上面仔细谛听。这是部队放出的特殊哨兵,他们的任务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侦察废墟的下面是否有什么声响,是否有人活着。
黑子呆呆地坐在废墟的上面,他的旁边是何大妈,何大妈在劝他:“你回去眯一觉吧,一个人,是扒不了这废墟的。”黑子扭头朝那片废墟上看了看说:“大妈,我觉得这下面肯定有人活着,刚才我好像听见响动了。”何大妈无奈地说:“活着?都几天了海活着?”黑子倔倔地说:“她肯定活着。”他把何大妈给说愣了:“她?她是谁?”黑子说文秀啊!何大妈有些警觉地看着黑子:“你认识她?”黑子迟疑了一下说:“我认识她,爱看他跳舞,爱听她唱歌……”何大妈问:“你刚来,怎么会认识她?”黑子马上改了口:“不,我不认识她,我是听素云说的,听她一说,我好象就认识她了。”何大妈终于放松了警惕,伤感地说:“唉,一个多好的闺女。”说完就想煤井里的老头子。老头子怎么样了呢?海光和文燕下井也没消息,不会出什么危险吧?黑子不说话,又趴在废墟上倾听。他好象听到了什么动静,抬起头来,一个战士悄悄地走了过来,心不在焉地问怎么样?“你听听。”黑子指指废墟,战士趴了下去,耳朵贴着废墟,听着。
“听不见什么。”战士摇摇头。
“肯定有声音,你再听一听。”
战士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这一次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为了验证,再次把耳朵贴紧地面,倾听着。黑子和军人都感觉确实有声音,好象是金属在敲击的声音。
战士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快找人扒!”
文秀和唐生静静地听着,他们听到了上面的人说话,文秀很兴奋地搂住了唐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上面有人在说话。”
“我们要得救了。”唐生说着,又挥起手中的菜刀,去砍那些碎砖烂瓦,文秀抱住了他的胳膊。文秀怕他用尽了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敲了。唐生停了下来,她看了文秀一眼,发觉文秀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上面人们说话的声音,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是肯定是人在说话,伴随着说话的声音,是搬动东西的声音,是铁锤砸在水泥板上的声音。
“这声音,真美。”文秀自言自语地说。
“要出去了,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
“嗯,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说得真好,咱若是出去,一定要好好活一回。”
“怎么活呢?”
“这……咱……结婚?”
“这是自然的,咱不是已经结婚了么?”
“还有么……把你给我设计的那个舞蹈排出来。那真是一个再美不过的设计,当爱情受到阻隔的时候,人会多么痛苦,又会激发出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如今我有了更深的体会。”
“你会跳得更好。”
“你的设计方案和总谱呢?”
唐生说:“好像在我的衣兜里,我是想到北戴河给你的。”
“怕是也砸没了吧?”文秀问。
“没关系,我可以再写,我也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我一定会跳得好的,一定会跳得好的,唐生,我有一个想法,等我们出去,先不结婚,先把这个舞蹈排出来,让它演出去,等到上演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也是我告别舞蹈的日子,你说呢?”文秀慢慢地说。
“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若是不想告别舞蹈,我还要等着,等到你实在跳不动了,老了,我们再结婚。”唐生真诚地说。文秀静静地说:“不,我不想等,我如今明白了,人生有比舞蹈更重要的东西,只要好好活着,和你爱的人一起厮守着,早上,一起看一看初升的太阳,傍晚,一起吹一吹那从树叶草尖上刮过来的风,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就是很好的一生。”唐生幼稚劲又来了:“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跳呢,咱们马上结婚,一起告别跳舞,不是也很好么?”文秀坚定地说:“因为那是你给我设计的,是单独为我设计的,我想留一个纪念,关于我们俩的纪念,等我们老了,头发白了,坐在火炉前,翻着发黄的照片,一起回忆这一段日子。”文秀说得很深沉,好象已经到了他们老了的时候,似乎老了,头发白了,动不动了,两个人翻着旧照片,回忆旧事,也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唐生看着她一往情深的样子,没有说话,又挥动菜刀撬了起来,他一分钟也不能等了,他要出去,和他心爱的文秀一起出去,外面的阳光下,还有许多梦让他们去做。
文秀没有阻止她,仍然沉浸在一种遐想之中,眼睛因遐想而明亮,象暗夜中的星星,一闪一闪,渐渐地,光芒追随着思绪而去,飞向遥远,眼睛便显得暗淡了,逐渐淡下去,终于一闪之后,没有睁开,头一沉,撞在了地上。唐生仍在掏着,尽管他的面前全是整块的水泥板,菜刀无能为力,他还是在努力地掏,即使撬不下一块砖头,只发出一点声音,他也不停手,因为他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上面的声音,他知道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文秀……”他叫着文秀,可是没有声音。
“文秀……”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
他回过头来,看见文秀趴在碎砖堆上,象是睡着了。
“喂,你听见了吗?”他爬过来,抱起文秀,文秀仍然没有声音,他急了,使劲摇憾着文秀,嘴里不停地喊着:“文秀……文秀……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她看见唐生挂着泪珠的眼睛,凄然一笑:“我睡着了么?”
