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雏伎拖着长腔应了一声,挪开饭桌站起身,在楼梯口斜仰着脸,天真可爱地问道,“什么事?姐姐。”
“那个,我今晚不舒服,不管是哪边来叫,酒席一概推掉。要是姐姐回来了,就说我说的‘不好意思,我先睡了’。”
“好的。”
“听清楚了吧?”
蝶吉从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什么也不做,就呆呆地站在衣柜前面。
吩咐完雏伎,斜穿过房间,从楼梯口折回衣柜前时,发现最上面的抽屉半开着。蝶吉愣愣地站住,不由得自言自语:
“哎呀,难道是我打开的吗?”她一直把神月的照片放在这个抽屉里。
自此神月彻底跟她断绝关系,尽管没有人,神月也不会知道,但蝶吉总觉得就连看到照片,也会感慨人世无常,事不遂人愿。如今特意不去看,倒不是因为徒劳无益,睹物思人,更添相思苦,而是她觉得因为自己的过错,对方已经说了分开,所以即便是照片,她也不应该去看。
她用手扶着抽屉沿儿,犹豫不决地踮起脚尖,战战兢兢地想要偷看一下,却闭上了眼。她徒然地靠在抽屉上,支撑着身子,想起之前有好吃的东西都先供在照片前,然后再撤下来自己吃。她再也忍受不住,背着身关上抽屉,随即像丢了魂一样,魂不守舍地双手掩面,就那么俯下身子哭了起来。
良许,蝶吉像苏醒过来似的,抬起头。
对面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两折人偶屏风。从屏风后面,露出一截友禅染的薄睡衣下摆。没有风,灯火纹丝不动一片冷寂,那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华丽的尸体,那是蝶吉侍弄的布娃娃。睡衣是素来陪梓睡觉时穿的那件印着车轮花纹的长襦衫改的,配着红绢里子,溜着淡紫色绉绸裙摆,棉花也是新的,蓬松松地装在里面,衬着天鹅绒的衣领。用屏风在草席子上隔出六分之一张席子大小的地方,铺着两床黄八丈的棉被,放着小枕头,让娃娃睡在上面。天花板上吊着一只精致的纸糊大狗,耷拉着四肢,一动不动。蝶吉本来是一个为所欲为的野丫头,以她的性格,就算会想要骑骑自行车,也不会想玩布娃娃。因为堕胎,神月跟她断了情缘。当神月告知她分别的原委,她才明白自己的罪责。彻悟了一切之后,她觉得正是因为有缘,孩子才投胎到自己腹中,却还没见天日就赴了黄泉。她会怀着愧疚一直这么侍奉,直到哪天自己追上他牵起他的小手。她像宠爱真的孩子一样,起床后给布娃娃换衣服;抱着它去看风车;还把它抱在怀里,将小小的乳头摁到布娃娃嘴边;并排着枕头,搂着它睡觉。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哎呀,头好重,心口疼,浑身乏力,去睡觉吧。”
蝶吉并排放好枕头,和衣而卧,抻了抻和服下摆包住脚趾尖,把洁白的玉臂搭在娃娃的薄睡衣上,靠过身来,把脸贴了上去。
“宝儿,你怎么了?是妈妈不好,玩花牌输得精光回来了。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头像要裂开一样,真不好哇。在地窖里,六个人一桌,没日没夜地点着灯,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在那边泼上醋。我像要死了一样。自从被你爸爸骂过,我就决心不玩花牌了,水也是煮沸了再喝。可是,妈妈还是被抛弃了。就算保重身体,又有什么意思。所以呀,从一开始我就一直说,‘要是被你抛弃了,我可如何是好’。可是,他还是抛弃了我。还跟我说,‘不要草率行事’,我才不管呢。要是不赌一下五元的花牌,让脑袋清醒一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不过啊,我要是投河自尽了,就像是故意责难他似的。不知道他要怎么替我担心呢。而且要是他厌弃了我,死后也不能相守的话,可就糟了。虽然他说不是讨厌我,而是拘于世俗伦理,可我觉得他是自私。”
“反正我也想快点死去,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宝儿,你要是活着就好了,可你只会眨巴着眼睛,什么都不说,一点都不带劲儿。要是我也死了,死人跟死人,你就会对我讲话了吧?因为你爸爸说,‘你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做的那事,所以会宽恕你的’。宝儿,我对你做了这么残忍的事,你大概当我如恶鬼、如蛇蝎。请宽恕我,叫我一声妈妈吧!”
她摩挲着娃娃,却又突然仰面躺下,把手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
“哎呀哎呀,瘦了呀。彻夜不睡,连澡都没泡,所以黑了。就这样渐渐瘦下去,消失了才好呢。”
她攥住袖口拉到肩膀处,扯到上面的和服翻了过去,露出两只手臂,手臂上戴着一只天鹅绒的腕符,用金属手环扣着,几乎嵌入了柔嫩的肌肤,上面隐蔽地刻着“神月”的第一个“神”字。
蝶吉圆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神情恍惚,她从枕头上抬起身,突然不顾一切地咬住腕符,摇着头,晃动着头发。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分开,不要!不要。我不要分开。”
她抽泣着,浑身颤抖。
“看一看照片,没关系的吧?不行吗?唉,管它呢,我不管了。”
她正要霍然起身,那只纸糊狗模模糊糊地映入眼帘。
“唉,”她叹了口气,猛然倒在枕头上,咂吧着嘴,“睡吧!”
她说完倚靠过去:“让我睡边上吧。宝儿,来,吃奶。”
说着,不顾体面地扒拉开衣服,托着那柔软雪白的东西送过来,一看,布娃娃的脸消失不见了。