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的第三天。唐山还是那样闷热,昨天的那一场乌云和雷声,并没有给这座倒霉的城市带来一场暴雨,太阳在一层浓厚的水气当中缓缓上升,闷热的水气笼罩着唐山,废墟上,男人们仍然光着脊梁,汗流浃背地扒着人,一切在他们的眼前腐烂,有很多的东西在快速腐烂。
解放军十万大军开进唐山,绿色的军车在唐山市狭小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在一片废墟的当中缓缓行驶,唐山的街道就更显狭小。战士们等不得军车的缓慢速度,他们跳下车来,跑步前进,他们经过了长途跋涉,来不及安营扎寨,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奔向了指定救灾地点。局面仍然是混乱的,但混乱当中已经显出某种秩序。马路当中那位穿着短裤的交通警已经下岗,代替他的是戴着红色臂章的解放军战士,手执两面红绿小旗,口衔哨子,在指挥交通。狭小的街道上出现了三、五一排的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地巡逻。随着十万大军进入唐山的是医疗队,解放军陆海空三军的医疗队,全国各个省市自治区的医疗队,河北省各个地区的医疗队,一共二百多个医疗队,一万余名医务人员,网一样在唐山市的废墟上撒开,废墟上便出现许多用粉笔写的牌子,上面是各个医疗队的名称,一个牌子便是一个小型的医院,一面汪洋大海当中的方舟。
文燕的医院也来了一支上海的医疗队,医疗队 迅速在废墟上搭起了五颜六色的帐篷,五颜六色的帐篷如彩色的花朵,在充溢着死亡的废墟上绽开了生命的色彩。
小妹和其他的伤员一样住进了彩色的帐篷,可是她却越发地不听话,越不让她哭,她越是哭,她要找妈妈。她看不见东西,可她听得到声音,她听出熟悉的声音都没有了,换来的是她听不懂的声音,陌生的声音,虽然这些陌生的声音对她百般地劝哄,她仍是哭,她要找妈妈,尽管这些陌生的声音不知道谁是她的妈妈,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她的妈妈。医院的医护人员在上海的医疗队到来之后,都暂时下了班,他们太累了,过于繁重的工作使他们本身都成了病号,他们需要休息,而且,他们也有家,家中也有亲人,他们需要去家中看一眼。也许他们的亲人还在废墟的下面埋着,等待他们的不是休息,而是更繁重的抢救。因而小妹就听不到熟悉的声音了,因而当她听到帐篷的外面响起何大妈的声音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便哭边喊:“何奶奶,你快来呀。”她喊得撕心裂肺。
何大妈正是来看小妹的。她知道外地的医疗队来了,怕小妹受了委屈,因为素云一天没有下落了,也不知她去了哪儿,素云不在,她就对小妹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何大妈走进帐篷,小妹一下就把她搂住了,搂住就嚎啕大哭,她非要何奶奶带着她去找妈妈。对于这样的请求,何大妈无法拒绝,可是她不知道去哪里找素云,若是知道,她早去找了,用不到小妹这么哭。小妹说妈妈一定在派出所里,妈妈在派出所里忙工作,妈妈一忙工作就顾不上小妹了。小妹对这一点是有着深深的体会的。何大妈一想也对,素云没准是在派出所里。她便和医疗队的医生说了,领着小妹出了医院。
派出所也就是一堆废墟,哪里还有机关的影子,连个人都没有。幸好没有一会儿,派出所的所长就来了,风尘仆仆的,象是刚出门回来。何大妈向他打听素云,所长听说是素云的女儿来找他,没有回答何大妈的话,先把小妹抱了起来,掉了几滴眼泪,他也有这么大一个女儿,砸死了。
他把小妹放在一棵树的下面,让他先玩一会儿,把何大妈拉到了一边。他告诉何大妈,他们昨天也发现素云失踪了,到处找,也没找见,后来有人回忆说,开会那会儿,素云曾说有一个人很象地震前逮进去的那个黑子,会不会是黑子果真回来了,素云去追他了?若当真是这么回事,那个人心狠手辣,素云怕是凶多吉少。
所长为了落实这个事情,特意跑了一趟看守所,看守所已经转移到外县了,他跑到外县,看守所的同志们说黑子确实是在地震中砸死了。所长便又回来了,此行唯一的收获是,外县看守所的同志给了他一身警装,他又重新着了装,这样坏人见了也害怕些。他说他们还会尽量去找素云,他拜托何大妈好生照看小妹,他们目前实在没有力量照看她。何大妈让他放心,就走了。