“嗯,睡得好香。”
“我的胃里,好象着了火。”
“这是饿的,渴的,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出去了,就什么都有了。”
“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快了,你听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说明离我们越来越近。”唐生见文秀醒转来,心里明朗了许多。唐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很猛烈的余震发生了,整个废墟的下面剧烈地震颤起来,四周的水泥板吱吱嘎嘎地错位,扭曲,滑落,上面的水泥板大块大块地塌落下来,他们刚刚掏出来的一段通道被堵塞了,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也被堵塞了,在剧烈的摇晃中,唐生紧紧把文秀抱住,几块大水泥板砸下来,砸在唐生的双腿上,唐生哎呦一声,文秀也觉得后背接近颈椎的部位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但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一种巨大的麻木,这种麻木由脊椎迅速扩展到全身,扩展到指尖,反倒使她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她发觉唐生的脸色异常,惊恐地喊着:“唐生,你怎么了?”他们的空间太狭小了,身子几乎不能动,唐生的双腿被水泥板牢牢压住,文秀的脊背也被水泥板抵住。
“唐生……”文秀轻轻叫着他。
“别动。”唐生说得很吃力。
“你的腿……”
“压住了,这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专在我的腿上打主意。”
唐生仍然故作轻松。文秀推开唐生,腾出两只手去推压在唐生腿上的水泥板,但是她推不动。反而累得喘不过气来。唐生说话也越来越吃力了,连抱住文秀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仍然努力把文秀揽过来:“如今空气也很宝贵,明白么?”
文秀说不出话,在唐生的怀里急促地呼吸,她的美丽的眼睛汪着泪水,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唐生,可是她说不出话。
“把心静下来,静下来,象我一样,吸气,呼气,对!”
文秀照着他的指点做着,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
“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一会儿,节约空气。嗯?”
文秀点点头,仍然泪眼汪汪地看着唐生,唐生把嘴唇凑到文秀的眼睛上,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泪水,文秀仰起脸,任他舔着,她的泪水因之更多。如果她的泪水能够给唐生解一下渴,她情愿这样永远流下去。她知道他太渴了,因为她也渴,渴得说不出的难受。唐生的舌头在文秀的脸上蠕动,由眼睛到嘴唇,最后,他的唇紧贴在文秀的唇上,文秀的双唇微张,唐生的舌头伸进来,探索着文秀的舌头,文秀嘴唇闭上了,她吸吮着唐生的舌头,原本因失水而变得干燥粗糙的舌头,此时却有津液浸出来,略略地有些甜,又有些咸,文秀吮吸着,忽然一惊,她明白了,唐生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她不再吮吸,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自己的舌头轻柔地舔着唐生的舌头。泪水流下来,不是一个人的泪水,是两个人的泪水,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但是谁也不敢说破,谁都想在最后的时刻给对方以最后的安慰。但是泪水不听指挥,泪水不管不顾地流下来,两个人的泪水在两个人的脸上交融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两个人的嘴角,两个人都感觉到了泪水的苦涩。
很长时间,唐生和文秀两个人都没话了。
文秀还醒着,可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被就要降临的死亡震惊了。他们都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没有烦恼,没有恐惧,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绝望,他们都想睡一觉。
“车票呢?”唐生突然问。
文秀由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车票,举到唐生的眼前。
“还惦记着它么?早作废了。”
“它不会作废的,永远也不会作废,凭着它,我们可以登上任何一列火车。”
“我懂了。”文秀点点头,没有流泪,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没有了悲伤,自然没有了眼泪。
“这一张车票是靠着车窗的,凉快。”
“嗯。那就让我坐吧。”
“为什么你要靠着车窗呢?”
“因为我是你的妻啊。”
文秀深深地点了点头:“那你就靠着车窗坐吧,我挨着你,看着你眼睛里飘过的云彩,我就悄悄地抓住你,怕你也被风吹得飘了去……后来,你真得飘走了,飘出了车窗,飘到蓝天里,象蒲公英一样,飘呀飘呀……我就在后面追,追呀,追呀,老也追不上……我就对你喊,不管你飘到哪里,不要忘记,有一个小伙在追你,追你……”
“我就说,追吧,追吧,总有一天……”
唐生笑了,笑得凄绝。
文秀也笑了,同样凄绝。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静静地坐着。他们都感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等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他们没有想到最后的时刻竟是如此平静。文秀偎在唐生的腿上,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是一片天空一样的碧蓝,她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一片碧蓝之中,身体象一朵蒲公英的花朵,在一片碧蓝中飘游,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在飘游,那么轻盈,轻盈得失去了重量,在微风的吹拂下,向着碧蓝色的深处飘去,当她看着自己消失在碧蓝色的深处时,她睡了,睡得很安祥。
唐生看着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轻轻地说“不是我狠,这里的空气实在不够我俩用了,你要活着。我的秀姐,你要活着,我还要看你跳舞呢!”
