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儿,过来,富儿,你知道我的娃娃在哪儿吗?”
这位看上去惊慌失措、用带着怒气的声音叫喊的人,正是蝶吉。
“就是那事儿……”
源次听罢,宛如意料之中似的,冲旁边递了个眼色。
“来了呀。”圆辅低声说着,莫名其妙地拍了下脑袋,身子一缩。他清了清嗓子,拿着腔调朝二楼喊道:
“阿蝶姐,你说什么?娃娃?还管什么娃娃呀。别管那个啦。出大事儿了,了不得啦,不得了!”
“什么?”蝶吉冷漠地丢下一句。
“这个嘛,你先来一下。先到楼下来嘛。”
“富儿!叫你呢,富儿!”
蝶吉并不理会,只顾唤着雏伎。
“哎呀,说了叫你过来一下嘛。哎哟,出大事儿了,阿蝶姐,从神月老爷那儿……”
“嗯。”
“瞧啊!”源次戳了戳圆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圆辅更起劲儿了:“老爷给寄包裹来了哟。”
“嗯。”
“是神月先生寄来的。”源次也从旁插嘴。
“不认识。”蝶吉虽语气冷漠,但声音里面,却渐渐带上了柔和的音色。
圆辅在楼下听得真切,又说道:
“你应该认识的呀,这位神月先生……”
“别说了。”
“那你也别要了呗。”圆辅装腔作势地与源次互看了一眼,不作声了。
“富儿!”
“怎么还叫富儿?”圆辅说着,盯着来到门槛前杵立在那儿的雏伎,严肃地使了个眼色。
“我不认识。”沉默半晌,她的声音也温柔起来,“不知道什么包裹。”
“都说了是真的啦。你在怀疑什么呢?”源次说得一本正经。
“净扯谎!”蝶吉这么说着,似乎还是稍露迟疑,只听楼梯咚咚地响了几声。
楼下的人故作夸张地阻拦道:
“请稍等一下。阿蝶姐,需要签收哟。你要是下来,请带上钱袋子。”
“好的。”蝶吉富有男子汉气概地爽快应允。她刚才哄娃娃睡觉,衣衫不整,就那么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下楼梯,突然像幼儿撒娇一般说着“在哪儿呢?”,一边走到人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够心急的,师傅,请给拿出来吧。”
“还是得先请您签收据。”
“我输得精光,给不了多少。”
“了不起!”圆辅一边撩起碎花绉绸面、缎面里子的薄外褂,从蓝灰色腰带间唰地抽出折扇,砰地放在桌上,推到跟前,接过纸钞。
“吃什么好呢?”
源次收拾妥当:“喏,师傅。”
“阿升来一下。”
厨房那边应声道:“真是大开眼界。”
“那么,寄来的是什么东西?”
圆辅冲着煤油灯探过脸去,源次则头靠在柱子上,在角落里仰起脸。这两个人在长火盆前,身体交叉成一个X形状。
“多谢让我作陪。”
坐在对面的是个名叫阿仓的老太婆。她长着一副年老色衰的老鸨脸,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牙齿却染得很漂亮。打胎的秘方如何煎制,如何服用,堕胎之后的护理,以及之后身体的保养,所有的程序,都是这个有口臭的老太婆一手操办的。
蝶吉确实收到了一个包裹,这是她意料之外的。尽管她一度听从梓的劝诫,戒掉了花牌,极力克制。可是毕竟年轻,刚才也是玩花牌输到神色衰弱才回来。她心中既觉得对不起梓,又欣喜不已,尽管极力掩饰,还是面露愧色。她颤抖着,把包裹抱到亮处。怕被别人看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她激动得耳根都羞红了,天真可爱,恭恭敬敬地端坐着,左右端详。
“哎呀,写着‘大和屋松山峰子女士收’呢!”
圆辅吆喝道:“峰子女士,哟!”
“别贫了。”蝶吉面露羞涩,翻来覆去地反复打量着。
“神月寄……哎呀,怎么跟平时的字体不一样啊?……怎么像是别人写的。”
她倒不是疑心什么,而是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别人给证实一下,这才故意用怀疑的语气呢喃着。
“他故意换字体写的呗,你有什么好疑心的。”老太婆甚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也是,这个包裹真大呀,装的什么呢?”
蝶吉像拿玉匣似的,双手捧着,闭着眼思量。
“是什么呀?”