何大妈知道事情严重了,在这么一种情况下素云没有十分特殊的情况是不会不回来的。可她不敢和小妹说,只说这里没有妈妈。小妹很执拗,她说这里没有,妈妈一定是在家里呢,妈妈可能是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在家里扒东西呢。素云自打丈夫去世,日子过得难些,过日子很仔细,针头线脑的都舍不得扔,这小妹知道,何大妈也知道,可是何大妈就是由她家来的,若是素云在那里何大妈会不知道么?可她拗不过小妹,心想权当领着这孩子散散心吧,她们又回到那一堆废墟上。
废墟已经多少变了些样子,解放军进驻了一个连,银行的前面加了双岗,家属楼的废墟上,已经由解放军的战士接替了何大妈手下的那些汉子们。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在废墟上扒着,可是速度也不比那些汉子们快多少。因为这些战士接到命令就赶来了,没有带任何工具,连一把小铁锹都没有,他们是靠双手去对付那些坚硬的水泥预制板,对付那些虬曲的钢筋,他们要靠双手把废墟翻一个过儿,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的双手就淌下了鲜血,他们的军装也让汗水湿透了,他们便脱了军装,仅穿着短裤在废墟上干着,他们马上便和唐山的汉子们差不多了,不同的是,他们好多人边扒边流着泪,他们没见过这样惨的景况,比一场大战之后的景况还惨得多。
可是废墟上没有妈妈。小妹 在废墟上面摸索着,她相信妈妈就在这里。何大妈扒出了素云家的一只箱子,箱子没有损坏,里面的东西完整无损,她让小妹摸这只箱子,告诉她这是她家的,何奶奶为她保存着,告诉她妈妈不会在这里扒东西的。
小妹不哭了,她终于相信了妈妈没在这里,可是她问何奶奶,文秀小姨是不是还在这里面压着,何奶奶说是的,解放军正在扒他们。小妹问她是否还活着,何奶奶说她们肯定活着,小妹便在废墟上面喊“文秀小姨,你听见我叫你么?”小妹不断地喊着妈妈,她哪里知道妈妈正跟黑子压在一起呢?
素云仍在往外扒着砖石,扒出来的东西递给黑子,黑子扔到身后去。出口堵得很厚实,好象一辈子也难以掏通了。“警察大姐,歇歇吧,我看这里是掏不通了。”黑子阴阳怪气地说着话,素云不理他,继续往他的手里递着东西。“你想当英雄?由地洞里逮出一个抢劫犯去?哪里有那事啊,你如今就和抢劫犯成了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俩人象一公一母两只耗子似地打洞,想出去,可最后呢,谁也没出去,都饿死在地洞里了,俩人死在一块儿了。过多少年之后,人们挖出两具骨殖来,人们就猜了,这一男一女到金库干什么来了?”素云仍就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素云骂了黑子一句,黑子便感觉好受一些,在这黑洞洞的地下室里压着,他盼着有一个人和他说说话,他最难忍受的是孤独,最怕的是死,若是这两种东西加在一起来折磨他,他就更难忍受。更何况长这么大他几乎没有和一个女人单独地待过,说过话儿。素云生得又是这么好看,虽说比他大了些,可更多些成熟的美,就象熟透的果子。当然她是警察,她没有一般成熟女人的妩媚,更多男性的刚烈,恰恰这种刚烈又很和黑子的胃口,于是黑子便消了很多敌意,有了一些亲近,当然,还因为刚才素云把他扒了出来,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啊。
“淡如水也是话,也比没话强。人们猜什么呢?搞对象?值夜班?反正是以为这俩人挺好,绝对想不到一个是警察一个是犯人。”
素云仍就不言语,她心里清楚她目前的处境,只要这个黑子一翻脸,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刚才为什么要把他救出来呢?当然,不把他扒出来,就无法打开出口,打不开出口,就谁也别想出去,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么?素云不敢想,也想不清楚。她只有沉默,她倒是盼望黑子良心发现,能够帮自己一把,因为她已经很累了,靠她一人的力量是实在难以出去的,如果她出不去,小妹可就业障了,想起小妹,她的心里就发紧,手上也不由的加紧,累就暂时忘了。黑子发觉素云递过来的砖头有些异常,他仔细看了一下,是血,砖头的上面有越来越多的血迹。黑子一把拽住素云的手。“你要干什么?”素云一惊,要把手抽回去,可是没有抽回来。素云手上的指甲已经全部脱落了,手指手掌也磨得血肉模糊,在黑子的手中,素云血肉模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你出来。”
黑子放下了素云的手。
“干什么?”