文秀攥紧了他的手,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唐生说完就不想再等下去了,忽然就两个人全部憋死的。他抓着一张车票,轻轻地对文秀说:“文秀,你要挺住,我先上车走了!走了!”文秀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极力呼喊着:“请别丢下我!你别丢下我!”却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唐生看了看车票,然后吃力地抽出自己另一只手,抓起一把土,严格说不是土,是鲜血和雨水混合而成的东西,他使劲攥成一个团子,用力捏了捏,缓缓地塞进自己的嘴里,这个时候在他周身回旋了这么多年的一股热血,突然涌到了喉头,喉咙里烫烫的,像火焰似的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烂。过了几秒种,他的肩头往上挺了一下,然后把头深深埋进旁边的浮土之中。他的身体猛烈地抽搐几下,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就松弛下去,人也就一动不动了。一张车票却还在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攥着。
文秀看见唐生这个动作了,可是她既不能说话,也没有能力抬手阻拦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做。呼吸着留下的一口空气。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顽固地、大声地、挽留着那份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是她已经抓住并且是稍纵即逝的那份幸福。
生与死在这里也失了分界。一切都很安静,好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到了。”马胖子低低说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绝处逢生的兴奋。
这里有一个向上去的立槽,不是用来溜煤的,而是供人上下的,有木头的梯子,每隔三五十个梯级有一个木头的平台。马胖子往上看看,幸好这里没有堵住。
“我在头里,你们紧跟着我,大罗,你们紧跟着上,只要上了一层平台,咱想法堵住,咱就得救了,记住,要倒退着上,你拽着小爷们儿。”
“知道了,你们先上吧。”
马胖子首先钻了上去,紧跟着是文燕,文燕长这么大上房的机会都不多,一下子让她爬上这间距很大的梯子,着实费力,可是她爬得很快,她的后面是周海光,海光不时地抓住她的脚,往上送一送。爬了十几个梯级,文燕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她的腿有些抬不动了,可是她咬着牙坚持着,她心里最明白,人在这里是弱者,女人在这里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在这种时候她只要不给大家添麻烦,就是对大家的最大的帮助了,因此她不敢有一丝疏忽,在黑暗当中摸索着一个一个的梯级,努力爬上去。
小爷们和大罗已经退到了立槽的下边,只等着文燕和海光再爬得高一些,他们就可以爬上去,他们爬得快,可以很快到达第一个平台,然后想办法把平台堵住,就可安全一时了,立槽的宽度可以限制老鼠不会跟上去很多,而这些东西只要数量少了,胆子也会变小,它们的胆子来自它们的数量。
可是“小爷们儿”头上的灯渐渐暗淡下去,灯光变得发红,灯光所及的范围变小,暗淡下去的灯光刺激了老鼠们,老鼠们有了轻微的骚动,它们又象水流一样往前流了几步。
大罗慌了,他喊着:“马胖子,快,灯,灯。”
这个时候周海光已经爬上了几级梯级,他的一只手扶着梯子,一只手托着文燕的脚:“快,快着些。”
他听到了大罗的喊声,心里一颤,手也不由的一哆嗦,文燕也听到了大罗的喊声,她的浑身也颤抖起来,越想快着往上爬,越是爬不上去。她眼看就上到了平台,可是上面有两级梯级坏了,留下了一人多高的空档,这对于马胖子来说不成问题,他两脚踩着立槽的边壁,两步就上去了,他也担心文燕上不去,站在上面的梯级上,背过身子,把小铁锹伸下来,让文燕抓住。
“马师傅,快,下面的灯。”周海光喊着。
“马师傅,快,灯……下面的灯……”文燕也喊着,声音是颤抖的。
“你别管下面,你快上来,快,抓住锹柄,两腿叉开,蹬着两边,快呀。”
马胖子在上面催促着,他的上面就是平台,海光和文燕到了平台上,他就可以下去,把灯带下去,这个时候文燕和海光堵着立槽,他想下也下不去。
“你他妈的快着呀。”马胖子急得出了脏字。
周海光也在下边焦急地托着文燕的一只脚。
文燕抓住了小铁锹的柄,一只脚周海光托着,另一只脚却找不到立槽的边壁,整个身子便悬了空。
“海光,我上不去。我上不去。”文燕惊恐地叫着。
“文燕,别慌,要沉着,别慌”周海光也急得浑身冒出了汗,可是他使不上劲。
“小爷们儿”头上的灯光越来越暗了。
“罗大叔,你快上去吧,这灯坚持不了多大一会儿了。”
“别慌,马胖子马上就下来了。喂,你们快着上啊。”大罗崔促着上面的人。
海光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能上去的,灯光一旦消失,老鼠便无所畏惧了,它们上得比人还要快,几个人一个也跑不了,只有等马胖子下来,用他的灯顶着,人才能一点一点地往上撤。老鼠又逼近了几步,现在小爷们儿已经可以看到最前面的老鼠的面貌,那是数十只其大无比的老鼠,有的比他逮住的那一只还大,通身雪白,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紧盯着他。有几只老鼠站立起来,后腿和尾巴拄着地,两只前爪放在胸前,好象在做嗜血前的热身。他不敢退,再退就过了立槽的口子,是死路一条,他仍然站在那里,浑身有些哆嗦了。
“你们要吃就吃我吧,事儿是我惹的,耗子是我吃的,你们要吃就吃我吧……没有别人的事儿,别人都没吃耗子。”
“小爷们儿”哭着,声音颤巍巍地对老鼠们说着,好象老鼠能听得懂他的语言。
“马胖子,你他妈的快下来,这灯眼看就灭了。”大罗也急了,朝着上面大喊。
“快呀,快。”马胖子催促着文燕。
文燕在紧急的催促下越发慌了,一只脚就是够不着边壁,身子仍然在空中悬着。
“你们让我下去吧,让我去喂老鼠。”她哭了,便哭边请求着海光和马胖子。
“这个时候你还啰嗦什么?抓紧了,别动。周记者,你使劲往上托。”
马胖子喊着,双手抓住小铁锹,要把文燕提上去。若是在平时,提上一个女人去,对于任何一个矿工也许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可是眼下他们已经在井下跋涉了六天,六天里面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他的体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若不是到了紧急的关头,他说什么也没有这种力气了,可是此时他却奇迹般地把文燕提了起来,文燕的身子一往上去,海光的手就使不上劲了,文燕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马胖子的身上。
“快,抓住梯子,抓住梯子。”马胖子喊着。
文燕的两只手都紧抓着小铁锹,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两只手上,如今让她腾出一只手去抓住梯子,她实在做不到了,当她伸出一只手去的时候,抓住铁锹的一只手便吃不住劲,一下松了。
她坠落下来。坠落的文燕把下面的海光也砸了下来。
“这是怎么弄的……”马胖子在上面大叫着,紧着往下爬。
周海光和杨文燕一前一后重新落在了地面。
周海光的身子撞在了大罗的腿上,大罗一下把他拽了起来。
“你们怎么……”
大罗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小爷们喊着“马大叔还没下来么?马大叔还没下来么?”