“奇怪。”
“是呀。”
“我们来猜猜看,要是猜中了,再让她请客,怎么样?”
源次落落大方地说:“别那么卑鄙啦。”
“反正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啦。”
蝶吉竭力忍住,不要笑出来。
圆辅照例跟着起哄:“哟!”
“你就尽情地取笑吧。”
蝶吉并没生气,只是兴冲冲地把包裹斜放在腿上。她取下簪子,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封得可真严实呀!”
她边说着,边像名匠绞尽脑汁在雕刻什么东西似的全神贯注,用发簪尖儿挑开了封口。
外面的包装纸打开了,一张“大和新闻”唰地展开在膝头。那里面,里面竟是一个酷似文卷匣的白木盒子。
“快瞧呀,拆着拆着包裹,阿蝶姐的表情都舒缓起开来了。这是为什么啊?真是怪事。”源次挖苦道。
“够了!”
“你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吧,脸都气鼓鼓的。”
“真是专心致志啊,喏,真受不了,嘿。”
“哎哟,笑啦!”
蝶吉莞尔一笑。
“失陪。”她匆忙抱起箱子,把下摆踢到后面,一溜烟儿上了二楼。
圆辅大吃一惊,瘫软下去:“了不得了!”
因为收到了包裹,蝶吉就以为梓已经原谅了自己。她一跑上二楼,就首先把神月的照片抱在怀里。
“请原谅我。我以为你再也不搭理我了,所以就自暴自弃,又去打了花牌。请原谅我,好吧?我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今后一定乖乖的,听你的话。是我不好。不过,我可以打开吗?真开心啊。”她浑身颤抖,紧紧抱住胸口。
这么说着,她还是惦记着盒子里的东西,坐立不安,双手颤抖。那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用照片捂住胸口,拼命打开了盖子。
盒子里面放着一个赤裸的娃娃,身上连一枚纸片都没裹。
“哎呀,好奇怪啊。是为了讽刺我才寄来的吗?已经跟我断绝往来,还对我做这种事,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布娃娃。
蝶吉感觉像做梦一般。她毛骨悚然地环视这间二楼的房间,这里灯光昏暗,寂静一片,打扫得整洁干净。对了,一听到是神月寄来的包裹,就神魂颠倒,忘记这茬儿了。一想起刚才的事情,她吓了一跳,啪的一声把盒子丢在地上,站起身来。虽然不是顾忌什么,她还是蹑手蹑脚,悄悄地挪过去,掀开被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她鼓起勇气,大胆地把白皙的手伸到冰冷的小被窝,她精心给娃娃穿上的窄袖和服以及长襦衫,还有绉绸长腰带,都在那里,一样没少。蝶吉屏住呼吸,咽了口唾沫,坐正身子,把那团衣服拉到近前,仔细一看,随即变得脸色苍白。她簌簌地流着眼泪,颤抖着靠过来。
只唤了一声“宝儿”,想要抱起那可怜的赤身布偶,刚抓住布偶的胸脯,头就掉了,手和脚也散落下来,只剩一块圆滚滚的躯干在蝶吉手上。
“不要!”她大叫一声,以为抓到了蛇,用力掷了出去。尸骸腾空而起,砸到了穿衣镜上。
“哎呀!”
楼下哄堂大笑。圆辅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
“刚才那声音,想必是……”
“嘘!”源次拦住他,一副得偿所愿的神情。
“把云井的印纸揭下来贴上,再用笔画上邮戳,这两下子……”
“怎么样?”
“哎呀,真是大开眼界啦。”
“气死我了!”蝶吉刺耳的哭泣声,回荡在耳边。
她双手抓着细带子两端,边用力系紧,边踉踉跄跄地从二楼下来。她神情大变,脸也煞白,双目倒竖,嘴角上翻地咬紧牙关。她狠狠地一把拉过来呆望着自己的雏伎,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一般。
“哎呀,姐姐。”
“你,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把我的……我的娃娃弄成那样?我绝不饶他。不,不许说不知道。我可是好好托付给你的……”
蝶吉使劲按住雏伎。她浑身哆嗦,额上暴起了青筋。
“手和脚都散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说,是谁,你说是谁!你告诉我,我可是明里暗里没少护着你的姐姐。告诉我呀。喂!畜生,你不说是吗?”
“疼,疼,姐姐。”
雏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