“我进去,我来干。”
素云没有说话,默默地退出来,黑子顶了上去,接着素云掏过的地方掏起来。素云要接过黑子掏出来的砖头,黑子却说:“不用你。”
他把掏出来的砖头远远地甩到地下室的深处。砖头咕咕噜噜地在地面跳跃,响声沉闷。
素云便靠在墙壁上喘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道干了多久,黑子忽然哎呦一声,便不在言语。
“怎么了?”素云问,她睁开眼,看着黑子,她很后悔在这个时候睡过去,万一发生意外该如何呢?她暗自责备自己太没有警惕性了。
“这……这是件啥东西,真他妈的疼。”黑子抱着腿,嘴里不住地抽冷气。素云走了过去,原来是一截钢筋裸露出来,把黑子的小腿肚子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肉都翻出来,血哗哗地流下来。素云没有犹豫,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撕成几条,为他包扎起来。黑子温驯地等着素云给她包扎,包扎完了,他连声谢谢都没说,就一头扑过去,扑向那半截钢筋,他双手攥住它,弯,扭,把它压倒,又把它弄直,他的嘴里嗨嗨地出着声儿,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两只胳膊上,好象把全部的怒气也发在了这半截钢筋上面。他终于把它折断了,他拿着折断的半截钢筋,朝着素云嘿嘿一笑,然后用它做工具,撬着那些砖头瓦块,速度明显快多了。素云也用血肉模糊的手往金库的深处扔着砖头,要不这些东西会把通道堵塞。“警察大姐,你说咱这洞是往哪里掏啊?”黑子干着活儿嘴也不闲着。
黑子把半截钢筋扔 到了金库的深处,金库的深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回过身来,双手抱膝,看着素云,那意思好象是说,我看你怎么办。“要死咱一块儿死,反正你是警察,我是小偷,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值。”半晌,黑子才恨恨地说。“你根本不是一个男的。”素云也是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才不是男的呢。”
“对呀,我本来就不是男的。”
“那我……也不是女的。”
“半晌,就这句话明白,你本来就不配做女的,你比女的差远了,别说是个男的,我替你上火。”
“啥意思?”
“男人在死亡面前应该勇敢,尤其和女人一起面对死亡,男人应该是顶梁柱,是补天石,应该把生与死一个肩膀担起来,不能嘀嘀咕咕,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缩头缩脑,那不是男人,从根本上说连个人都是,是鼠目寸光的耗子。”
“啊,我在这里干着活儿,你在那里骂我,我是冤大头?”
黑子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起身走过去又把那半截钢筋拣回来,他手里拿着那半截钢筋看着素云。
“你给我个准话儿,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你能放我一马不?”
“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为啥?”
“答应,就等于怕了你,我没你那么熊。”
“你可知道,就用这半截钢筋,我就可以整死你。”
“不用这半截钢筋,你也可以整死我,可我不怕。”
黑子呆呆地看着素云,不说话。一会儿,又蜷着身子爬过去,掏起那砖石来。
“你怎么又干上了?”素云不依不饶。
“你这人不错,没胡弄我。换了别人,在这个时候不定怎么胡弄我呢,立功啊,减刑啊,妈的一出去就不是他了。你没这样。我就怪得慌,你怎么就不怕死呢?说不怕死吧,又有点不对,你比我急着要出去,活着出去。”
“因为我有人要惦记,你没有。”
“你惦记谁?”
“我的女儿。”
黑子不说话了,狠命地撬着,挖着。当他撬下一块砖头的时候,突然一缕阳光透了进来,阳光那样强烈,晃得他们都睁不开眼睛,以至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们都躲避着那一缕阳光。
“阳光。”黑子首先发出了一句惊呼。
“阳光。”素云也发出一声惊呼。朝着阳光扑了过去。
“我们得救了。”两个人同时欢呼着,对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眼里都带了泪花儿。
黑子忽然用一块砖头把那个洞眼堵上,他们的周围又是一片黑暗。
“阳光为啥没了?”素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我堵上了。”
“为啥?”
“我再问你一回,是不是一上去你就把我送进监狱?”
“我肯定会那么做。”
“你凭啥把我送进监狱?我没杀人,我是抢了银行,我强奸了一个女人,可他娘的不够死刑啊。”
“直到现在你还这么说话么?你说得倒轻巧,就算你抢银行不算,你想过没想过那个让你糟蹋了的姑娘?那个姑娘要死,要去卧轨,幸亏她的未婚夫救了她,她的未婚夫不嫌弃她,要和她结婚,可是如今她们也被压在了废墟的下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如果她死了,是你让她死得屈辱,如果她活着,是你让她活得心痛,你还没有罪么?你让一个姑娘的灵魂死活都不得安生,你还没有罪?就这,也够把你枪毙几次的了。”素云说得义正辞严,说得黑子低下了头,半晌,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了可怜相。黑子缓缓地说:“监狱知道我死了,他们不会惩罚我。只要让我活着,我会好好作人。”素云静静地看着他:“可我知道你还活着。”
“所以你不答应我,咱俩谁也别想出去。”黑子 一转身,背对着那充满生的希望的洞口,他的背把那洞口堵死了。黑子看着语塞的素云,有一丝笑意浮上来:“大姐,刚才你是吓唬我呢是不?”