他也听到了周海光和杨文燕又重新落了下来。
“没……没有……”周海光回答着。
这时候小爷们儿头上的灯突地闪了一下,便只剩下火柴样的一点亮光。鼠群突然间向前涌动。
“臭耗子,我操你妈。臭耗子我操你妈呀……”
小爷们儿哭着,骂着,突然向着鼠群冲去,他在鼠群的当中跌跌绊绊地跑着,鼠群立刻转了方向,同时向他包围过去,扑到他的身上,爬到他的脸上,头上。
小爷们儿跌倒了,但仍然向着前边滚动着,滚动着的小爷们儿还在骂着:“臭耗子我……”
“小爷们儿……”
大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也向着鼠群跑了过去,没有跑出几步,他也被老鼠包裹起来,倒在地上,往前滚着。他们两个象两团肉球一样滚着,老鼠在他们的身上随着他们滚,一层一层的老鼠扑上去,他们的身子越滚越大,滚成了两个小山。几乎所有的老鼠都在追逐着他们,往他们的身上扑,把同伴挤下去,挤出一个可以下嘴的部位,在极短的时间里咬上一口。
马胖子也下来了,他和周海光、杨文燕都被这残酷的景象吓呆了,呆呆地看着。大罗和小爷们儿不动了,小山似的鼠群很快消失,他们的身体已经被吃光,只剩下两具白骨和一盏矿灯,连窑衣都被老鼠吃了。他们的骨头也很快被肢解了,没有啃到肉的老鼠对他们的骨头也有着兴趣,骨头被拖开,每一根骨头的周围都是一堆老鼠在啃啮,在鼠群中形成一个个较小的山包,一个个蠕动的山包。
但是大多数的老鼠对骨头不再感兴趣,它们又重新集结,向着周海光他们涌来。
杨文燕却勇敢起来。
她的恐惧一点也没有了,当老鼠吃人的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她害怕这种事情发生,更准确些说,是那一种难以想象的恶心使她恐惧,可是当她眼睁睁看着“小爷们儿”和大罗在一瞬间就被老鼠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骨头都没有留下,而且他们的死全因为她的恐惧与笨拙,他们是为了保护她和周海光而死的,没有他们的死就换不来马胖子到来的那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她便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了,她有的只是愤怒,对老鼠这种令人恶心的动物的愤怒,对自己的恐惧的愤怒,对残酷的大自然的愤怒,愤怒使她疯狂,她拼命地喊叫着,喊叫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周海光和马胖子也没有听清她喊叫些什么,只是觉得那一声喊叫那么尖利刺耳,如金属划破玻璃般刺耳,也许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崽子被猎人打死的母狼才会发出这种叫声。她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两只眼睛冒着血色的光芒,她的眼睛本来就滴着血,不知是摔破的还是由于极度的愤怒,有血滴由她的两个眼角滴下来,使她原本美丽温柔的脸一时呈现骇人的狰狞可怕,她大声喊叫着,向着不远处的老鼠冲过去,周海光死死地把她拽住,但是她拼命地挣脱着,她甚至甩手打了周海光一个嘴巴,她让周海光放开她,好象她冲过去不是要让老鼠吃,而是要吃掉那些令人恶心的老鼠。
对面的老鼠似乎被杨文燕的喊声吓住了,缓缓地往后退着,绿色的波浪般往后翻涌。但是退了没有几步就不退了,它们仍在等待。马胖子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文燕,两个男人终于抱住了这个疯狂的女人,可是当马胖子抱住文燕的时候,他头上的灯也转了方向,老鼠没了灯光的直接照射,又水一般流过来,流到他们的面前。
“灯,快打开你的灯。”马胖子没命地叫着。
“我哪里有灯……灯在你的头上……”周海光一边紧拽住文燕,一边喊着。
“我不能撒手,我撒手你拽不住她,你的灯,你的照相机……”
马胖子情急之中脱口喊出海光的胸前还挂着的照相机,周海光一下子被他提醒了,他迅速打开照相机,对着那些令人恶心的老鼠按动了快门。
一道强烈的白光闪现,这光强烈得让人难以置信,更让终生没见过这么强烈的光芒的鼠类胆站心惊,它们立刻乱了方寸,噼里噗噜地往巷道的深处逃窜。
那种绿色的地毯般的蔓延不见了,水一般的流动不见了,带之而起的是一种声音,一种沙石滑坡般的声音,沙石滑坡般的声音向着巷道的深处流去。周海光不住地按着快门,他追逐着逃窜的鼠群按着快门,强烈的灯光追逐着鼠群不停地闪动,周海光平生第一次不是为了拍照按动快门,他把相机做了武器,做了火把,做了高压水枪,做了捕鼠器,把满腔的愤怒都在这闪烁的灯光中投射出去,他边按着快门边咒骂着,象马胖子一样咒骂着,象小爷们儿一样咒骂着,甚至比他们骂得还要露骨直接难听。
