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是怎么了?太粗鲁了。”
老太婆单膝跪地,直起身子,拉住蝶吉的袖子,想要把她拉开。
蝶吉拧着身子把她甩开,回过头狠狠地盯着她说:
“婆婆,我也恨你!你信口胡言诓骗我。说什么‘肚子痛不痛,给你揉揉’,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心人呢。真可恨。畜生,放开,你干什么!”
“哎哟,吓人,真吓人。哼!”老太婆厚颜无耻,不以为然。
蝶吉双眼充血,眼看就要气势汹汹地扑上去。
目瞪口呆的圆辅便插到两人中间:“我说……”
“嗯?我的身子可不是你们那手能碰的!我可是有丈夫的!你这个臭卖艺的!”
说着,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圆辅抱住头,吃惊地叫道:
“了不得了!”
“你有丈夫?真够荒唐!明明是你被抛弃了。怎么着,堕胎反倒怪产婆的东西!”
源次万万没料到会闹成这样。他原本想捉弄一下蝶吉,戏弄她让她请客,再一笑了之,以此为木屐那事儿泄愤。还贪得无厌地以为可以借机跟蝶吉和好,让她见识下自己的无赖之处,没准儿还会爱上自己。源次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甚至今晚还穿上了短袖衫,扬扬得意、大摇大摆地来到这儿。没想,恶作剧过了火,竟然把娃娃的手脚拽掉了。他见蝶吉怒面霜眉,看情形不是轻易能平息了的,就想溜之大吉。起身时,恶言恶语地骂了句:“活该”。还不忘取来烟袋包塞到腰间,抬起惨白的脚就想大步往外走。
“站住!”
“哎?”
“是你搞的鬼吧!阿源你这个浑蛋,是你吧?”
“不,是我。”
直截了当地说着,径自走进来的正是大和屋的老鸨,一个叫茑吉的半老徐娘。她不仅技艺高超,还颇有姿色,身穿清一色的细条纹棉布衣,打扮得很潇洒。她环视了一下自己的账房,里面像是被暴风雨卷走了屋顶似的挤满了人。她泰然自若地走到长火盆的对面,端端正正地在一个黑天鹅绒的大坐垫上坐定。说了声“好冷”,摇了下肩膀:
“大家都安静一下。阿蝶姐,你也坐吧。”
“你说什么?”蝶吉站在原地,转身定定地盯着老鸨,厉声说,“原来是你捣的鬼!”
“嗯,是我。”
“什么?”
“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呢?”
“坐下又能怎样!”
“哎呀呀,这个女人眼角都吊起来啦,还是给泼点水冷静下吧。”
“算了,老板娘。”圆辅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阿蝶,我可是你的主子。”
“哼,我可不是你的包身艺伎。谁要给你这种残酷不仁、不通情理的人当包身艺伎啊!只当人是无知糊涂,骗我喝打胎药,就因为那个,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连命都不要了。你却丝毫不知关怀人,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意,竟把我的娃娃毁掉!你明知那事儿不对,却告诉我,强迫我去做。难道还不够嘛!畜生!不通人情!你不就是个乡下来的嘛!我可是在仲之町长大的。”
蝶吉急火攻心,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住口,住口,住口!还不住口吗?”
说着,老鸨拿长烟袋杆狠狠地抽了下蝶吉的后背。
“畜生!”
“好狂妄啊!要想抱怨,先还钱来!莫名其妙!恕我直言,你还欠一屁股债呢!没错,正因为您是仲之町长大的,我才破例借钱给你的。自己没出息,交上个情人,居然还怀了孕,好不丧气!就你那身板一准儿会难产。我是不想看你血淋淋地丢了小命,才大发慈悲帮你打掉。再说也妨碍做生意,把你弄这里来可不是供你消遣享乐的。大小姐你也适可而止吧。疯婆子,一天到晚侍弄个布娃娃,谁能受得了。也妨碍其他姑娘。二楼一间屋子,五六个人大通铺都睡在一起,那东西摆在那里也碍事儿。看你脸蛋儿白净,技艺也高,挺受欢迎,我这才宽容有加,许你任性胡闹,你反倒蹬鼻子上脸了。什么,畜生?再说一遍试试。你不说我也逼你说!”
说罢,立起身子,又隔着火盆猛抽蝶吉的后脖颈。
“神月先生!”
蝶吉近乎疯狂地尖声哀号。
“行了,行了,老板娘。”圆辅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搓手。
“这话说得真是太过头了。”老太婆嘟囔着。
“不,偶尔也得让她这么吃点苦头。不然的话,她就更得寸进尺了。神月先生又怎么样?你明明都被人家甩了,还想怎样?真够寒碜的。有能耐你叫他来啊!”