素云摇摇头。
黑子竟然有了倾诉什么的欲望:“我知道我犯了罪,我知道我得死,我已是判了死刑的人的了。可如今我想活,我想活着出去,我也不想发财了,我啥也不想,我只想活着,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活,大姐,你说,经过了这么一场大地震没死,啥罪也顶了吧?”黑子象是在作买卖,和素云讲着价钱。素云听着他说话心里也是一凛,她知道此时此刻黑子的话是真实的,他也许只想活着出去,他也许当真不想再做那些罪恶的事情,可是她不能答应他,她知道不答应他可能会出现想不到的危险,但素云历来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这个罪犯达成某种妥协。当然,她可以鼓励他立功,比如救了一个警察等等,可是他实在罪不可赦,以前的罪不算,单这趁乱越狱,抢劫金库,就又够枪毙一次的了。也许整个唐山压在废墟下面的人,往外掏着,扒着,都是为了走出死亡,唯独他,是在走向死亡,由死亡走向死亡,她不知不觉有些可怜他,可是她知道这种可怜是要不得的,尽管只是那么一闪念,也绝对要不得,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不能失了一个人民警察的原则性。素云说:“我不能答应你,不答应你,我们就不能合作么?刚才我们不是合作得很好么?”黑子的眼圈是黑色的,他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看不见一点亮儿,刚才不知道能不能爬出去,现在亮光儿就在眼前了,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可你是谁?我是谁?你是阳光灿烂,我呢,我是无底深渊。我不出去,咱谁也不出去,要死,一块儿死。”
“黑子,你要冷静。”素云喊。
“我冷静?什么时候了,我还冷静……”
黑子没有说完,大地又突然震动起来,黑子大叫了一声,把素云推向金库的深处,素云还没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来,身子已经到了金库的里边,可是她和黑子刚才待的地方已经又塌下一大截来,黑子不见了,刚才的亮光不见了,刚刚出现的希望又被残酷地堵死了。她挣扎起来,扑了过去,急速地扒起来,很快,黑子的头露了出来,肩露了出来,他的胸部露了出来,她继续扒着,黑子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素云在扒他,他急了:“你别扒我,别扒我。”
“不扒你,一会儿你就得压死。”
“我愿意压死,你让我死吧。”
“我不让你死。”
“你非得让我去挨枪毙么?非得让大伙儿看着我,指着我,眼睁睁把我杀了你才高兴么?”
黑子大吼着,一下昏了过去。
素云把他扒了出来,摇着他,叫着:“黑子。黑子。”
黑子仍旧昏迷着,他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素云抱着他,轻轻地摇着他,希望他很快醒来,这个时候她已经忘记他是罪犯而她是警察,她知道他是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受着地震蹂躏的人。她想听清楚他在昏迷中说得什么,她俯下头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她终于听清了,他说得是:“水。水。水。”他要喝水,素云也不由舔一舔自己的嘴唇,嘴唇是干燥的,已经失了往日的敏感,舌头舔上去木木的。她也知道了渴,自从砸在这里面,她还没喝过水,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环顾四周,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一些水来。她轻轻放下黑子,在这个密闭的地下室里四处逡巡。她走遍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哪里也没有水的痕迹。最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天花板的顶部,她看见有微小的水滴慢慢地积聚,积聚成更大的一滴,然后,再缓缓地滴下来,这是由地面渗下来的水,若不是地震破坏了地下室的顶部,只怕连这样微小的水滴这里也是找不到的。她很为这样微小的水滴感到惊喜,她实在找不到盛水的工具,便伸出双手,耐心地等着水滴下。水也极有耐心,看不见它由哪里渗出来,只看见它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胀大,胀成晶莹剔透的一粒珍珠的模样,然后就象是停止了胀大,顾影自怜地悬在天花板的顶部,象是在炫耀自己的珍贵。
素云张着双手,象虔诚的信徒仰望甘露一样仰望着它。
终于滴了下来,滴在素云的手上,碎了,再也找不到了。连一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感到,就找不到了。素云失望了,她知道用手是接不到这珍贵的水的,她站直了身子,把自己的嘴凑了上去。素云终于用自己的嘴接了几滴水,她来到黑子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但她无法把水喂给黑子。黑子依旧在喃喃着:“水……水……水……”她毫无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嘴凑到黑子的唇边,对准了他的嘴。
黑子象孩子一样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唇,一股甘凉的水,就由素云的嘴流到他的嘴里。
黑子微微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素云看见黑子睁开了眼睛,很是兴奋,她又放下黑子,跑到那一滴水的下面,用嘴接着,然后,又跑回来喂给黑子。黑子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动,只有大颗的泪水慢慢地浸出眼角,由眼角缓缓地滚下来,滚进嘴角。咸涩的泪水与那甘凉的水滴反差太大了,使他猛地警醒了,他坐了起来,看着素云,没有说话,扑向堵塞的通道,又没命地扒起来。但是砖石被水泥粘结成大块儿,大块儿的砖石又互相咬结,他实在扒不动它们。素云也来和他一起扒着,两个人的力量在这大块塌落下来的钢筋水泥的结构中显得那么渺小脆弱。“歇一会儿吧。”素云说话了。“不,”黑子的手仍没停下。素云为难地叹息着:“块儿太大,咱想想别的办法。”
“有啥法儿好想?只有和它拼力气。”
“可我们的力气是有限的。”
“那也得出去,老子一定要出去!”