鼠群逃窜得无影无踪了。
周海光的灯也不再亮了,电池没电了。
文燕还在狂叫着:“海光,你杀了它们。你给我杀了它们,一个也不许留下。”
她无法挣脱马胖子的怀抱,她在他的怀里挣扎扭动,边挣扎边向着周海光高喊。
周海光已经回到文燕的身边,文燕仍在叫着。
“你给我打她,你给我打她。”马胖子也快支持不住了,他的手腾不出来,他也只好用嘴喊着。
周海光也被刚才的惨剧和自己的壮举搞得摸不着头脑,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还是愤怒,他也朝着文燕大喊:“文燕,我把它们都杀了。都杀了,一个也没有留下。哈哈,一个也没有留下。”
“你说谎,你没有杀死它们,你只是把它们放跑了,你是它们的帮凶。你这个胆小的男人。”
“你说我胆小?我会胆小么?我怎么会胆小……”
周海光仍旧语无伦次地和文燕对话。
“操你妈的,你也来拾掇我……”
马胖子抽空腾出一只脚来,一脚便把周海光踹出去,周海光站立不住,往后倒着,头重重地撞在巷道的石壁上,顺着石壁出溜下去,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仍在挣扎扭动的马胖子和文燕。海光被撞得清醒了,只是头有些疼,有些沉,有些晕。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她抱住。”马胖子喊着。
周海光站起来,猛扑过去抱住了文燕,他对马胖子大叫:“你给我滚,你凭什么抱他……”
马胖子没有理他,腾出手来以后,抡起胳膊狠狠打了文燕一个嘴巴。
文燕被打愣了,醒了,不在挣扎扭动,呆呆地站着,看着抱着她的周海光,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快走,那些耗子还会来的。”
马胖子说着爬上了木梯:“我在前头,你在后头,你们若是有一个人还跟我捣乱,我杀了他。”
马胖子对周海光大声喊着。他们终于爬了上去,爬上去之后,周海光和杨文燕都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同时顺着巷道的石壁坐了下来。
马胖子吭吃吭吃地搬着煤块,把立槽彻底堵死了。他怕那些老鼠还会沿着立槽追上来。
立槽的口彻底堵死之后,马胖子也顺着石壁坐下了,坐下之后便把灯拧灭了。
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黑暗之中,海光和文燕听见马胖子在哭,低低地哭。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手坐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马胖子不哭了。
“马师傅……”杨文燕轻轻地叫。
马胖子没有回答。
“马师傅……”周海光也轻轻地叫。
马胖子仍然没有回答。
他们听到轻轻的咀嚼的声音。
周海光想,他在吃东西呢,这就是说他没有什么事。
他没有想到要吃什么东西,他已经把饥饿忘记了,但是他不敢保证文燕也不饿,他想管马胖子要一点点压缩饼干吃,但他没敢张嘴。
“走吧。”过了没有多大一会儿,马胖子说了话,他的手伸了过来,周海光拉住他的手,他们三人拉着手走着,马胖子走在前边,一只手拽着电缆,一只手拽着周海光,海光一只手拉着他的手,一只手拉着文燕,他们贴着石壁走。马胖子没有开灯。
“到了。”马胖子轻轻说了一句。他松开了海光的手,拧亮了头上的灯。
这里是一个极其狭窄的通道,平时也只能一个人爬着过去。通道的上方做着金属的支架,支架已经被地震震得弯了下来,距离地面只几寸的高度。马胖子端详着这通道,一言不发。“马师傅,能挖过去么?”海光轻声地问。
“从下面是过不去了,这支架的上头可以过去,可这都是矸子,硬着呢。”马胖子蹲着用手撬一撬支架上方的矸子石。
“我来挖,你先歇一歇。”周海光说着也蹲了下来。
“你?不添乱我就知足了。”马胖子没有回头,仍就端详着那些矸子石。
“马师傅,在这种时候,您就别客气了,咱们换着挖。”杨文燕也蹲下来说。
“你看我是那客气的人么?”马胖子冷冷地说。
“这要技术。”马胖子又补了一句。
海光和文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您看我们能干什么,您就吩咐,我们听您的。”杨文燕说。
“你在后面待着,周记者你在我的后头,我挖出来的矸子递给你,你扔一边去就行了。”马胖子说完,把灯灭了,他在黑暗中凭着触觉用小铁锹一点一点地挖着支架上方的矸子石。马胖子在前边一寸一寸地掏,小铁锹在这里的用场极小,大多数时间他是用手,用手去触摸每一块坚硬的矸子石,用手去寻找每一个微小的缝隙,然后再用小铁锹去挖,手就是他的眼睛,他用手看。
渐渐地他的身体钻入了通道之中,这就是说他的挖掘是成功的,海光在他的后面摸索着把他身后的矸子石一块一块地运出来。