“好,叫就叫!”
蝶吉啜泣着说着,正要起身。老太婆一把拽住她。
“你干吗?”蝶吉虚弱地瘫倒在地,“好窝火,好窝火,好窝火,好窝火!你们一伙人,要把我怎么样?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来吧,杀了我呀。来啊,来啊。”她像小孩撒娇一样,侧坐着,从脸到身子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满身大汗,不管不顾地反驳道。
“怎么能杀了你,你还背着一大笔债呢!是不是呀,婆婆?啊——呵呵……”
“所言甚是,哈哈哈。”
两人笑成一团,故意不理会她。
蝶吉脸色惨白,头发也乱了,抽抽搭搭地哭着:
“不杀也可以,可以。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我就要死了。然后,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神月先生,你们记好了。没有一个人关心我。这个世上,全都是恶鬼!”
也许是神志不清了,她舌头也不听使唤,语无伦次。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老太婆膝头,耸动肩膀喘着粗气。敌人伸出手抓住她,照着胸口,又打了一烟袋杆。
“喂,还不清醒吗?”
蝶吉把犬齿咬得咯吱作响,如脱兔一般一下子推翻火盆上的铁壶,伴着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灯光也暗了。转眼之间,蝶吉已飘然不见了踪影。
“站住!”
源次抓住她,把她摁在了门口。
蝶吉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把拎在手里的低齿木屐十字交叉着举起,一只打到源次的半边脸上,将他击退,另一只将磨砂玻璃窗子砸得粉碎。蝶吉转身出门,一溜烟儿似的跑走了。
“喂!站住!”
学士心神不宁,在瑞林寺的那间寓所按住胸口待不下去。每当这种时候,他必定会去汤岛消磨时间。从汤岛回谷中的路上漆黑一片,一个年轻的警察冷不防地抓住了他的手。
梓气定神闲,没有一丝慌乱,原本他也没有什么好惊慌的。他沉静地回过头问:
“叫我?”
“要去哪儿?啊,你这家伙。”
警察言辞粗鲁,好像很激动。
“要去山谷那边。”
“嗯?要去坟地睡觉吗?扯谎,你这家伙是小偷吧!”
警察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但,梓善于识人,他知道这个年轻警察并不是处心积虑来诬陷自己,也不是对罪犯恨之入骨,他只是对公务抱着一腔热忱,血气上涌,难以克制才会如此。
“不需要你担心。”梓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回道。
无论是看看他那清秀的面容,还是闻一下他身上令人怀念的熏香,都能知道他是个有风度的青年。只是那位警察过于热心公务:
“报上姓名,门牌号多少?”
“……”
“喂!”警察用惊人的声音呵斥道。
虽然没什么好忌讳的,但还是不情愿这么自报姓名。神月吞吞吐吐,言语含糊地说:
“玉……月。”警察却不依不饶,接二连三追问道:
“玉……玉……玉什么?”
“玉月,啊,秋太郎。”
梓说完却魂不守舍,惊慌失措起来。
“家在哪儿?”
“寄宿。”
“在哪儿?叫什么,哼,还不快说?”
被这么一逼问,梓突然惊愕起来,他犹豫不决,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警察对着他的侧脸,狠狠给了一拳,像要把他打碎,盛气凌人地吼道:
“过来!”
这位蒲柳之质的公子哥,自打出生以来还未受过这等屈辱。虽然暗夜看不清,他已勃然作色。
“你!”
“蠢货,你什么你!”说着又抡起手。
梓紧紧攥住警察的手,声音都颤抖了。
“那就告诉你名字。”
“什么?”
“我叫神月梓。”
他说着,推开警察的手,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学士感到在这里报上的姓名,被深深地玷污了。
警察听到这儿,并不去追问他为何伪造姓名,立即语气柔和地说:
“是神月啊?”
“有什么事吗?”梓怒气未消,冷冰冰地答道。
“好吧,不管怎么说,先到派出所一趟吧。”说罢,警察讲述了原委。
“正好刚刚在根津派出所抓到一位神志不清的女人。她说话语无伦次,只是口口声声要找姓神月的人。路人通报,最初那女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穿得不错,又姿色出众,被判定是被扒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跟踪了,所以一边对女人展开调查,一边命巡警搜捕罪犯。”
话未说完,警察嘲讽似的看着梓:
“哼,你就是那个色情狂丈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