素云眼看无法说服黑子,自己站了起来,在这地下室里仔细地搜寻着,她想发现一点奇迹,哪怕是发现一把人们遗弃的小铁锹呢,那也会给她们带来活的希望。一个摆放钱币的架子倾斜了,人民币撒了一地,素云想把它们摆放整齐些,可是当她去扶那个架子时,发觉架子的后面有些异常,她挪开架子,架子的后面竟然有一道门,门已经震裂,素云把门推开,竟是一个洞口,黑洞洞的,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黑子。”素云惊叫了一声。
“干啥?”黑子答应着。
“你快过来。”黑子走了过来。
“你看。”
“洞?”
“这可能是秘密的出口,战备用的。”
“嘿,管他干啥用的,先进去看看。”
黑子说着已经钻了进去。
素云也跟着他钻了进去。
立槽让马胖子挖通了,海光他们由立槽下到了下面的巷道,下面的巷道是一条废弃的运输巷,不太宽,仍是马胖子打头,何大贵紧跟着马胖子,何大贵的后面是周海光,周海光的后面是杨文燕,文燕的后面是“小爷们”,大罗殿后,只有马胖子头上的一盏灯亮着,他们拉着巷道边上的电缆走,何大贵不时地给马胖子指点着方位,他说顺着这条废巷一直走,前面有段上坡,上坡的顶部是一个极窄的通道,过了这个通道,就是“马路”的出口了,上了“马路”,他们就可以一直走到地面。他说得很轻松,可是他的心里明白,由这里到“马路”的出口,少说也得十五公里,这十五公里就是在柏油马路上走也得走一阵子的,何况是在黑洞洞的井下,何况前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话他不能说,说了怕得是人们失了走下去的勇气。为了不致丢了人,何大贵一直没话找话的地和人们说着话。
“你一个记者,下到这井里来干什么呢?”他问周海光。
“搜集资料。”
“什么资料?”
“地震的资料。”
“已经震了,资料还有什么用?”
“为了防止下次再震。”
“这是天灾,下次就是再震,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能能够预报,就能把损失减到最低限度。”
“哼,预报,你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开滦医院的大楼没有。”
“看见了。”
“倒了没有?”
“倒了。”
“那是新盖的,说是能抗七级以上地震,不是也倒了?”
“搜集资料,也包括将来的建筑设计的改进,还有井下防护的改进,涉及到方方面面的。”
“搜集到有用的东西了么?”
“我还不知道什么有用,什么没用,这要等将来各方面的专家们来研究,我只是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
“就你一个人干这个事?”
“据我所知,就我一个人。”
“呜,那么说,你本人就比资料还宝贵了。”
“我不敢那么说,不过若是问我是要命还是要这些资料,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要这些资料。”
“男人,是得这么着。可文燕,你一个女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上面有得是男大夫啊,你还想当什么模范么?”
“这……”杨文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当初下来,确实只是和周海光赌了一口气,如今看来,这口气可不该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文秀和唐生就再也看不见了,还有何大妈,还有素云和小妹,都看不见了。如今她是自己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这死亡之地。可是她能够和周海光一起走进这死亡之地,又感觉欣慰,若是让海光自己一个人在这死亡之地里冒险,她还不知道会怎样惦记?可是若是自己不来,自己的药箱不掉进水里,他们就不至于掉队,海光也不至于走进这死亡之地,这样说来还是自己耽误了海光,她这么想着又有些愧疚,只是把海光的手拉得更紧。“上面的男大夫也不多了,您还不知道上面砸得有多么惨。”
马胖子又嚷着要水。谁也没有发觉,他们的脚下有了水,水已经淹了脚背,马胖子一喊,大家谁也不走了,都捧起地上的水喝起来:“就着有水,吃点东西吧。”
何大贵说着,掏出了自己的饼干,几个人喝了水,也感到自己的肚子空了。马胖子掏出饼干,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只把自己吐出来的那一块吃了,其余的又装了起来,小爷们儿则三下五除儿,吃得干干净净,本来海光和文燕每人只带了两块饼干,一人还不到一块,一个半大小伙子,几口就下去了。
“别都吃了,留下一些。”何大贵说这话的时候,小爷们儿的饼干已经一个渣也不剩了。
“小爷们儿,你留下一些没有?”
“我留下了。”小爷们撒了谎。吃了些东西,大家都有了些力气,继续往前走,可是再也没有人说话,何大贵也没了话,这一路上他说的话太多了,有些累,可是没人说话不行,他想大罗应该说几句话,可大罗平时就是有名的锯了嘴的葫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时候让他说话更难,马胖子倒是话多,又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里有一个女同志,说话需小心。何大贵只好不时地喊一句:“爷们儿,咱走啊。”“爷们儿,前头就到了。”这样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开始后面的小爷们儿还答应一声,后来就不答应了,别人也没了力气,周海光和杨文燕早已累得自顾不遐,更没有说话的力气,何大贵也知道,自己是多年的心脏病高血压,在这个时候更应该少说话,省些力气。他若是倒了,这几个人怕是谁也别想出去了。
也不知是几天了,周海光感觉再走一步也走不动了,这里的水已经齐腰深,冰凉的地下水浸透了厚厚的窑衣,窑衣和内衣都紧贴在身上,透入骨髓般地凉,腰疼,腿也疼,周身每一条骨缝都疼。最严重的还不是疼,而是困,虽然努力睁着双眼,可两只眼皮还是往一起够,够到一起就不想分开,他这个时候若是让他停下来,他会站在这齐腰深的冰水里睡去。他想起地震前和何大妈和她的家属们下窑,他是由两个矿工架上来的,架上来后躺了两天才能动。如今没人架他,他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多长时间,他想自己能够坚持下来真是一个奇迹。他想着走在他前面的文燕,自己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她的感觉会如何呢?他后悔不该一时激愤打了文燕,让文燕堵气下了矿井,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八春,他只有好生照看文燕,以赎自己的罪过。他一只手拉着电缆,一只手拽着文燕的腰带,不管多么困,也不敢撒开。他问文燕:“文燕,你怎么样?”