进展是缓慢的,幸亏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他们没有了时间的参数,他们觉察不到时间的流动,因而也就没有了因缓慢而来的急躁。有过几次小的余震发生,小的余震在他们反而成为福音,因为余震把堵住通道的矸子石震得松了些,更便于他们挖掘。
他们不怕余震。实际上小的余震他们是感觉不到的,凡是他们感觉到的余震都是较大的余震,地面上感觉较大的余震在这里便成了小震,这里毕竟是一千米的地下。
文燕也和海光一起往外运着矸子石,但是海光不让她干,马胖子也不让她干,随着马胖子的身体越来越深地钻入通道,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微弱的声音却仍然很有威慑力,他不让文燕干,他说要节省体力,文燕便不敢再干了,她怕万一自己出了一点问题,会给这两个男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做为一个医生,她虽然不知道已经在井下度过了多长时间,但是她知道人体在不吃东西的状态下能维持多长时间,她也知道目前节省体力的重要。可是她担心海光的身体是否顶得住,她想海光是应该吃些东西的,可只有马胖子那里也许还有一点压缩饼干,他不给吃,她也绝不会去要,马胖子付出的体力更大,他比别人更需要吃东西,他不给别人东西吃是对的。
这一段时间以来,文燕和海光对马胖子的印象都有了转变,觉得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可是他们没有交流过。马胖子由通道里爬了出来,在黑暗中喘息着,喘息了一会儿,他又咀嚼起来,嚼得很响,他的咀嚼声使文燕和海光都有了强烈的吃些什么的欲望,可他们无物可吃,只好在黑暗中手拉着手,默默地坐着,他们甚至不敢问对方是否想吃些什么,他们都知道这样一问只能使对方更形饥饿,他们都想马胖子也许会发善心,匀给他们一点压缩饼干,他们知道他那里也不会很多,可是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点点,一粒米那样大的一点点,也是求之不得的。然而马胖子不说话,仍然独自咀嚼着,嚼得很慢,很仔细,象一头牛在反刍。
“你们也饿了吧?”马胖子终于说了话。
“不,不饿。”
“马师傅您吃吧,您要劳动呢。”他们两个人急忙说着。
“到底是知识分子,在这种时候还没忘了谦让呢。”
马胖子的话不知是赞扬还是讽刺。海光和文燕谁也没说话。
“你们要是饿了,可以吃些东西。”
马胖子又说话了。
“可有什么东西吃么?”海光有些兴奋地问,他想文燕本来吃得就少,如今只怕支持不住了。
“把窑衣里的棉花揪出来,可以吃的。”马胖子说完,便不再说话,仍然很响地咀嚼着。
周海光经马胖子的提醒,由窑衣里揪出了棉花,放在嘴里咀嚼着,嚼着嚼着嘴里便有了津液,不知嚼了有多久,他到底把棉花咽下去了。他一拉文燕的手:“燕,是可以吃呢,你也吃一点吧。”文燕没有说话,有一点眼泪流下来,她生性爱清洁,她知道身上的窑衣是经过了那些让人想起来就恶心的老鼠啃啮过的,不但可能留有病毒,想一想那些嗜血的场面她也无法把这种棉花咽下去,可是她也实在太饿,她更知道保存体力的重要,饥饿到底比恶心更能征服人的意志,求生的意志也比恶心和饥饿更强大些,文燕无言地由自己的窑衣里面撕出一点棉花,放进嘴里,嚼起来。
“你在想什么?”海光边嚼着棉花边问。
“没想什么。你呢?”文燕问。
海光笑了笑说:“我想起了棉花糖,当初发明棉花糖的人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一定吃过棉花。”
海光的话使文燕也想起了棉花糖。那是用白糖加热甩出丝来,雪白的丝,丝丝络络地缠在一根冰棍筷子上面,缠成一团,和棉花一个样子,走在马路上,边走边吃,那些丝丝络络放进嘴里便柔柔地化了,化成一点淡淡的糖汁,清爽得很。过了一会儿,海光依然恍惚,说他在黑暗中看见了文燕的眼睛,有一百只眼睛。文燕静静地看着他说:“这就对了,人在恋爱的时候要长一百只眼睛,可是结婚以后只有一双眼睛就够了!”
何大妈、黑子和战士们一起,眼看着整个废墟在剧烈的震撼中跳跃,颠簸,晃动,废墟上面大量的水泥板滚动滑落,迅速把他们刚刚扒出的一个大坑填得严严实实。
马路对面,一个青年站在一个齐腰深的坑里,往外递着自家的东西,他的哥哥在坑的外面接着。在突然到来的震动中,坑的周围用石灰和煤焦打就的屋顶的碎块向他滑来,青年来不及跳出坑来,他拼命地用双手抵住一块,但是无济于事,其余的几块仍然向他滑动,把他卡在当中,他哎呦一声惨叫,喷出一大口血,头立刻低了下去。他的哥哥惨叫着:“我的兄弟……”
废墟的上面仍然是一片喧嚣,战士们仍然在忙着扒那废墟,何大妈匆匆走来。
“怎么样?”何大妈问。
“不怎么样,前功尽弃。”一个战士说。
“他娘的要是有吊车就好了。”黑子说。
“谁说不是呢,可吊车怎么还不来呢?”
“这么大一座城市,得多少台吊车呢,一时半会儿怕是分不到我们这儿。”战士们纷纷议论着。
何大妈趴在地上,喊着:“文秀……文秀……”喊几句,她便趴在地上听,最后她不得不失望地摇摇头。战士们嗨呦嗨呦地又去撬那些水泥板。
何大妈摇摇头走了。
何大妈去了她的家,她的家就在马路的对面,老房子的原址上,盖了一溜简易房,凡是活下来的人们都集中住在这里,吃也是一起吃,各个工厂都开始了恢复生产的准备,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合作扒各家的东西。何大妈进了简易房,简易房里搭着大通铺,铺上有人还在睡觉。何大妈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她自己提上一小塑料桶绿豆汤顺着复兴路往北走去。何大妈要自己去找吊车,她知道大部分支援的车辆人员都是由路北区进唐山市,路北区肯定比路南区的机会多。
大街上还是那么拥挤,但是已经有了明显的秩序,马路两旁的死尸和伤员已经大部分不见了,有也是新由废墟的下面扒出来的,如今多的是各种车辆。她走了没有多远,就看见一长溜崭新的吊车正在往这里开来,由于车辆拥挤,车开得很慢。何大妈迎了上去,笑了笑说:“同志啊,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呀,来,喝绿豆汤。”
何大妈登上头一辆车的脚踏板,把绿豆汤递进驾驶室。司机的旁边坐着一位领导模样的干部,不好意思地推让着:“大娘,谢谢你,我们不喝,我们还有任务。”何大妈竟然拽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非常热情地让司机们把汤喝了,感动了司机,把吊车给这边临时拉来了。看见吊车来了,黑子和战士们马上把钢丝绳往水泥板上捆着。有了吊车,速度加快了许多,扒出来的箱笼衣物在废墟旁堆起了高高的一堆,可是眼看就扒到了底,仍然没有文秀和唐生。
黑子在废墟上到处摸着,扒着,就是没有人的影子。黑子继续迈着大步左右丈量着,他也有些把不准是不是在这里。废墟的下面,唐生与文秀静静地躺着。废墟的一角受到震动,有不少细细的沙土由缝隙间流下来,沙土之后是一缕强烈的阳光。一只黑色的蚂蚁在阳光中爬进废墟,探头探脑一阵之后,它爬到文秀的身上,由身上爬到脸上,由脸上爬到她的睫毛上。文秀的睫毛动了一下,蚂蚁急急地爬走了。好像有了声音和缝隙,里面的空气舒缓一些了,文秀睁开了眼睛,她醒了,强烈的阳光使她陌生,她躲避,在躲避中寻找,寻找唐生。
“唐生……”她轻轻地叫着。
没有回声。
“唐生”她又叫着,还是没有声音。
她转过头来,发现了躺在她身边的唐生。她推了他一下:“唐生……”
唐生一动没动。
她费力地扳过唐生的脸,:“唐生,你看,阳光,是阳光,阳光真亮。”
仍然没有声音,唐生的脸是僵硬的,僵硬的脸上满是沙土。
文秀惊呆了,她轻轻擦拭着唐生的脸:“唐生,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你……”
唐生仍旧不说话。
文秀听到了上面的人在说话,声音离得这样近,好象就在她的头顶上,那是何大妈,是何大妈在说话,她张开嘴,使劲地喊着何大妈。但是她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她自己以为声音很大,实际上已经喊不出任何声音了。她看见唐生的嘴里塞满了带血的沙土。
黑子发现了那位战士无意间用撬棍捅开的缺口,他用手掏了掏,竟然越来越大,他趴在洞口往里看,看见了文秀:“有人。”他大喊了一声,战士们和何大妈全都跳了起来。
“快,行动,不许用工具,要用手,用手。”小刘排长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
“文秀,是你么?是你么?我是何大妈呀……”何大妈坐在地上喊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大妈,您别哭了,快去叫医疗队吧。”
黑子把何大妈提醒了,她朝着医疗队跑去。
战士们用手撬起了最后两块盖板,他们发现了并排躺着的文秀和唐生,文秀竟然自己站了起来。黑子看到几乎是赤裸的全身是血迹和划痕的文秀,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战士们也被这位自己站起来的姑娘惊得呆了,可是浓烈的阳光象烈酒一样使文秀难以承受,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何大妈也领着医疗队的医生们抬着担架跑了过来。
“文秀,是我文秀,我的苦命的孩子……”何大妈一见到文秀就哭了。
“别慌,这是正常现象,先把她的眼睛蒙上。”一个医生说。
几个护士把文秀的眼睛蒙上,马上扎上了输液的针头,战士们抬着文秀向着医疗队飞跑。黑子想上去帮着抬文秀,可是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
人们又把唐生抬了出来。医生翻翻唐生的眼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大夫,不能吧,向书记就这一根独苗啊……”何大妈的声音哽咽着。
“没办法了……”医生站了起来,战士们把唐生也放上担架,抬向医疗队。
帐篷的外面,何大妈为唐生擦拭着身体,她边擦边掉着眼泪:“苦命的孩子,我那亮儿走的时候,我都没给他擦擦身子啊,也没法擦了,只剩了半截,你比他还算好的,你落了一个囫囵尸首哇……”
黑子和何大妈为唐生穿上一身崭新的衣服,是部队战士拿来的军装。
向国华和几个干部一起走来。看到他,何大妈和黑子都站了起来,黑子一扭身便躲了,他知道这个老爷子是可以随时下令把他逮捕或者枪毙的,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黑子还是怕他。向国华很平静地走到唐生跟前,唐生穿着崭新的军装躺在担架上,五官都有些扭曲,显出临死前的痛苦。
向国华蹲了下来,为唐生正了正军帽,然后,拉住他的手,半晌没说话。
“大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憋在心里,不是好事。”
向国华冲何大妈摇摇头。
“要是早扒出一天,他就不会死吧?”向国华轻轻地问。
“不会。”医疗队的领导轻轻地说。
“哎,要是早一天找到吊车,他也就活出来了。”何大妈摇着头。
向国华看了儿子一眼,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儿啊,原谅爸爸吧……别,你别原谅,爸爸对不起你,见到你妈,就说……”他没有说下去,强忍着溢出来的泪水,站了起来。
“向书记,我弄辆车,拉到外县的火葬场火化了吧。”一个干部说。
在震后的唐山,死者大多被亲人草草埋葬了,埋得很浅,后来统一掩埋尸首,解放军还要组织专门队伍把这些匆匆埋葬的尸首扒出来,重新埋葬,怕得是传播疾病,污染水源。因此绝大多数死去的唐山人是无法找到他们的埋葬地点的,也因此唐山周围受灾较轻的几个县,通电以后火葬场便能运转,能够火葬便成为死去的唐山人的最高待遇了,没有相当的关系是进不了火葬场的。向国华身体颤了颤,摇摇头:“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又什么特殊的,他是唐山人,就让他和唐山人埋在一起吧。”向国华挥了挥手,让人们都躲开,他要陪儿子多坐一会。
何大妈等人躲开了,远远地瞧着。
过了很长时间,向国华坐不住了,艰难地站立起来,沉重地朝何大妈招了招手:“何大妈,文秀在哪儿?”