“我还能坚持。”文燕的声音很微弱。
“坚持不了,就说话。”
“说话又有什么用呢?”文燕苦笑着。
“怎么没用?走不了,我背着你,就是抱,也把你抱上去。”
“别说大话了,现在你自己怎么样,你不说,我也清楚。”
“都怨我。”
“怨你什么?”
“不是因为我,你怕不会下井吧?”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若是要说,就说,说会子话儿,就不困了。”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了?”
“谁说得好呢,在这里连时间都没有了。”
“你说,等我们上去……”
文燕没有说完,身子一晃,就往下倒,周海光感紧扶住她。
“文燕,你怎么了?”
文燕不说话,躺再周海光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何大叔……”周海光喊着前面的何大贵,他以为文燕不行了,声音里有了哭腔。
“马胖子,站下。”何大叔喊。
前面的马胖子站下了,扭回头,他一扭头,矿灯的亮光便照了过来,何大贵和周海光都看到了杨文燕苍白的脸。周海光和马胖子都才看到,何大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衣服脱得精光,顶在头上走呢。马胖子走近杨文燕,刚要伸出手去架着她走,却象触了电一样,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杨文燕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是累是饿还是困,感觉自己竟是这样软弱无力,她只是把头靠在周海光的肩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马胖子唱得什么,她已听不太明白,但她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人唱着什么,她跟着声音走,跟着人世的声音,在这没有生命的地下,向着生机机勃勃的地面走,眼下那残酷的地震的废墟,也已成为值得无比留恋的美妙之境,是人间,而这里,则是地狱。马胖子唱了一嗓子,人们没有回声,水已经淹到胸口,出气已经有些困难,谁也没有心思气力再来说话,何大贵也不催马胖子唱了,他知道马胖子也不会再有多大的力气了,他自己也感觉喘息越来越困难,身体被冰凉的水浸着,已经没有感觉,只是觉得乏,出奇地乏累,想躺在哪里睡一觉。马胖子唱完无人喝彩,似乎觉得遭了埋没,很怀才不遇似的,在前头喊:“喂,我唱得可好不好?何老爷子,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何大贵应答着,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
“我说大罗,你半天没说话了,我唱得可好不好?”
周海光和杨文燕也迷迷糊糊地站住了。
周海光有些慌乱,他知道这是他的责任,何大贵走在他的前头,不时地照顾着他们,大罗走在他的后面,他也应该不时地照料他们,可是他光顾了照顾文燕,就没顾得和他们说一句话,若是和他们说一句话,也不至于失了联系,而在这个时候失了联系,那无异于死亡。杨文燕依旧迷迷糊糊的靠在周海光的肩膀上,周海光也实在没有办法把她放下。而且他对于马胖子也有些不放心。何大贵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拉了一把周海光,低声说:“这位马师傅,年轻时犯过错误,有些破罐破摔,人还是好的,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干,就是一张嘴不得意人,你放心。”
“犯得什么错误?”
“别问了,走吧!”