“我领您去吧。”何大妈陪着向国华走进文秀的帐篷。
向国华走进来的时候,文秀已经苏醒,脸色已经有苍白转为灰暗,她眼前一片迷雾,但是对于在黑暗中煎熬的人来说,第一个清晨降临得如此动人。她嘴里喃喃着:“我要见唐生,我要见唐生!”医生竭力摁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喊乱动。文秀不能再哭出眼泪来了,如果不及时补充液体,甚至身体里的仅剩的一点血也耗没了。她眼前总是唐生往嘴里塞土的画面,这种奇特的举动使她永远难忘,使她对这个比她小一点的男孩的敬意和爱,这种爱如今有了质的飞跃,有了新的内容。她不只一边地想,如果唐生不这样,两个人会不会都能活呢?没有唐生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看见向书记走进起来,向国华紧走几步,按住了她,有人给他搬来一张凳子,他在文秀的床边坐下了。文秀插着输液管子的手伸出来,向国华握住了她的手。
“靳伯伯……”
“孩子……”
“您看到唐生了么?他怎么样?”
“他死了。”
向国华缓慢地说出这三个字,不敢看文秀,垂下了眼睑。
两行泪水顺着文秀的脸颊流下来。
“孩子,我知道你们的感情,他死了,不能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眼下,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靳伯伯,他在下面压着,还惦记着你们,想快些出去把你们扒出来。”
向国华没有说话,为她理一理输液的管子。
“本来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
“孩子。别说了,都怪我,我对不住你们,现在让我说什么也说不出了。”
“不,我不怪伯伯,我只是有一个请求。”
“有什么话,就说吧。”
“能让我叫您一声爸爸么?替唐生叫……也是我……”文秀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向国华点点头。
“爸爸……”文秀哇地一声,哭了。
向国华紧攥着她的手,无语。他站了起来:“好孩子,不管唐生在不在,你都是我的孩子,现在,你要先养好病,我还有工作,不能陪你,我会常来看你,我相信这里的同志们会好生地待你。”
他拍拍文秀的手,走了,步子有些踉跄,带翻了凳子,他没有回头。
“爸爸……”文秀哭着喊了他一声,他回转头,看了一眼文秀,又走出去了。
何大妈拍拍文秀:“孩子,要挺住啊,唐山死得人多了,你亮子哥,也死了……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何大妈说完也出去了。
唐生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向国华、何大妈等人守着他,他们等着文秀来见唐生最后一面。
“待会儿文秀来的时候,不许多耽搁,让她看一眼,就抬走。”何大妈焦急地说。几个医生护士点着头。文秀让人搀了出来,她的身旁还有护士为她举着输液的瓶子。
谁也没想到文秀竟是如平静,平静得出人意料。
她缓缓来到唐生的身边,蹲下了,仔细地看着唐生的脸,脸上有一丝毛巾留下的丝络,她轻轻地摘下来,扔了。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唐生的脸,抚摸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唐生死亡之前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五官都在她的抚摸下逐渐舒展开来,变得安祥而纯净,他的嘴唇上方的浅淡的茸毛历历可见,那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的嘴唇。他的两只眼睛微微睁着,遥望着天空,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色,蓝色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移追逐。
文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蓝色的天空,然后又俯下身子,看着唐生的眼睛,好象猜出了他心里的秘密,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跪了下去,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吻在唐生的额头上,当她的唇离开唐生的额头时,唐生的嘴唇绽开一丝微笑,这笑容一出现便凝固,凝成一个永远的笑,对着碧蓝的天空。
文秀抬起头来,看着向国华。
“爸爸,您知道么?死,是蓝色的,那蓝色的里面很安静,很深远,那里边没有干部,也没有演员,连灵魂也没有,灵魂也融化在那蓝色里边了……”
文秀说着又露出一丝微笑,象一个孩子,看着向国华。一会儿,她俯下身去,低低地对唐生说:“我的好丈夫,我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让我们上车吧,你的秀儿……来了……”
她突然拔掉了输液的管子,躺在唐生的身边,胳膊挎着他的胳膊:“爸爸,你若当真把我当您的孩子,就把我们埋在一起吧。”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有过去的美好,两人好像跟过去一样甜蜜,像过去一样快活。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们都为文秀的莫名其妙的语言和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如木鸡一样呆立。
向国华狠命地一挥手,转过了头去。几个护士硬把文秀由担架上弄下来,四个解放军战士抬起了担架。
文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要把我们分开,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她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向着担架猛扑过去。
几个战士抬着担架小跑起来。
文秀忽然看见了唐生的手上还紧紧地攥着那张火车票,试图拿下来,可他揪了几次都没能拿下来,唐生的尸体已经僵硬,车票几乎与他的手掌长在了一起。文秀说:“唐生,把车票给我吧!”唐生还是没有松动,向国华已经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脸扭向一边,使劲挥了挥手,解放军战士把唐生抬到了担架上,文秀疯狂地猛扑过去,紧紧地抓那张车票,在最后的时刻车票把抓下了一半,文秀紧紧地攥着那半张火车票昏迷过去了。
几个护士把她抬进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