何大贵说着走了。
金库里的通道很黑,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黑子拉着素云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黑子在黑暗中把手递给素云,素云拉着他的手,彼此没有一点敌意了。
这里果然是银行修建的备战用的秘密通道,可惜这里也被震塌了,他们走了没有多远就不得不在地上爬行,不得不在爬行中不断扒开一些碎石乱砖。不久他们就爬到了尽头,通道的尽头是一堆乱石,黑子在前边扒着,素云在后面使不上劲,但是她感觉这里很热,热得反常。忽然,他们看见一丝的亮光,素云眼睛亮了一下,却不不知这里通哪里?过了一会,素云感觉很可能通防空洞,可是不知防空洞塌了没有。黑子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狠狠地说:“先他娘的扒开再说。”素云没有答理他,用手摸了摸墙壁,烫了他一下,说这里怎么这么热?这个时候,黑子也感觉到这里热得反常。他说可能是地热吧?素云觉得这样大的一场地震,把地底下的一切都搞乱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可能是地底下的岩浆翻上来了呢,若是那样就更可怕,可是她没敢说。黑子扒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暗红色的火苗,象一条蛇一样,蜿蜿蜒蜒地爬进来,黑子大惊,他看见红红的火苗滚动着流淌过来。
“快堵住。”素云大叫着,也挤了上去,和黑子一起把缝隙堵住。黑子先是一愣,他没明白这里怎的会有火?素云张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想莫非真是地下的岩浆翻了上来?若当真是那样,唐山就更真没有活路了。可是她由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汽油的味道,她想起银行的附近是有一个小型的油库的,也许是油库着了火吧。素云猜想可能是油库的油流到这里来了。黑子绝望地躲闪着:“这么说,我们又他妈的没了出路啦?”素云显得很镇静:“来,先把这里堵死些,别让油流过来。”黑子一时懵着,对素云的建议还是很赞同,他们边往后撤着,边用碎砖乱石垒着防火墙,同时也把自己的出路堵死了。这样的话,这个出路已经不能成为出路了。
她们不知道上面救助的人正在全力救火。海光在煤矿里挣扎着,没能够拍到这个救火的场面。油火被紧紧地挡在了那里,黑子看了看素云,素云看了看黑子,两个人没再说话,他们又回到金库里面。
黑子又看到架子上码放的钱币。几次余震已经使架子全部倾斜,但是钱币仍然很整齐地码放着。
黑子的眼睛里放出凶恶的光来,他抓起架子上的钱币,狠命地摔着。心里的贪婪转变成为无奈的疯狂,他吼着:“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没有你我会到这里来么?我会自各儿把自各儿埋在这儿么?”他边摔着钱边大嚷大叫。
“你干什么?”素云严厉地喊,她说这是国家的钱,你没有资格毁坏。她把黑子摔乱的钱一摞摞码好,然后拾起黑子那只装满钱的袋子,把钱全部倒出来,把裤子扔给黑子:“穿上。”
黑子乖乖地穿着裤子,腿上有伤,穿一下就哆嗦一回。
素云把倒出来的钱又码上架子。黑子减轻了压力,慢慢恢复了变态的情绪,看着素云说:“这些钱待会儿都得毁掉,还管它干什么?”素云说:“这是责任,人活着,就得负起责任,人死了,责任还要延续。”黑子不解地看着素云。素云在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架子前走一圈,似乎很满意,她发现了黑子不解的目光。黑子摇摇头,没说话,又去扒那通道。素云拉住了他:“歇一会儿吧。”黑子忽然动了善心,呲了呲黄牙:“这里边太危险。”
“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是出不去了,还是节省点力气吧。”黑子住了手,他们坐在一起。
“她如今不知怎么样?”黑子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自言自语。
“你说谁?”素云问。
“让我糟践了的那个跳舞的姑娘。”
“怎么,你现在还想着她么?”
“想,若是我能够把她救出来,不知可以不可以赎了我的罪过?”
素云无语,她也想起了文秀,想象着她在废墟的下面不知是死还是活。她与黑子背靠墙壁坐着。忽然有一滴滴的水缓缓地从顶壁滴下。黑子张开嘴巴,承接着水滴,他的脸上有怪骨,是相术中异相。素云看着他,不再厌恶却有一种怜悯。黑子注意到素云的目光。他躲避着素云的目光,但是却看到素云的胳膊、手、腿。素云猛地咳嗽了几声,被瓦砾与烈火弄得惨不忍睹。黑子捧住素云的手,心疼了:“你的手。”素云略略皱了一下眉,不让他动。黑子的眼神里有忏悔的意思,鼻子竟然淌着血,咬住嘴唇。过了一会,黑子艰难地问:“我们还能出去吗?”素云看都没看他,说能!黑子的脸没有表情:“万一出不去呢?”素云眼睛又了酸热:“那……就是死了。”黑子半天没说话,看来他也恐惧了。素云看了他一眼:“死也并不可怕,那么多人都死了。”黑子说:“我没怕过死,吃送行饭的时候,我他娘的没眨一下眼。”素云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问:“我问你,你死前为什么要见我?”黑子哼了一声:“是你把我送上断头台的,我恨你。”素云问:“现在你还恨我吗?”黑子的嘴角挂着森然的冷意:“恨,又有什么用呢?”
“姐,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黑子收回手抱着膝盖,“我啊,真他娘的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我烧着糊涂香,须许的是糊涂愿啊!”素云望着黑暗的地方,心胸仿佛被黑暗渐渐充满:“坏事都让你做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黑子梗着脖子说:“你们警察,难道是铁打的?就什么都不怕么?”素云呆呆地说:“不见得,警察也是人。”黑子说:“可警察为什么不怕死呢?”素云忽然打了个唉声:“那要看死得值得不值得了。”黑子悄悄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可有一个警察,为了抓我,要死了,不知这么死了值得不值得。”素哟一愣:“你小子是说我么?”黑子不吭声了。素云说:“我是在旅行一个警察的职责,同时也是为了救你。”“救我?”黑子疑惑地看着他。素云继续盯着他说:“对,为了不让你在犯罪的路上走得更远,为了让你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黑子有点绝望:“好人坏人都要死了,死了就都一样了。你说,咱俩死在一块,什么都不知道了,哪儿不一样?”素云反驳着他:“不一样,好人死得坦荡,坏人死得窝囊。”黑子问:“坦荡是什么意思?”素云说:“她没有牵挂,没有悔恨……”黑子讥讽地冷笑了一声:“你错了,我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不行了,你就当真一点牵挂也没有?比如你的小妹!”素云摇摇头,想起小妹瞎着眼睛,心都被什么东西咬碎了。自己要是死了,她可怎么活呢?她想着想着滴下泪来。
黑子狠狠地骂着:“警察姐姐,我知道你牵挂小妹,都他妈的因为我啊!”他抓起一块砖头,狠狠拍在自己的脑袋上,砖头碎了。血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你干什么?”素云拽住了黑子的胳膊。
“都是因为我……”黑子呜呜地哭了。
“你现在后悔了?”
“嗯,可惜晚了。”
“不晚,悔恨,什么时候也不晚。”
“如果我能够出去,我一定重新作人。”
“如果不能出去呢?”黑子茫然地看着素云,不知道说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已经重新作人了。”素云看着黑子,笑了,笑得很温柔,很美,黑子让她的笑震撼了,呆呆地看着她。素云看着他,看他脸上从没有过的迷惘惊奇,这种迷惘使这个罪犯的脸上出现一种深沉,一种与他的身份处境都不相称的深沉。余震哄隆隆地响过了一会。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黑子像个妇人唠叨着:“过去,我只想钱,有了钱,我可以有吃有喝,可以成家立业,象别人那样有滋有味地活着。如今我明白了,钱是王八蛋,要命的时候,它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要你的命。你为它死,它却不管你的死活,就象不仗义的朋友。如今我恨它,不想它,可是我又不知该想些什么。你说,你想你的女儿小妹,你牵挂她惦记她,这多好,你有人可想,也有人想你,可我呢,我想谁?谁想我?我就象一粒沙子,跟谁也不沾边儿,不扯粘儿,风一刮,没了。姐……我难受啊……”黑子忽然倒在素云的怀里,就象小弟弟扑进大姐姐的怀里,哇哇大哭。素云紧紧搂住他,任他哭着,她的眼里也有了泪水。素云被黑子的忏悔感染着:“好兄弟,哭吧,哭出来,心里也许就痛快些,哭完了,咱再去扒,咱一定要出去,为了你,咱也要出去。你还这么年轻,真正的人生你还没经历过呢,咱出去,咱好好活……”黑子忽然像个乖顺的猫,慢慢地说:“姐,你别哄我,我知道,我出去也是一个死,我倒更想死在这里,和你死在一起。可我不能,我要让你出去,眼看着你出去了,我再去死……”黑子哭着,说着,说得素云也刷刷地流着眼泪,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知道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好的命运,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为他开辟一条生的通道。
素云和黑子在金库里闯了几天,都没能找到出口。两个人的意志都已经崩溃了。第六天过后,余震格外强烈,素云感到一阵颤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在颤抖中发痛。整个金库都颤抖起来,一场更大更强烈的地震象恶魔一样摇憾着大地,大块大块的顶壁塌落下来。
“兄弟……快……”素云猛地推开黑子,黑子滚到了一边,他懵懵懂懂地一时不知所措。
几块顶板塌落下来,埋住了素云,只有一条胳膊露在 外面,胳膊上是血,是伤痕,是灰土,还有黑子的泪水。
“我的好姐姐啊……”黑子发出一声惨厉的嗥叫,象狼一样凶狠,凶狠中有绝望。他扑向素云,狠命地扒着那些可恶的塌落物。他扒出了素云,可是素云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摇撼着素云,他哭着,喊着,眼泪如雨一般洒在素云的脸上身上:“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该啊,你不该为了我做这种事啊。应该让我去死啊。我的好姐姐,应该我死啊……”
直到他确信素云确实已经死了,不能和他说话了,他静了下来,静静跪在素云的身边,用手小心翼翼地为素云擦去脸上的灰尘,可是他的手上也满是灰尘,是血,粗糙的水泥的颗粒,他无法把素云的脸擦得更干净些,他俯下身子,把脸挨近素云的脸,小心翼翼地,生怕惊醒了她似的,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素云的脸,直到素云的脸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静静地跪着,盯着素云的脸,喃喃着:“姐姐,我这一辈子没人疼过我,你就是我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亲人,让我和你死在一起,成么?姐姐,你可要我?”他轻轻地躺在素云身边,侧着脸,看着素云,他想伸出手去搂住素云,可是他没敢,胳膊刚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他望着素云,就象孩子望着母亲。然后,他翻了一个身,仰面躺下了,和素云并排躺在一起。他笑了,带着泪珠笑了。黑子像个孩子躺在素云的身边,等待着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黑子先是昏迷的,后来余震将他摇醒了,醒来的他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他还以为身边的素云活着,就轻轻地摇了摇她,素云身体僵硬了,没有一点反应,她真的是死了。
“我的姐姐啊!”黑子朝她跪了下去,哭声没有一点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